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策光脚踩在暗红色旧木地板上,脚趾甲涂抹的劣质朱红甲油已成小片脱落,露出一块块斑驳的原色。白炽灯明亮的光线把她消瘦的背影拉得狭长而寂寞,单薄的影子鬼魅般穿梭在陈旧的出租屋里。
策策瞟一眼沉默抽烟的男人,胡乱地往拉杆箱里塞应季衣服,拉上拉链,拖进墙角的阴影里。她走南闯北打工,相与了多少陌生男人,唯独沦陷在他乖张恣睢的世界里。稍有忤逆,他就拎起她头顶金黄的头发,策策便像一只佝偻的病恹恹的小狗被轻飘飘提起来。他踢她,扇她耳光,“啪啪啪”的清脆声莫名使她内心安适。策策的手重合在脸上滚烫的掌印中,火烧火燎的疼痛竟让她想起久未见的父亲。父亲和男人的影子在她眼前变得虚渺,一点点靠近、交错,重合成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多年后策策才明白,她潜意识把对父亲的爱和依赖,一股脑儿地投射在这个跟父亲有一样特质的男人身上。
关灯,她和男人并排躺在床上。屋子里漆黑寂静,老旧房子不隔音,楼上孩子跑跳的砰砰当当声夹杂嬉笑捋着一堵堵墙壁爬进来。策策屏住呼吸,想起小时候的家。红砖墙面裸露在外只用水泥勾缝,屋顶用高粱秆打一方一方的格子铺排开来,糊层报纸,簇新的模样惹人喜爱。冬日夜晚,火盆里的炭火在薄薄的灰烬下明暗交替。炭上面放张铁帘,摆满花生,食物淡淡的焦香横冲直撞地塞满整间屋子,策策和略略下巴抵着肉乎乎的手背,馋得直吧唧嘴。母亲像喂两只燕崽儿,轮流往张着的小黄嘴丫里投烤熟的花生米,姐弟俩心满意足地鼓动腮帮子用劲儿嚼,唇齿间溢满香气。
母亲生得水灵,细高挑的身材,肤色白净,眉眼清透。策策最喜欢她额头的美人尖,把原本标致的脸蛋衬托成漂亮的心形,仿若信步而来的远古女人。母亲脾气倒不如长相稳妥,是个不甘落人后的性子,她瞅准时机让父亲盘下他打工的砖厂,人家国家都说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父亲长了一双细长的眉眼,眯笑着说,砖厂要死不活的,咱可不冒那风险。母亲不屑地反驳道,砖厂经营不善,是你们厂长不务正事专盯小媳妇屁股看。现在国家扶持农业,苞米涨价了,农民手里一有钱保准翻盖一茬房子,盖房子用啥?砖呐!你还怕不挣钱?父亲是个闷葫芦,低着头一声不吱地把火盆底通红的炭火翻上来,往铁帘上一个一个摆花生。母亲气得揉搓他的头,悔青肠子似的喊道,我怎么嫁这样个憨瓜?一锥子下去扎不出一滴血……父亲一个翻身扣住母亲手腕,哈,你说谁是憨瓜呢?母亲在父亲鼻息下娇羞地嚷,啊呀呀,不说啦,不说啦!她挣脱出来仍旧不甘心,就连后院胡三倒卖水果都发财了,还要去海南弄呢!父亲把一粒花生米塞进母亲嘴里,咱还是踏实过日子吧。电视里正播放神雕侠侣,母亲像裘千尺那个老太太似的,“噗”地把花生米当成枣核钉喷吐出老远,从鼻子里哼哼气说,我还想住广告里演的能洗澡能拉屎的房子呢!
