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说,那天,黑楸嫂子就是踩着这一地脆响响的鹅鸣来到烧里铺,走进这家小院的,像极了一群吵嚷不休的狒狒拥戴它们的王座。
小院的菜畦上,青韭刚吐墩,盈盈出一抹春之魅惑。那几只额头突兀毛羽干净绵白之肥鹅,隔开灰秃秃浑然如蜂窝状的丝网栅篱,动用了无尽数的奢望与念想,躁动之心一刻不止歇地奔向那片淡淡的新绿。这些已进入生命历程的家伙,喜欢一概而论,陡见陌生人,立马大动肝火,摇晃起清秀颀长之脖颈嘶喊、示威、驱赶、愤怒、探问,惹得庭院欢声嘹亮。
烧里铺有一绝,绝里有绝活儿,给人起绰号则像弯腰薅草样轻便。没用上几天,王满囤媳妇的名号就有了,有人叫她“黑泥鳅”。当面是没几个人叫了,背后,顺嘴胡诌,一如小米饭顺汤跑矣,一滑溜,就出来了。
我虚伪地憎恨了一阵,却也跟着叫了她几次黑泥鳅,叫着叫着就不叫了。我说她是“丽人”,她入主烧里铺就是“丽人行”。如常,我总是叫她“黑楸”,却不似那帮家伙恶心人地浑叫。我说她结实的身板比那楸木硬撑得多。楸者,坚实之木是也。别说我心眼多,我是偷着翻检了恁么厚的字典找到那个字了。我要穷其义,睹其形,然后才放得下。我登即瞄上这个字,我想,“楸”能代表硬朗、结实、不屈,且能抗压。
想想,可不是怎么,她吃三家井水了。
我不为这件事蹊跷,满囤哥比我母亲还大二十多岁呢,六十多岁的老者了。他有武大郎的身相,却没有其能制炊饼之身手。他密匝匝的短髭有些花白了,贴在下颚像着上一层霜雪。那满黄满黄不齐整的牙齿八成有几年没刷洗了。最肥活的是短而糙的手,掌心横纹深且粗,沟壑纵横,七扭八歪的。我说,你有劳动人民的手相。他就脸红,咯咯地笑了,有些傻样。我母亲是他界比儿邻居,论辈分是他的小表婶,他总是婶呀婶呀讷讷地叫得特别甜。
大芸,别忘了给我带回抽烟纸。满囤哥见我呲牙就笑,有些怯生生了,语速慢若蜗牛。我就咯咯地笑他是个不打赏只索要的烟鬼,那牙都被蛤蟆头老旱烟泡黑黄了,怎么还抽?他似乎就会说这一句话。我痴痴地等着下音,却终究等不来。时间长了,我就脚步不停歇,耐烦与不耐烦间闪过去。我却知道,我的背后有种东西紧紧相随,羡慕、喟叹、不甘。
满囤哥一辈子就羡慕读书人。可惜了,想啥没啥,想留不留。我就蒙圈,什么想留不留?母亲每当我考了一次试,得了一个好分数,她就与我耳边絮絮地说,你满囤哥好可怜,想留的留不下。我就随顺她说,你六十多岁满囤大侄子是有些可怜,大闺女死了,二闺女还是个傻子,傻得天天抱着一捆玉米秆坐在墙根儿傻笑晒太阳。那你“想留不留”是何意?是可怜你满囤大侄子又娶了个老女人做老婆?母亲瞪我,小孩子少闲掰大人事,有别人叫没你叫的,她相当于你的姥姥了。我捂嘴,痴痴地笑笑,抓过母亲的手,掌心写上两字,妈咪大人息怒,你不知道,我叫她这个“黑楸”,查字典给她选的字,是说她还结实着呢,你不懂得这是我的心事?母亲嗔怪,心事?谁能知道你那个“黑楸”之意,叫出来差不多一个动静,万一叫顺嘴了,是大不敬!
