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连城不是十二座城,是十二棵树,齐排排站成一座城。这是我娘家的标志,每次我看着它们离开,又盯住它们回来,日子在来来回回里一窜一窜,不知不觉就过了八年。我儿说我有白头发了,早起爬在脊背拔,拔一根往地上撂一根,很快密密麻麻一层。在此之前我跟他老子干仗,他抓着我头发,我揪着他蛋,都想把对方往死里整。他说你不能去,说下个天来,你也不能去。我说我就要去,天塌下来我也要去。跟过去一样,他说不过就动手,我也不是软柿子,由他随便捏。这事早有预兆。成亲时我左肩膀披一块红被面,右肩膀披一块绿被面,被人拉来拽去,他们说红男绿女,绿压住红,结婚后你才不会吃亏。迎亲的人不同意,非要红压绿,压来压去他们都烦了,手一松,我这边绿压着红,他那边红压着绿,各压各的,谁也不吃亏。唢呐嘟嘟哇哇把我引回去,往窑里一放,我和他窝里斗的光景就开始了。
我发誓,他要不松手,我也不松。他把被我拽得脱形的裤腰整理好,喘着粗气问,你为甚一定要去北京?咱农民祖祖辈辈就是种地,为甚你就不行?
种地有甚出息,从年头忙到年尾,挣的钱不够买种子化肥,连个香胰子都舍不得用。
到北京你能干甚,你会干甚?
甚也能干,甚也会干。
他作势要拿鞭子,我顺手捞起菜刀,我说跟你这么个窝囊废过光景,还不如死了呢,来,你来。他一怂,我推起洋车子就走。当初爹让我在缝纫机和自行车里选一样陪嫁,我还没想好,老大就给我做主了,说五里路也是路,给三女长条腿,比安个卖命的座儿强。老大说这洋车子太难买了,百货公司排起一长溜队,都想要,他城里的战友跟经理打好招呼,还等了三个月。车子捎回来后,我用蓝胶带把大梁架都包起来,给它织了个把套、座套,又拆了件烂棉袄,絮了个后座垫子。我除了回娘家骑它,平时就把它藏在后窑,要是让我那两个小叔子骑走,不烂成一堆废铁他们才不肯还我呢。
我儿在身后撵了几步,跌在地上哭,两只脚一前一后捣,扑起一层灰。我心一软,过去把他提起,扔到洋车子后座。一跨上车子我就自由了。山桃山杏一簇粉一簇白在半山腰笑,成片的枣树展开了腰,路边的青草冒出头,被我儿一泡尿,激起一股子泥腥味儿。山路十八弯,转了几个弯,就看到了十二连城。我蹬得更欢了,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哨哨,我儿大声数一二,三还没出口,我已经停在村口老槐树下。
姥姥给我招手,说你回来啦?我说回来了,你做甚呢?她说我能做甚,等死呢。她张开没牙的嘴,口腔和眼窝都黑洞洞的,有点吓人。打我记事姥姥就是这个样子,成年四季穿黑蓝粗布偏襟袄,宽腰裤,腿被布带裹得细细的,露一双小脚。她并不做饭,却总系着腰布,走路时眼睛瞄地下,看到有用的就兜回家。有一次我们趁家里没大人,把罐头瓶里的东西倒在炕上,扣子、玻璃弹珠、硬币、滚珠、钢笔尖,就这些破东西,有甚珍贵的呢。二姐一口咬定她把钱和好吃的藏起来了,说她见过北京的姨,人家的房子有两层,你在上面放个屁,下面都能闻到臭。姨和姨夫亲口说的,每个月都给姥姥寄钱寄东西,乡里的邮递员骑个绿车子,可不只是送信。我们又掀开被面褥单枕巾,细细揣,除了棉花瘪谷,甚也没揣见。宽三尺五,长五尺六,炕尾这床被褥就是她的地盘,她还能把钱藏到哪儿去。后来我们就都嫁了,姥姥颤巍巍给我们添喜,手上握得一块钱,跟她一样黑。
我问姥姥回呀不,她不说话,脸朝着十二连城那边。故事我们从小就听腻了,说牛湾村有个人得了宝贝,扔颗花生进去,是一盆;扔颗玉米进去,也是一盆;扔个铜板进去,还是一盆。原来是个聚宝盆。这人要出门,怕被人抢占,就把盆埋在山上,在上面栽了一棵柏树,将树梢梢朝左扭了一把。谁料等他回来,满山遍野全是柏树,树梢梢一律朝左。这些我长过十岁就不信了,要不为甚十二连城是十二连城,不是一百连城呢。我大声又问了一遍,姥姥还是没动,我就不问她了。
我儿问,老姥姥有八十了吗?有九十了吗?有一百了吧?我不理他,撅起屁股朝坡上推车子。斜坡上去有颗老柳,浑身都绿了,枝条垂下来,被一个灰小子拽着,另一个用小刀割,见着我,喊姑姑我们要拧柳哨。我把车子锁在大门洞,踮起脚尖扯了几根扔过去。他们呼一下跑远了,我儿跟在后头,不一会儿就变成个小点点,消失在灰土路。
院里乱纷纷的,到处是人,七眼窑中的一眼锁着,另外六眼的门帘挑起,露出六个黑洞洞,不知谁吼了一句三女回来了?我嗯了一声,没细回声。我娘正拉风箱,被我的黑影子遮了脸,说不时不节的,你回来做甚?我说我想通了,回来跟老大说一声,我要去北京,当保姆就当保姆,伺候人就伺候人。娘问乃成能行?我说他爱行不行。