如果略略救不活,我是说我弟。策策在黑暗中说,我就不回来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无数个夜晚,他们恣意的放纵,像生长在城市角落里缠绕攀爬的藤蔓,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已经很久没这样安静地躺着,倾听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总以为日子漫长得没有尽头,却突然发现,再也没有下一个夜晚可以等待了。
策策下飞机,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车飞也似的行驶在郊区柏油马路上。已是十月末,道路两边的庄稼早就收割了,土地裸露最本真的黑色。枯败的荒草和落叶黏附在地皮上,大风卷荡而过,便都旋在天空中翩跹舞蹈。策策扭头看向车窗外,迅疾退后的电线杆、捆扎堆积的玉米秸、晚秋的山、散落的房屋……她闭上眼睛,仿佛做梦般虚幻得不真实,可摊开掌心,指甲掐进肉里的“月牙”正在往外渗细小的血丝。
略略小她三岁,长得像极母亲,白净明澈,笑起来唇角拉扯一道好看的弧度。只有策策知道,他在暴戾的父亲面前生活得压抑而艰难。母亲离开后,父亲寡言得吓人,喝闷酒时突然掀翻饭桌,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就往姐弟身上砸。哭声,是那些浑噩时光里最真切的记忆。策策及早逃离,像孤零零的浮萍飘摇在不同城市维生,直到在深圳遇见那个让她沉沦的男人,许诺给她一个家,她才像水蛭舔舐到血腥味紧紧地吸附在那里,一住就是五年零三个月。她想把略略也接出去,略略执意不肯,说:爸挺好的,攒钱给我买大摩托车。那时略略十七岁,刚进理发店当学徒,和策策电话里聊:姐,我想换个工作,爸非要我学手艺。策策说她跟爸讲。略略犹豫下,算了,就他那个脾气。
父亲打电话问她到哪了?略略要撑不住了。策策让他把电话放略略耳边,她说,小弟,你挺住,姐就到了。电话那端大口喘息,费力吐出两个字:哦了。策策再也抑制不住,头抵前座靠背上呜呜地哭起来。
病房里潮湿阴冷,一面绣满图腾的黄绒缎遮盖住略略躺得笔直的身体。策策顶张蜡黄的脸无声无息地站在略略身边,手小心翼翼伸进黄绒缎里,捏捏他手,一点都不冰凉。父亲把策策手扯出来。策策乖顺地掖好绒缎边角,煞白的肌肤下隐现青色血管的手指隔着绒缎从略略额头细细抚过,眼睛的轮廓、高耸挺直的鼻梁、新鲜充满弹性的脸庞、宽阔结实的胸脯……
父亲搂住策策摇晃,闺女,你哭出声啊。策策像没有知觉的提线木偶,僵硬的身体左右摇晃。父亲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肩膀剧烈地颤动。突然,策策使尽全身力气挣脱,恶狠狠盯着父亲极度痛苦而扭曲得皱巴巴的脸,一股声音撕裂胸腔喷薄冲出,她尖叫:这么大小子就被你整没了!说完,“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策策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傍晚,金色的霞光打在门前已黄了叶子的榆树上,策策牵略略躲进树冠下细碎的光斑里捡树叶,等待下班回家的父亲。咦?姐,你看。略略伸出白胖的小手在策策眼前晃,一只小黑蚂蚁爬进他指缝里焦灼地来回寻找路口,痒得他咯咯笑个不停。策策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微凉的秋风把她头发吹得蓬乱。