生活很光鲜,也很乱缠。姥姥样黑楸嫂子一进烧里铺就炸开了。母亲说,这是早晚的事,满囤得有这么一个不是善茬的管家老婆执掌门户。
哦,她迂回的心思,与一字一千金慢条斯理得体粗重的口音,她那充满如烟似雾而又逼视抓狂好好活着的欲望,她那深邃的杏核眼硬顶出的倔强,我都感受到了,何况母亲?何况烧里铺人?
窈窕小美女,过来,帮个忙。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她叫我窈窕小美女,我立马认定她识得不少字。她读过《楚辞》?我试探,她呲牙唬我,什么《楚辞》?还《诗经》呢?我傻掉,我的天呢,她会《诗经》啊!她果真不像满囤哥那样叫我大芸,我从心里美到脚跟,直沁骨缝。那个她来到烧里铺踩碎鹅鸣后的一天,午后,瞥见我背着书包回来,“黑楸”样立于当院,打远就挥着姥姥般慈爱柔弱的手臂招呼我。她疙疙瘩瘩的手指像腌黄瓜,她窄窄长长的脑袋像角瓜,她瘦瘦溜溜的肩膀像衣服架子,她圆圆大大的眼睛像对水晶丸,她粗粗糙糙的面颊像张褪毛的猪肉皮。更有那双薄薄浅浅的双唇像砍瓜切菜的两只刀片。有人说,刀片嘴,螳螂腿,嘁哩喀喳就是怼。说得没错,她的这张嘴曾经硝烟弥漫,打败了不少人。她给自己起了个光艳艳的网名:山里红。没过几天,烧里铺就差不多都知道她叫“山里红”了。有人违拗着她,偏不叫她山里红,微信里设置备注,定要呼她为黑泥鳅。
满囤嫂子,你要制作相册吗?我知道她着迷制作相册,动不动就发朋友圈,动不动就贴上一张青春美照,动不动就在圈里山呼海啸一嗓子:烧里铺有用到“山里红”的人,尽管吱声好了,别甩不开脸子。不必说,时间长了,黑楸嫂子的呼声就成了烧里铺口口相传的嘻哈语:有用得着黑泥鳅的,尽管吱声。她听了,就笑嘻嘻地摇摇脑袋,有劳驾“山里红”的地方,别躲躲闪闪,保证打马就到。你可别说,谁家未满月小孩子夜夜惊闹往死里折磨大人不睡觉,黑楸嫂子闻言,不用请,几分钟即到。大了王满囤九岁的黑楸嫂子炸遍烧里铺:王满囤娶“黑泥鳅”,抱来金砖不用愁了,炕头里来田里走,命里不再少三斗。不到一年,烧里铺那帮小孩子身上的小恙,她挨个一通收拾。我这个窈窕小美女,也让她用缝衣针狠狠扎了屁股,塞了一瓣大蒜。那次,她姥姥样把我抱进怀里,我就惊恐地搂紧她干瘪少肉的腰,咬紧牙,硬挺。几针挑下去,神迹,我的上吐下泻立马止歇。
她轻摇了一下脑袋,榆皮样老干干的脸有了一丝春风似的浅笑,依旧一字一千金似的问我,窈窕美女,哦,对了,窈窕小姑子,给我百度出来土地法,耽误你几分钟,行吗?我惊奇起来,嫂子知道《诗经》,相册弄得好,不会百度?她的一抹笑里就藏着一点羞涩,嫂子让日子掏空了,乱扯闲篇打发时光的东西弄得了,正儿八经的大事就塌软了。我再问,嫂子懂《诗经》,再想学土地法?她就挑起那双没几根毛毛的秃眉,反问我,你说说,《诗经》不当喝,土地法是不是得学?那几垄糊口养命的田地是不是要这“法”护着点?你们课本中没有土地法?我摇头,嫂子,这个我不懂,我学算术与思品,没学到你说的那个什么土地法?她唯唯两声,这个不与你说了,你百度出来,我存上。