炉灶上搭只头号大铁锅,直径一米五,正冒热气。我揭开锅盖,笼屉木制,形状半圆,空出锅边一尺,一防溢锅,二是简便,舀米汤舀烩菜不用来回提。米粒翻滚,蒸汽袅升,一笼屉山药红薯刚被蒸软皮。我说饿死了,有甚吃的?娘说有吃的能轮到你吗?家里大小二十几口,瓮里的黑豆都被偷出去换了豆腐饼子。我说谁让你生九个,你像姥姥一样只生两个不好吗?娘说生两个还有你吗?以前社会没办法,怀上就得生,又不能在尿盆里溺死。我说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就不能溺死?还能掐死、闷死、打死,你就是没有武则天狠。你要有那么狠,当初上大学的就是你,去北京工作的就是你,看大彩电的就是你,你就是城里人、上班人、公家人,何至于把我们都生在这小沟沟里,受一辈子罪。娘说早知道你这么说,我先把你溺死。
天窗上漏进来三条光,浮在窑顶闪,我一前一后晃身子,拉得风箱呼呼响。六年前姨回家探亲,我就坐在这里看着她,蓝涤卡西装板板正正,腰是腰,胯是胯,裤缝尤其笔直,别人进门先上炕,她不,先舀水,问就用这个盆洗吗?怎么这么脏,洗衣粉来回洗涮,最后把手浸进去,还用香胰子搓手。怪不得她那么白呢,头发用发卡别在脑后,显得耳朵尤其白。我看呆了也听呆了,她说毛巾得一人一块,擦脸和擦手擦脚得分开,洗脸盆和洗脚盆也得分开,拉完屎不能用黄土块擦,女人来事儿不能用柴灰烂棉花套,不卫生。天神爷,卫生是个甚?二姐说你去一回姨家,就知道甚是卫生。卫生就是家里没有土,外面也没有,一点也没有。我说没有土咋种地?不种地吃甚喝甚?二姐说人家吃商品粮。商品粮不是地里种出来的?第二天一早,姨就走了。娘说人家嫌不卫生,不习惯。那时我还是小,要是现在,我就把她拦下:你凭甚嫌弃我们?要不是我娘,你能上得了大学?你能嫁得了北京人?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一年到头土里刨挖,被苍蝇蚊子臭虫叮?娘说各人有各命,我没你姨心气硬。
娘就是绵善。她上学时还没解放呢,村里办新学,老师是外来的年轻人,头发三七开,腰板挺得板直,在黑板上写好现代诗,小棍子点着一首一首教。她念得好,也欢喜念。可等姨到了年纪,娘就去不成了。村里说各家派一个,你家也只能去一个。姨不吃不喝不睡觉,头磕在门板上咣当咣当,听见姥姥说让你去让你去,才停了。那年姨八岁,娘十一岁。娘从此纺线织布,长到十八嫁给爹。
我说你傻呀,她哭你不会哭?她闹你不会闹?她不上学活不成,你不会也寻死?娘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要那么闹,让你姥姥怎么办?性格决定命运,娘就活该受罪,活该早早嫁给爹,活该七年三个一气生九个,活该受死。我不能跟她学,我要向命运抗争,离开这土山土地土圪崂。当保姆咋的!只要去北京,讨吃要饭我都愿意。
锅一揭盖,灰小子们就闻到味儿,都从烟囱里爬出来一样,黑脸黑手朝灶锅冲,争着抢着去拿碗,谁也不让谁,扣碗的柳筐筐被他们拉得东倒西歪。抢完,大人也来了,集体食堂一样,自己拿碗自己舀饭,炕上脚底都是人,坐的蹲的站的。娘说人多饭香,不让谁吃也不行,让我去叫姥姥。我刚出窑,就见姥姥正往回走,身子在门洞里一扭一扭,小小的,弱弱的,一阵风能刮到天上一样。我说姥姥跟这群灰小子一样,鼻子长着呢。娘说她袄襟襟里藏有钟表,会看钟点呢。隔着门,我见姥姥从窗台上拿起笤帚。阳光很强,她在光下是个黑影子,不紧不慢地扫。扫完前头扫后头,扫完上头扫下头,还把小脚抬起来,仔仔细细扫鞋面。这小脚老太太,从北京回来十四年,还这么讲究。我兑了点温水,把脸盆端出去,让姥姥洗手。她花一样笑了,把手伸进去。
老实说,我对城里人没好感。比如姨,好看是好看,懒得很,寡得很,没人情得很。回来一次,也不问姥姥身体怎么样,吃甚喝甚,平时做甚,也不问娘拉扯这一大家子,辛不辛苦,劳不劳累,也不帮着做做饭洗洗锅,就会劈哩啪啦挑毛病。茅厕有蛆虫啦,水里一股死气味儿啦,窑里有霉味儿啦。一想起北京那家人也一样,我就不舒坦。可再一想,人家为甚能挑出毛病,那是人家平时活得好,见识多。你随便拉出个牛湾人让他挑毛病,他都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生下来就这么过,哪知道文明和卫生是个甚。再说了,我到哪不是洗衣服做饭,又想过城里人生活,又想挣钱,不走出这山圪崂崂能行?
