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天气,午后三点,阳光最毒辣的锋芒已经渐渐从人们的头顶上移开。三道沟村的张东,仍光着膀子躺在土炕上呼呼大睡。
我们弯曲着手指敲他家的玻璃窗,玻璃发出咚咚的声响,同时,玻璃撞击窗框又发出另一种哗哗啦啦的声音。没想到,这声音威力巨大,刚刚敲了四下,张东就从土炕上惊坐而起,仿佛来了野兽或敌人。大约是看到了窗外的人中有他熟悉的面孔,数秒钟之后,他恢复了沉睡后的平静与慵懒,慢悠悠下炕,迎我们进屋。
“大白天,睡的什么觉呢?”
精瘦的张东一脸苦笑,笑时黑紫色的脸仿佛一朵半开的菊花:“不睡受不了啊!这些天每天夜里都要去守地,全仗白天补觉了。”
一个月之前,林子里的野猪就开始下山了。这种动物很奇怪,在山上时,警觉得如胆小的兔子,很难抓到它们的影子。一旦下山,却像一帮起义军一样,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八月的玉米刚刚出缨不久,包叶里的玉米才绽出芽苞,野猪们便准确地嗅到了气息。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来“打牙祭”。进了农田不由分说,一口撂倒一棵玉米,再一口,娴熟地将玉米穗子含在口中,三下两下把玉米粒儿连同鲜嫩的玉米芯吃掉,只剩下几片空空的包叶。这个季节,大豆的秧苗也长到了一尺多高。与成熟的大豆比较,野猪们似乎更喜欢开着白花的豆秧,于是,兴之所至,一路连茎带叶地吃下去,一垄大豆就只剩下一溜儿茬口。
农民们心疼庄稼,又不敢对野猪“下狠手”,因为有新颁布的法令在那里制约着,只好守在地边,看野猪来了就大喊大叫或使劲儿敲打废弃的盆子,尽量弄出响声,驱赶野猪。开始,山民这么一咋呼,野猪就受到惊吓,跑掉了。可是到了后来,野猪摸透了规律,干脆对山民这一套不予理睬。你咋呼你的,我吃我的,你在农田这头咋呼,我向农田那头流窜,也算是对你的尊重,但要边走边吃。一群野猪所过之处,就如刚刚过去了一台大型收割机,田垄上留下的是一片齐刷刷的茬子。后来,农民们开始“投资”,狠下心去镇里买来鞭炮。看野猪进了农田,马上点着鞭炮,用棍子挑着驱赶野猪。还好,鞭炮的响声近似于连续的枪声,对野猪起到了有效的震慑作用。
7月下旬以来,张东已经用去了5挂鞭炮,但“斗争”仍没有停止,他一天也不敢松懈。守了这么久,只要一天被野猪钻了空子,以前的努力就白费了。每天日头一偏西,他就得赶往农田,晚上要住在临时搭起来的窝棚里,一夜不敢合眼,稍微迷糊一会儿就得起来观察田里的动静,一直守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上午的时间野猪开始休息,但狍子和鹿开始活动,虽然它们不会像野猪那样大摇大摆,但也会偶尔光顾他的大豆田,只不过狍子和鹿胆子小,看到了人影就转身跑掉。
秋收之前,至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张东每天都得这样熬着。过些日子,玉米成熟的时候,不但野猪不会离开,黑熊也开始下山了。黑熊下山,主要是祸害玉米地,它们凭着一身蛮力和壮硕的身躯,几乎为所欲为,无人敢惹,虽然山民们也会采取一些措施进行驱赶,但总的来说是无效的。黑熊愿意在乎,就悻悻走开,不愿意在乎就我行我素,一穗穗不慌不忙地掰下去。黑熊掰玉米,并不会在现场享用,它们要把玉米带到山里僻静处慢慢享用。它们每掰下一穗玉米都要夹在腋下,可一穗哪里够吃呢?于是就再掰,张开前臂夹这穗时,另一穗便落到地上。就这样掰一穗丢一穗,从玉米地的这头掰到那头,高兴时转过身继续掰,腻了累了,索性夹着最后一穗玉米扬长而去。好在,山上黑熊的数量并不那么多。
张东在讲这些的时候,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动物们如此好玩,如此有趣!