有几天不见满囤哥的踪影了,我说给他带回不少抽烟纸呢。有人就告诉我,你满囤哥这下可得着宝了,他二闺女怀孕要生产了,满囤哥天天乐得合不拢嘴。我愣怔,哦,傻子还能生孩子?有人说,不是,王满囤摊上官司了。我再愣怔,哦,官司?是不是要打仗?我问,谁都摇头不说了。我讨厌他们的情绪,怎么看他们,都似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我去讨教母亲,母亲摇头叹息了一回,像获得了一次满足,隐隐地开心笑了,且也不明不白地假意打着哑糊涂,说你个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心思,这不关你的事。
哦,在所有的烧里铺人们情绪的帘幕里,最能调起他们兴奋的无非是他们的邻舍弄出一个非同寻常的响动,新鲜、别样、刺激、好玩,好与坏,他们都乐滋滋地品咂嚼舌头。王满囤与黑楸嫂子就像重新置办了一次乡间婚礼,很快在烧里铺有了一次祈望与烦恼织就的花边猛料。
月亮婆婆高高端坐于窗棂,静静地观望着尘世。黑楸嫂子双手捧着一只丝丝冒着热气的水杯,仰靠在单薄的炕墙上。她双腿踹了满囤哥一脚,见见没动静,接着又踹了一脚。
朦朦中,满囤哥武大郎结实样的后背罩住她整个念想。满囤哥的双臂抱紧于胸前,他在有声有息地憨憨地假寐。
满囤哥转过身,伸出一只手,抓紧她的一只脚,摩挲了数下。
她说,美吧,你要做姥爷了。
嗯,咋叫美呢,就是乐呵了。
笨鸟,乐呵不就美呢吗?
满囤哥再拽过她的另一只脚,臂弯拢在上面,担忧跑掉了似的,抱于胸前。她的脸倏地热了,烧向耳根,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臂弯,轻轻按压在上面。他趁势抓住她的这只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她感觉出那手的温度与力度,与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她前倾着身子,静静地等待,默默地等待,直到他慢慢松开。她吸溜一声喝了一口水,有滋有味。渐渐地,她的内心里蓄满雷霆,轰鸣的声音接连响起:这个一天说不上两句话,傻乎乎只会出力气的男人,谁是谁的依靠吗?
这个不用惦记了。
哦,不用。
满囤哥翻转身,后背给了她。只是瞬间,他的肩膀轻轻地抖起来。她知道,他想起了很多,甚或,有那么一次,被一个爆炸发型女人骗了。女人与他没过上十天,就偷偷跑了。他白搭了几千块钱。她俯过身去,伸出手,放在满囤哥的头上。她的鼻息似乎吹在他的脸上,她说,你不撵我走,我是个土埋脖子蜡头要燃尽的人,我哪能走得了。他的声息仿若按灭,突然间活泛起来,忽地翻回身,像个孩子,头扎进她的怀里,浊泪揉进她的裤管,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你不去要地?
那我得去。
哦,你去好了。
那我明天就去了。
哦,去哪儿?
