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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翁的葬礼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487
姜 明

一、你死了

你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死得如此仓促和蹊跷。

  晚上10点多,你开着去年新买的路虎揽胜,行进在老家的高速公路上。从D市到家乡小镇,也就六七十公里,半个来小时的车程。想着刚才的谈判,你心里有些小高兴,速度也就起来了,应该有一百三四十码的样子。这段高速路开通还不到一年,监控设备没有到位,再加上,这毕竟是在家乡的土地上啊,虽然你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全中国的高速公路你差不多都跑遍了,但在家乡的高速路上奔驰,你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和满足感。本来你就是一个喜欢开飞车的人,自然有点管控不住自己了。

  你是一个医疗器械经销商,在全国8个省会城市有分公司,平日里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除了春节雷打不动回家看爹妈,平时很少回老家。这次回来,是为了催一笔款,两年来杨大宽已经累计拖欠了你600多万的货款。杨大宽挺仗义一个人,是D市卫生局局长的小舅子。前些年你们合作很愉快,老实说彼此都赚了不少的钱。虽说600万也不是小数字,但暂时不收回,也不影响公司运转,只是你听说杨大宽那个局长姐夫正在跟姐姐闹离婚,失去了局长这棵大树,他的生意可能会大受影响。另外一个原因,是前几天你听说杨大宽跟他的一个朋友合作搞的那个小贷公司,他自己投了很大一笔钱,还动员亲戚朋友,揽储了很多钱,而现在他那个合作伙伴跑路了。据说杨大宽已经破产了。这让你很担心,所以急着回来见杨大宽。

  但今晚见到的杨大宽,并不是落魄的样子,更喜剧的是,传说中已经跑路的那个合作伙伴,也在杨大宽身边。大家嘻嘻哈哈,谈笑风生,完全是清风出岫行云流水的样子,他们承诺一个月以内,将欠款连本带息都还清。

  “我只认银行的定期利息,这个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哈,”杨大宽很认真地说,“去年我动员你把这笔欠款放进我们小贷公司,你不干,看你白白损失了多少高额利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恨不得把面前的茶水泼到他脸上,操,老子为什么不存进你的地下钱庄,我是想要现钱,我是想你立即还钱,你倒好,一拖又是一年多,现在倒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但你没有这样做,甚至露出类似谄媚的表情,“是是是,我缺乏战略眼光,今后还要多跟杨哥学习。”杨大宽同意还钱,而且基本可以确证,他是还得起钱的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高兴的事情?趁着高兴,干脆这次在老家多呆几天,把老爹老妈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情给办了。爹妈也是,差不多十年前就要你给他们置办棺材,对这个要求,你很反感。有一次甚至很愤怒地冲你老爹大喊大叫,老爹惊住了。在他印象中,自从你20岁外出打工,第一次返乡,把800元钱交到他布满老茧的手上之后,你就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再也没有对爹妈发过脾气了。

  显然那是一个例外。都说你是孝子,孝子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双亲,爹娘健在而棺木先备,你总觉得不吉利,甚至有诅咒的意味。其实这个道理爹妈也懂,但站在上了岁数的老年人的角度,他们的想法自然又是不一样的,他们希望能亲眼看到自己百年后永久居住的“木房子”,并将之看成他们生命尊严的载体,灵肉永安的永久居所。这样讲吧,入土为安之前,眼见方能心安。老爹自此再也没有跟你提过棺木之事,但据妹妹讲,他自己在秘密行动,两口棺材都已经置办好了,只是慑于你的面子,不敢往家里搬。其实你现在已经想通了,老人上了年纪,说走就要走,如果没有准备,措手不及,那反倒是大不孝。棺木摆在家里,老人自己不以为然,反而觉得荣耀、安心,那为什么又不满足他们呢?越早满足越好,早一天,他们就早开心一天。你原先已经跟广东中山那边的红木家具厂联系好了,请他们用黄花梨定制两口棺材,厂家觉得不吉利,不愿意接手,你给出了两倍的价格,厂家才勉强同意,但后来你自己放弃了。你那位在省文化馆工作的高中同学文修东劝你不要这样做。他说你以为是给父母做了最豪华的寓所,殊不知,红木太值钱了,说不定很快就会被一些丧尽天良的盗墓贼给盯上,那时令尊令慈可就死不瞑目了!你决定明天到县城西郊的灵山寺去见一见善智大师,看大师有什么建议。还记得上次大师赠你的那句话,见了就做,做了就放下了,了有何不了。嗯,想到就做,做了就了了,也算给老爹老娘一个交代。

  这样一来,越想越兴奋,车速就快了些。不曾料到,前方一两百米有几个黑影在朝你挥手,难道他们的车出现问题了吗?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车呀,或者是他们想搭便车?这黑灯瞎火的高速公路上,停不停车呢?正在犹豫,一个人影已经做出了窜向你所行驶的中间车道的动作。距离虽然还足够远,但你本能地踩了刹车。你非常清醒,你并非急刹,对任何车型的后车都不会造成影响。可万万没有想到,身后一辆准载25吨的大货车呼啸而来,雷霆万钧地撞上了你的路虎。伴随着一声巨响,路虎飞出去了,你也飞起来了……

  最悲惨的是,你又犯了老毛病:没有拴安全带。

  毫无疑问,你当场毙命,就这样,你离开了人间。

  你死了。

二、天眼开了

你听别人说过,人死的时候,会感觉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飘啊飘啊,最后才着陆,有所依傍。你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你从路虎车上飞起来,迅速落地,然后你什么也不知道了。应该是从那一刻起,你就死掉了,太快了,快得你都来不及想一下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你就死掉了。当然,真的就这样死掉了,对本人来说也未必不好,根本就没有什么痛苦,只是估计会对亲人、对朋友造成巨大的痛苦。

  谁都知道,你是一个有钱人,又特别善良,乐善好施,广结人缘,有口皆碑。一年前你梅开二度,与小你20岁的柳岚岚大婚。本来你是想低调处理的,毕竟你是二婚,但柳岚岚不依,说她是初婚,而且肯定也是唯一一次结婚,嫁给你本来就亏了,还想剥夺她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理应享受的婚礼的权利,门儿都没有。就这样你们在省城最豪华的世纪豪庭摆了200桌喜宴,可是来的客人源源不断,到最后都没有席位坐。幸亏婚庆公司早有预案,不然说不定好多嘉宾会高兴而来,扫兴而归。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你的人缘和人品。可是谁能料到啊,一年的时间,春风满面的新人,就这样成了黄泉路上的新鬼。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壁残垣!如果你有时间追忆,一定会这样感慨,可是来不及了,你已经死了,此时,你分明听到了一个声音——

  “确定死亡。瞳孔放大,呼吸停止,心跳停止,被追尾车辆驾驶员确定死亡。”

  等等,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可能听得到外界的声音?你很疑惑,转瞬又被一种巨大的喜悦所淹没,你对自己说,能听到声音,就证明我没有死啊!但是很快,你又冷静下来:听到的声音,不正是自己的死讯吗,不就是来到现场的120医生对处理交通事故的交警的鉴定陈述吗?啊,这是一个多么悲哀的时刻啊!这又是一个多么荒唐的事件啊——等等,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捋一捋,我要捋一捋。

  其实,根本不需要捋,因为你非常清楚地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那么,你在这里签个字,确认一下,哦,对了,尸体是由你们拉走,还是我们直接通知县殡仪馆?”

  “人都死了,还去我们医院干嘛。通知殡仪馆吧。对了,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确定了。现场找到了死者的手包,里面有他的身份证,已经通知他家属了,请家属直接到县殡仪馆认尸。”

  “哦,那好,赶紧通知殡仪馆吧,说不定家属已经守到殡仪馆了。”

  “那倒不急,死者家属是省城的,就算接到通知立即往这边赶,跑拢也该天亮了。”

  根本不需要求证,这就是出勤交警与医生之间的对话。你再一次获知,自己已经变成“死者”了,你的身体已经成为“尸体”了。

  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作为死者,你怎么可能听得到来自人间的对话?你虽然听说过很多离奇的灵异事件,但那些肯定都是编撰的,供人解闷的,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你试图睁开眼睛,天呐,仅仅只是想了一下,你真的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一闪一闪的警车,一前一后,共有两辆;呜呜叫着的救护车;差不多横跨了三排车道的大货车。所有车辆一律开着大灯,几束强光让深夜里的高速公路特别明亮,很像是一个话剧舞台。没有其他车辆经过。很显然,高速路封路了。两个穿反光背心的交警正在跟穿白大褂的医生说话,不远处,另外一个警察身边蹲着一个垂头丧气的男人——毫无疑问,他就是肇事司机,就是杀死你的那个凶手。奇怪的是,你看见了他,竟然也不太愤怒,他似乎也不太可恨,天知道你怎么会这么宽容。一个警察向另外一个警察走去,手中捏了支烟,小红点在暗夜里显得很柔媚,有点像你那个小夫人柳岚岚的性感小嘴唇。抽烟的警察说,现场还是有些疑点,要不要通知刑警队过来看一下?