可是张东却一脸委屈,甚至有些愤怒。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且带着哭腔:“你说,我们的日子怎么过,谁来体谅我们的难和苦?”
按照张东的说法,自从保护区成立之后,山民们就开始过上了“倒霉”的日子。保护区成立前,可以养牛,可以种庄稼,都安然无恙,除了养牛种田,还可以“靠山吃山”采一些山货增加收入,也可以打几只“山牲口”调剂一下口味或捞点儿外快。总体上说,山里的生活虽然闭塞,但还算有趣、满足。最近几年,随着大面积禁猎,野生动物越来越多,与山民的冲突日益激烈,人们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遭受了野生动物的“欺负”。
塔子沟一带,有一个最大的野猪群,八九十头野猪,常年集体活动、觅食。最高记录一次糟蹋了10垧玉米地,三个承包户,集结了所有的人力,使尽了手段,从晚上7点钟开始驱赶,一直到午夜12点才把那群猪彻底赶出农田。
朝鲜族村民老金,有一次,守地时遇到了一只带着幼崽的母野猪。它不但不惧怕老金的驱赶,反而转过身来开始攻击老金。被追赶的老金急中生智,爬到了农田边上的一棵大树上躲避,才免于被野猪伤害。但野猪并不离去,转身进地继续吃玉米。老金见状,也顾不得那野猪是否祸害庄稼,只想溜下树来悄悄逃走。结果,还没等他下到地面野猪又跑过来攻击他,吓得他又爬到树上。如此反复多次,老金便不再做逃跑的尝试,索性就骑着树杈在大树上过了一夜,直到东方发亮,野猪及猪崽吃饱,消怒,消失在山林,他才敢从树上下来回到家里。
野猪的猖獗自然引起了山民的愤怒,于是他们想出了很多应对办法,有的在自己的农田里扯上电网,有的养起了猎狗用于守地等等。这些办法有时有效,有时无效。比如野猪成群时,虽然前边的野猪被电击,但不会危及生命,群体奋力一拥就把电网撞断。猎狗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如果在开阔地带,它们还能发挥作用,如果野猪钻进田里,横穿过玉米地时,野猪可以飞快地奔跑,并撞倒“一溜儿”玉米,猎狗却只能望而却步。
这些为了保护自己的农田而采取的“正当防卫”,有时自然会造成野生动物的伤亡,但由于毁田的补偿不到位也不及时,村民损失过大,积怨很深,所以便表现得理直气壮。这些政策、权益交叉地带的冲突和行为,一时让保护区的管理人员也无从客观评判和处理。要么,就不由分说,一律处罚,如此便会激发山民们更大的敌对情绪;要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见,如此也只是把深刻的矛盾隐藏起来。
以前,张东是一个养牛专业户,一共养了大大小小43头牛。
2005年五一劳动节这一天,是一个重要节点。从这一天起,张东平静的生活开始发生了不易察觉却越来越巨大的变化。因为村里已经开犁播种,为防止牲畜毁田,张东将散放饲养了一个冬天的牛群沿林区公路一路向北赶,去十几千米以外的传统牧场放养。由于张东有摩托车,所以几年来他每天都是骑车上山照看牛群,从不在牧场附近住宿。除偶尔有牛被非法狩猎者布设的钢丝套子套住以外,从来没有发生过其他意外事故。
5月2日一早,张东觉得心里有一些不踏实,就骑摩托车再一次去牧场查看。及至牧场,却见他的牛已从昨晚的歇息地跑下来好几千米,且已经散群,个个带有惊慌之色。其中一头牛身上还有数条长长的伤痕,不停地渗出带有血丝的黄色液体。张东本能地意识到情况不对,此前牛群可能遭到了重大袭击。继续向前,不过500米,在去年发现了东北虎足迹的小河边,张东在河滩疏林草丛内见到了相隔20米左右的2头死牛。近前查看,周围泥地上可见杂乱的东北虎足迹。
见此情形,张东立即回村,打电话向保护区管理局报告情况。5月2日晚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人员赶到现场,光线已经很暗,但仍可看出3头牛的颈部都有东北虎的咬痕。两天以后,张东在距现场数百米的树林里找到了另一头受了重伤的牛,其两条后腿均被东北虎咬断,已经奄奄一息,无法救治。这次事件张东共有3头小牛和1头大牛死亡、1头牛受伤。