我端着碗到老大窑里等,等得大嫂把锅烧开三回了还没等着。我说老大到地里干甚了不回来?大嫂说他不在地里,肯定被大队叫去了。正说着,老大蹦进院里,吼爹,吼老二,说快走,快点。一家人跑出来,问做甚呀?老大黑着脸,说老五在沟里放炸药被炸着了。三个人急急火火,坐上八斤的手扶拖拉机,嘟嘟嘟跑远了。
我们家把女的叫大女、二女、三女,把男的从老大排到老六。老五小我六岁,打小就捣蛋,上学不爱,种地不爱,成天跑步、踢腿、练武功,等到初中毕业,非去北京找姨。说姨和姨夫都是军医,跟首长关系好,能介绍他当兵。娘拗不过,裤衩里缝了五十块,打发他去了。等半年后回来,老五骂姨不是东西,死活容不得他,吃也不对,喝也不对,站也不对,坐也不对,总之,他干什么都不对。
老五说我可算知道姥姥为啥在北京待不住了,她那小女子就没点人情味儿。后来老五跟着老大到广州贩过电子表,跟着老二开过班车,跟着老三教过学生,跟着老四开过小卖部。混来混去,把心劲儿磨平了,前年娶下媳妇,去年生了个小子,还没起大名,都叫小子黑蛋。
我抱起黑蛋摇到圪塄,见玉娥跨在洋车子上,风一样刮到坡下,然后身子前倾,使劲儿朝前蹬。离得老远,我看见沟里有群人乱动,老五被埋进土里了吗?人们拉他,如同深秋刨山药,一锄下去,他还全乎吗?黄脸黄手黄脚,倒下去就和黄土相融,像我第一次见的死人。那人被“BJ212”(北京吉普)的前脸一碰,软绵绵倒下去,血从后脑勺一直往外流,并不红,被土染成黄色,迅速渗干。我此生不会忘记那个午后,围观的人一层又一层,说人命真贱,只是这么一碰。说一茬一茬的人都死了,不管早迟。说一粒土就是一条命。我从此怕见这黄土,踩着它,就是踩着无数人的命,一旦风起,它扑在我身上,就是一个个死人,张开牙爪撕扯:来吧,你来吧,你们都来吧。
涌向黄土路的人越来越多,更多人站在窑垴张望。我有点慌乱,看着姥姥从门洞往出走,她的脚实在太小了,像两只锥子,挪一步,就深深扎进地面,要老半天才拔出来,挪下一步。她终于走过来,坐在老柳下的石头上,我把黑蛋往紧抱抱,挨着她坐下,大声说,姥姥,老五被炸药炸了。她没说话。娘说怪得很,有时很小声她也听得见,有时很大声她也听不见,她的耳聋是装的。远处的黑点越聚越大,手扶拖拉机停在一边一动不动,我听见玉娥哭,你死了我和黑蛋怎么办啊!被老大一把提开:嚎甚嚎!人还没出来呢。我头皮发麻,被一个推测抓挖着:埋到土里半小时,不被炸死,也被呛死了。风裹着柳梢摇来摆去,黑蛋探手抓,够不着,吱哇乱叫。我拉下一枝,递到他手里,他用小拳紧紧攥着,风一摇,脱开了,他踮起身子,又朝空里抓。如果老五真没了,黑蛋就太可怜了。这时,我听见姥姥发出一声长叹:老天爷不开眼,他不该收老五,该收我。我八十六了,活够数了。
老五死了?
炸药又不是洋火头头,你姥爷就是被炸死的。他不该管闲事。土匪头子看上个小寡妇,要把她收进山里。不沾亲不带故的,你姥爷非拦着不让,结果被一群土匪捉住,扔到旱井里。嘭的一声,我以为当兵的又在黄河对岸放炮,万没想到是土匪朝井里扔了炸药。你姥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烂成一疙瘩血糊糊。
娘说那时你才二十六?
是啊,六十年了。经见过多少死人啊,比我大的也死了,比我小的也死了,前晌还活蹦乱跳,后晌就死了。老天爷不开眼,他该收我,活在世上占位子,白吃白喝遭人嫌。
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发动开,从沟底往上爬,一群人撵在身后追,追了几步停下来,拍着土朝上看。它不朝城里开,不朝卫生院开,直接往家来了。娘提起大扫帚扫圪塄,土扑起一层又落下一层,怎么也扫不净。一句话在我心里闪了一下:人老了就该死,不死克后人。这话是我婆说的,她才六十七岁,就催着乃成割木头,做棺材,说人迟早要死的,活着看见自己的窝才能死得安稳。我怕自己想得多,抱紧黑蛋,把脸挨在他头上,他不安稳,扭着身子站起,探出手去抓姥姥。姥姥把他抱过去。我心乱死了,想起老五那双大花眼,眼睫毛比女人还长,眨巴时水灵灵的,恨不得变出两眼活泉。从北京回来后,他就离不了水,一天三次四次五次地洗,去沟里担一趟水一小时,他一天跑几趟。要不是这个,他不会主动去铺水管。从古自今,牛湾人吃水就靠肩膀,吃了几辈子,没听说用根管子能抽上来的。娘说你既然生在牛湾,就得信牛湾人的命。他非不信,说用城里人的水泵,一定行。
我听见娘低泣,闭嘴憋着声音,从胸口往外扑气,像谁往旱井扔石子,扑通扑通。院里圪塄一下暗了,老大跳下拖拉机,八斤把后马槽打开,和老二抬着老五下来。他全身都是土,右胳膊没了,袖子烂开一半,往下垂。人们乱哄哄吼叫,有让卸门板的,有让擦身换洗的,有让烧香烧纸的。玉娥放开嗓子大哭,黑蛋听见了,“妈妈”“妈妈”地叫,扭着身子要她抱,姥姥不松手,紧紧搂住他。
黑蛋全身素白,被摁在灵堂前跪,跪完了就跟着姥姥。一老一小很容易被人忘记,人们关注丧葬的礼仪,讨论出几祭,奠几轮,需要哪些流程。玉娥的娘家人一来,就把爹拉进窑里,问丧事怎么办,费用算谁的,老五是给队里办事,补偿款得给玉娥。说玉娥才二十三,孤儿寡母没法过日子,她可不能守三年。窑里乱乱的,不断有人出来进去。爹浑身打颤,坐在炕沿不停抖,嗵嗵嗵拍胸脯,我疼啊,疼死了,我儿年轻骨嫩的,死了,人还在外面躺着呢,还没入土呢。玉娥大嚎一声,你疼,我不疼吗!