  另外一个警察打着哈欠说,疑点?会有什么疑点?深更半夜的,就不折腾人了吧。

  抽烟的警察说,可是,现场没有路虎急刹车的痕迹,大货车怎么会突然就撞上去了?总感觉不大合常理。

  货车司机喝酒没有?

  没有。恰恰因为不是酒驾,货车司机多少有些蹊跷。

  疲劳驾驶嘛,货车司机通常一开车就是十几二十个小时,不出问题才怪,另外那个警察说,收工了吧,都快三点了,回去看能否再眯一会儿。

  抽烟的警察不再说什么了。

  很快,汽车的马达声响起来了,警笛声也被拉响了,加上一直没有停歇的救护车的呜呜声,空旷的夜晚突然显得逼仄而尖锐。想到这些声音都是为自己而起,突然就想到中学时读过的一本小说,好像就叫《丧钟为谁而鸣》。这时你就簌簌下泪了,你不知道活着的人看到的你是什么样子,反正你觉得自己在流泪。

  对了,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听见别人在说什么在干什么,但是你完全看不见自己的任何部位,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许这就是自己跟“人”不一样的地方吧。大地摇晃了一下,几辆车同向行驶,你感知得到前面警车的警笛和警灯,也有以往坐车行进的那种感觉,但是你自己到底在哪里,你无法感知。在警灯的明灭闪烁之下,你努力回想,希望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想到了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朋友杨大宽。突然,警灯消失了,杨大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了你眼前。

  杨大宽依然在你们晚上见面的那个会所里,身边的两个人,你们会面时他俩也在。三个人摇晃着酒杯碰杯,一个人说,他们收工了,祝贺老大。另外一个人说,天衣无缝。杨大宽嘴角浮现出笑容,感谢兄弟们帮忙,对了,大货车司机那里,弄死不能松口,他一松口,我们全都要进去哦,说不定还要挨枪子儿。一个人说,老大放心,早就说好了的,过两天我再到看守所去安他的心。另外一个人说,左富贵这个傻逼,居然敢对我们老大说狠话,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是啥子角色,哼,怎么死了的都不明白!

  哇,点到了我的名字!你一惊,你就是左富贵。这样看来,你并不是死于偶然的车祸,而是死于预谋犯罪!你感觉自己透不过气来,憋屈,难受,愤懑。凶手在弹冠相庆。而你,尽管洞窥了他们的罪恶,但却无能为力。你现在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就算死魂灵一息尚存,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没有想到,杨大宽竟然是这样心狠手辣!早知这样,那600万干脆就不找他要了。可是,人生哪里有后悔药?当然,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又怎么可能不找他索要自己的血汗钱?罢了,罢了,遇到这样的歹徒,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这个时候,你又听到杨大宽在说话了:

  “卢有为那个王八蛋,得狠狠地收拾他,不然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卢有为就是杨大宽的姐夫,D市卫生局局长。你对卢有为印象是很好的,毕竟他是大买主嘛,虽然是支持他内弟,间接也是在帮你发财嘛。肯定是他搞外遇闹离婚的事情,惹恼了小舅子。小舅子心狠手辣,不知道要闹出多大动静来。

  “老大,你说咋个整,我们就咋个办!”

  杨大宽沉吟道,“这样,你们好生设计一下,把勾引卢有为的那个贱货给办了,看卢有为他还怎样去稀罕那小婊子!”

  “办?是这样——”马仔做出抹脖子的动作,观察杨大宽的表情,然后又露出淫邪的笑容,“还是,大家都快活的那种?”

  “笨!”杨大宽骂道,“为这种事情杀人太不值得了哈。你得动脑子,如何把事情办了,自己也快活了,还不给自己带来麻烦,关键是,还能够留有余地——他毕竟还是我姐夫嘛。”

  “明白了。”马仔摸摸脑袋,很憧憬的样子,“应该不是太难,我对自己的本事还是有信心的。”屋子里的三个人就大笑起来,笑声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像是火焰在熊熊燃烧。

  这些人真的是渣男。你越来越生气了,以前就听人说过杨大宽是黑社会成员,你一直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这样的人太可恶了,他把我杀了,就像灭一只小蚂蚁一样,没有人来追究他的责任,我怎么能这样白白地牺牲掉?你胸中涌起了强大的复仇情愫,你对自己说,做鬼也不能放过他,一定要把杨大宽拖到地狱里来,一定要让他不得好死!

  该怎么行动呢?立即,你想到了一个人。

三、受益人

范成章是你的律师,也算半个朋友吧,每年你都要给他支付几十万顾问咨询费。律师好像心肠很硬,收起钱来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有个矿工在井底下被埋了,家属打官司,一打就是5年,终于赢官司了,获得了48万元赔偿,范律师收了9万元律师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你曾经劝他,面对弱势群体,好歹还是优惠一下。范律师说,我挣的都是良心钱,凭什么要优惠?弄得你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在嘲笑我挣的钱不干净?他的工作主要是帮你审阅各类经济合同,当然,也顺带着帮你合理避税。范律师的名言是:咱不能偷税漏税,但咱也不能多缴税傻缴税,不偷税是利国利民,傻缴税误国误民。当然,由于较多地介入公司的经营业务,范律师对你以及由你出任董事长的8个分公司的核心业务也就十分了解。这样,跟你就分外熟悉起来,看起来你们就像是朋友一样。有时候,你也觉得他就是你的朋友,只有朋友才会为你着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应该算你最好的朋友。

  这次老家讨债之行,范律师是知道的,他还曾劝你带上一两个助手,至少要带上司机,“万一要喝酒呢,你不喝肯定不好,但喝了酒你又如何开车?临时请人给你开车,不熟悉车况,容易发生意外。”范律师甚至还提醒你,“感觉杨大宽不会那么轻易地还钱,你自己要多当心,特别是不要被他把欠你的货款绕进他的小贷公司,那种民间信用机构,喊破产就破产,政府都救不了你!”但范律师还是低估杨大宽了,他不仅把你的600万洗白了,把你的命都给除脱了。当时要是听他的话就好了,如果自己带一个助手,哪怕是把柳岚岚的弟弟给带上,估计杨大宽也不会那样轻易得手。

  柳岚岚的弟弟这两年一直在给你开车,本来就是你的专职司机,可这小子不懂事,有些事情,明明是男人间的事情,却跑去告诉他姐姐。柳岚岚仗着年轻有姿色,特别是仗着自己是明媒正娶的左夫人,每每跟你大吵大闹。唉!这又是何必嘛,男人间不就这么点事儿嘛,当年你的原配夫人杜若松也就是这一点容不下你,你们只好离婚收场。杜若松是中医附院的医生,知书达礼的,挺好一个女人,当年你左富贵还没有发迹,她算是下嫁给你的。这柳岚岚,也不是不知道你跟杜若松的故事,偏偏还要这样折腾,真的是心比针眼小,妒忌比天大,老子把结婚证都给你了,意思就是把身家性命都押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柳岚岚老是吵闹,你心里烦,但拿她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就是把这个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间谍赶跑。这样,柳岚岚就是怀疑他在干什么坏事,毕竟没有真凭实据,闹起来,也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接替他的司机至今没有找好,所以这才孤身赴会。想想范律师确实还是有远见啊!

  这样想着,范律师就出现在眼前了,就像放电影一样,画面真实、饱满、清晰。你基本可以确信自己拥有这样一种能力了:你有一双天眼,也就是,你想到谁,谁就会出现在你眼前,而眼前的他,则是将他此刻的生活场景,零时差直播给你看。这是一种超能力吗?这是一种死魂灵固有的能力吗?你不知道,但你此刻分明看见范律师并不是躺在床上,似乎是坐在书房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的面前摆着一叠文件,你晃了一眼就明白了,他是在研读你公司的一些合同。他怎么会保留这些合同呢?他怎么不睡觉,爬起来研究这些合同呢?他知道你的死讯了吗?他研究合同有什么目的吗?错愕之下,狐疑顿起,你是寄希望冰雪聪明的范律师怀疑你的死因,反转对“交通事故”的定性,进而曝光杨大宽及其同伙的罪恶。但是,看起来情况并不是那样简单。

  你想起来了,范律师不光深度介入了你的公司经营,有一次他跟你探讨你的保险状况。你也很坦诚地告诉他,你在三家保险公司购入了总赔额为3000万的意外商业保险,他接着问:“受益人呢?”似乎这个问题与他无关,但你想他在你生命中都已是一个那么重要的人物了,再告诉他一点秘密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就告诉他,受益人三个,一个是你前妻杜若松,一个是你跟杜若松生的儿子左正大,另外一份由你的父母共享。你说完之后,范律师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说,你这些个受益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呀。

  你当时就笑了,说,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居心叵测,告诉你吧,这几份保险我是从七八年前就开始购买的,之所以受益人没有柳岚岚,因为购买时压根都还没有认识她。

  范律师说,真的有那样简单吗?