保护局的工作人员来到现场之后,测量、验伤、记录、查看他们的远红外相机,忙得不亦乐乎,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神情,毕竟是捕捉到了大量东北虎的信息。可张东的心情却是黯淡的,虽然他也觉得东北虎的出现是一件好事,可老虎吃的是他的牛,只有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心疼。虽然事后张东的损失得到了一定的补偿,但毕竟从此再也没有高枕无忧的日子。
之后的数年里,电视上不断有东北虎活动的报道,也不断有东北虎伤害家畜的消息。同村和附近的几个养牛户的牛,陆续遭到了东北虎的袭击。每听到这样的消息,山民们都能感觉到山外的人一片欢呼,群情振奋;而每有这样的消息,张东的心里就是一紧,因为说不准哪一天,东北虎又会回来“祸害”到他的头上。
张东已经感觉到形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了,似乎有一种潮水一样的东西从不太遥远的地方一步步向他压来。或许明年或许下个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到他身边,也不知道到来后会是什么结果,他只是内心有一些隐隐的不安。山货不允许采了;放牛的地方越来越受限制,牛也越来越难养了,将来要指望什么呢?莫名的焦虑让他看不到生活的前景。刚好,一双儿女要在城里安家立业,他干脆一狠心,分批把自己的牛全部卖掉,帮着子女买房买车,只守着手头的5亩山地,等待着那个结果的到来。
很显然,老虎种群从数年之前就已经悄然崛起,迅速发展,它们的存在和气场已经越来越强大,这让村民们感觉到了明显的压迫。张东虽然并不知道老虎存在的意义和这山林本应该归属与谁,但他却有一种直感,觉得将来有一天必然要把这块地方让给老虎。
现在,老虎的领地已经扩展到了村子的边缘。这个夏天已经有好几个村民不止一次看见老虎从容地从村头经过。对老虎的性格和习惯,村民是有所了解的。每当老虎出现或把存在的信息传达给他们,他们都会想起村庄刚刚建立时的往事。
那年,从“关里”新迁来的老刘,不懂山里的规矩,上山砍柴,遇到了一只不知被什么动物猎杀的死狍子,见有现成的“肉”就随手捡了回来。可是,已经快走到村子了,才发现有一只老虎在后边跟着。老虎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不远,晃晃悠悠,不慌不忙但却不依不饶。老刘正好遇见村中采山货归来的老者,一看就知道他拿了老虎的猎物,大声告诉他赶紧把狍子放下,还给老虎:“它是山里的老大,你敢拿它的东西?不要命啦?”这时,老刘才意识到了危险,乖乖把狍子放下,老虎才拖着狍子进了山。
尽管后来老虎被越来越多的人群驱逐得无影无踪,提起老虎,村民仍记忆犹新,无不感慨老虎的霸气,无不感到发自内心的畏惧。旧事重提,张东说了一句有些“先验”味道的话:“我早就知道,老虎还会回来的。”
然而,正是野生动物的回归,加剧了张东处境的艰难和内心的纠结,他被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看不到出路。按理说,5亩薄田,除去种子化肥和人工,平常年景也就能剩下三五千元的利润,如果赶上一次天灾或被山牲口糟蹋一番,不赔就算幸运。张东知道,这点田地是不能指望的,也不值得日日夜夜看守。怎奈一个祖祖辈辈种田的人,天生对土地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们常把土地比做自己的孩子。张东说:“明知道这个孩子体弱多病不能养老,难道你会把他捏死或扔掉不成?明知道他不值得守护,难道眼睁睁看着野兽把他叼去不成?”
说手捧着鸡肋不放也好,说钻进了一个观念的“套子”也好,张东已经下决心守着这几亩山地和自己的未来“死磕”。一双子女在城里做事,几次劝他和老伴去城里同住,安享天伦之乐,可他就是不去。一来是因为在山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去城里生活适应不了;二来他心里也打着一个解不开的结:“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户口在这里,年轻时那么想离开这里,做一个城里人,但是都没有办法离开半步。现在需要我们离开时,一挥手就想把我们赶跑?老虎和豹子是应该保护,那是国家脸面和形象,可我们还是国家的主人呢!我们的利益不应该受到保护吗?我们离开这里,剩下的几十年靠什么活着?”
