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条溪属飞云江上游一支流。
它由两条坑汇合而成,成丫字型。至月亮湾之前,每经一个村庄,坑随村名,有很多名字。两坑流经月亮湾交汇后,就统一叫月亮溪。月亮溪一路从南向北奔去,至双溪口汇入飞云江,尔后掉头追随大江浩浩东去。
她叫月牙,家住双溪口。他叫星星,家在月亮湾。从月亮湾到双溪口,坐竹排顺流而下,要绕下十八道弯,一道弯就是一里路,十八道弯,十八里水路。
我曾到武夷山的九曲溪畔,去“九龙窠”寻觅过“大红袍”;也曾到“丹成而龙虎现”的龙虎山的泸溪幽深处,追寻过张道陵修炼的足迹。我曾到秀水甲天下的漓江荡过舟,也曾到水墨画般的楠溪江漂过竹排。然而,走遍天下的奇山丽水,我非常自信地认为,若单似山水风光论,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与那十八里水路相媲美的。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飞翠千山,走绣万峦。那山如梦幻。崔嵬的山峰,逶迤而来,石骨嶙峋,修篁龙吟,林涛虎啸。两岸稠密的丛林,将一泓清流蓊葱在绿荫之下。人从溪边走,风摆林梢,树上的鸟蛋便像三伏天下冰雹一样,“咚咚”不止。走上几步,似乎要从人的身上孵出一群彩羽的小鸟来。
水淌翡翠,浪溅碧玉。那水如梦幻。一溪深清浅澈,弯弯曲曲,缠缠绵绵,若一条快活的大青龙,从远方浓黛的森林中一路踏歌而来,留下几多的闲潭急滩,晨染朝霞,暮泊星月。每天,在它柔软的碧波上,悠扬着艄公的号子,漂流着粗犷的木筏、豪放的竹排。飞云流霞,帆去帆归,满载着水港妹子水灵灵的心事,化为夜色中斑斓的彩云追月。
村若星星庄似月。那溪畔的村庄如梦幻。我曾水长长路迢迢地走过四方,到过大江南北的一庄又一庄,却从来没见过有哪个村庄,比那条水路两岸的庄园人家更令人迷醉的。溪流每达山重水复的地方,眼前遂豁然开阔,修竹茂林间,柳暗花明处,隐约着一座座青石门台,粉墙黛瓦,飞檐翘角的古老庄园。一座庄园就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就是一座庄园。“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这十八弯水路,梦乎?画乎?诗乎?
而今,我伫立在烟波生处,眺望梦里村庄,山无言,水无语。
惟有往事如烟,在水面上弥漫。
二
“哥你把船儿向西划,十八里的水路到我的家。哥你在船头唱渔歌呀,把那小船藏在那石桥下……”
浪漫的夏季,注定会诞生一些粉红色的回忆。我是在这首浪漫的歌声中认识月牙的。
那次,县里组织一批所谓的文人到月亮溪考察风景名胜。车至岩门,一行人徒步到月亮湾渡口。一叶扁舟,停泊在水岸的蒹葭丛中,却没有摆渡的船工。要过溪,得自己撑船,大家都不是水边人,全傻了。这真是“哥哥面前一条弯弯的河”,只可叹没有“妹妹对面唱着一支甜甜的歌”。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月牙从“薄雾浓云”中出现了。我不想再用任何词语来形容她的美丽,反正她就像一个月亮,清纯美丽得不仅耀眼,而且还令人心生幽梦。她拿起竹篙,稳住渡船,待我们全部上船坐好后,就将竹篙头插入船头下,接着肩膀顶着竹篙一扛,渡船便“哗”地离了岸。渡船漂出丈许了,她仍然站在岸边,大家遂朝她叫,“快上来呀快上来呀”。她嫣然一笑,又将竹篙往水里一插,使了一招“撑杆跳”,但听“嗖”地一声,人就像一枚流星落到了船头上。
初见的印象,我感到她像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女游击队长。但是,形象很快就被逆转,原来她是一个有着动人歌喉的“云雀”。
渡过溪后,我们就准备改坐竹排,漂流着往双溪口去。不巧的是,月亮溪前几天刚发过大水,“排路”被大水毁了,连续找了几个撑排人,皆不愿意冒险。大家都是冲着坐竹排漂流来的,居然请不到撑排佬,便感到十分失望。
这时,星星赶到了。月牙与他一嘀咕,星星笑了。说,大家别急,我去去就来。未几,星星就引来一白胡老人。一问,是他爷爷。
星爷说,我今年七十三岁了,大家快上排。
一行十人,分坐两排,星星和星爷各撑一条。星星的竹排被一批手脚灵便的占去了,我们望着白胡子飘飘的星爷甚是忐忑。
星爷拿起竹篙在空中舞了通花样道,你们是嫌我老吗?实话告诉你,我是地下党的老交通员,这条水路我就是闭上眼晴也可以把竹排撑得灵灵转,大家就放一万个心吧!