  你点点头。范律师说,那么,现在你有新太太了,而且你小儿子都快满百天了,为什么你没有去更改受益人呢?

  你说,柳岚岚不知道有这几份保险。

  范律师说,你压根不想让她知道你有这几份保险。

  你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实不想变更受益人,我想当年买的时候是那些受益人,干脆就是那些受益人吧,这有什么错吗?

  范律师认真地盯着你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但从我们律师的角度来说,你这样做,对你现任妻子,是不公平的。

  你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跟他探讨。你不想把你所有想法和盘托出。也许他猜得到,但你不想证实。你跟他,确实还不是那种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但你跟你另外一个朋友文修东是交了心的,你认为从本质上来讲,你是对不住原配杜若松的。她跟你同患难,却没有共富贵。当年分手的时候,你的事业刚在扩展期,资金全被砸进去了,杜若松也没有分到多少财产,离异后独自养育儿子,基本没有给你添增任何麻烦。儿子逐渐大了,现在在澳大利亚留学,今后还会购房,娶妻,这些都需要钱,所以有两份保险的受益人,写的是她们母子的名字。给爹妈一份,那是天经地义,儿子不在了,没有人赡养他们了,有那份赔偿金,也就可以解他们的后顾之忧了。

  文修东听后就说,你这样做是对的。

  你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婚后不修改受益人?

  文修东说,废话,你买的是保险,是你发生意外之后的商业赔付,又不是你的财产分配。柳岚岚是你现在的合法妻子,若你真的发生意外,你大部分的财产都是她的。

  顿了一会儿,文修东又说,恰恰是商业保险,受益人最不应该是你那年轻貌美的小夫人。

  你问:为什么?

  他说,你那么聪明,还需要我明说吗?

  你说,那你今天就给我说明吧,看你说的和我想的,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文修东说,我给你讲一个新闻吧,百分之百的真人真事。数年前,南京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女人被交管部门告知,她的丈夫在交通事故中丧生,事故现场有她丈夫的若干身份证明物件。而女人的丈夫并没有丧生,就在她的身旁。由于丈夫无意中购入了较大数额的意外险,夫妻俩决定将错就错,以此骗保。成功骗保之后,一直蜗居的丈夫表示想出去“透透气”,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业已“死亡”的人,出去活动当然有诸多隐患。一旦身份曝光,夫妻俩不仅要被收缴保金,还会双双收监。既然他已经被宣布“死亡”,为何不让他真正“死亡”?恶从胆边生,妻子和她父亲合谋杀死了丈夫。

  你听得瞠目结舌,慌忙问,那个妻子,是原配还是继任?

  文修东说,这个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晓得的就是,骗保杀人的事情,随时都在发生。

  文修东用他的故事,解读了来自你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担忧。相对于你,柳岚岚实在太年轻了,年轻的心里,有着怎样的火与欲望,你是太清楚不过了。你曾经为这样的火光与热情所感染,以为可以共同燃烧,甚至可以再续青春,但很快你就知道了,桥归桥,路归路,你是你,她是她。柳岚岚的心思很重,婚前你是小看她了,否则,你是绝对不敢娶她的。

  范律师在他的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急切地接通了电话,不出意外,电话真是柳岚岚打给他的,柳岚岚问,查到了吗,到底怎样说的?

  范律师说,查到了,文字表述,对你不利。

  柳岚岚说,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情况对我有利?

  范律师说,办法嘛,我一直在想,真的很困难。你什么时候回省城?回来之后我们见面商量。

  柳岚岚说,我还在奔丧路上呢,我到那边先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吧,争取尽快返回。

  电话断了,范律师的画面也消失了。是你主动切断那个画面的。你不想看见他了。你以为他是你的救星,看起来,他也不是那么单纯,真不知道他跟柳岚岚到底在密谋什么,不会是在针对你的财产吧?尸骨未寒,甚至尸骨未认,至亲之人,不会这样急切吧?想到这里,你不寒而栗。

四、未亡人

从不寒而栗到置身冰窟,只经历了极短的时间。现在,你已经躺在县城南郊殡仪馆停尸房的冰棺里了。你知道冰棺是怎么回事,过去也曾到过殡仪馆去与亲友做最后的告别。你在外面,亲友在里面,中间隔着一层玻璃罩子,那就是阴间和阳界的交河。罩子里面的人无限安详,罩子外面的人则悲天呼地、声色大动,看起来似乎是情真意切,但其实也不尽然。你曾经去参加过一位医院院长老父亲的葬礼,由于老人家高寿,是喜丧,所以现场并不悲壮,但是你看着老人家,突然想到了你的老爹,特别想到昨天是他的生日,而你为了赶这个葬礼,没有去为老爹祝寿,你突然爆发出了与你身份(非亲属)、年龄(你已是饱经人世沧桑的中年人)极不匹配的哭声,现场局面一度出现短暂的、微妙的尴尬,但很快人群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哀号,你的哭声被迅速淹没掉了。彼时,不痛哭是可耻的,表情和声音的动静弱于身边人,也是可耻的。可以说,你的哭声掀起了大放悲声送恩亲的高潮。医院院长默默地看了你好一会儿,才正式地、真切地哭起来。三天后你接到医院办公室主任的电话,说院长同意将你们的医疗器械纳入院里的采购清单,请你们准备参加下个月的公开招标。一个月后这家医院成了你们的又一个大客户,每年都要通过你们采购2000多万的医疗器械。其实早在两年前你就开始勾搭医院院长,但这个家伙油盐不进,常规套路在他那里完全不起作用。就在你准备放弃他时,无意中参加的这个葬礼,撬开了又一扇阿里巴巴之门。从那时起你又明白了一个道理:许多事,只要真心实意地去做,就会有实实在在的收获,说不定连死鬼都要会帮你的忙。

  现在你已经躺在冰棺里了,几天后,当家人为你举办遗体告别仪式时,会有多少人为你发出真切的,或者虚假的哭声呢?想到这里,你觉得相当无趣,当你把很多事情看透看穿的时候,你还会有人生的快乐吗?

  不知何时,一抹天光,透过狭小逼仄的窗户,照进了停尸房里。哦,天亮了,你想,天亮了,我的爹妈该起床伺弄他们的菜园子了吧?

  果然,你就看见了你的老爹。他正在院子前的丝瓜架下,给他亲爱的蔬菜浇水,一边干活儿,一边嘟囔,说好要回家睡觉的,咋个又没有回家,富贵昨晚又死哪里去了?菜园子里的蔬菜是一律的好,芒种刚过,茄子、番茄等时令菜蔬,周身发亮,洋溢着蓬勃新鲜的活力。而南瓜、丝瓜等藤类蔬菜,则在飞龙走风之中,珠胎暗结,日益饱满。明黄色的晨曦纱一般笼罩着整个菜园子,鸣蜂追花逐蝶,鸟语次第起伏,这座乡亲们口中纷纷传扬的“左家大院”一派祥和景象。

  左家风水好。乡亲们都是这样说的,你看他们那个宅基地,背靠大鹰山,两侧则是涂玉崖的余脉,这就形成了方方正正的太师椅啊。再看他们的朝向,那样的开阔,仿佛咱田家坝村的天地都是他们家似的,难怪他们左家要出富贵那样的大富大贵。

  风水好,那是祖先积下的德。你发迹前,认为那是封建迷信,发迹之后,你就奉为至理了,先是请地仙反复勘测、掐算,择定了修缮祖坟的日期(据说祖坟不能轻易修缮,如若八字不对、日期有误,轻则诸事不顺,重有血光之灾)。很快,方圆十里最豪华、最气派的五座坟茔就矗立在田家坝的清风明月之中了。敬置好了先人,你又来安置家人。你把原先的老房子拆了,造了一幢地面面积200个平方的六层高楼。

  “六层。爹妈一层,咱五兄妹一人一层。今后逢年过节,所有人必须拖家带口给我回老家来过。”这是你当年建楼时说的话,爹妈乐得合不拢嘴,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都喜形于色,纷纷赞叹哥哥的大手笔。