我不知道怎么排解伤痛,走出来,满目挽联、香烛、花圈。老五在相片里笑,好像还在以前,他说牛湾怎么啦!我们也要像城里人一样生活,他们有的,我们也该有。如今他宏愿未了,却被命运捉弄,躺进厚实的棺木,近在咫尺,又有天涯之遥,看不见,摸不着,连想象都想象不到,他以怎样的姿势仰卧?以怎样的神态安详?以怎样的灵魂感受?他可知这身后之事,一出又一出?
老柳随风,颜色深了些许,姥姥坐在树下,同往时一样缄默,怀中的黑蛋不吵不闹,才两日,就随了姥姥的气质。我坐过去,听见姥姥自言自语,人死了就是死了,再热闹也是死了。我问她为甚这么说?她说一辈子经见得太多,死人都由活人摆置,而活人图的是自己安心。我侧脸看姥姥,脸很黑,皮很松,缺了牙的嘴瘪下去,法令纹极重,老年斑在光里显得更深,她朝远处看看,又俯头看黑蛋。黑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两只小拳攥紧,朝上举着。
埋老五那天,落了层薄雨,扑墓鸡淋湿,被老大往穴里一扔,扇着翅子朝起飞,几个人用棍子围堵,把它撵进去绕了一圈。纸扎稀软,不待点着,就变成浆糊在地上。人们被泥裹了腿,拉不动脚,一个劲儿咒骂天气。礼生端着罗盘指挥,把棺木粗鲁地扔进坑穴,黄土草草一填,连坟头都拍不圆。玉娥扯开嗓子干嚎,声音硬邦邦的,被雨冲得七零八落。黑蛋不哭,也不跪,朝前爬,两只泥手扑腾,拍打着坟头。我默默跪地,焚香烧纸,祭一祭少一祭,拜一拜少一拜,守一时少一时,看一眼少一眼。最后我们都离开了,喜好热闹的老五被孤零零留在老坟地,只有几只残败的花圈寄托哀思。
一连许多天,我都提不起心劲儿。乃成说我的魂被老五带走了,我说你懂个屁,老五是我从小抱大的,他刚出生就长在我背上,睡觉都跟我一个被窝,我喂他吃喂他喝,把他屎把他尿,跟娘一样看着他长大,他娶媳妇都是我去接的。可是他死了,乃成说,他死了,你也跟着去死吗?我拉起笤帚把朝他扔,他一闪,砸中暖水瓶,碎在地上,流出一摊水,才只一两秒,就被黄土吸尽了。我心酸死了,人生一世,说死就死,黄土吞没他,白蚁噬啃他,万物消融他,连乃成都在剥夺我对他的怀念。我觉得心脏裂开一道大大的缝,一股凉气不停朝里灌输,浑身发冷。
老五“百日”那天,我早早回牛湾,一进村就看见姥姥。跟以往一样,她坐在老槐树下,面朝十二连城,不同的是,身边爬着黑蛋。这一老一小中间隔着的八十五年,一代接着一代,一环扣着一环,老五作为必须的媒介和传导,断开了时间的链接,空出的黑洞被迅速抹平,他留给世界的只剩一个名姓。
“七尽”那天,玉娥娘家哥吆着牛车等在坡底,玉娥翻出箱底一床新铺盖。老大要拦,被爹吼停了。爹说她也是个苦命人,她要甚就让她拿甚。玉娥听说这话,又搬了三趟,把一瓮黑豆也背走了,最后一把永固锁锁了门。她说自己心疼死了,临走前抱起黑蛋,大脸挨小脸,泪蛋蛋滚了一地。黑蛋不哭,像一出生就长在姥姥怀里,他捡起甚往嘴里填,被姥姥夺下来,扬手扔了老远。我一阵心酸,想起老五把黑蛋顶在头上绕圈圈,把他端到手心练站立,说要让黑蛋考大学,一定得离开牛湾村。老五走得太早太仓促,黑蛋还是个吃屎娃,世界在他眼里都是食物。
老五坟上,插一层柏枝,几根纤细的青草冒出头,柔嫩得不忍目视。一定是爹偷着来过,手心手背,哪儿割一刀都疼。我心疼老五,磕完头坐在地上,不停哭。老大说起来吧,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我被他拉起,放眼祖坟,同普通山坡并无不同,坟头从山顶依势往山腰,越来越旧,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混同于黄土本身。
我问老大,咱家祖坟埋着几代人?他指给我看,老五以上,是爹这一代,已经埋了老大和老二,往上是爷爷一代,埋了五个,再往上老爷爷一代,就只认得他一个。人说四世同堂,四世以上,就模糊了,坟头在哪都看不清,只凭饭仓祭奠,更久远的,连饭仓都没了。我说那我们脚下,一定埋着谁,我们这片祖坟,一定埋着不止这些人。他说肯定,人一茬茬生,一茬茬死,都在这黄土里,再多也是它,再远也是它,再厚也是它。一阵风过,远处山花烂漫,飘来一阵阵香气,这坟场却只有几棵苍老的松柏长得旺。大自然知道怎么配合活人的心情,随情随境。
我和乃成说要住一段,这次他没二话,同意了,还包了几件衣裳给我送来。背着爹娘,他问我还去不去北京,说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你该歇心了吧?我说老五一死,爹受了刺激,一炕三个老人,还有黑蛋,我得先照顾他们。乃成说你这么想就对了,人在哪活着都一样,都是等死。我突然觉得不认识他。比起以前,他胖了,肉了,尤其鼻子,占据整张脸的最中心,又大又圆又鼓,跟颗蒜一样,看着真蠢。我暗下决心,等爹一好,我就去北京,我一定要去北京。