老鼠掐算猫在不在门口,怎么放下爪子就忘,不是说了吗?这记性。
哦,我不管。
菜园里的青韭盈盈出一片翠绿,困于丝笼。角落里那几只嗓音嘹亮的鹅们呼朋引伴,急切地觊觎着那片新绿。满囤哥憋足了情绪,嘟囔了一句:馋鬼。他拽起几把青草甩进笼里,大获至宝的鹅们,立马咕噜出幸福快乐的嗓音。沿着那道线条,他一镐镐下去,初夏泥土的气息漫散开来,像是一次温暖的覆盖与重置。她瞥了满囤哥一眼,转身,迈出一步,停下,慢慢地再回头,他的姿势令她起念一种不可抗拒之怜爱。他抬头看见她,一下僵在那里,双目呆滞、凝涩,间杂着一丝惶惑。他来回擦磨着镐把儿,嚅动了几下厚唇,呲牙,终没能吐出一句话。傻满囤哥笑,轻摆了一下手,停住,接着,掌心朝外推送了一下。她轻瞭了他一眼,想说,却停住了。她转身埋没进他含混不清的目光里,脚步轻轻地离开。
我明白黑楸嫂子百度土地法的用意了,这个凡事做足准备的姥姥样嫂子,这次又炸开了烧里铺,她与王满囤的亲哥哥有个讨价还价的民事纠纷。
那个男人坐在炕上,她抱着膀站于地上。男人冷冷地说,我不给他退地,也不会给他钱。她不愠不怒,与你说话,邪邪乎乎的,巴拉狗子吃月亮,我都不知从哪下手,想想吧,你得退地,还得给王满囤补偿。男人似得了恐惧症,那是我的田。她仿若端着枪的猎人,冷笑,那是王满囤的田,也是他傻闺女的田,怎么成了你的田?男人阴郁地逼视她,那田谁种就是谁的田。她眯眼嘲笑男人,照你说,你蹲着哪个茅坑哪个茅坑就是你的了?世界这么大,你想干啥就干啥?
男人死鱼样瞪着她,你刚来烧里铺几天,你的脸往哪撂?你那块地踩全了吗?像个老鸹,哇啦哇啦就要田。她阴阴的双眼同样瞪过去,巴巴郎子打群架,臭死一窝,烂死一块,别在窝里整,我来烧里铺没几天就不是烧里铺的人?我上午嫁给王满囤,下午死在烧里铺,就是王家的鬼,我的脸怎么就没地方撂?男人拍了一下炕沿,你去哪告,那都是我的田。她跺了跺脚,事不能做得太绝,话不能说得太损,你还了田,我哪都不去告,你想当鬼,我却想做人。男人朝她喷了唾沫星子,末了骂了一句,你还是滚出烧里铺。她摇摇脑袋,眼里喷出怒火,我滚出烧里铺,王满囤得打着灯笼找我,我嫁王满囤又没嫁你,凭啥滚出烧里铺?是凭你脸大骑在王满囤头上不害臊吗?她腌黄瓜样疙疙瘩瘩的手指伸向空中,瞧瞧,老天看得明明白白。
逢八是集。黑楸嫂子拽着母亲逛街,刀片嘴唧唧呱呱没完没了,她的一声声婶子响脆响脆的,叫得比满囤哥还甜。花布、鲜鱼、手套,她样样都要办齐整,一口一个王满囤用得上这个,愿意吃那个。
哦,好漂亮的菊花!她摇摇脑袋称赏起来。是菊花?婶子糊涂了,那是园抱菊。园抱菊?我最喜欢园抱菊了。可惜,它被刻在了坛子上。她用疙疙瘩瘩腌黄瓜似的手指敲敲,那还不好办,那我就把坛子抱回家。几里长街,恍若隔世。母亲帮着她抱着菊坛,黑楸嫂子挑起秃眉,婶子,你是说那几亩田怎么样吗?母亲关切,就是烧里铺人关切,就是差不多烧里铺男人女人关切。对呗,烧里铺都在瞅着你。她又一字一千金地说,圈里没食猪拱猪,猪拱猪也得这么着了,他不答应。母亲问,那怕什么,你不是百度了土地法?她荒凉窗户似的眼睛瞭了一下远方,那他实在不给,我能咋办?你真是这么想?我就这么想,就当我们的一次施舍,或者,我得了一场大病花光了。
这次,绰号“山里红”的黑楸嫂子又制作相册了。一个美美的相册,野菊、甘菊、小红菊、五九菊,应有尽有。这样绽放,那样摆姿,弄得人眼花缭乱。那只大肚子菊坛自然充当了主角。烧里铺有文化的人说,会《诗经》的“山里红”懂得多,且有雅致,躺在王满囤炕上可惜这个人了。唐三娘另有别见,“黑泥鳅”这么喜爱菊花,就是不想当上一株狗尾巴草,相册就是她的文章,里面藏着刀与枪。
这话有些夸张,黑楸嫂子不想做一株任人踩踏的草,这能理解,说她制作相册暗示着什么,我不服,母亲也不服,烧里铺还有一些人也不服。众多烧里铺人钦敬她都来不及,她怎么可能满世界找茬去树敌?