  房子造好了,内部装修也搞得跟城里差不多的豪华。房子外,用围墙一隔,就弄出了一个大院子,真的就有“大宅门”的气象了。你测算了一下,这个院子可能有两亩左右大,为什么能这么大?首先因为左家是独门独户,有扩建的余地;其次呢,在宅基地之外,确实是占用了一些自家的林地。但这有什么困难的呢,村支书的儿子就在你左富贵手下做事,这点小事还办不成吗?不仅办成了,而且前两年农村土地确权,左家大院已经被登记确权了。由于院子与村上的公路间有300米是机耕道,小车无法开进左家大院,你在同村支书商量后,自己出钱建了一条4米宽的水泥路。这样,左家五兄妹同时回家,或者你要在老家大院宴请宾客,随便来多少辆车,都可以顺顺当当地开到院子门口。所以,左家大院,左家大宅门,自从它建好的那一天起,就成为了田家坝村的一个标志性建筑,也成为了乡亲们口碑上的热词,更成为了家长教育子女的活载体、好基地。

  遗憾的是,左家大院的使用价值,大大低于你的预期。在你的初衷里,逢年过节,五兄妹带领各自的小家庭成员,都要在左家大院会合,以大家庭的整体面目,孝顺双亲,欢度佳节。可这样的欢聚,很难实现家庭成员全覆盖,七八年间,似乎只有一次,也就是左家大院建成后的第一个春节,五兄妹都聚齐了,还有些亲朋好友受邀或主动登门朝贺,不光院门口停满了车,就连你们自费修的那条300米长的通村公路上,都停满了各式小车,逶迤连绵,煞是壮观。你站在大院门口,指点着公路上仍可以单边开行的车辆,得意地对你妹妹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坚持修4米宽了吧?便于会车啊!”妹妹竖着大拇指,带着崇拜的眼神为你点赞。但这样的壮观场面,已经多年不见了。你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你是长兄,而且兄妹都在自己手下做事,按理说一言九鼎,谁也不敢忤逆。但实际情况确实很难操作啊,四兄妹各自负责国内一个分公司,常年不在省内,逢年过节,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小家庭家人团圆,各有各的事情做,怎么可能雷打不动集体回老家?小长假不可能,大长假也不可能,就是春节,也很难全部回老家过年,几兄妹都是三四十的年龄,都在省会城市里安了家,各自的孩子要么忙着旅游开眼界,要么忙于补习拼功课,怎么可能年年回老家?望着爹妈失望的眼神,有一年春节你发了狠话,说明年谁不滚回老家过春节,你就让谁滚出公司。二弟三弟四弟和小妹在现场,看着暴怒的你,吓得都不敢说话。几分钟后,小妹自恃与你亲近,朝着你嘟哝,怎么可能年年回家,娃儿在省会读书,竞争那么激烈,不趁着放假好好补课,拿什么去跟城里娃娃比拼?你当然可以年年回家,反正你的娃儿又不由你带。你有些恼怒,做出要打妹妹的样子,妹妹躲到老爹背后,说,老汉你评评这个道理,不是我们不孝顺啊,关键是各家都有各家的特殊情况啊!你老爹当然更奈何不了这个幺女儿,只好说,不强求哈,不能回来也就不强求哈。

  岁数大了之后,老爹脾气好了。年轻时他是个暴脾气。你们五兄妹,除了妹妹以外,谁都有挨打的血泪记忆。你是老大,挨得最多,印象中挨得最惨的,有三次。有一次老爹接到邻居告状,说你在他家李子树上偷吃李子,老爹二话不说,操起晾衣竿就赶到了邻居家李子树下。你在树上吃得正欢呢,冷不防一支摇摇晃晃的长竿正捅向你的屁股,慌忙躲闪,差点掉下树去。老爹在树下跳起叫骂,怎么难听怎么骂,反倒是告状的邻居吓坏了,好不容易才把老爹推走了。还有一次,村上的一个老辈子,请你带话给他的儿子,与你同一个学校的同学,下午5点前赶回家,家里有重要事情。结果你把这个事情搞忘了,显然耽误了人家的大事情,老辈子忍不住责骂了你几句,你正是叛逆期,火气特大,也就跟老辈子对骂起来。你老爹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了,不问青红皂白,迎面就是两耳光。打得你眼冒金星、耳鸣不已,当即就蹲在了地上。另外的一次,则是你不听你老爹的多次警告,在暴雨后大河涨水的一个午后,邀约小伙伴下河游泳。其实也没有遇到任何险情,老爹知道后结结实实地揍了你一顿,屁股都打开花了,最后还罚你在烈日大太阳下跪了一个多小时。你老爹说,狗日的不要命,河里的阎王爷不收你,老子就把你送过去!晒死你!看你龟儿子今后还敢不敢下河!烈日灼心,你汗如雨下,后来就真的一头扎到了地上。你老爹背着你往乡卫生所跑,他那么恐慌和着急,让你在窃喜自己小聪明得逞的同时,添增了一个深刻的教训:再也不能在涨水后的河里游泳,否则老汉会往死里收拾自己的。

  挨打挨多了,你总结出了一些模糊的规律。比如对长辈不尊敬,肯定要挨打,偷东西、撒谎这些,也要挨打,还有就是搞一些危险活动,比如下河游泳啊什么的,同样是要挨打的。不过也要分情况,一般来说,大人看起来越危险的,就越容易挨打。但你挨打时不是在小时候嘛,你怎么知道大人怎么鉴定的呢?多数时候,你还是很遭小伙伴羡慕的。因为他们挨打的时候,你一般都不挨打,比如考试考差了,在学校调皮被请家长了,等等,小伙伴都会遭暴打。你老爹却体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宽容,甚至从来不责骂你。多年以来你一直在分析老爹揍你的原则,后来在你当了父亲之后,你一下子就理解你老爹了,你甚至认为,老爹绝对不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乡村教育大师。当然这位大师,在孩子们纷纷成人以后,他回归到了一个普通父亲的角色里,火爆的脾气,如同他熊熊燃烧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他,甚至变得有点懦弱。在你的面前,他甚至隐隐约约表示出对过去揍你的若干事件的悔意。你完全不接话,只是愈发尊重他。父子俩心里都明白,你已经接替他的位子,成为这个家庭事实上的家长了。

  老爹离开菜园子,蹒跚着踱步到院门口,朝公路那边张望。他在等大儿子回家呢。你好心酸,他还不知道他最引以为豪的大儿子已经死掉了啊。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想都凄惨。对了,柳岚岚还没有把自己的死讯告诉老爹吧?当然,不告诉他也好。但是,小妹这两天在老家啊,柳岚岚也没有通知她?如果通知了的话,小妹应该早就跑到殡仪馆来看你了!这个柳岚岚,有时候聪明得不得了,有时候又傻得没奈何。就说眼前这个事吧,交警通知了她,而她远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赶过来最少也要几个小时,但她完全可以通知你老家的亲人呀,亲人第一时间参与善后,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啊。想到你这个现任妻子,你不由得摇了摇头。当然,是在你的意识里摇头,你已经死了,意识已经指挥不了身体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停尸房的灯骤然放亮,伴随着你最喜欢的香水味道,三个人影出现在门口。不用说,柳岚岚来看你了。但她远远地伫立,皱着眉头,不再愿意前行几步,她是不愿意接受你已经死去这个现实吧,对不愿意面对、接受的事情,不确证、不认可、不相信,也是一种善待当事人的方式。看来柳岚岚还是深爱你的,隔着生死之河,你开始凝视自己的妻子柳岚岚。无疑她是漂亮的,椭圆形的脸庞媚而且妖,乌黑的眼眸,嗯,眼眸里有两泓深不可测的泉水。就是这眸下清泉攫去了你左富贵的灵魂,让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你老爹小时候不让你在河里游泳,你人过中年,阅人无数,最终被柳岚岚身体里的河流收伏,也不能不说是你的一个劫数。除了眼睛,柳岚岚的胸,也是拉升她整体颜值的绝对亮点,挺而有致,呼之欲出,饶你多大的正人君子,一眼望去就会怦然心动,以至于不敢看第二眼。因为第二眼,无论如何都会带有一些些的色情意味了。你知道很多人背地里都在说柳岚岚的胸是做过的,一方面你感到忿忿不平,一方面又无比开心。因为只有你知道她的胸是原生态真乳房,区分真胸和假胸其实很简单,当她躺下时,坚挺如柱的就是假的,而水一样四周散开的就是真乳房。柳岚岚的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个女人,是你的爱人,你的法定妻子,在离你三米远的地方,她依然在遥遥张望。这时你有点不大耐烦了,一下子就看出了柳岚岚的不对劲儿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她怎么能穿那样大红大紫的时装?怎么能把嘴唇涂抹得那样红艳?怎么能抹那么浓重的香水?而且,上灵堂、去殡仪馆,讲究的是肃穆、庄严,根本不能穿短裤、凉鞋,可是她偏偏穿的就是无比招摇的短裙和凉鞋!知情的人知道她是在奔丧、认尸,不知情的人真会以为她是去相亲、约会!

