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江南一带,稍有点文化的人,似乎都知道徐大椿这个名字。
应该说,他和李时珍一样声名远扬,也并不夸张。他幼时聪颖,先攻儒业,精通经史,旁及音律书画、兵法水利。中年后因家人连遭病殁,遂弃儒习医,取家藏医书数十种朝夕披览。一个人中年求变,往往是破釜沉舟绝地求生。徐大椿正是在相继失去家人的巨大悲痛中萌生了学医之心,这也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变革。他自《内经》至明清诸家,广求博采,医道日进,“难易生死,无不立辨,怪症痼疾,皆获效验”。他陆续编著中医论著十余种,其中,《难经经释》《医学源流论》《医贯砭》《神农本草经百种录》《兰台轨范》《伤寒论类方》等书被后世奉为中医之圭臬,且有“自此之后,更无大家”的至高评价。《清史稿》里对他的评价也很客观公正:大椿学博而通,注《神农本草经》百种,以旧注但言其当然,不言其所以然,采掇常用之品,备列经文,推阐主治之义,于诸家中最有启发之功。
徐大椿行医的履历里,最浓墨重彩的是一生中两次应召入京。
这两次千里迢迢而去,都是给高官治病。乾隆二十六年(1761)奉旨赴京,是为大学士蒋溥、大司农李元亮等重臣治病,历时长达五月之久——此行的重大收获,是得到乾隆御笔题写的“学问既优,人又诚实”的赞誉。第二次,也就是十年之后的乾隆三十六年(1771)再次奉召入京,与第一次不同的是出发之前他就顿感年老力衰,力不从心,于是携棺进京,没想到一语成谶,最后病死京城。
徐大椿第一次应召入京返回后,结庐于石湖之畔七子山南麓的深坞野林,开始了萧散隐逸的草堂生活。他在《画眉泉记》里如此写道:
乾隆辛巳春,奉诏入都,复蒙圣恩,怜其老疾,即放归田。草野余年,靡从报称,欲求深山僻壤,潜息其中,旦夕焚香,祝颂升平,咏歌帝德。访得吴山七子墩之下,有画眉泉者。策杖远寻,披荆负棘,得破屋数椽,墙摧瓦落,泉在屋旁,屋内有碑,剥苔审视,知为国初高僧子山所辟。嗣僧不能整饬,售于土人,土人以其无生息,荒圯益甚。于是酬其价值,稍为修葺,仍以老僧一二人守之,以供洒扫,更筑斗室于泉旁,以为坐卧之所,而后其地可得而游览矣。
于泉旁而筑的“斗室”,就是后来赫赫有名彪炳史册的洄溪草堂。
二
确切地讲,洄溪草堂的遗址,在吴中区越溪街道张桥村。
现在的张桥村,因一个“我在张桥等你”的休闲茶吧成为苏州人乃至上海人纷涌而至的小资场所。每逢周末,许多俊男靓女们开着豪车来这里休闲一把,让原本静谧的张桥村变得人山人海。张桥村盛产毛竹,有一个土坞,有成片的竹林,这个山坞也叫松毛坞——不知为什么,当地人把这片绿油油的山坞叫老江北园。
洄溪草堂就在松毛坞的深处。
草堂早就毁了,但我还是想去看看。第一次寻访,走岔了,花费了大半天时间,还是无功而返。第二次,在越溪街道文体中心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披荆斩棘,终于见到了洄溪草堂遗址旁立着的一块石碑,上书:吴县文物保护单位。吴县是老称呼了,早已一分为四,变成吴中区、相城区、苏州高新区和苏州工业园区。这是1985年春天苏州吴县文物普查工作组发现的。而此前,江苏省中医学界曾两度寻访徐大椿故址。据传,草堂存世120年左右,后毁于太平天国运动的战火。
遗址旁,有一块高约5米、长约50米的石壁,上有不少摩崖石刻,淹没在丛生的苍苔之中,粗略统计,有三十余方。字迹大多斑驳难辨,但细看,也能分得一二。其中有一方,是袁枚所题“仙境”二字,楷书,阴文。袁枚患有臂痛,两次前往草堂求医,他还撰有《徐灵胎先生传》以记其事,收录在《小仓山房诗文集》。
后来,我在新出版的《石湖志》里读到了更多的石刻——
别有天(楷书,阴文):僧西斋题;
悬崖滴乳(行楷,阴文):徐铨题,徐大椿从叔祖;
涤烦(篆书,阴文):潘奕隽题,画家;
满饮上池:果亲王为洄溪先生题,果亲王,清康熙十七子。
这些石刻是徐大椿日常生活的一个切片。僧人、官员、道人、书画家,他们都是洄溪草堂的常客。大才子袁枚能够慕名而来,这些人又何尝不能呢?当然,求医之外也有诗酒酬唱,正如袁枚所记,“不料名纸一投,蒙奓门延请,握手如旧相识,具鸡黍为欢,清谈竟日,赠丹药一丸而别。”读至此处,我不禁在想,古代的医患关系这般融洽,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呢?徐大椿精通音韵昆腔,可以想见,彼时的洄溪草堂何等清雅。
也难怪,徐大椿自己在石壁上情不自禁地刻下两方石刻:梦游处,不信在人间。
三
草堂边有一泓清泉,曰画眉泉。
泉名的来历,说法纷披,至少有二:一说是相传吴王夫差居吴城时,曾携西施于此避暑,西施临水而照,梳妆画眉;二说是此地盛产画眉鸟。徐大椿写过一篇《画眉泉记》,文笔典雅有致。在他的笔下,泉自石穴而出,方广三丈,可用以灌溉。只是现在水量已经很小了,而且,旁边的山坞也因泥石流而发生了较大变化。《画眉泉记》虽以泉名,写的实则是洄溪草堂的缘起以及对隐居生活的沉醉与痴迷。是啊,一个“日澹风和,鸟语深丛,花香盈室,白云封户,翠霭迷空”的地方,怎能不生出“不信在人间”的感慨呢?