那天,一大早空气就黏糊糊的,密云不雨的样子。
黑楸嫂子隔着窗户喊母亲,脸上多少有些惶惑,婶子,有事吗?母亲望着她,她满囤嫂子怎么了?出事了吗?她摆摆手,没事,婶子,是我惊着了你。母亲笑笑,你向来不掖藏躲闪,不拐弯抹角,这是怎么了?她也笑了,那你真没事?母亲惊异,是你有事了,还问我是不是有事。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只有我在旁侧,这回是下河摸鱼,抓虾了,我给你见一样东西,你见过的。母亲笑笑,那不是我们一起抱回家的那只?另一个?她又一字一千金地说,婶子,这个菊坛有学问呢,来吧,大学问,很大的学问。母亲笑着朝向我,菊坛又长出一朵花?你满囤嫂子老来俏了。黑楸嫂子晃晃脑袋,似是不认同,左看看,右瞧瞧,弯腰,抚摸那只菊坛,擦擦菊花,鬼眯眯地笑,哎呀,我的菊坛这么勾人魂儿呢,那个男人这么看上眼了?母亲傻傻地瞅着黑楸嫂子,谁惦记你的菊坛了?黑楸嫂子只顾着笑,只顾着呆呆地瞧着那只菊坛。我瞧见,有滴清泪在她的眼眶里盈盈地转。
有人聚在一起开始扯闲嗑儿:鸭蛋没了,坛子还在,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鸭蛋不在,坛子能在?……鸭蛋不在,可那坛子却在,你说能怎么着?瞧你,鬼不信,我那信谁?
这事喧嚣起来,动静越来越大,弥漫、扩散,纷然不止。
烧里铺太小,确实藏不住东西,顾头顾不了尾,就像老辈人所说,棉花团里有根针,早晚得冒尖扎出来。不到一个半晌,就都知道那道考题了:鸭蛋没了,坛子还在,谁能知道这是何故?母亲一听,就责怪有的男人像个女人,净扯老婆舌,少说两句能掉下一块肉吗?
黑楸嫂子要让她与满囤哥的婚姻活着,不想让它安乐死,不要验尸。她这次选择了假意不知道,把假意当淡然,把淡然当信仰,把信仰当作宽慰与解脱,把解脱当作超然。隔日,烧里铺朋友圈里那位“山里红”就又发相册了。一打开,一首欢快的曲子最先溜了出来。黑楸嫂子瘦溜溜的老脸溢出绵柔柔的笑,撇着耐性在那一抹一抹地擦菊坛,与得了个发财宝贝精心关照毫无二致。她歪着头小孩子样的调皮打趣,似是朝所有烧里铺人挤眉弄眼,你看看我的菊坛多美,你们中意我的菊坛?更有,她每只手里握着两个浅绿色的鸭蛋,向菊坛里慢慢地放。一张一张,那翻过去接着再来的照片,她是幸福生活的追求者吗?
我拍手称赏黑楸嫂子堪称老才女,相册做得绝,却抱怨她不会百度土地法。怪闷。母亲哼了我一声,你小孩子懂什么?满囤媳妇那是摆出一副姿态给所有烧里铺人看。哦,是吗?母亲独自嘟囔了起来,像是猜谜,接着大悟似的摇头叹息黑楸嫂子满是智慧。我嘟囔,呸,谁愿意懂你们大人那些破烂事嘛。
不懂就不懂,偏往你耳朵里钻。烧里铺再起猛料,里面又连带上隔三岔五朝我索要抽烟纸的王满囤。
那些鸭蛋捞起给人了,再续上,然后接着送人。烧里铺人人都说满囤媳妇心眼好。
那天晚上,黑楸嫂子对满囤哥说,一会儿,带上咱的鸭蛋,跟我走。
黑灯瞎火去哪?满囤哥问。
去给那个霸占你承包田的人送去,你得谢谢他。她轻拍了一下满囤哥的头,手停在上面,足有一分钟,再慢慢滑下来。
谢他?……行……行吗?