  这个女人真的是太不懂事了。好吧,原谅她吧,她太年轻了,可能也没有人教过她这些礼仪。这种事情,可能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在心里默默为她说情,那边,在陪同人员的反复劝说之下,柳岚岚终于鼓足勇气,缓缓向你走来。你努力控制情绪,希望面容沉静如水,希望能让她看见你欢喜、平静的样子,也好让她的余生不蒙受阴翳……她终于走到你跟前了,你正准备好好地、深情地看她一眼。这时,你听到了一声“啊——”的尖叫,柳岚岚捂着脸夺路而逃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知道,你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她跟你之间,没有进行过眼神交流。在这样历史性的时刻,在生与死的边界,她以一种极其潦草、敷衍的方式,以一种被污损、被亵渎的表情,完成了最后的会晤。兴许是她确认自己老公已死,感情上接受不了,所以就爆发出尖叫?即便如此,她为何夺路而逃呢?为什么不痛哭失声,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站立不稳,以至于不得不跌坐在地?为什么不在最初的悲号之后,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好好地陪你一会儿,跟你说一会儿话,哪怕是数落你、埋怨你撂下她娘俩不管,为什么这些常规套路都没有呢?你极度不开心,听到有人在问:

  “确定是你丈夫左富贵吗?”

  “确定!我确定!”柳岚岚的声音里,一点哭腔也听不到。

  “你刚才都没有怎么看,要不要再确认一下?”

  “不用了,我确认就是左富贵。再说了,他那个血肉模糊的样子,想看清楚也不可能。”柳岚岚的声音里透出的冷漠,恐怕比冰棺里的冷气威力还强大,以至于殡仪馆工作人员都有些诧异了:

  “你真是死者的妻子吗?我看看你的身份证和结婚证。”

  柳岚岚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天呐,她的白眼也是那样迷人,可是现在你一点爱意也没有了。你看到柳岚岚的弟弟,也就是你曾经的专职司机再一次走向你,他倒是低下脑袋,仔仔细细地将你打量了一番,然后说,呸,叫你嘚瑟!早就知道你会死得这样惨!说完扬长而去。

  你目瞪口呆。这是你的小舅子,他口口声声说愿意给你当牛做马。你给他开的月薪,相当于内地城市大公司高管的水平,你还给他发年终奖。就算不让他当你司机,你也还在筹划给他一点公司的股份。仅仅一年多时间,你花在他身上的钱,至少也有七八十万了。而他在为你当司机之前,只是一个县上的小混混。就是这样一个受恩于你的亲人,面对你的不幸去世,竟然没有丝毫痛苦、同情,反而是落井下石般地咒骂。

  “看清楚了吧,这是身份证,这是我跟那死鬼的结婚证。”柳岚岚是那样的盛气凌人,完全不讲场合,不知道上帝是不是给了漂亮女人这样一种睥睨天下的特权。好吧,就算你睥睨天下,可是,这是在生死界、停尸房!她说,“死鬼的遗物在哪里?我要看遗物!”

  她已经把你称为死鬼了,不知道她对你有多大的仇恨。殡仪馆工作人员说,遗物在交警大队,你得去那里验收遗物。

  笃笃笃,高跟鞋着地的声音急促响起,柳岚岚正在远去,工作人员大喊,喂,家属,尸体继续停放在这里吗,停几天?

  烦死了,什么家属不家属,晦气!柳岚岚快步摇动,嘟哝之后,对着她弟弟说,你给死鬼的妹妹打个电话吧,叫他们尽快来殡仪馆办手续,还有,让他们在他们那个什么大院门口搭一个灵堂。

  你这个小舅子在你面前耍威风,毕竟还是有点怵你妹妹,想推掉这个差事,就说,姐,要不还是你打吧?

  柳岚岚说,笨蛋,打!他本人都死了,你未必还怕他家人吗!我是家属,死鬼的钱都该是我的!他的那些弟弟妹妹,现在都是在为我们打工的!

  小舅子说,姐,要不咱还是先到他们家里去一下吧,遗物早点领晚点领都是一回事。

  柳岚岚用她葱白一样娇嫩的手指戳了弟弟一下,余光扫了一下周边,悄声道,笨死了,遗物里身份证银行卡一大把,落到他家里人手里了,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呢。还有啊,手机也很重要,我总感到死鬼背地里瞒着我在干一些坏事。可不,范律师那里也得到佐证了,死鬼一直没把我们当家里人啊,太坏了,死有余辜!

  那张俊俏的脸,因为仇恨,显出了一种生动,只不过,这种生动,是罪恶,是恶之花啊。你绝望地想,想不到她是这样恨我啊,早知道就不该把她娶回家,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五、弟弟妹妹

在小妹的张罗下,灵堂很快搭建起来了。年过八旬的老爹老妈,几乎哭晕过去,小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情,买了100箱大鞭炮,脆响在田家坝的上空环绕了一个上午,这就等于是昭告天下了:左家大儿子富贵升天了,不用说,整个村子都知道了,整个乡镇也知道了,毕竟你左富贵是田家坝这一片响当当的大名人啊。

  灵堂正中央,是一张黑白照,遗像,不知道小妹是怎么找到的。遗像前,点着数根蜡烛,燃着数根香火,火盆里,黄色的火纸在燃烧,那是阴间的钱,需要世间的亲友来给予。不断有乡亲们来给你上香、烧纸,对他们你深怀谢意,但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在老家,大部分乡亲都是认可你的,因为你发财之后不忘根本,愿意接济亲友,而且这些年你从老家先后带出去了二十多个后生。先是在你的几个公司里干活儿,也有人到大城市开了眼界后就跳槽了,但他们无一不对你这个老板赞叹有加。无奈你这样一个大善人英年早逝,土生土长的乡亲们,也就只有凭一把香火,表达对你绵绵的哀思。

  也都还是要送丧礼钱。乡亲们都不富裕,一般人也就送个一百、三百,关系特别好的,特别是以前受过左家帮助、或者子女跟着你在干的那些人家,能送到七百、九百。这些都是朴实的、庄稼一样憨厚的乡亲们。你身处殡仪馆的停尸间,但你完全可以洞悉一切。有时候你甚至觉得,灵堂当中的遗像上的眼睛,就是现在的你的眼睛。是的,你看得到一切,听得到一切,你是全知全能的死魂灵,你有洞悉一切的天眼。

  小时候,奶奶还健在,有时会跟你和兄弟们讲,人死了,灵魂不会立即死去,差不多有一两天的时间,灵魂一直是在肉体附近徘徊的;之后是“头七”,一定要在灵前点上火烛,以便照亮故人回家的路。奶奶说这些的时候,你们都不信,都说奶奶宣传封建迷信思想。现在你信了。过了这几天,就要去找奶奶了,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奶奶了,不知道奶奶过得好不好?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按理说,一大早就接到噩耗的三个弟弟,差不多可以赶回家了。刚好今天他们都在省城,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医疗器械采购大会。但是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这就有些不好理解了,难道还有什么比亲哥哥的葬礼更重要吗?你启动了“天眼”,想看看这三个兄弟走到哪里了。

  二弟居然在飞机上!这是一架飞往南京的航班。二弟是南京公司的总经理。他不回老家奔丧,心急火燎飞南京干嘛?

  你太生气了,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一位正在给你上香的老辈子吓了一跳,惊遽的目光四处散动,谁咳嗽了?谁咳嗽了?