略略的笑声像曾经挂在窗前那串被风一吹就叮铃叮铃响的风铃,在策策耳膜里一圈圈漫漶,引领她情不自禁地走进梦境深处。一片青青草地里盛开五颜六色的花朵,远处围绕层层叠叠的青翠山峦,身旁有潺潺流淌的小溪,溪水拍打在光滑的小石头上激起透明的水花,在炫目的阳光下,闪耀着水晶般的光芒。策策躺在轻柔得像母亲怀抱的绒草里,看湛蓝的天空整齐排列的积雨云,由浓渐淡往天际边缘延伸。父母和略略躺在身边,她牵着他们的手,微闭眼睛,聆听水花低吟浅唱的韵律在空旷的山谷回响……突然,嘤嘤的哭泣声清晰地传来,像冬季的第一场雪,来得突兀。
策策艰难地睁开眼睛,病房里开着白炽灯,光线在视网膜里幻化成一个个奇怪的字符不断地变换形态。东北秋末的傍晚还是记忆中那样,恍惚一小会儿就擦黑了。策策拔掉输液管,坐起来看窗户外面已经披挂上了黑夜的幕布,远处楼房亮几处暖融融的橘色灯光。
墙壁下蹲坐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手工针织的绿色毛线裤,披件起球的毛呢外套,凌乱的头发松松垮垮地绾在后脑勺,脸面埋在膝盖里蜷成一团嘤嘤地哭。悲戚的音调像从遥远的梦里被风儿裹挟着一路吹来,软软糯糯,却揪得策策心都要碎了。策策伸脖子去看她。女人听见轻微声响,仰起被泪水冲刷出一道一道痕迹的脸,正好撞上策策的目光,叫了一声:策儿。
他呀,一个月挣俩钱老是手够不着脚的,母亲趴在墙头上跟胡三说,还是你能张罗,就差个媳妇,赶明儿我做个牵线的。彼时,胡三正往院子里一趟一趟搬水果,他贼眉鼠眼地笑了,走过来递给母亲一根黄灿灿的香蕉,手指头顺势挠挠她掌心,嬉皮笑脸地说,我就中意嫂子这样的。母亲缩回手,在胡三身上拍一巴掌,低头瞅见策策正仰头望她,脸红一阵白一阵。胡三说,嫂子要是真琢磨挣钱就跟我干,能拉粑粑的房子算个屁?以后办张绿卡,坐飞机环游世界去。那天,母亲把香蕉掰两半分给策策和略略,策策摇摇胳膊又给扔回胡三家院子里,她看略略吃得直吧唧嘴,气得一把夺过来踩在地上,用脚碾稀碎。略略蹲下抠已经烂成一摊糊糊的香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策策搂着他小脑袋瓜,眼睛湿润地说,你就知道吃,咱们都要没妈了。果然,胡三真的去了海南,给母亲带回一串用贝壳做的风铃,不久,她就跟着胡三走了。
策策盯住往这边移动的面孔,被岁月揉搓得像张皱巴巴的黄表纸,只有额上美人尖让她心口一热,滚烫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母亲坐在策策床边,把她手放进自己手心里说,策儿,你醒啦。策策直愣愣地,好半天才缓过神,迅速抽回手。她想喊“妈”,这个字在她离开那年就化成一滴水,融进没有涯际的大海里,从此不出声不浮面地隐匿近二十年,如今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母亲抽噎地说,你大舅跟我讲,略儿喝百草枯了,紧赶慢赶还没得见我儿一面,说完又掩面痛哭。策策一下子从床上弹跳起来,声音尖厉地喊,我小弟呢,被你们弄哪儿去了?母亲揩把脸说,在太平间里。
被哭声凝固的黑夜清冷而悲伤。
策策安静地守在略略身边,把他喜欢穿的衣服都烧了,往后入冬寒凉,把棉衣棉裤也烧了,棉衣棉裤也有小的时候哇,又成摞烧纸钱,细碎的灰烬像一只只没有灵魂的蝴蝶,在午夜的风中不断回旋。策策轻轻挑动略略头顶长明灯的棉芯,蓝色火苗轻盈地跳动几下又燃得旺些。