与张东告别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家前后园子都搭起了“大棚”,很显然只是钢构,并没有棚膜和其他的保暖设施。我回头问走在身后的张东:“你自己也在搞大棚蔬菜吗?”
张东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说保护区内的村庄都要移民嘛,村子里的人都提前扣上了大棚,我也扣了一个,指望将来补偿时能多得一些补偿款……”
举目一望,果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搭起了大棚的钢构,十分整齐。当我们离开张东家的时候,我特意就移民的事情问了保护区的一名工作人员。移民,是动物保护专家们一直的呼吁;也是国家级公园建设的内在需要,更是山民们根据山区实际情况和发展趋势做出的判断,但目前国家层面还没有明确的意见。
保护区方面,则觉得面对山民们越来越高的补偿预期,没有办法应对,那么高的补偿要求全部满足简直难以想象。部分人员的意见,是按兵不动,就那样耗着。目前,许多村庄都已经变成了空心村,户数严重减少,年轻人基本全部走掉,最年轻的村民也都在50岁以上。如果没有移民的消息,可能剩下的人就更少了。本来山民们也已经在山里呆不下去了,再耗他个五、七、八年,山林里的村庄不迁自灭,何苦要费那么多的周折,花那么多的钱为那些“胃口”巨大的山民买单呢?
很显然,在搬迁和补偿的问题上,保护区和山民又站在了对立的立场上去了。这不仅让人想到了那个典型的中国难题——拆迁。许多年以来,之所以纷纷扬扬,吵吵嚷嚷打得不可开交,就是因为拆与被拆的双方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和做事。比如一场足球比赛,没有科学、公正的规则和标准,没有令人信服的裁判在场,自然,最终比的并不是球,而是脚。
在离开三道沟去西北沟村的路上,我们特意从林间小路上绕行了几公里,转到张东家的大豆田里看看受灾情况。一片被山林环抱的大豆田,从远处看上去很像一个堤岸陡峭的绿色湖泊,但很明显,“湖泊”周边的“水”是浅的。大豆田四周秧苗,明显比中间的秧苗矮了很多。近前看时,那些矮下去的秧苗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矮,而是从中间断掉的“半截子”秧苗。
宁静的阳光,宁静地照在林田之间,如果没有充足的调查了解,谁也猜不到,在这片宁静的山林间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些喧闹的声音和激烈冲突的影像,都已在时间的流逝中被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这一片狼藉的现场,如刚刚平息的战场,触目惊心,引人深思。只见秧苗下,潮湿的田垄间,印着深浅大小不一杂乱的野猪足迹,宛若一张草纸,写满了潦草难懂的字迹。
二
如果从每年绝对数量上统计,恐怕方圆百里之内没有谁比西北沟村农民何贵俭的损失更大。
何贵俭一人承包了20垧山地,每年被野生动物吃掉的庄稼至少在十分之一左右。去年是被吃得最严重的一年。种在李勇沟方向的那10垧玉米,一次就被野猪吃去了一垧多。小河对岸的那6亩玉米,靠山最近,每年都是野猪频频光顾的重灾区,一进7月,就得天天去巡查看护。8月,赶上了一段连雨天,小河涨水过不去,就中断了三天,没去巡护。结果雨过天晴河水消退后,过去一看,已经是满眼疮痍,一片废墟,6亩玉米大部分已经倒下,最多剩下2亩完整的庄稼。一年下来,连大豆带玉米,何贵俭就有大约三垧地的损失。
保护区规定,对野生动物损毁的农田,视情节轻重予以补偿,补偿的幅度为每亩400至600元不等,一般很难达到上限。就算补到了上限,也仅仅相当于种子、化肥和租地的平均成本,所以农民们还是要承担很大一块隐性损失。
西北沟村原来有20户村民,现在只剩下了8户,在这8户村民中,52岁的何贵俭和比他小两岁的妻子是年纪最轻的村民。因为是种粮大户,和外界接触最多,见多识广,脑子又灵活,所以遇到什么问题时解决办法就多,只是对损失评估和补偿欠款这样的事情,他一直觉得毫无办法,无能为力,想表达却无法表达自己的诉求和意见。
谈到当前的处境,何贵俭一声长叹,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报应啊!”