爹直喊疼,这里疼那里也疼,让娘给他拔火罐。棉花蘸煤油一点,罐头瓶子里一转,嘣,往背上一扣,黑血拔出来一层,额头面积小,娘用只小陶罐,一拔三个印,好多天不散。可爹得的是心病,拔完他说不疼了,到不了天黑他又嚷。有几回,娘搂柴做饭时,爹从枕头下拿出照片来回看,那张黑白照片是姨夫拍的,爹站在最右头,老大老二依次排下去,齐刷刷七条大汉,爹摸着老五直掉泪。我说爹,老五不在了,还有我们八个呢。他怔怔盯着,长出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我想他心里那个疙瘩,解不开了。
好一阵坏一阵的,爹牵着我们全家人的心到了八月十五。老大张罗一起过,说聚聚人气,兴许爹能好。为这事,他和八斤去沟底跑了三天,打回来两只野鸡,开膛净了,让娘腌在罐里,又专门去城里置办了一回。爹果然有兴头,把各家的礼物挨个看,说老大给他的打火机是进口的,侄女不信,拿过来念,爷,人家是张家口,不是进口。爹说反正有口,管他是谁的口。爹喝酒也行,“哥俩好”“快喝酒”,赢了就笑,脸上亮堂堂的。喝到临了,爹还是哭了,说老五死了,玉娥不回来,这一门就断了。老大说哪能断了,还有黑蛋呢。“黑蛋”“黑蛋”地叫,才发现他和姥姥都不在。我出去找,他们在老柳下坐着,姥姥袄襟襟上兜一块馍馍,掰一块放到自己嘴里濡,湿了软了喂给黑蛋。黑蛋跟只小燕一样,咽下去又张嘴,巴巴等着。我问姥姥,全家人都在吃饭,你为甚不进去?她说人够多了,少一两个,谁操心?我不信,坐下一起等,爹看不到黑蛋一定不行,老大也不行,会派人三次五次叫。等了好久没等到,连月爷爷也等不及,显出个白影子,在黑叶子的柳树间来回摇。我说:姥姥,如果姥爷没死那么早,你也会生很多孩子吧?
生再多又顶甚,跟牛牛狗狗似的,活一回,又哭又笑,都死了。
可是有儿子不一样,你要是住在儿子家,不会这么理亏。
我不理亏,你娘是我生的,没有她,哪有你们这一大家子。我还有你姨,到月就给我寄钱,我的吃喝穿戴,都是她供。
我难受死了,心想你甚都不知道,姨死了好几年了。老大代表全家去奔丧,回来说姨病重时四个子女就为家产吵成一锅粥,姨夫心脏病发了几回,估计也快了。大家不敢跟姥姥说,都说人各有命,可命是个甚?命由谁掌管?我抬头看天,天黑沉沉的,月爷爷也照不白它。
后来老大还是叫来赤脚医生,说爹气滞郁结,运行不畅,开了个方方让喝七服。窑里蹿出中药味儿,爹先还下地走动,越喝越没劲儿,成天靠在柏木炕围上,上面一口一口喝,下面一滴一滴漏,尿臊味儿比甚味儿都重。赤脚医生又说打针快,锅里一天三回咕嘟咕嘟,给针管针头消毒,一直打了好些时日,爹还是咽了气。
说来邪乎,那天风刮得很大,我一手提着尿盆,一手把门抵实。新闻联播刚结束,姥姥盯着电视等天气预报。托她的福,一九八四年我们家就有了电视机,姨淘汰下来的,十四英寸,黑白,熊猫牌,手动调台,就一个中央台,全村人挤在一起,颠来倒去看。从那时起,姥姥每天必看天气预报,说姨在北京,那里要是下雨,准能落在姨的头上。我把黑蛋往娘那边推推,躺下,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个缝,一股风旋进来,把墙上的日历纸吹掀一页。娘问姥姥,天气预报说要刮风吗?姥姥没言语,播报员“局部有风”“局部有雨”,不知道说哪儿呢。我跳下炕重新抵好门,没等走到炕沿,又刮开了。娘就在这时发现,爹不知道甚时候不动了,一踹,已经硬了。
这以后家里人越来越少,盖平房的,镌石窑的,都离开大院单过。媳妇们嘴碎,聚到一起就议论,说该死的不死,把不该死的都克死了。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们能离姥姥多远就离多远,逢年过节躲不过,也不搭话,单怕被姥姥看见,把“死”传给自己。家里冷冷清清,娘每天做饭,只添个锅底也剩,就让老六换锅。那天我正好在,老六用铁铲铲开泥皮,把头号锅拔出来,又往小砌炉灶,要换四号锅。娘边看边说,全家人要是凑全,这锅可太小了。老六头也没抬,大声说,老不死的不死,谁来呀。娘的脸咯噔一下子沉下去,一鸡毛掸子刷在他背上,叫他以后少说这种混账话。老六没敢顶嘴。
我悄悄问娘,甲头村是不是因为这个退婚,娘说不管因为甚,他们提退婚,就不是地道人。我见娘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厚,替她焦心,说老六也二十大几了,再不成家,以后越发难了。娘说人这一辈子,是福是祸,都是前世注定,好坏由不了人。
黑蛋咯咯笑,几天工夫,他长得风快,踮起脚前头跑,姥姥在后头追。八十五年变成一个焊点,把一老一小焊接在一起,也把黑白、新旧、刚柔、生死焊接在一起。他们同时笑,银铃般清脆寿木般沉闷,混在一起,在院里一浪一浪地滚。我满含悲悯,不知该同情还是痛恨,命运无常,带走甚留下甚没有绝对的衡量。