母亲一张脸哭得浮肿,眼睛鼻子通红得跟三个小肉桃似的,唯唯诺诺地跟在策策后头,策策走她走,策策停她停。策策猛一转身,一绺马尾甩母亲脸上,她一下没刹住前倾的身体,和女儿撞个满怀。策策冷脸问,你要跟我回家?母亲嗓子发出铅笔磨在砂纸上的沙沙声,年轻时候被猪油蒙了心,老了,想回来守着你们。母亲鬓角有星星点点霜染的白,美人尖也钝了稀疏了许多,策策心里莫名柔软了一下,低低地说,回不去了。
一个男人钳住策策手腕拽她到一旁,他密密匝匝的胡须从腮帮一直延伸到下巴,是大舅。策策扑进他怀里,泛黄的往事潮汐般一波一波涌过来,染湿了记忆。大舅给她的温暖胜过父亲,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拿给他们姐弟,总用坚硬的胡茬扎他们脸,俩小人儿痒笑着在大炕上来回骨碌。母亲跟胡三走之前,逼大舅赶马车来拉家具,她站在马车上指挥他搬走了三元电视、立柜、一对对箱、收音机、永久自行车。那年冬天真冷啊,刚下过一场雪,放眼望去满世界都是泛银光的白,架辕马打个响鼻,呵出一团白气,蹄子没进雪里不断地刨地。母亲和父亲好似唱戏一样你来我往对骂一阵,又累又冷,也就消停了。母亲哆嗦着嘴唇蜷进马车上的被褥里,催促大舅快点赶车。父亲倚靠墙角里,毛躁的脑袋耷拉进蜷着的两腿中间,屋里被搬一空,女人也走了,他霎时丢了精气神儿,像伏在地面上的一摊水软塌下来,着实没什么可在意的了。马车要走时,策策仰起冻得通红的小脸哭着喊,大舅,把自行车给爸留下吧,他还得上班骑呢。大舅瞅一眼被鼻涕眼泪糊一脸的俩娃,跳下车把姐弟裹进棉大衣里说,跟大舅讲你俩还要啥,大舅给卸下来。那天,大舅把自行车、电视和钱都留下了,他跳上马车扭头骂一句自己妹子,鞭子在空中甩个脆响,胶轮马车伴着马脖铃一路小跑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时至今日,策策看见大舅,耳边仍然清晰地传来响亮的马蹄声。
策儿,让你妈回家吧!胡三跑了,她那么要脸面的人点头哈腰地给人做保姆。策策垂下头,眼泪顺着鼻尖噼里啪啦掉下来。大舅艰难地说,看我这张老脸,不,你权当看略略份上。
父亲把略略的骨灰寄存了。屋子里剩下一家三口,父亲“邦当”一声仰面倒在冰凉的炕上,后脑勺重重磕下去,瞑闭眼睛哼哼呀呀地说,把老小子给送走了。母亲拿枕头塞在他头下,往身上搭条褪色的旧毛毯。父亲弹簧似的直挺挺地弹坐起来,立在母亲面前,血红的眼睛瞪视母亲。母亲脸色苍白地退到墙角,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攥紧毛毯,骨节发出“咔咔”声,一把给掀翻在地,摔门出去。母亲摇摇晃晃地扶墙走过来,失神地坐在炕沿上。
策策环顾陈旧的家,屋里几天没人烟,阴冷阴冷的,她出门抱一捆柴火进厨房,把灶坑点着。策策蹲火苗前一把一把添柴火,火苗越烧越旺,烤得她脸通红。
略略走了,剩下的人还要活下去。策策刷锅、洗青豆,身后软软糯糯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做吧。策策回头,母亲紧贴她身后站着,一哈气,一股温热的气流扑进她脖颈里。母亲局促地站着,双手绞一起。策策把油壶递给她,想搭把手,又不知从何下手。
屋里到处充斥略略的气息,策策微微一闭眼,他的身影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铺过的被褥整齐地码在柜沿上,牙具盒里的牙刷毛已经卷曲往四周翻翘,脏了的球鞋堆在墙角,一摞书静默地摆在窗台上。策策鼻头酸酸的,锥心锥肺地难受,这一撒手便隔着生死的界限。略略对人世间的事是茫然无知了,活着的人对他又何尝不是呢!