何贵俭20岁出头就回家务农,那时村子里人多地少,没地可种,一年中忙的时候少,闲的时候多,并且国家还没有全面禁猎,他就上山去打猎。牵着几条狗,满山遍野地跑,也碰不到几个猎物,什么狍子、野猪,都稀稀拉拉难得一见。由于他心性专一、执着,干啥就下劲琢磨啥,有一套别人想不到的办法,每次上山也能够小有收获。
后来,保护区成立,国家颁发文件全面禁猎,再加上山民们纷纷离开村庄进城生活,何贵俭便放弃了打猎的爱好,专心种地。除了自己家的几垧地,只要谁上了年纪不愿意种地,他就把那份农田转包过来。他的原则是“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地多了正好可以进行规模化经营,所以,一放手就凑了20垧地。
“这倒好!”放弃打猎时,猎物却骤然多了起来;地到了自己的手里时,种地却没有从前那么省心、那么容易了。从前,是他领着猎狗到处撵野猪;现在是野猪将他和几条猎狗玩得团团转。于是,何贵俭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从前,是我祸害野生动物,现在是野生动物祸害我,你说,这不是报应吗?”
何贵俭在自己的院子里养了五六条狗,都是那种看起来比较凶悍有力量的狗。其中有两条是自己特意买来的,还有几条是山上种参人下山之后,带不走的狗留给了他,他就收编在自己的“麾下”。他养狗并不是为了当宠物;也不是为了看家护院;而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进地吃庄稼的野猪。
按照何贵俭的想法,让山上繁衍出那么多野猪干嘛?够老虎和豹子吃的就行了呗!什么东西多了还不泛滥成灾,野猪太多,林子里装不下,它们不就得出来祸害人嘛!所以,他认为自己以狗制野猪是最好的办法——野猪进地后,把狗往出一撒,没被咬死就逃回山林的,算它命大;如果咬死了,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只要他自己不往回捡,就不是偷猎而是抓“贼”。猎狗可能是伤害了野生动物,但那是“正当防卫”,并且那是狗的事情,和人没有关系,狗为了保护农田咬死了野猪总不会被抓去蹲拘留吧?
事实上,野猪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好对付,大多数时间,他和猎狗都不能有效地制止野猪祸害庄稼。尽管他领着猎狗不断地跑来跑去,野猪们还是在他赶到农田之前或离开之后,大摇大摆地走进田里,饱餐一顿之后,扬长而去。即便偶尔与野猪相遇,他的猎狗也没有让野猪闻风丧胆,反而因为野猪群的无序逃窜踩倒、踩坏了更多的庄稼。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何贵俭只好四处打听,寻找防范野生动物的其他办法。听说,外国的牧场为了防止家畜外逃发明了高压电子围栏,目前国内市场上也有同类产品在销售,他便从网上购买了一套设备。购买一台质量最好的主机1800元,瓷瓶、电线和木杆等加一起1000元,一共2800元的投入,何贵俭就把靠山的那片地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
自从装设了电子围栏之后,果然就没有野猪、狍子、鹿等野生动物进入农田。但问题又来了,林业公安在检查时发现了这套设施,认为有伤害野生动物的可能,要求他限期拆除。此事,在他的据理力争下,不了了之,但毕竟还留有争议,说不准哪一天“上边”针对这些新情况制定出明确规定,一帮人拿着红头文件找上门来,到头来还是要无条件服从。
去年冬天,何贵俭听说曙光村有一个农民种了一垧高粱,尽管高粱田里也有野生动物常来常往,却没有像玉米那样遭到践踏和伤害。也许是因为这个刚刚落户山区的新粮种动物们还不认识,不知道高粱好吃;也许高粱并不合它们的口味,它们不愿意吃。但不管什么原因,至少眼前还是安全的。今年,何贵俭也效仿邻村农民,把那6亩最“招”野猪、最操心的玉米地改成了高粱田。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被祸害的迹象。
如果到了秋天还没什么意外的话,何贵俭打算明年把大部分农田都种上高粱。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能过多考虑产量和效益的问题了。临近道别的时候,我忍不住向何贵俭提出了我的担忧——假如,野猪们哪一天因为突然觉悟,发现高粱的味道也不错;或本来它们并不喜欢高粱,但由于食物短缺或找不到其他食物,突然又“爱”上了高粱怎么办?