  你再看三弟。三弟是青海公司的总经理。他居然还在省会,正坐在酒店房间里的椅子上打电话:“黄总啊,上次那笔钱……不是那个意思哈,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是那么好的朋友了,既然你有困难,那笔钱你可以先不急着打给我,也算我帮你一个小忙,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今后我们还要加大合作!”挂断电话,三弟在小本子上划掉了“黄总”的名字,接着又开始打另外一个电话,“刘总啊,上次那笔钱……”

  你被搞糊涂了,都是催人还钱,他倒好,是主动宽限,三弟是什么意思啊?在搞什么鬼啊。罢了,再看看四弟吧。四弟是本省省会城市总经理,此刻他正在公司总经理办公室与他的财务总监合计着什么,财务总监眉头皱起可以打结了,说左总,这样改账是有风险的,甚至可以说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就不要再为难我了吧。四弟暴跳如雷,你到底干什么吃的?你吃的是哪家的饭?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如果白白错过,你我至少还要再奋斗十年!稍顿了一下,四弟又拍了拍总监的肩膀,也没有你说的那样危险,据我所知这都是行业惯例,充分运用你的专业知识,一切都可以不留痕迹的……

  四弟在干嘛?改账?他要达到什么目的?你的头脑在飞速转动,甚至想立即给范律师打电话咨询,转瞬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接下来听到的话,让你的一切不解都烟消云散了,四弟似乎是在给财务总监下指令:账面上要显示公司亏损,理论上亏损越多越好,但也不能太离谱……

  毫无疑问,他这是要洗钱了,要把这个分公司所有的资产,洗进他自己的腰包。知道了四弟的意图,二弟、三弟要干什么,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你气得发抖,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们不这样干,公司的钱,也就是你的钱,到底该如何归属呢?如果真的全部归属柳岚岚,又符合你的心意吗?

  这样一想,你就不那么激动了,但你内心依然是十分苍凉的:兄弟啊兄弟,我带着你们打拼,你们从不名一文,到现在富甲一方,哥哥现在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们居然不飞快赶回来,了解情况,追查真凶,却个个打起了小九九……

  又有人来上香,老爹颤颤巍巍陪在身边,来人问,小妹呢?老爹答:刚刚接了一个电话,说是公司有急事,她必须马上回云南,咳,啥子急事比亲哥哥的丧事重要嘛,真的搞不懂!

  小妹也走了。哦,小妹是云南公司总经理。

六、生产关系

哀乐低回,香烟缭绕,越过三三两两的人头,你看得见大宅门外的田园风光。正是芒种,水田里秧苗刚刚栽下,微风过处,一派荡漾,几只白鹭从水田里飞起,在低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老家的生态环境一直是不错的,你曾设想过在田家坝流转100来亩土地搞立体生态种植。用最严苛的环保标准来指导生产,不一定要挣钱,主要用于自家食用,同时用来打点关系,“自家田里产的,绝对绿色环保!”这会激发起接受馈赠的客人多少艳羡和感激的情愫啊。而这种惠而不费的礼品,一定会给你的事业拓展,带来不容小觑的帮助。只可惜,这样的愿望,只能是遗愿了。

  在田家坝村,甚至在乡镇上,你左富贵都算得上是成功人士,大家都知道,你是有钱人。但你自己知道,你并不算真正的有钱人,不要说根本不能跟马云马化腾他们比了,在省内也不算什么富翁,就算在县里,比你有钱的简直多了去了。你就是一个做医疗器械买卖的小老板,说起来有遍布全国的8大公司,其实每个公司也就几个人,业务也单纯,无非就是跑跑医院送送货什么的。医疗器械生意越来越难做,成也人脉,败也人脉,而以往打通人脉的许多方法,现在都面临着全新的考验。当然,你在这个行业深耕10多年了,兵来将当,水来土掩,你自有应对风云变幻的妙招。

  你曾经建立了一套理论:在你们这一行,关系就是生产力,这不难理解,与政治教科书不同的是,不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而是生产关系决定生产力。生产关系有哪些呢?“吉祥三宝”:钱,女人,再加上感情。钱是硬通货,凡是能用钱搞定的,是最简单、也最牢固的“买卖关系”,但现在许多客户对钱警惕多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收钱了。他们害怕钱成为埋葬他们前途和身体的坟墓。这就不大好办了。女人对大多数男人是有效的。女人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她能化解男人面部的严峻,更能激发男人心底的柔情,她能给男人尊严和雄强的感觉,更能吹开他们心中的忧伤,让他们在自觉不自觉中产生一种类似“爱情”的感觉,从而在隐秘的、短暂、吸毒般的快乐中松开防线。而且,接受女人,不及接受现金一样充满风险,虽然现在也有“性贿赂”一说,但毕竟金风玉露,两厢愉悦,女人不认,就很难定性。所以女人是一个巨大的法宝,“爱情关系”也是成就生意的重要利器。再就是“亲情”了。这是维系关系的最高级的形态,也是最琐碎、最难操作的,不能只把客户当老子一样供着,现在的人,有几个把老子当回事?不啃老就不错了,十天半个月回父母家看望一下就算孝子了,偶然愿意放下手机听父母唠叨几句,就算中国好儿子了,把客户当老子,关系一定深不到哪里去。你经常跟员工讲,要把客户当儿子,小时候自然是要捧在手里抱在怀里,从青春期起,你就得看他的脸色,并且自觉不自觉就露出一副谄媚的表情。等他成人了,多半你就是留守老人了。偶尔接到他电话,或者他回家来看你两口子一回,那就是施舍,你得感恩戴德。以这种心态来对待客户,客户才愿意跟你交往,成为你事实上的老子。当然,“客户儿子论”仅限于内部交流,要是传到客户耳朵里,那可就完蛋了。总的来说,人就是一种感情动物,只要功夫下得深,一般来说都会有效果的。只不过,时间成本实在太昂贵了,比如那位被你在他父亲葬礼上的表现感动的医院院长,平时里油盐不进,就在你准备放弃他的时候,无意间洞穿了他的软肋,成就了生意场上最纯洁、最经得起组织考查的“亲情关系”。

  你的“生产关系理论”曾经让你步步为营、所向披靡。说起来,你跟这个行当结缘,有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就是前妻杜若松。20多年前,你刚离开老家到省城不到一年,还是一个工地上的搬砖工,因病住进了中医附院。临床是个60多岁的大爷,一个疗程七天,刚刚输三天液,他就准备出院了。他说实在没有钱了,只能出院,你看着他那明显老于他年龄的面孔,想起了你自己的老爹,你就请他留下来继续住院,余下的钱,你来给。大爷当然坚辞不受,二人言语往来间,引起了主治医师的注意,医师便劝大爷留下来,还说,这个小伙子有爱心,你就当自己借他的钱嘛,以后有钱再还就行了。你这个病继续治很快就会好的,如果不治了,可能会有大麻烦,甚至生命危险。大爷被吓着了,只好听了大夫的话。

  大夫就是杜若松。一来二往,大夫对你的情况有了了解。有一天主动提出来,请你出院后去找她的叔叔,叔叔经销医疗器械,正缺人手,说不定可以给你一份远远好过搬砖工的工作。叔叔收了你,你就此入行。随着跟杜若松关系的确定,没有后人的叔叔把他在这个行业的所有经验、关系都教给了你。后来叔叔突发脑溢血猝然去世,你就接手了叔叔的事业。当然,所有的资产,你都是丝毫不差地移交给了婶婶的。你继承的只是他的关系、资源,以及经验。以你的眼光看,叔叔之所以事业做得并不大,主要是他不懂“生产关系”,不会运用“吉祥三宝”,而是用一种纯粹古典的方式来开拓现代市场,难免会规行矩步。当然,也恰恰是你充分运用了“吉祥三宝”,你的事业越做越大,但是你跟妻子杜若松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杜若松是何等刚烈的女人,做过很多努力,当她不得不艰难地承认,自己根本不可能改变你的时候,她提出了离婚。她说,“你今天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也许这个行业就是应该像你这个样子来做,但是,我接受不了。我们好合好散吧。”内心里,你是舍不得同她离婚的,虽然你花天酒地,夜夜新郎,阅人无数,但是作为妻子,杜若松配你,是绰绰有余的。杜若松很坚决,你拖了两年,终于把婚给离了。离婚后你像泥鳅一样自由出入各种风月场所,渐渐感到腻烦。凡是用钱能轻易得到的东西,都是易耗品,不值得珍惜,你开始怀念离婚前那种家庭的温暖。于是,在不同的城市,你逐渐有了相对固定的伴侣,这样相处,有时候确实能产生一种类似家庭的感觉,“行宫”“齐人之福”,好多人羡慕你啊,甚至你自己也觉得艳福齐天,那个叫齐高翔的家伙怎么说来着,他说你比古时候的皇帝还要风流快乐,皇帝还要治理国家,还要打仗平暴,否则会被时人斥为昏君、被青史唾骂,你则完全不用考虑那些,怎样快活怎样来。记得当时你哈哈一笑,算是默认。对了,齐高翔那次被人逼债,手头紧张,硬逼着你把他那辆路虎揽胜给收了,他都开了3万多公里的车了,你基本是照原价买过来的,市面上同里程的二手车至少要少20多万,朋友有困难嘛,能帮就帮一下嘛。这车性能挺不错了。一度你嫌它是二手车想送给你一个重要客户开,临到头了,居然舍不得了,找了另外一辆车送客户。万万没有料到,就是这辆车,陪着你回了老家,默默走上不归之路……

七、讨债人

灵堂前来了一个人,握着你老爹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之后,他摸出一个挺厚的信封,往你老爹手上塞,凭你的感觉,那里面应该是装了3000元钱,这算是一份厚礼了。老爹不接,一味地往他身后指。身后,是两个专门请来的远房亲戚,一个负责登记丧礼金,一个负责收管丧礼金。你知道,这个人之所以要把丧礼金亲自交到老爹手上,就是想让老爹知道,他送的人情,是大人情。老爹执意不收,那人只好转身走正常流程了。

  老爹老泪纵横,富贵啊富贵,你帮助过的人,来报答你了。老爹显然看到了他送的大人情,发出这样的感概。

  这个人的儿子去年大学毕业,你帮忙在银行里谋了一个差事,所以他似乎很珍惜这份恩情。他来到灵堂,执礼、敬香、烧纸,一气呵成,十分恭敬。你都有点为他感动了,但接下来的一幕,又让你非常尴尬了。只见他出灵堂后,再次走近老爹,嘴巴嗫嚅,但终于没有说出话来,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老爹。老爹不解,问,这是什么?