厨房叮叮当当的锅铲碰撞和饭菜温热的香气悠忽飘来。母亲说,策儿,喊你爸吃饭。策策房前屋后找很久,见仓房木板门漏一丝窄窄的缝隙,便推开门探身进去。父亲正紧紧地搂住摩托车,脸颊贴着坐垫,两手搭在车身上抚摸。策策轻声唤,爸,吃饭了。
一盘炒青豆,一盘拌土豆丝,一小盆白菜豆腐汤,三碗米饭。三个人静默地往嘴里扒拉米饭,策策勉强吃两口再也咽不下去,这像极了略略开的玩笑。母亲舀一勺青豆添策策碗里,心疼地说,看你小脸尖削的?青豆在唇齿间还是熟悉的味道,素淡鲜香。策策吸吸鼻子,一滴眼泪重重砸进米饭里。父亲把碗猛地磕在饭桌上,碗底在桌面颤了颤立住了。暴怒下的父亲像头突然发狂的小兽,拽着母亲头发拖下了地。他一脚踹开门,举起巴掌说,你还有什么脸面回这个家?赶紧给我走!母亲扑通跪在父亲脚下,搂住他大腿呜咽,不是略略,我哪有勇气回来。策策下地扶起母亲,略略?母亲点点头,他知道我过得不好,几次打电话让我回来,我说你爸不能同意,他说,他想办法。母亲说,没想到我儿不在了,更想遂他心愿,回来照顾好你们两个。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突然高举的手掌抽在自己脸上,大声说,错了,我们都错了。
自此,母亲留了下来。
给略略烧完“五七”,就真正进入冬天,雪花棉絮般纷纷扬扬从高空飘落,天地浑然。一会儿工夫裸露的土地就白了,树枝、屋顶、山头都被松软的白雪包裹住。策策托着下巴安静地坐在窗台边,看鹅毛大雪遮天蔽日地下着,仿若世间一切都被封印在这混沌的苍茫之中。雪停了,温暖的阳光拂荡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闪耀明晃晃的光芒。一愣神儿的工夫,手机响了,话筒里传来深圳男人均匀的呼吸,轻轻的,像提着一口气。良久,他语气平淡,策策,你回来吧。多年耳鬓厮磨,策策怎能不懂这平淡里隐忍多少恳求。她仰起头,我走了父母怎么办?他们只有我一个了。男人沉重而短暂地叹息,你的衣物打包好快递过去吗?策策浅淡地说,都扔了吧。
策策扭头看见父母并排站在门框外,父亲一脚已经踏进来,电话像一剂魔法把他们给原地定住了。父亲嘴唇张开又合上,老半天嗫嚅地问,还回去吗?策策呼口长气说,不回了。母亲一咧嘴笑了,眼角繁密的鱼尾纹像大树根须相互交叉,脉络清晰地绵延进两边鬓角里。她说,不回去好,这个家就还在呢。策策难掩心里哀伤,你们那么在乎家,早都干嘛去了?她穿过僵化住的父母,一个人跑到空旷的院子里,站在大雪中,拳头抵着绞痛的心脏一点点蹲下去。
大舅来那天是晴好的日子。
大舅坐炕沿上,策策给他倒一杯热水。大舅眼窝里蒙一层雾昭昭的水汽,揩揩鼻子跟父亲说,略略没了,你两口子别总死心眼想,就是想死娃也不知道了。父亲点燃一根烟,用劲儿吸一口,快憋出眼泪才吐出一长串缭绕的白烟,在鼻梁上婷婷袅袅地升腾。大舅说,好歹你们还有女儿,嫁得近可以相互照顾。他转头对策策说,今儿就是给你介绍对象来的。策策脑海里又响起深圳男人的叹息声,她说,行。
一个男人,一桩婚姻,一个孩子,绝对会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注入新的活力和希望。策策不排斥婚姻,从略略喝下农药,她的命运就偏离了最初的轨迹,是一眼望得到头的无趣日子。
一个星期后策策和阿铎见面,他二十八岁,干着卖猪肉的营生。阿铎身高一米八五,他笑称和策策并排站一起是最萌身高差,可以各种旋转和公主抱。冬日阳光透过玻璃打在阿铎脸上,光圈来回游移,鼻翼两侧的小雀斑在光亮里欢欣跳跃。策策看着这样一张笑得春光荡漾的脸问,你卖猪肉时也这么嘴贫?