“怎么办?”何贵俭愣愣地望着我,在脑子里搜索半晌似乎也没有找到答案,最后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贵俭家的院子很宽敞,前后都有很大的空间,但并没有像其他的村民一样种满了庄稼或蔬菜,也没有搭上蔬菜大棚的钢构。看来,他是没有做任何离开这片土地的打算。
下午6点多钟,太阳刚刚落山,我们开始和何贵俭道别。就在我们转过身,打算上车的瞬间,何贵俭突然在身后提醒我们,听,林子那边的狍子又开始叫啦!
我们停下来听了好一会儿,但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想,很多的声音,并不是谁都能听到的,即便听到了也不一定明白那声音所表达的含义。
三
封闭了两年之后,李勇沟已经彻底变成了一道荒沟。
粗重的铁管、生了锈的铁链、一把沉默的大锁,以一种坚决的态度告诫着人们,这里已经不允许行人和车辆继续通过了。
站在沟口这个大铁门前,我和李勇肩并肩扶着铁栏向沟里张望。不难想象,我和李勇各怀着迥异的心情。
我深深感慨于生物的顽强和生态的神奇,仅仅两年时间,曾经有车辆频繁往来的砂石路上,已经长满了荒草,有的地方甚至将以往的车辙都吞没了,而路边的河流,也趁无人干预之机,迅速地扩大着自己的河道,经过水流的冲刷,河床正一点点以塌陷的方式向道路这边靠近。河水淙淙,树木横斜,雾气掩映之下,野性毕露,俨然一个天生的虎狼之所。
而此时的李勇则神情黯然,一言不发。许久,才从一种深沉的情绪里回转过来,慢慢给我介绍了李勇沟的情况。
这条沟原来并没有名字,只因为十年前李勇开始承包此沟,用以饲养林蛙,人们便将其命名为李勇沟。承包之初,李勇对这条沟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一心想着要把它打造成功能齐全,发展永续的林蛙养殖基地。在蛙苗的选购和投放上、基础设施的建设上都花了血本,沟塘内的道路、房屋、生产设备等都是按照长久发展的标准进行配置。承包沟塘的当年,他就投入了50万元,用以大搞基本建设。以后8年,后续资金逐步跟进,沟内设施及生产条件日臻完善,再生产的基础也逐步牢固。
可是,正当他要在第二个承包期大干一番的时候,保护区成立了,保护区内涉及山林、生态的各种合同到期后一律不再续签。时间节点很是凑巧,刚好赶在投入期结束,该花的钱已经全部花完。李勇算了一下总账,8年来投入产出刚刚超出盈亏平衡点,实现微利,基本等于白干。虽然满心的不甘与郁闷,又能怎么样呢?这个账,只能认!
“那么,之后你就再也进不了这道沟啦?” 我指了指那道铁门。
“能,我还知道另外一条进沟的路,可是我进去干什么呀?”
“看老虎或老虎脚印啊!”我故意开了一个玩笑。
“那只是今天。平时我看见老虎脚印的时候多了,不稀罕,连老虎的真身我都看到过不只一次。”
李勇结束了养蛙合同之后,保护区及时跟进,聘用李勇为编外野生动物保护员,收到了一举三得的效果。一方面,在情感上又给了李勇一条和这片山林之间联系的纽带;一方面保护区可以借助李勇对山林和野生动物的熟悉更好地完成保护工作;另一方面也算是在经济上给李勇一定补偿。
除了耕种自家的几亩承包田和完成保护区交办的工作和任务,李勇也利用闲暇时间在山里找点“生计”。随着采伐区的减少,山林的密度日益加大,山上那些对生长条件要求苛刻的“山菜”却反而越来越少。由于上山采摘的人越来越多,蘑菇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好找了,在出蘑菇的时段,两个人天天进山,一个季节的收入也不过千元左右。李勇最近和几个山民找到了一个好的资源,就是到山上寻找野蜂蜜。如果找到一窝蜂子,一般可以出到20至50斤蜂蜜,按每斤100元的市场价格计算,就是三五千元。
今年,李勇的运气很好,也很糟。他们三个人合伙进山,一共找到了6窝野蜂,就等“白露”一到,进山把蜜挖回来,一年的收入就可以锦上添花。可是前不久进山一看,一条山冈上的4窝蜂蜜全让提前行动的黑熊挖去吃了。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感到很沮丧,但并没有生黑熊的气,本来这些野蜂蜜就是山林资源,山林里所有的生物都有权享用。如果按先来后到的排序,是应该黑熊生人类的气才对,因为蜂蜜正是黑熊们的传统美食,黑熊们在冬眠前能够饱餐一窝野蜂蜜,这一冬维持生命的能量就有了保障。