  欠条。那人只好说话了,你儿子左富贵,欠我8万元钱。

  老爹并不认识他,被这句话弄蒙了,本能地反问,我大小子不缺钱啊,他怎么会欠你的钱?

  你该认识你大儿子的笔迹吧,你看是不是他笔迹?那人有些急了,上次他在县城一个茶楼打牌,钱输光了,刚好我在他身边,他向我借,我临时去取给他的。

  你老爹已经迸出了哭腔:我儿子不会欠别人钱的!他跺跺脚,要走,被那人一把抓住肩膀。那人做出了要大声喊叫的表情,可能觉得场合不对,压低嗓门儿说,叔爷!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会讹诈你!再说,左哥生前为人那么好,也帮过我,我怎么能那样没有良心!他是真欠我的钱啊!我老婆住进了医院,动手术需要钱啊,要不然我也不敢在灵堂前管你要钱啊!

  老爹手足无措了。灵堂周围,几桌丧伙麻将的牌客纷纷朝这边张望,空气似乎凝固了。

  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个人手中的欠条,是你亲手写的,他急于求你帮他儿子找工作,怕你不尽力,硬要塞8万元给你“打点关系”。你说真的不用,他说他知道找人办事是要花钱的,不然没人尽心尽力。为了让他放心,你就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那也好,如果别人不收这个钱,或者不花钱也能把工作找好,我就把这个钱还你哈。那人满心欢喜地点点头,他是县邮电局的普通职工,辛苦一辈子,没多少节余。你想你就好人当到底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干脆我给你打个收条吧,说好了啊,这个钱如果我送出去了,且把你儿子工作搞定了,你不许找我要这个钱哈。

  那人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善解人意,千恩万谢地点头,就差没有给你跪下了。原来觉得有几个朋友在银行,找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可还真不那么简单,几经折腾,还真是那笔钱送出去后产生了直接作用,工作搞定了,你不欠那人的钱啊,他怎么会拿着那张主要用于安他的心的收条来索债呢?

  他手里的,不是欠条,是收条。这两个词是有本质区别的,只可惜,老爹肯定是不懂的。那人太可恶了吧,你尸骨未寒,他居然就来讹诈你80多岁的老爹!

  牌客中有人起身了,走过来说,欠条是真是假,姑且不论,毕竟是儿子欠的钱,找老子还钱没有什么道理的,好在左富贵还有几个兄妹,等他们回来你找他们要钱行不行?

  那人突然暴怒了,吵着说,8万!8万!对你们左家是九牛一毛,可这就是我老婆的救命钱!左富贵不是有四五个兄妹吗,可是他们都在哪里呢,哥哥死了他们倒躲起来了,是不是为了赖账哦!

  有人楸住了那人的衣襟,冲突一触即发,你老爹使劲儿拉架,这是我儿子的灵堂啊,不能让我儿子走得不安生啊,你们都行行好吧……

  此刻,你多么地思念你的弟弟妹妹啊,他们的缺席,让一个正在遭受丧子之痛的风烛残年的老父亲,独自面对不堪承受的悲痛和侮辱。哦,缺席的还有你的妻子柳岚岚,她从交警队领走遗物后就直接回省城去了,跟你老爹老妈甚至连照面都没有打过,给你小妹的电话中说要回省城处理一点急事,顺利的话明天可以赶回田家坝。他们都有急事需要处理,那么你的丧事,难道在他们眼里都不算急事吗?天呐,以往,你就是他们的中心,你就是他们的主宰,你就是他们的一切,而现在,当你变成了停尸房里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你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变成一笔负资产了。

  潘多拉魔盒打开了,坏事情接踵而至。又一名要债的出现了,他披着满身星光,出现在旷野里的灵堂,像是要给你超度。在你老爹面前,他骄傲地展示出一张120万元的欠条,他说,叔爷,我不是要找你要钱,我找左富贵的兄弟要。

  老爹已经根本不在意了,背过脸去,吧嗒吧嗒,抽起叶子烟来。

  这个人是谁啊?你都已经气糊涂了,简直不想提他的名字,他就是齐高翔啊,就是他那辆路虎送你上的西天!你怎么会有欠条在他手上啊,哎,刚才不是说了嘛,他手紧,硬要把路虎处理给你,你那两天也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估计可能要半个月才周转得过来,齐高翔就说车你先开走,先打一个欠条,款到账后就把欠条还给你。款是如期打给他了,欠条也催过他,可不是大家都忙嘛,偶尔聚会也并不一定想得到这个事情,想想来日方长,你怎么可能把这样一纸欠条放在心上?真应验了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转眼间你就作古了,而那一张字据,居然成了你欠他巨款的证据!

  起风了,昔日的豪门左家大院,因为你的灵堂的设立,在初夏的深夜,展现出了空前的光彩和热闹。丧伙牌桌更多了,讨债的、观风向的络绎不绝,没有人接待他们,他们就自动凑成牌局,一桌,两桌,次第散开,与其他牌桌,浑然一体,异常和谐。

八、冰与火

好吧,还是回到停尸房吧,毕竟你的肉体还储藏在这里。三家保险公司先后都派专员来探望过你了,他们都很敬业,举着你的照片,用质疑的眼光,认真比对你的遗容,他们都不嫌弃你,有个家伙甚至动用了放大镜。他们围着你打圈圈,让你有久违的尊贵感。

  曾几何时,你就是这样被别人众星捧月。所有人都围着你赞美你,你总揽全局,指点江山,被你点评到的人每每发出愚蠢的笑声,接着就跑你身边来给你敬酒。那种生活真是爽啊。而现在,保险公司事故勘测专员正在鉴定你肉体的真伪,估摸着将要偿付多大一笔保险金。三家公司的保险专员基本都确认,你就是那个买保险的客户,但是为了保险偿付的严肃性,他们还要让你尽快接受尸检,以排除谋杀。

  但接受尸检的时间,不是你说了算,你已经死掉了,能够做决定的只有你的合法妻子柳岚岚。柳岚岚理论上并不知道这三张保单的存在,受益人也并没有她,但当她接到保险公司的电话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讶和愤怒,只是说,可以尸检,但要等一等,还有一家保险公司也要来出现场。

  显然,柳岚岚是知道这三张保单的事情的,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范律师就是那天告知她内情的人。柳岚岚说还有一家保险公司要到现场,这个反倒出乎你的意外,凭借你的“天眼”,你追踪了柳岚岚返回省城后的全部行踪:一、与范律师会合,到各大银行,冻结了你所有的个人账户;二、督促范律师发出律师函,通知各分公司,暂停所有业务,并将最近两年来的财务报表提供给她;三、向一家保险公司报告你的死亡消息,请他们立即派人前往验尸,启动赔偿程序;四、协同范律师,请求房管部门核查你在全国的所有房产信息……

  柳岚岚风风火火,有条不紊,办事效率非常之高。可能她早就把这些事情规划好了。她通知的那家保险公司,你并没有在那里购买过保险。显然,柳岚岚“贴心地”为你购买了意外险。当然,范律师是她的主心骨,一切都是在范律师的指导和协助下完成了。当然,你还看见了这样的场景:他们从房管局高高长长的台阶走下来,两人都是春风满面意气风发的样子,范律师的手不自觉地在柳岚岚屁股上捏了一把,柳岚岚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停下了脚步,搂住他的脖子,把自己血红玛瑙般的性感小嘴唇送了上去……

