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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 奔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2382
【彝族】加 拉

  最后一个动作与一滴泪有关。我隔着车窗看得清清楚楚。

  她被人抬进改装成救护车模样的车厢里,这一抬,注定是向着死亡奔走的。我堂哥和几位哭花了眼的女亲戚顺势也上了车,放脚的地方,她直直地躺在担架的上面,双目紧闭,面带微笑,很享受的样子。此刻,所有人的耳朵被哀嚎塞满,悲痛笼罩。再看时,一滴泪跌落,晶莹剔透,是我堂哥不小心落下来的,又恰好不偏不倚,停在了她的左脸颊上。片刻,只是片刻,我想她感觉到了泪水捎来的酥痒和凉意,便轻举左手,用食指顺着划拉了一下,那泪滴瞬间没了踪影。

  无声胜有声。堂哥与她的交流不是言语,而是泪滴。

  这一幕场景,总在我脑海里浮现,由此还捕捉出关于她的碎片记忆。

  她与我有两层内亲,一是她嫁给了跟我有六代之隔的堂哥,二是她的母亲与我父亲是堂兄妹,辈数不远。凭后者亲情,并以彝人的亲戚关系推演,我管堂哥的老婆叫表妹——阿惹——后面还冠以她“阿嘎”的名字。

  一股置之死地的力量,威逼着把上过小学的阿惹阿嘎嫁给了我文盲的堂哥。悲催的是,结婚已两年有余,她的泪仍像小溪奔流不停,身体也兔子般躲闪着,堂哥找她说句话太难,难得近乎于攀天;夜里,堂哥壮着胆硬闯,肌肤之亲怎么也搞不定,女人裤子套裤子,还系着七八根布腰带呢,鸡公鸣叫了,堂哥因不便施压,蔫得没光彩。一个家庭晓风残月的可悲,既属于他俩,又属于背后的旧制婚姻。

  可能是爱情之心死后,每个人都活成了故乡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人,继后的10年间,她俩共生育了一儿三女,孩子们全部读书,个个还算争气。

  前些年,向着兴旺奔走的家庭突然被奔泪浸泡。不过,这回的眼泪不是一个人在奔,而是他们全家老少三代人。

  卜说,女人的阿达——父亲——堂哥的老丈人死后变成厉鬼,专心作崇,让她命踏阴阳两界;县医院查出的是白血病,同样是早晚即逝的难治之症。我堂哥召集全家人商议,大意是砸锅卖铁,治病救妻,孩子们可不能耽误了学习。他详细地罗列着全部的家产:70多只绵羊、20头牛和6匹马,全部卖了,拿去治病;鸡和猪呢,卖部分,供娃儿读书;呃,小羊些不能卖,养大了拿来哄鬼。

  自那以后,驱鬼和就医成了家庭的日常,往外“哗哗”地送钱。

  阿惹阿嘎又住进了离家40多公里的县医院,病危书每日准时送达我堂哥的手里,不懂汉语的他紧紧攥着那些纸瑟瑟发抖。“吃屎的老丈人,来吮吸我尿吧!”女人回骂:“再怎么也是你老丈人……”堂哥气得握紧拳头,一用力,指骨脆响。

  那年,她家的老大,即我的堂侄考上了大学。

  老二高考那年,阿惹阿嘎在县医院里时好时坏,常常处于昏迷状态,迷糊中念叨:“老二,你要……考上……大学!”迎考的女子边复习边照顾母亲,高考的日子里,完一科,跑一趟,泪眼婆娑地匍匐在母亲的耳边呢喃:“妈妈,你放心。”令孩子欣慰的是,母亲的病情因换血治疗逐渐有了好转。

  换过血的阿惹阿嘎满面红润,谈笑自如。当然,出院到家的第一事是请人施法,把想象中潜伏在家的鬼魅驱逐出屋,以迎接康复的新生命。我堂哥尽管少言,但到了群起咒鬼的关键环节,他声如洪钟,靶向明确,“老丈人啊,臊尿等着你,冲爆你鬼眼。”全然不顾家人和来帮忙的邻居对脏话的感受。

  女人不便明示,以咳嗽掩饰愤懑。

  为了节约每一分钱,阿惹阿嘎托人买来了注射器、碘酒和药品,自己给自己打针、服药,感觉快要断气了才背往医院抢救。至于移植骨髓的疗法,她未曾给我堂哥讲过。她知道,山沟里的贫困之家经不住折腾,即便是目前这般,家庭也将很快坠入负债的无底洞。

  “这家人造孽,流了几桶泪。”

  “等心死了,就好咯。”