身高一米八五的李勇,是一个豁达的人,很少在一个问题上纠结很久。李勇转身,离开那道大铁门,开始兑现他此前说带我去看老虎脚印的承诺。他说,如果运气好,或许能在车里看到山林里行走的老虎。
他开着白色“皮卡”,在看不出道路的林丛中穿行。密密麻麻的柳树枝条和另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枝条,不断地隔窗向我们“抽打”着。我不时急速地俯下身,凭本能“躲避”着突然而至的袭击。李勇看了看我,表情依然平静,没有做任何评论,估计在他眼里,我这些下意识的动作一定很滑稽。少顷,他对我说,也很像自言自语:“以前,这里是我和老虎共同的家,现在只是老虎的家啦!”
我看了看李勇,但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快速移动的光影不断在他的脸上变幻着。
我们在噼噼啪啪和吱吱嘎嘎的声音里绕行了大约20分钟之后,终于进入了一个开阔地带。李勇冲着树林那边一片无草无树的平场一挥手,告诉我从前这里坐落着一排漂亮的房子,那是他养蛙场的办公区和生活区。现在虽然只剩下一片白花花的土石混合物,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初是个宁静、优雅的美好家园。
李勇在离小河岸边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车,打开手机,给我看一段视频。
这是几年前一个朋友用无人机给他拍摄的“李勇沟”风景。所谓风景,当然是以人居环境为主体。无人机先是在低空盘旋,围绕着房屋的前后左右拍摄,然后再一点点向上攀升……呈现在我们眼中的画面,先是那排房子以及周边的环境——白色的墙壁、红色的屋顶、错落有致的结构;有人在房屋和院子间进出;院前种有茂盛的花草;一条黑色的狗边走边摇着尾巴;房子左边是一片高大的蒙古栎,右边是一道闪着银光的河水……这是人的家园,一切山水树木,看起来都像“他者”,只是在人的家园里起到一个映衬的作用。
无人机开始向高空飞去,地面的景物被“推”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这时,森林里孤零零的一座房屋已经显得落落寡合,很不和谐,很像一个愣头愣脑的入侵者。它们先是在画面中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如一片彩色的石头,之后继续缩小,成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点”。最后,房屋、道路、河流以及其他一切人工痕迹尽皆在画面中消失。于是,画面中一片苍茫的大山呈现出它原始、完整、天然和雄浑、壮美的气韵。
世间的事就怕琢磨,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一仔细琢磨就不再简单,就有了意味。那段视频让我生出了很多感想。
第一批山林承包合同到期之后,林业部门已经不再与那些靠山谋生的人们续签合同,一大批包山打松塔、包沟养林蛙的以及种人参和养牛的“专业户”都陆续撤出山林。仅这一带山里,和李勇沟一同关闭的还有陈立敏沟和其他两条没有名字的沟岔。说来很奇怪,人类撤出之后,那里很快就有了很多的野生动物,包括老虎和豹子;人类撤出之后,也很快荒草丛生道路损毁。很显然,并不是路断人稀也不是屋破人走,而是相反,人一走,屋就破;人一稀,路就断。刚刚过去不到两年的时间,李勇沟的变化已经令李勇本人目瞪口呆。
在小河的转弯处,那条在荒草下延伸的道路,突然就跃出草丛,与闪着光亮的小河拥抱在一起。我们不得不停下来,观察地形,看究竟有没有过去的可能。眼前的情景,仿佛是有意而为的一个“局”或一个刻意的阻挡。前方,不仅道路消失在河道之中,河道上还有一棵从山上倒下来的大树,跨过河面斜搭在河对面的岸上。李勇站在车前目测了好一会儿,又沿着河岸继续走了200米,去查看河道的变化。他快步走回来之后,也没说什么,很坚决地让我们上车。他决定把车开进河道,沿河道前行一段距离之后,再从较低的河岸上去。
开启了“四轮驱动”功能的“皮卡”,发出巨大的轰鸣,像一头铆足了劲的牛,向前冲去,明显的颠簸和震荡从车下不断传来。我甚至不敢想象下一秒会出现什么情况,不知这头冒险跋涉的“牛”会不会骤然停步,会不会一头栽向旁边。庆幸的是,下一秒之后,仍然只是下一秒,无他,我们成功地越过了那个惊险的路段。