她没回答满囤哥。她把水杯置于窗台,挪向炕边,窸窸窣窣地找鞋。仿若无声的牵引,满囤哥骨碌一下起来,紧随着她的瘦影晃进夜色中。满囤哥的脑筋痴痴地转了一下,想说,你想把那菊坛也给他吗?或者,这么晚了,他不能想别的吗?话到嘴边,满囤哥又咽了回去。满囤哥的嘴确实有些笨,他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得当。她还没来到烧里铺,满囤哥就听过她的许多事。满囤哥知道,她的想法火辣一出,骑着千里驹也追不回来。满囤哥想接过那菊坛,担心累了她,噜噜了半天,没说明白。她慢慢停下来,转回身,斜睨满囤哥,想说,我身子骨不累,我心累。他想做鬼事见不得人,我想做人事看不得鬼,我得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盯视着满囤哥,只能虚晃地看出脸的轮廓。她的两片薄嘴动了动,接着,一丝恻隐酸泛起来,一点点顶向她的喉咙,算了,算了,不难为这个说不明道不明只会出傻力气的男人了。
不断的腐臭传来,是院墙外烂掉的烧柴,令人作呕。她想,生活中不可能排除这些?像这恼人的味道?她猛地吐出一口气息。街路两边,差不多家家都有成垛的秸秆,夜色的暗影下,像数个处于蹲伏之姿的矮趴趴的瓜棚窝。星辰闪烁着梦呓似的辉光,烧里铺恍若隔世的幻境,不再真实。
男人还是那样抱着膀坐在炕上,她把菊坛放在他的脚下。她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喜欢吃咸鸭蛋,我给你多送些。男人冷笑,你是怀疑我吗?她点点头,冷冷地斜睨着男人,没土打不成墙,没苗打不成粮,你说错了,不是怀疑,是确认。男人吐出一个烟圈,又吹散那缕青烟,这么说,你明天鸡蛋没了,也是我干的了?她逼视着男人,猛地拍了一下炕沿,偷蛋人不就想扯淡吗?我奉陪,别搞那鬼化狐的把戏,有事明挑,怎么净使阴招?男人笑笑,都说你不蠢,你怎么不知道什么意思?她转身把王满囤拽至其面前,我把王满囤领来了,你问问,他答应,我立马扛起行李卷走人。男人盯视着王满囤,那块田,我还种。她一字一千金似的回击,别将人往绝路上赶,别耳朵里塞棉花,装聋作哑。种可以,给钱,你没听说土地无限期承包吗?我来了,你就别无限期了,该有个头绪了。男人冷笑数声,无限期?给你?她掏出手机,找“收藏”,不服是不是?我给你念念土地法。
这是我听到的版本,烧里铺人都这么传,我母亲也这么说。有人较比我母亲说得还真切,精确到了每句话都无可质疑。我糊里糊涂跟着信了,不再怀疑它的真实性。我宁愿它是虚构出来的故事,当然了,我不希望木讷的满囤哥与姥姥样的黑楸嫂子,成为这类事件的主角。
没过几天。那日,没风。热气像索食的小奶狗缠着不放。
当院,黑楸嫂子一个人在那里编筐,绵柔的柳枝在她怀里跳跃。见我,她推开那半成品篮子,姥姥样揽我入怀,老孩童样挤弄眼睛问我,百度真能度出所有东西来?你想热死我?我挣脱出去,抓住她的一只筋皮能打墙的手,嫂子,网络有时是个虚拟的世界,就像《诗经》,不是万能,只不过信息多罢了。虚拟是什么?虚拟有时就是真假难辨,你可千万别上当。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摇头,百度能度人吗?能超脱吗?我傻掉。我惊异地瞅着她,想说,满囤嫂子怎么说起这个来,我听不懂,有些玄。