阿铎唰地脸红了,我是喜欢你。他把策策指尖放进自己掌心,我没文化是个粗人,就想好好疼你。策策指尖滚烫,在他掌心里像一尾跳上岸的鱼,挣扎几下后归于平静。
订婚前一晚,策策心里百转千回思念的人在深圳。她的指腹轻轻摩挲胳膊上一排烟疤,那圆圈里的小小褶皱,黑夜中忽明忽暗的烟蒂戳中肌肤的灼痛又瞬息重燃。只是,那些叛逆的疯狂的疼痛的青春,终究在光阴荏苒中一去不返。
父亲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喊母亲拿电推子给理理发。母亲给父亲系好围布,随着嗡嗡声,一撮一撮灰白色的头发散落在地上。策策不忍心对视枯槁的父亲,仅仅一地苍老的灰白就让她鼻头酸酸的。母亲把围布上碎头发掸下来,说,这手艺我多少年没用了,以前咱家是手推子,舍不得往上滴油,经常揪你头发。父亲腰板挺直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闭着眼睛任由母亲轻轻打扫黏在他脖子里的头茬。他喉结哽了一哽,咽口唾沫说,这家伙什是咱老小子用过的。
房间寂静得能听见心跳声,父亲兀自说话,我一辈子没文化没技术,穷。老小子长得跟旗杆高,不是读书的料,俺巴巴盼他去理发店学个手艺。早前让他给我剪头,噫!剃得跟狗啃似的。我骂他个熊儿子,他说男头不会剪。我问,那咋?女头剪得好?嘿!这老小子说,女头没剪过。父亲声音颤抖地说,给我气得拉他去政府断绝父子关系。他手劲儿大得很,抠住门框死活不挪地,撒皮地讲,老爸放心哈,以后准准地让你安度晚年脸面有光。父亲睁开眼睛,大颗眼泪渗进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搂住策策,耸动肩膀呜呜地哭。母亲也转过身搂着父亲和策策泪流满面。
策策记忆中唯一一次三个人搂一起大哭,泪水交融,她听见身体里有坚冰消融的声音,滴答、滴答……
三年后。
策策下班回家,父亲一边端菜一边喊她赶紧洗手吃饭。
小外孙挨姥姥坐饭桌边,两人正头抵头用棉签在桌子空隙处拼房子。母亲语气轻柔地跟外孙耳语,小乖,我们要搭个窗户呀……你在这里搭条马路好不好?小外孙神情专注地跟着摆弄棉签,一不小心碰乱图案,姥姥又耐心地重新摆好。
策策翕动鼻翼,在饭桌前夸张地喊,哇,好香呢。儿子听见妈妈声音,一抬头就眉眼弯弯地笑了,嘴角粘着口水,在姥姥怀里张开小手踮起脚尖喊,妈妈,抱,抱抱。儿子稚嫩的童音都要把策策一颗心给酥化了,赶忙接过来,搂在怀里亲亲。儿子身披黏稠战袍从子宫出来后的第一声啼哭,策策的泪水也顺着眼角啪嗒啪嗒滴下来,她扭头看一眼被护士倒提着脚踝的小人儿,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熟稔亲切。有一晚儿子早早睡了,她专注地听他匀称轻缓的呼吸,灯光下薄如蝉翼的脸蛋上一层细小的绒毛,细密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一小片阴影,浓重的眉毛,挺阔的鼻梁,策策心里一惊,仿若看见小时的略略。儿子越长越大,熟识的人都说,这眉眼啊一颦一笑啊真是像极了。父亲有时候把他举过头顶仔细端详,咱长得跟小舅舅一样帅,可不像他没出息。策策心里便不那么慌张了,她抚摸胳膊上浅淡的烟疤,有的疼痛虽然会像影子一样跟随一生,但是伤口已经结痂落疤,不会像最初那样起泡、流血。
吃饭时母亲电话响了,是从前联络过工作的家政。母亲习惯性地看一眼策策,策策摇头。母亲一边给小外孙喂饭一边说,呵,不出去啦,还是在家带自己的外孙子开心。母亲放下电话,策策说,妈,以后哪也不去做,咱这个家怎么也不能再散了。母亲哎哎地应着。父亲好久不喝酒了,今儿给自己倒了一盅白酒,一口小菜一口薄酒地品,直至微醺。
窗外,已墨染繁星。父亲脸色潮红地刮刮小外孙鼻头,去,让妈妈把爸爸找回来,咱家就谁也不跟谁分开了。策策望向漆黑夜幕中微弱的星光,内心泛起无限怅惘。
策策离婚后,在县城里找了份工作。