我去找老大,他说北京那家已经找下保姆了,谁会把日子停下来等你呢。我说我的日子就是种地收秋、收秋种地,真是过够了、过腻了,跟十二连城一样,一年又一年,长了几百年了还是老样子。老大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十二连城不变,日子变了,老五没了,爹没了,人很容易就会死,你把心踏下来,好好跟乃成过。我一阵凉过一阵,从老大家直接到了十二连城。从北往南第八棵,有个巨大的树洞,小时候我们常钻进钻出,在里面玩耍,或者把身子蜷在它怀里。偶尔听到心跳,迷茫地抬头,只苍虬一截的树皮,被我们摸得溜光,泛了金黄。呼呼呼,原来是风声,不是树妖蛇精。有树洞的只这一棵,夏天热得难耐,四个人坐在里面打扑克,并不逼仄。从北往南第十棵,遭过雷击,长势最低,被大人托着,我曾爬上树杈,瞭见这沟那沟的许多许多棵柏树,以及被柏树围着的牛湾村。几千年了,它就长这样,娘说这是牛湾村的命。老五不信,丢了命,我也不信,被老大判了“死刑”。我仿佛看见自己一年比一年衰老,像大姐一样,娘一样,姥姥一样,哪也去不了,就待在这山圪崂崂,等死。
我问过姥姥,北京住得好好的,为甚要回来?姥姥说北京人死了不往土里埋,要火化,化成一把灰,风一刮甚也没了。娘说埋在土里又有甚,地里刨出死人骨头,跟狗骨头猪骨头一样,甚也不是个甚。我心灰得很,活得不是味儿,死也不是味儿。乃成为了给我解闷,把黑白电视换成彩色平面直角的,可我越看越烦心,要不是心疼钱,早一斧子把它砸了。乃成问我为甚?我说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一辈子连个北京也看不见,真受屈。他给我宽心,说北京人也是人,一个鼻子一张脸两个眼睛两条腿,也得吃饭喝水拉屎拉尿,有甚不一样哩,说姥姥倒去过北京,又怎么样?他一说我更绝望了,让他滚一头去,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见。活得没劲,我就不吃饭,想饿死,谁知道才一顿不吃就肚子疼,原来活成个人,就为混个肚圆。
风卷着日子一阵一阵过,不觉又到了播种季,种完山药和谷,乃成说蓖麻去年没收成,换成芝麻,剩下点边角地,点几颗葵花。天没亮我们就到了地里,乃成在前面挖坑,我在后面点籽,点了没几颗,一阵尖厉的长喇叭响起,顺着土路西看,十二连城那边亮起一道光,班车慢腾腾爬行,屁股后跟着一串嚣张的尘灰。我说老二天天跑班车,肯定没种地,咱得帮他种上,别撂荒了。乃成说人家挣了钱,甚买不下,还稀罕你献殷勤?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划拉指头一算,嫁给乃成十一年了,地还是这块地,庄稼还是那几样,来回换腾。耕一春,秋一收,四季汗白流;盼一年,干一年,年年不剩钱。收了麦子种棒子,年年都是老样子。可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了,农民不种地,再干个甚。我婆也劝,说不管到了甚朝代,脚下这疙瘩黄土最实在,你种甚,它还你甚,不会日哄人。好庄户人不会把地撂荒,造孽哩。
家里没人。我和乃成把洋车子支在圪塄,去地里找。娘和姥姥都在。一个前头,一个后头,都弯着腰,伛着背,黑蛋跟在一边来回跑。我撵过去让她们停,说你们多大年纪了,还种地?娘说再大年纪也得吃饭,要吃就得种。我说家里几十口子,轮得上你们七老八十到地里来吗?娘说各家有各家的事,都忙。我又气又恨,一阵心酸。自从老大在城里买了房,老二也买了,老三没钱,就租了一眼窑,连老四都把小卖部搬到了镇上,老六退婚以后,一赌气下了煤窑。想起一家人一大院一口锅,真跟上辈子似的。
嘴里说着话,娘和姥姥都没停。娘把镢头高高举起,猛砸到地上,只是个小小的坑,再一下,又一下,连刨三下,才能把坑刨大。姥姥点完籽也要踩四五脚才能踩平。我婆说黄土虽然实在,它也欺负老人,欺负没力气的人,欺负穷人。种地到底图个甚?我的心又晃动了一下。
好在地不多,娘跟姥姥也不肯歇。我们四个大人早起背上黑蛋和种子,两个人挖两个人点,慢慢种,也看到头了。有时我故意落在后面,看着姥姥、娘、乃成和黑蛋,排布在八十五年的时间矩阵上,彼此联系,又彼此独立,表演人生的圆满和残缺。生命跟生命之间的同异在哪里?电视上说人生的意义就是无意义,死亡的本质是获得新生。这些理论太过宏大,但我愿意相信,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想这些让人头疼,不怪乃成说我魔怔。我时刻提醒自己收心,多干一点,让姥姥少干一点。乃成却说姥姥比你心劲儿足,你回来就挺尸,她还洗脸洗手洗头。我说姥姥是从北京回来的,北京没有土,她才容不下土。我算哪根葱?生在牛湾,长在牛湾,除了土,还有个甚!