车继续向前,居然有一点“撒欢”的味道,遇到了一个水沟,没有减速,呼啸而过,溅起了高高的水花,然后又以同样的速度冲上了一道高岗。过了高岗,前方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山间草地,李勇放慢了车速。他用手指了指前方的路面说:“这一带,地势平坦,视野开阔,是老虎最喜欢停留的地方。”我理解就是那种可以举目“雄视”的地方。
就是养蛙场关闭的那年,李勇时常在这段路上发现老虎的足迹,偶尔也能听到远处的虎啸。因为他往来多数开车,偶尔和几个工人一起在路上步行,也不用太担心意外事情的发生,所以就没有太在乎老虎的存在。李勇想得简单,人有人的事情和活动区域,虎有虎的“家域”和活动时间,只要互不侵犯,相互尊重,相安无事就好。正面的冲突倒也没有发生,可接下来的一个事件却让李勇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那天,他忙得不可开交,实在腾不出手来给山里干活儿的工人送午饭,就随口打发自己的儿子独自去沟里完成送饭任务。可是,儿子走后还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按理说往返至少也要一个小时。儿子年少不知畏惧,神情上并没有惊恐,但问明原因,却把李勇惊吓得脸色骤变。原来,儿子提着饭盒刚刚翻过那道高岗,一抬头就看见有一只体形硕大的老虎,正趴在路的正中间在看着他。孩子犹豫了片刻,转身就沿着原路返了回来,老虎没有动,更没有从后面追上来。
这件事情,让平时大大咧咧的李勇内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假如,那只老虎正在饥饿之中或情绪烦躁,只要一个跳跃,他唯一的儿子就葬身虎口啦!如果因此而失去了儿子,这养蛙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人命关天啊!就算不是自己的儿子,换了一个普通的工人或打短工的农民,哪一天不小心让老虎吃掉了,这个养蛙场还有什么心思办下去?哪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比这么一个挣点儿小钱的林蛙场重要?
他当时倒是没打算立即关掉这个养蛙场。可是,紧接着林业局就提出要终止承包合同,他没做任何讨价还价,就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某种必然,李勇就是在那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撤出了山林。现在,回过头把几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审视,李勇也有点搞不清楚自己最终的撤离是老虎的意愿,是保护区的意愿还是自己的意愿。想一想,那只趴在路上一动不动的老虎,很像是来与他进行领地交接的,也很像是来目送他离开 “李勇沟”的。
我们下车,到前边有一点儿泥泞路面上查看是否有老虎的足迹,走了十米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突然,李勇停在那里,在一处泥沙混合的路面上,他发现了一个深深的脚窝。他举起手臂,示意我过去,我赶紧跑过去仔细打量,掏出手机拍照。脚印看上去很大,也很新鲜。我们没有带尺进行准确测量,但目测掌面宽度至少能达到15厘米左右,应该是一只健硕的成年虎。我沉浸在对这个梅花足迹的欣赏中,李勇却扯了一下我的衣服,示意我立即上车离开这里。他根据老虎足迹的新鲜程度推测老虎不会走得太远,我们这样毫无防护地研究来研究去,是很危险的。而我,正兴致盎然,很不愿意就这么匆匆离开,所以面有不悦,行动迟疑,心想,并没有什么危险信号出现,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战战兢兢?
车已经离开一段距离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印有老虎足迹的那段路面。偶尔转头,瞥见相距不足20米的树林里,有黑影晃动,心里猛然一惊。我不确定那移动的黑影是风吹树木造成的,还是真有什么动物在活动。如果,那里真是老虎的潜伏之地,谁能保证它不会在下一分钟因为领地受到侵犯而愤怒地扑过来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