徐大椿去世后,他的儿子徐爔为了纪念父亲,特意建亭,并于嘉庆二年(1797)聘请艺人叶逢金,根据父亲的文字绘制了一幅《画眉泉图》,图上有诗,云:
空山人迹稀,美味孰延行。
古泉名画眉,梦幻属贤主。
三乳垂天伸,劈石亲操斧。
于中结梵庵,福地允千古。
我图面目真,神游白云所。
此画现藏于上海医史博物馆。
上海离苏州并不远,真应该抽空去看看——奔着一幅画去一趟灯红酒绿的大上海,既是风雅之事,也是向徐大椿的致敬。后来,和诗人朋友苏野谈起徐大椿,他说徐大椿的墓就在吴江——离吴中不远的一个区,也是该去看看的。他还写过一首访墓的诗,题目是《乙未清明访徐灵胎墓》:
起点通向我,终点
通向荒野、坟冢,通向你。
你通向死。
死,通向神秘,通向生:
一道自反性的窄门。
罗城、牌坊、墓志铭和封土
必要的修辞
化着淡妆的死,与诗
在时间之河阴险的平衡木上。
荒草茫茫,樟叶萧萧。
这些死神的拥趸
悲观主义的雇佣军
吊古的仪仗队
在荒野与偶然主义
昂扬的检阅式上,装深沉。
被遗忘的,
与记忆的悲哀,
悲哀者的考古和训诂
通向拆解、中介,
——脆弱的唯一性。
孤坟即通道,通道即虚妄。
这首诗虽然有些深奥,一如苏野平常的诗作,但恰好说明徐大椿在当代江南知识阶层的深远影响。
徐大椿,原名大业,字灵胎,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卒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七十九岁。
四
洄溪草堂没留下一墙一椽、一砖一瓦,像消失在历史的烟岚深处,了无踪迹。但是,至少在典籍里还能找得到——有时候书写的力量真的可以战胜时间。而且,它还存活于人们的记忆——记忆的强大最终让洄溪草堂重现于城皇山道院。始建于南宋淳熙年间的城皇山道院,在吴山岭下,是江南一带的道教胜地,兴于乾隆时期,毁于民初,供奉着太乙真人、玉皇大帝、三清天尊。我去旺山村闲逛时,数次经过,但一直未曾拜谒,后来,听说里面供着徐大椿的像,颇为惊讶。一个中医,纵有妙手回春的医术,怎么会在道院的供坛上占有一席之地呢?
想想,也是必有缘由。
后来,在一则传说里得到了答案——
清乾隆初年,吴地一带发生瘟疫,病毒来势汹汹,迅速扩散,四方百姓深受其害。官府虽组织救治,但收效甚微,徐大椿闻听此讯,就凭他长期积累的经验提炼出了一种特效药丸。但他担心官府不肯使用,就想出了一个办法:自带丸药住进城皇山道院。农历十月十八日这一天是城皇山庙会,方圆几十里的信徒都前来道院上香,徐大椿遂向信众们说,昨晚梦见了纯阳仙师,托梦给我,还把葫芦里的药丸倒在我的床头,请大家务必服用。信众们一听是八仙之一吕纯阳的仙药,纷纷讨要,徐大椿便将带来的几百颗丸药派送完了。很快,乡民们药到病除,徐大椿的名声也一下子传开了,并被四方乡邻尊为神医。后来,得救的老百姓纷纷来城皇山道院还愿。他去世后,人们也就在道院自发供奉起他的塑像。
前些年,城皇山道院重修,就专门修了一间洄溪草堂。
2018年一个落雨的秋日,我去城皇庙慕名寻访。恰逢草堂修缮,为了腾挪地方,里面的所有陈设暂时转移到穹窿山了,我也就未曾见到那尊慈眉善目的徐大椿塑像。再后来,也就忙得没顾上去。
想想,是该抽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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