我知道,她揣测出我的心思,拍了我肩膀一下,老干干地笑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妈能懂。我妈能懂?满囤哥不是比妈年龄大,更能懂?我回头,见满囤哥嘟着厚唇蹲在墙角,就喊他。他涨红着脖子,嘟哝了一句,起身,拾起飞镰,慢腾腾地走进小菜园。墙角那个绿呀,肥肥厚厚的,有些媚了,那是葱茏了多日的马莲。那蓝色围成簇的小花蛮沧桑的样子,正幽幽地绽放。
你怎么知道满囤生气了?我妈怪我多事,剜了我一眼。我就告诉她,他每次见到我,总是呲开满嘴烟熏了的黄牙,一笑,喏喏地朝我要抽烟纸。这次,他傻傻地瞅着我不说话,拎着镰刀进菜园子到处转悠。我就纳闷,这个老头儿寻思啥呢?我就认定,惨了,他有化不开的心事了,心里准是窝着一团火,只是老实人茶壶装饺子倒不出。我母亲就叹息一声,警告我小孩子不准乱说。警告归警告,她还是放在心里不畅快,就一个人唠叨起来,有人将一个装有几件女人衣服的包裹,晚上扔在他家门口。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与偷咸鸭蛋一个意思,埋汰人,想撵你满囤嫂子走呗。
当院,干净得连根草刺儿都没有。一只矮腿小凳子,姥姥样黑楸嫂子凝神屏息,坐于其上,神情像一首清新的小诗。
我知道,“山里红”又开始制作相册了。
真他妈损呢,啥招都使!显然是打抱不平。
黑楸嫂子制作相册仅仅隔了一天,有人绕着烧里铺见人就骂。那天,又聚集了不少人,蹲在我们家院墙外就不走了。
你不用多讲,承包责任田都快三十年了,那人种了二十年不给钱,哥把弟当马骑,我们都看不下去了。
这么好的一个人来了,他还想把人撵走,他缺德呀。
烧里铺能装下一百个山里红,装不下一个人面鬼心的臭男人。
你扎小孩儿收拾折磨人的骚鬼(疾病),这上信访局就交给我们了。
太阳像鸡蛋壳。天上,空空荡荡见不上几朵云。跳跳跃跃的,阳光金黄的颗粒,濡染了众人嬉笑互致探询的脸。
我瞧见一辆四轮车冒着黑乎乎的浓烟破着嗓子来了,车上坐着不少人。黑楸嫂子傻眼了,说你们别闹,烧里铺没我五八,有我也四十,他们兄弟之间的事不能往信访局跑。有人说山里红你别拦着我们,你是我嫂子,嫂子哥们儿,我不去信访谁去信访?黑楸嫂子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眼泪刷地一下出来了,说兄弟你这么做,是想把我赶出烧里铺了。
众人言说之间,那个男人忽地闯了进来,跪了下去,打起嘴巴,说他是烧里铺最让人瞧不起的男人。
你看看,当着烧里铺众乡亲,明人不说假话,有句话说得好,人心都在人心上,人情都在人情中。
黑楸嫂子走过去,扶男人起来。
转天,一大早,黑楸嫂子推开那扇贴有红对联的家门,瞧了瞧,上面有红底黑字的“开门见喜”四个字。许是她想,可不是怎么,果真“开门见喜”呢。门开了,我母亲她们就横在了前面。她像有预感一样,左瞅瞅,右看看,终于找到我了,疙疙瘩瘩腌黄瓜样的手向我扑来,姥姥样将我揽入怀中。
我被吓了一跳,一曲无法遏制的鹅鸣欢实地冲出当院,奔向菜园那片脆生生的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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