上了排,星爷弓着腰,把竹篙朝岸岩上“喀”地一顶,呼了声“走 ”,竹排便像一枚鱼雷,射向溪里,顺着清波碧浪,向下游漂去。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大家甭提有多惬意了。到长滩了,星爷叫了声“大家坐定了”,就气定神闲地轻点竹篙。长滩水流湍急,竹排如离弦之箭,从滩头朝滩尾疾奔。溪水“哗哗”响,快到滩尾时,一丛巨大的浪花又把竹排凌空抬起,正当大家“呀呀”地惊叫时,竹排已平稳地落到如镜的潭面上了。
真险呀!真刺激呀!真过瘾呀!大家个个朝星爷翘起大拇指赞叹。
星爷哈哈道,我撑了一辈子的排,从来没有出过意外,不像有的青年人,动不动就把客人撑落水。说话间,星星的那条竹排就翻了,整条排全军覆灭,落到水里个个成了落水狗,好在溪水不是很深,大家很快就爬到竹排上,嬉笑一片。
已经忘了究竟是谁提议的,叫月牙来一段。月牙脸上红云乍起,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睛深情地望着在后面撑排的星星,如云雀一样唱道:“……哥你用船儿接我出嫁,十八弯的水路到你的家。花船上坐着你心爱的人,从今往后陪伴你度春夏……”
星星配月亮,月牙儿载着小星星,一幅多么让人向往的图画啊!凭我当时的感觉,我想月牙和星星之间,肯定有甜蜜的故事。否则,浪花里是飞不出如此快乐的歌声的。
三
事实证明,我这人的浪漫色彩太浓,往往现实的故事和我理想的判断大相径庭。
月牙和星星都是乡镇文化员。月牙在月亮溪下游的下溪乡工作,星星在上游的上溪乡公干,单位相隔十八里水路。星星是一个颇具才华的人,除了吹拉弹唱,还擅长文学创作。由于共同的爱好,我与他相交甚笃。
他与月牙确实有故事。他们相爱了,而且是爱得如胶似漆,死去活来。这本是一桩完美姻缘,女未嫁,男未娶,女漂亮,男潇洒,且男弹女唱,志同道合。
然而,月亮溪并不是纯粹地流淌欢乐,同样也暗涌悲歌。皓月当空的晚上,月亮溪有多少个水潭,水潭中就有多少个月亮。星星对我说,那水中的月亮皆是水港俏丽的女子化成的,那些都是在古老年代性烈的姑娘追求自由婚姻的冤魂。而那些躲在浅底的星星,则是那些一呱呱坠世便被穷苦岁月溺死的女婴。
我乍听,还不以为然,总认为星星说得过于邪乎。但星星和月牙的爱情故事,此后竟然演绎得比那十八弯水路还要离奇曲折,我是连做梦都没想到的。
竹排漂到双溪口,天色已黄昏。双溪口是下溪乡政府的所在地,座落在青山脚下,江滩那畔。村口长一棵几抱方拢的香樟树,香樟树旁静卧着一座青藤缠绕的石拱桥。星爷把竹排撑过石拱桥,靠在水边让我们下排后,遂披着余晖逆流而上,星夜返回月亮湾了。
我们在下溪乡政府吃过晚饭,就到月牙家里去玩。大家都去了,惟星星一脸愁容,闷闷不乐地到江边踯躅。我大为不解,遂陪他一起散步。
星星说,他不敢到月牙家里去。
我说,为什么?你是怕她家的黄狗叫,还是怕见到她的妈?