儿子找爸爸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策策上班就总心不在焉的。熬到下班,她没直接回家,一个人顺县城主干道没有目的地往前走。道路两边绿化树光秃秃立着,金黄的叶子铺满一地。策策站在树下凝望被繁茂的枝桠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图形的天空,才刚刚傍晚,太阳就迅疾隐匿进厚重的云层里。刺骨的寒风拍打在建筑物上发出不同的声响,扫过脸颊生疼生疼的。路上行人麻木脸面匆匆而过。策策裹紧大衣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一栋熟悉的楼前。
楼下肉铺已拉上卷帘门,策策拐进楼道径直上五楼。打开房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至,墙上的婚纱照、茶几上的水杯、水晶珠帘,这里曾经是她和阿铎的婚房,两人像燕子衔泥筑巢般地布置好这个小家。现在,它是策策一个人的了。离婚签字时,策策以为从此解脱了,可拿起笔签下名字那一刻,她深深望一眼阿铎,竟然满是不舍。那天雨很大,屋檐下水滴像珠子滚落玉盘,策策站原地望着阿铎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雾中。走前,他把仅有的钱和房子留给她。他说,你跟了我,没让你受委屈,别因为离婚了,你跟儿子过得不体面。
策策坐在电脑桌前,轻轻抹掉儿子周岁时拍的全家福摆台上的灰尘,三个人穿亲子装,两个大人身体微微倾向抱坐在中间的孩子,是笑靥如花的美好模样。策策抚摸照片里阿铎温暖的面容,又想起了旧日时光。
婚后策策安心养胎,阿铎经营肉铺赚钱。策策嗜睡,醒来时桌上总摆好早餐,有时是煮蛋和粥,有时馒头豆浆拌菜。策策偶尔会早醒,阿铎以为她还在贪睡,手腕撑床沿俯下身轻轻吻下她额头。策策闭着眼睛听他飞快地走进楼道里的脚步声,交替的节奏很快,步伐有些重,踩梯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策策把被子往上提提,心里感到很温暖。
太阳慵懒地从东边废弃的厂房后面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爬上来,像一颗冒着油泡泡的煎蛋,不动声色地贴在辽阔高远的天空中。柔和的阳光像一匹绸缎透过大块玻璃倾泻在实木地板上。策策站在尘埃舞动的光柱中,隔着铝合金窗户往下看,阿铎系着一条深绿色皮围裙站在案板前忙碌。策策趿拉双拖鞋下楼,站在他身后,新鲜猪肉的腥膻气、阿铎毛孔里散发的男人气味与花坛里一大簇一大簇盛开的刺玫花随风飘散的浓烈香气糅杂一起,黏稠厚重的空气里一股甜腻的荤腥味久久地盘旋不散。阿铎熟练地切肉、过称,策策扯下塑料袋,张开。阿铎一看见策策,紧绷着的脸噗嗤就笑了,露出一排细密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白砂糖似的微光。阿铎摘下手套摸摸策策鼓起来的肚子,眼神黏在她裸露在外的后脚跟上,嗔怪说,别着了凉。策策抿着嘴角笑,不会。阿铎歪着脖子,单手掐腰,满眼宠溺地看着策策,一双硕大的招风耳扎煞着,被阳光和风儿滋润成红色。策策伸手去捏他肥厚的长满绒毛的耳垂,突然恍惚,这就是自己的男人,是肚子里孩子的爸爸。
晚上阿铎给策策打泡脚水,弓着背把她肿胀的脚放进温度适宜的水里。策策抚摸他宽阔的后背,心里很伤感,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就爱不起来呢?会愈发想念深圳,如果略略还在,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策策目光对视阿铎温暖的笑容,她想面对如此淳厚的男人,竟然去思念别人,是要受到惩罚的。
策策没想到孩子周岁时会收到深圳男人的短信。那天一家人拍完照片回来,她打开手机时蹦出一条信息:我很想念你。策策眼眶里溢满泪水,从前朝夕不离的画面一帧一帧浮现在眼前,她回:我也是。策策抑制不住自己,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舞动,她想说很多很多,她想说终究是回不去了。她还什么都没有说完,手机被身后一双大手钳住,策策闻到一股熟悉的猪肉的荤腥味。
什么都没有呈现的意义了。