黑蛋“姑姑”“姑姑”地叫,扑腾着手脚不听话,我过去把他提起,说他不想洗就不给洗,他是在牛湾,又不是在北京。姥姥说牛湾也得讲卫生。这小脚老太太的脸果然洗得很白,我说北京人拧开水管子就流,用得不费劲儿,咱牛湾的水可得十里地上担,得精细着用。她踮着小脚进了窑,装着没听见我的话。
地种完的第二天,下了一场透雨。娘直说下得好,种子扎下根,就能憋足了劲儿朝起长。院里明晃晃的,雨水积起一洼一洼,顺着雨道朝旱井流,窑檐下叮咚叮咚,娘早把铁桶和铁盆放在那里。我坐在炕上喂黑蛋,他长起六颗牙,跟大人一样吃喝,但娘一得闲,就给他炖个鸡蛋,说黑蛋命苦,缺爹少娘没人疼。黑蛋跟老五一样,长了一对大眼睛,吃一口就扑闪一下,眼睫毛很长。我问黑蛋跟谁亲,他说跟老姥姥亲。娘说这小子懂事,知道谁对他好。姥姥盘腿坐着,双腿交叉得很深,小脚一上一下,乐呵呵的。我让黑蛋跟姥姥比脚,一比,差不多大小,姥姥就比黑蛋长那么个锥角。
这双小脚我看过,脚后跟正常,脚掌畸形,除了大脚趾朝前,其余四趾都朝后翻,弯向脚底板,看着就疼。姥姥说惯了,走了一辈子,早就惯了。雨轻一声浅一声落在地面,把一汪汪雨水变成明镜,一只蜻蜓点水,掠过水面沾湿翅子,扑楞着重新起飞,消失在矮墙后面。蜻蜓和人一样吗?飞累飞倦了,就要回家吧,可有老少等它。那如植物叶子一茬茬新生一茬茬死落的轮回,不只在人身上,也在万物身上吗?窑里黑洞洞的,我们四世同堂,在时间轴线上游行。我不禁想到,曾经有一天,窑里也坐过四世吗?未来有一天,会有另一个我坐在这里吗?
姥姥坐着点盹,脑袋低垂,发出一声轻鼾,娘让我扶她躺下,可我一动,她就醒了。雨还下着吗?她问,明天早起我去拾地软。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三十五里外的一场意外正在发生……
班车在密布如帘的雨中前行,二嫂一个劲儿嘟囔,你就是叫财迷了心,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万一出点事儿,看你怎么办?老二摇着方向盘,大吼一声:一车人回不了家,你让他们吃甚喝甚住哪儿?雨把天、地、沟的界限模糊,山路在一团浑浊的黄里延展,一弯又一弯,只有几棵黑黝黝的树干孤独地摇。行到窑头村崾陷,早起塌下去的土窟窿大了几圈,老二把车停在路边,后箱提出几把锹,让人填土。几个男的下去,把土塄劈开,一锨锨填平窟窿。老二把一车人撵下去,说你们在后头等着,等车开过去你们再上来。人们站在路边,看着老二发动班车,班车像一头得了病的老牛,气喘吁吁地咯噔了两下,朝着崾陷开去。为甚叫崾陷,腰一样细两头没依靠,容易塌陷呗。七八年了,这里总塌总填,每一次都这么过,老二习惯了,人们也习惯了。车头车身已经过去,只等车屁股一挺就到了好路,突然一声惊呼,班车朝右侧翻,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跌落到了沟底。
老二全身没好肉,血糊拉拉的。娘给他擦身上,一遍一遍擦,血水一盆一盆地倒。姥姥本想要帮忙,却又离开了。她的背弯得很深,一步一步朝外走时,小脚立地不稳,身体左右摇晃,她在窑门口站住,朝后看一眼,一窑人都在忙。迈过门槛时,她用手扶住,那副跟她一样衰老的门框支撑她离开。院里挂着各种白,鼓手憋足劲儿吹,一杆唢呐时而哀怨时而欢快。她幽灵一样穿过众人,经过灵棚、挽联、花圈,哭声、笑声、骂声,乱哄哄的丧礼百相,站在了老柳之下。风从她额面吹过,几缕脱离发髻束缚的白头发乱哄哄地起舞,她慢慢坐下,朝着十二连城痴痴地看。
从那以后,我再没听姥姥说过一句话,她比被埋葬的爹和老二、老五更像死人。有一次我到牛湾,早饭不见她,午饭不见她,晚饭还不见她,问娘,娘说自从埋了老二,她就落下这毛病,跟长了飞毛腿一样,黑间睡一下,白天跑得不见人影。我问姥姥吃甚喝甚?娘说她精得很,你给她舀一碗饭放着,她准吃个精光。娘又给我指姥姥枕头边一只洋瓷碗,说碗里每天放的干粮,也不知道她甚时候拿甚时候吃。娘说,有多少回等不到她,我就怕她死在外头。我说人的命天注定,姥姥是长寿命。