星星说,都不是,我和她的事要黄了。
星星说这话时,身在颤,泪在流,声在泣。我急忙追问,终于了解其中原委。
月牙的父亲原本也是一个放木筏子的撑排人。后来认识了买竹木的东家金牙齿,心就大了,一味地想着上天梯飞黄腾达。金牙齿是城里一经营竹木加工的大老板,在那个人人冲着“万元户”玩命奔波的时代,他就是一个百万富翁了。月牙的父亲也仿效金牙齿的样子,在老家办起了竹木加工厂。不料几年下来,加工厂办砸了,不仅搞得血本无归,而且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之下,他找金牙齿求援。金牙齿说,将月牙给我当儿媳妇吧,你所有的债务全由我包清了。因此,月牙穷途末路的父母同意了。
我问,月牙的态度呢?
星星说,她死不同意,还说真的不行,她就去跳“鬼洞潭”。
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他说,我真的舍不得她,真的不行,我愿意与她一起跳。
我说,这怎么行,亏你们还是干部,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殉情的。
那夜,我与星星谈了很久,劝他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要想得开,绝不能走绝路。我想,我的开导应该是有效的。星星和月牙也未必就会那么做,无非是儿女情长时的瞬间热血沸腾罢了。不料,一个月后,有爆炸性新闻从月亮溪传来——月牙上山当了尼姑,星星只身到南方下海淘金去了。
四
三年后,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又来到了月亮溪。
星星与月牙结婚了。一大早,我以伴郎的身份,跟随排群到双溪口接新娘子。一共六条大竹排,每条竹排中央皆竖起一道用青竹枝扎成的彩门,彩门上,挂着红花,飘着红绸。当一身红衣、笑靥如花的月牙跨上竹排的那一刻,我不禁感慨万千。
他们的故事真的是太传奇了,离谱得犹如天方夜谭。
星星下海是为了心爱的姑娘去创业。月牙出嫁是为了逃避父母包办的婚姻。就在星星下海一周后,我便受他之托赶到西贞庵去找月牙说事。
当我告诉月牙星星是金牙齿的私生子的时候,月牙惊呆了。别说是她,就是我也一样,乍听也似五雷轰顶,不敢相信。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星星的母亲已经承认了。那一年,金牙齿到月亮湾买木头,夜里宿在星星家。星星的父亲是个篾匠,成年累月在外地奔波不在家。金牙齿酒醉乱性,因而才有了星星。金牙齿所说的“儿媳妇”,实指为让月牙嫁给星星当媳妇。只是他们不知情,才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星星是怎么跟你说的?月牙问我。
我说,此事对他打击很大,他没有勇气面对,叫我问问你,你还会爱他这个私生子吗?
月牙流着泪说,这有什么关系?星星真命苦,比我还可怜。
我说,一切都不是你们的错。
她问,星星会认金牙齿吗?他会回来吗?
我说,他没说认不认,倒是金牙齿很想认。金牙齿叫星星回来,要给他钱,他不同意。星星的态度是,他决不会向金牙齿要一分钱的,他要凭自己的努力把你娶回家去。
月牙哭了。三天后,她离开了西贞庵,赴深圳寻找星星去了。
三年后,他们回来了。星星已成为了一个小老板,风风光光地娶亲来了。当竹排漂出石拱桥的时候,我对月牙呼道,“月牙,来一段!”月牙笑眯眯地清了清嗓子,望着亲自为她撑排的星星唱道:“哥你把船儿向西划,十八弯的水路到你的家……”
这段往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然而,它总是像山楂果一样,时常在不经意间会从我的心底泛起,让我感到无比欢欣。
现在,那条透明的溪流,那些像星月一样美丽的村庄,都被淹没在一片浩瀚的湖面之下,永远地消失了。
我经常坐着游艇从月亮溪上经过。每每,望着飞红点翠的青山,望着水底下的村庄,我就会想:假如当年月牙和星星不是选择勇敢面对,而是懦弱逃避,也许,月牙就不可能再伫立在竹排上,歌唱十八弯水路到你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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