策策说,我怎么都爱不起来你。
……
策策说,把孩子放在我爸妈家里养育吧,你知道的他们喜欢孩子。
阿铎说,好。
策策心里藏一份期待,他若挽留,应该是另一种结局吧。但是阿铎说好。他说,我是个粗人,给不了你想要的情感。
策策就哭了,脸埋进阿铎怀里泣不成声。
下雪了。
一片雪花落在策策手背上,一丝冰凉后化成小片浅淡的水迹,渗进毛孔里。策策仰起脸,无数片细碎的雪花从灰白的天空簌簌落下来,落在她脸颊上,落在头发上,落在睫毛上融进眼睛里。策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想起深圳出租屋里的男人,想起略略离开那年的那场雪,想起阿铎。时间白驹过隙悠忽而已,她越来越深刻地想念阿铎,他的爱和照料,润物无声地渗进她的骨血里,成为生命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2019年的春节在鞭炮声中如约而至,母亲带小外孙乐呵呵地贴春联。略略走后第一年贴春联,看着喜庆,家人自然多些欢乐。策策把儿子包裹得像个小粽子,蹒跚地跟在姥姥身后,怕撵不上,两只小脚迈得极快,身子前倾着,像个可爱的小企鹅。策策推门喊,快回来呀,别冻感冒了。母亲牵住小外孙的手说,甭担心,日头暖洋洋的。
座机响起来,策策一接是阿铎。他说,我把孩子抚养费打过去了。策策看一眼手机上的转账记录,说打多了。阿铎在话筒那边说,你代我给孩子姥姥买些礼物,你知道我是粗人……策策打断他,你在哪呢?他说,在长春。
策策心里有了着落,抬头无意撇一眼,翻开的日历上赫然写着:今日立春。
年后,策策陪父亲把略略接回家,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坳里,前面能俯瞰辽阔的大地,身后有青山依傍。父亲一边培土一边说,老小子准能喜欢这地儿,一开春都是花啊鸟啊的,热闹着呢。父亲累了,盘腿坐在新拢起的土堆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冷风一吹不禁打个寒颤。
策策抚摸新泛起的潮湿泥土,抓一把贴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她看着父亲问,爸,略略到底为啥喝药?父亲微微一怔,沉默许久说,略略要接你妈回来住,我不同意,吵了几回嘴,他说再不同意他就去死……我没当个事儿,晌午回家一看,他像虾米似的弓在墙角旮旯里,顺着嘴角往出冒白沫。父亲脸色蜡黄,像陈年枯枝一样的手指使劲儿揉搓眼睛。我慌忙问这是咋了?他说喝百草枯了。父亲哆哆嗦嗦地抽出一根烟,打火机响好几下才打着火,吸一口带着哭腔说,我背起他往路上跑,他脸贴着我肩膀,在我耳朵边说他不是真想死,就是吓唬我呢,想把妈妈接回来,姐姐也回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策策泪眼模糊中看不清父亲的脸,他攥起拳头砸自己的头,大声说,怨我啊,怨我!策策早已泣不成声,紧紧握住父亲颤抖的手说,不怨,我不怨。
策策辞掉工作,离开县城。父母亲牵着小外孙一起去车站送她,母亲忧心地问,你是不是回深圳?策策把儿子和父母搂进怀抱里,笃定地说,我去长春。客车驶来,策策在靠窗位置坐下。母亲抱起小外孙,父亲紧挨着母亲,三个人在清晨剔透的光芒里变成一幅美好的剪影印刻进策策心里。她拉开车窗跟母亲说,等我们回来。母亲心里一下子明镜了,好!好!一起回来。
客车像一尾鱼,一恍惚,融进浩渺的海水里。车窗外温煦的风吹乱策策的头发,吹在她脸上痒酥酥的,像极他的气息。道路两边的垂柳抽出鹅黄的嫩芽,远处软绵绵的小草悠悠一片,期间点缀几朵不知名的素淡野花。天空很高远,浅蓝色里浮着一团一团纯白的云朵,几只雀儿斜着翅膀欢腾飞来,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策策吸一口甜丝丝的空气,心想,春天还真的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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