  无疑,你尸骨未寒,绿帽子已经戴在头上了。令你揪心的是:这顶帽子是何时戴在自己头上的?离婚之后,你抱定了终身不婚的念头。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最好就不要牵扯感情什么的了,真正的感情是神圣的,不能被物质化和妖魔化的。否则,你很容易神经分裂:在你“生产关系理论体系”中,处于高级形态的所谓“爱情”“亲情”,说穿了,无非也是“买卖关系”;而你心中真正的感情,无论爱情还是亲情,都是高贵圣洁的,是不容亵渎的。但你最终还是被柳岚岚拿下了,迷恋柳岚岚迷宫一样的身体是一个原因,真正打动你的则源自一次跟踪:你在出差的前夜发现了柳岚岚次日飞兰州的机票,而兰州既不是她的家乡,也没有听说她在那边有什么朋友。你临时改变行程,偷偷地跟着柳岚岚到了兰州。先是跑了几个小时的高速路,然后又在乡村公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来你就看见柳岚岚换下高跟鞋,穿上旅游鞋,在陇北的黄土地上走了一两个小时,再后来她钻进了一个很破败的土房子里,与两位表情木讷、气色很差的老夫妻会和。她一见面就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给他们,估计那里面是两万块钱。

  柳岚岚在那户人家吃了晚饭,还住了一晚上。柳岚岚在你的朋友圈号称性感女神,平时矫情得不得了,真不知她住在那房子里是什么感觉。你自始至终没有跟柳岚岚打过照面,回来后立即启动调查,很快就获知真相。原来柳岚岚3岁时就被拐卖到陇北这户人家,养父母对她很好,省吃俭用供她读书,一直读到高中,后来公安局把她解救回两千多公里外的家乡,与失散多年的父母相聚。亲生父母也是农民,对她也好。甚至借钱让她上了学费昂贵的独立学院,但柳岚岚最感谢的,还是她那质朴憨厚的养父母,每年都要回去看望他们。

  柳岚岚的这段际遇从来也没有跟你提及过,但当你私自破译了这段经历后,你立即就怦然心动了:如此美妙、性感的小女人,居然有这般深长的感恩之心,既然她口口声声说爱我要嫁给我,何不就此把她收了?你也没有跟她讲过你的跟踪之旅,三个月之后你们大宴宾客,喜结连理。你以为你不会看错人的,你以为善良永远都是人性中最高贵的品质,你以为善良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可是……

  你对柳岚岚动了真情,但柳岚岚对你是不是真爱,现在看来,大大可疑。而当时你根本就不屑于思考这个问题,你是谁啊,腰缠万贯,一掷千金,前呼后拥,粉丝如云。你是众人青睐的砖石王老五,你能从温香软玉的汪洋大海中抽身而出,迎娶柳岚岚这么一滴小水滴,那是一种临幸、一种施舍。施舍啊!柳岚岚哪里还有什么资格不爱你!你一直以为自己是“生产关系理论”的倡导者和最佳践行者,但现在看来,你混淆了私人生活中的感情和买卖关系中的“感情”,而柳岚岚活学活用,很可能一直都把同你的交往,视为一种买卖关系。最终,她成为了真正的大赢家。

  你的心开始滴血。也许你早已无血可滴了,你滴的是生活的愧意。这一生你做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或者可以叫做是坏事。但有一些东西你觉得关乎生命庄严,你一直在竭力捍卫或挽回。比如亲情、乡情,甚至爱情。事实真正应验了那句歌词,“爱情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罢了,罢了,不要再纠结于柳岚岚了,她只能让你更加添增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愧疚。

  说曹操,曹操到,你一生中最对不起的女人、你的前妻杜若松来看望你了。她可以不来看你的,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是在获知消息后,她第一时间来到了你身边。不同于柳岚岚的大惊失色夺路而逃,也不同于保险专员的自然主义精准观察,杜若松的眼神是悲哀的,也是深情的,她噙着眼泪,但是眼泪并没有掉下来。她说,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你呀,要是我不把你带进这个行业,也许你还是那个朴实善良的小伙子。

  又说,难道你一定要那样吗,我叔叔那样不是也挺好吗,要那么多钱干嘛呢?

  然后说,你不是个坏人,也不是个好人,但是,你是我曾经的爱人,也是我们儿子永远的父亲。到了那边,自己好生珍重。

  她还说,儿子在澳大利亚,最快也要大后天才赶得回来,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火化没有?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很惨,儿子不见你也好,但我还是希望你在整理遗容之后,儿子能最后见你一面,送你一程。

  最后她说,亲爱的,我曾经多么爱你。

  这时,噙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诡异的是,一滴眼泪,同时从你的眼里渗了出来。杜若松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依然不吃惊,咬着嘴唇,笑了。

  也许,这就是你们之间的默契吧。

九、晨曦中的她呀

晨曦中,几辆小车的到来,让灵堂前复又热闹起来。左家四兄妹回来了。一些债主围了上去。四兄妹最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耐心听他们述说,终于二弟忍不住了,反问:我大哥欠了你们的钱,凭什么要我们还钱?

  有人扬着一张白纸喊道:父债子还,兄债弟还!

  二弟有些恼了:怎样证明你们欠条的真假?

  立即就是一片嚷嚷:看签名!看笔迹!看内容!

  有人发毒誓:我这个欠条如果有假,天打五雷轰!

  于是众人跟着发毒誓。

  三弟说话了:我哥哥那么有钱,怎么会欠你们这么多人的钱?就算他欠了一些人的钱,那么有没有人欠他的钱呢?有没有人主动来还我哥哥钱的呀?

  这句话,让现场安静下来了,连哀乐声都中断了,院子里几只麻雀,本在安详地散步,这回也扭转它们的小脑袋,想瞅一瞅稀奇。

  三弟见他的话有效果了,于是就追加了一句,这一句,有点歇斯底里的味道了:

  “有没有还钱的人啊?有——没——有——哇——”

  许多人惭愧地低下了头,你感觉自己,也惭愧地低下了头。出现讨债人之后,你追踪过一些欠你钱的人,有些人已经闻知了你的死讯,两口子兴奋莫名,当然有时也忐忑不安:我好像是打了欠条的,欠条会落打谁手里呢?会不会追上门来?老婆或者老公就说:追上来也不认!死无对证!于是他们开心地相视而笑,显出无比恩爱的样子。你还追踪过你的高中同学文修东,三个多月前他购房差钱,向你借了30万,当时你在南京,是通过你在南京的小情人的账号打给他的,他曾经说要给你出具欠条的,后来你搞忘了,你真的不在乎这点钱,何况文修东是你高中同学,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文修东被你的死讯吓坏了,冷静下来后为你写了一首长诗,并秒发在他的个人微信上。然后,长时间地盯着他的手机发呆。屏幕上,是手机银行当时的转账截屏,无疑,他是在思考:这笔钱,我是还呢,还是不还?如果还,应该还给谁呢?

  多么荒唐,你的债权人层出不穷,债务人却人间蒸发。这是世风使然,还是交友不慎?你突然感觉,活着的时候,你就跟傻子一样,完全活着一片假象之中,哪里有什么感情,全是利益,哪里又有什么朋友,全部都是交易!就在你要彻底否定自己人生的时候,你看见她了,她还是那样瘦弱,牛仔裤,双肩包,从那条4米宽的公路上,缓缓地走过来,绕过了你的兄妹和那一大堆人,缓缓地步入灵堂。

  她呀!她应该读大三了吧,曾经你想包养她,在宾馆开房时才知道她还不到18岁,之所以接受包养,因为家里有生病的爹娘,她的大学学费没有办法解决。你问她为什么不从事家教什么的,她说,养不活自己。你就动了恻隐之心,还没来得及做那种事情,你就让她穿上衣服回学校,承诺每个月给她5000元。“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她觉得你要“抛弃”她。你说,好好读书吧,毕业后,好好找一份工作,找一个爱你的人,我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三年来,每月你都履行了诺言的,害怕自己搞忘,手机银行设定了定时自动转账功能。她有着美好的青春,想着她那美好的青春,其实是比得到她青春的肉体,更令你快乐的事情。真的,在这件事情上,你简直就是一个圣人。

  灵堂的仪式完成后,她走向了人群,显然,她是听到了大家争执的声音的,她走到你三弟身边,说:“我欠左大哥的钱,三年了,我欠了他18万,他从来没有管我要借条,但我心里知道,我是一定会还钱给他的。”

  她朝着你的兄妹,朝着人群,朝着你的爹妈,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时,田家坝的晨曦照亮了她的泪光。

  她真美啊,风吹过来,布谷鸟的叫声也响了起来,布谷,布谷,你感到自己的心又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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