  村人的言论,是抱有同情心的,但弦外之音是不该再医治了。

  病情稍好时,阿惹阿嘎决定不再花冤枉钱了,到县城买一套小户型的二手房,在乡村读书的俩女子也转过去,县城的老师才“凶”呢!“我算过,国家给的贫困户移民搬迁费有三万多,新农合那头可以报一笔账,家里仅有的牛和猪卖些钱,我妹妹那儿再借一些……”

  我堂哥反对半月,后来竟无言无语,脸颊上不时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

  不知阿惹阿嘎到县城输多少回血时,谈妥了城郊的一套房子。毕竟,孩子的教育之梦,是她梦想的延续。

  换血的次数越来越稠密,到了每周须换一次了。在虚弱但尚能走动的日子里,她几乎探遍了她父母方远远近近的亲戚。到我居住的城市来,应为必要的一项,这可急坏了我的母亲。老人家担心,附着在她身上的妖魔和其他老家的鬼怪从此识得陌路,动辄就往州府飞,引诱和蛊惑我们的魂灵。可这话怎么说出口呢?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来拜访长辈,你能拒绝?相反,她不分亲疏贵贱,把亲戚视作至亲至爱的那份真情和虔诚足以令人动容,悲苦的人儿啊!

  眼泪像感冒,在特定的场景里,极容易传染和感化人,成为泪的奔涌。

  她在我双亲那里停留了数日,有几个夜晚,甚至叙到东方破晓。此刻,话题最终像急流的漩涡,漩进了鬼神的世界。

  “变鬼的父亲来找骨肉,能怨谁?断头路啊!您老看看,还有啥路不?”

  我母亲顾虑重重,晓之以理的话,讲了一箩筐。疑鬼疑神的她不知从哪儿搜罗到“周全”的计谋,说人死后剪下丁点皮肉,譬如一截小脚趾或指头,存放于玻璃瓶中,若变鬼了,拿出施法,鬼会失灵的。我母亲话中有话,阿惹阿嘎死后变成鬼,专吃亲人,怎么办?

  “我不会变吧?!”阿惹阿嘎怯怯地反问。

  “我跟你娃儿他爸说说。”

  堂哥的肩上挑着两个家,在风里和泪里奔走。

  寒风过处,树叶跌落,满地纷扰。即便生得牢靠和坚固的叶片,也挡不住萧萧的阴风,它横着扫过来,树叶“呼啦啦”往下飘。阿惹阿嘎的病跟落叶没啥区别,她感觉到自己一直往深渊坠落。

  此番来到州府医院检查,又多了几项结论,除白血病外,糖尿病、胆结石、肾衰竭……跟内脏有关的病叫嚣着,肆意侵害她体内的各个领域。这回的罪魁祸首是胆结石,痛得她一刻不停地哀叫。

  我赶到医院时,我双亲、堂哥和堂侄正茫然失措。“白大褂”们跑进跑出,几乎每隔半小时,就能从医生处得到准信:现在是并发症大作。主治医生极有耐心地给我和堂侄讲解手术的成功几率,待我俩折回,大家一起讨论时,又传来新的讯息,患者的凝血功能急剧下降,只怕下不来手术台了。我堂侄眼泪直淌,但咬着牙,没哭声。医生为缓解阿惹阿嘎的疼痛,在她右乳不远的上方注射了针剂,见鲜血“突突”往外冒,又差家属买来几包盐,叫我妈用盐袋压着。这分分秒秒,可是度秒如日、度分如年,一刻钟后,我妈还坐在那儿,换另一只手去操作,彝族老年装的手袖上遍染血的殷红。

  血,拖拖拉拉地止住了。阿惹阿嘎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稍许,在州府上班或打工的各路亲戚陆续赶至医院,黑压压三十多号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末了,我堂哥一锤定音:放弃抢救,像每一个即将病逝的彝人一样,拉回老家,超度灵魂。

  我和堂侄试图反对,就算咽气也在医院咽吧,至少给一个生命最后的、最起码的尊严。可我俩的声音湮没于众人“嗡嗡”的迎合中,无济于事,于事无补。

  我母亲和堂哥正在过道旁耳语,估计跟阿惹阿嘎变鬼的预案有关。

  有什么办法呢?我母亲、堂哥和故乡那条沟里的人都信,哪怕出来见过世面的也信,这仿佛是一种前定。

  我是翌日傍晚才抵达老家的,丧场哭天喊地,每个人都或浮或沉于泪水滚滚的河流。我堂哥88岁的老母佝偻着,拄根拐杖,颤巍巍地走近我,轻唤我的乳名:“支铁惹,鬼也不来找我,叫我怎么活?”咕哝完,瘫软在地,昏厥过去。

  哎,这么多悲悲戚戚的泪奔,什么时候心灵才能被阳光照耀,喜极而泣。

  期待着,我真的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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