我跑出去找姥姥,圪塄的柳树下没有,村口的槐树下没有,十二连城脚下也没有,一直找到后坡,才找见她。后坡紧靠马路,垒有一米来高的石塄,不知道她怎么上去的。我远远吼,她没理。转了一圈,见东南角放个自制小木梯,几根木棍,两竖四横,用洋铁丝扎着。我手脚并用爬上去,见她坐在灰堆里,两手像耙子一样刨,把没烧尽的兰炭拾起来,填到个黑布袋里。我说姥姥你捡这干甚呢,家里才拉下一车炭,又不是没烧的。她没听见,两手不停刨,刨一会儿挪一下屁股。
我婆说,日子甜是顺着过,苦也是顺着过,没有谁跳得过,躲得开,漏得掉。等到农历十一月,二嫂怀孕七个月早产,老四媳妇也生了个小子,为方便照顾,她们都搬了回来。我和娘忙坏了,做饭、洗衣裳、把屎把尿,直到玉娥带着黑蛋回来,才意识到已经进了腊月。玉娥把黑蛋带走时我问过娘,她这是甚意思,就不往回送了,还是过几天就送回来了?娘说咱这里有乡俗,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她找了一个又一个,也没合适的,过年还得回来。娘说只要她回来,就还是咱家一口人。
玉娥把窑打开,如打开通往上世纪的门,光瞬间跳进去,一窑飞尘乱舞,老鼠拖着尾巴朝角落跑,忘记季节的飞蛾栖在窗棂上,慌乱窜了几下,死掉了。我们都愣在门口,朝墙看,老五的相片蒙了灰,僵起一脸笑。姥姥抱着柴火走近,瘦小的身体跟寒风一样,瑟瑟发抖,她弯腰朝灶膛垒软柴、硬柴,扯了一片枯叶引火,她一直抖,一直抖,把洋火点不着。我从她手里拿过来,划着了,小小火光一闪,窑一下亮了、暖了。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在大院来来回回,想起小时候爹带着我们设牌位、放香炉、摆供献,家里敬的天地爷、土地爷、灶王爷、家神爷、财神爷、观音菩萨,我们烧表点香,磕头迎神,一个一个拜。爹说敬神仙是表心意,日子还要自己过。埋老二时,七眼窑全打开,众人像散飞的倦鸟回巢,等埋完,窑又锁起,院跟姥姥的裹腿布一样,长起荒草。此时七眼窑打开四眼,新生儿的啼哭此起彼伏,黑蛋像只欢狗各种扑腾。我老想告诉爹,咱们的院又活了,正从根子上生起嫩芽。爹一定甚都知道,院兴盛了,衰败了,死的,活着,生了。
家里人一多,娘又换了大锅,忙着蒸馍馍、捏花花、炒黑豆、煮葵花,姥姥就拉风箱,一拉一天。谁也没想到从来没生过病的人,突然在腊月二十一倒下了,脸潮红,不断冒汗,躺在炕尾她那个地盘,不吃也不喝。娘跟老大说,怕是不行了,活了一辈子,等不到过年吃几天好的,没福气。
有一天晚上停电,我陪娘坐在炕上,娘问姥姥,你吃一口哇,喝一口哇?姥姥不回声。烛光闪啊闪,小小弱弱的,一直流泪。娘说,你一辈子受了多少罪哇,跟上我,一天福也没享过。娘说:不止我一个穷,都穷,大家能过,我就能过。你为甚给我寄钱,你要不给我寄钱,不就能长住北京?老二说你两句,你提了个小包袱就回来了。你回来哪有好日子过呀,我生一个又一个,家里地里你忙不停,没偏吃过一口,偏喝过一口。现在你病了,你倒是张开嘴呀,你吃一口喝一口,你让我尽点孝啊。
姥姥静静地躺着,一张素白脸上,黑色老年斑更重了。蜡烛越烧越短,火苗越来越弱,到最后烛头子流在炕桌上,闪了一闪,终于灭了。娘在暗黑里放声大声,娘啊,娘啊,娘啊!
作为全县最后一个小脚老太太,姥姥的去世被定义为一个时代的终结,她的大幅照片被留在文化馆,看过的人都说姥姥有福相。照片是一个摄影家到牛湾采风时抓拍的。照片里,姥姥坐在老槐树下,虬曲的树干上两串白花吊在脸边,身后的十二连城站成一条线。天上升起的一溜红云,还给她罩了一层柔和的光影。姥姥盯着镜头,眼睛里的故事跟十二连城一样,让人产生想象。
日子水一样朝前流着,我五十岁的时候,乃成终于带我去了北京,我在天安门广场走了一圈又一圈,说这地为甚这么硬,悬在脚心,一点不踏实呢?乃成说咱老了。
公元2020年,娘八十九岁了。清明节前几天她说要给姥姥去上坟,老大不明白,问为甚?娘说有些话我想跟她念叨念叨,要不心里憋得慌。老大做好了准备,然而到了清明节那天,娘又不去了,娘说我想甚,你姥姥都知道。人活一茬老一茬,走的都是老路,想的都是老话。
娘现在是牛湾最老的人,跟姥姥一样,娘也喜欢坐在老槐树下,朝着十二连城看,浑浊的目光上上下下,然后自言自语,这是个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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