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交班后,张成富一头拱进了八店。八店是共济街上一个小小的修鞋铺,主人姓赵,人称赵师傅,跟张成富熟得像亲兄弟。
天已向晚,却依旧是热。张成富扯下搭在肩膀头上的毛巾,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说:“这都多少天没下雨了!要是下场雨,是不是能凉快些呀?”
赵师傅依旧忙着手中的活儿,应道:“不是天热,是你心里头发燥了。心静自然凉,壶里有凉白开,自己倒去。”
八店离张成富家不远。张成富有事没事都爱来八店坐坐。跟赵师傅在一起,哪怕是随便聊聊天,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今天来八店,张成富心中确实装着事儿。一整天,他烦躁得不行不行的,再不跟赵师傅叨咕叨咕,人快疯掉了。事儿是由儿子小伟引起的。小伟读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张成富和妻子宋娜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来年能考上一本。可冲刺阶段,小伟居然分心了,要去金州看什么刘德华的演唱会。
“宋娜什么意见?”赵师傅问。
“她答应了。六百块,不值头啊!”张成富咕咚咕咚地把一茶缸子白开水灌进了肚子里,“你说这刘德华也是,到哪里唱不行,偏偏来金州唱。这金州离咱瓦房店多近呀,才六十多公里!他要是在北京唱或是在上海唱,小伟想去也去不了呀是不是?”
赵师傅说:“人家到哪儿唱咱管不着,兴许下次来瓦房店唱呢。叫我说呀,既然宋娜答应了,你也别纠结了,权当是给小伟高考前的一种奖励吧。不就六百块钱吗?一个大老爷们儿,别娘们儿唧唧疼心疼肝儿的了。”
“不心疼是假,现在挣钱容易吗?一天比一天难!来年他上大学得不得钱?买房子得不得钱?我总不能一辈子住道边楼吧?”
张成富所居住的道边楼是厢房,坐西朝东,冬冷夏热,面积也小,仅仅43平米。每逢秋天,傍晚朝阳的门上就挤满了黑压压的苍蝇,它们是在抱团晒太阳取暖呢。开门前,须驱赶。不然,成群的苍蝇就被带进家里来了。整个秋天,张成富最怕家里来人,开门瞬间,是件十分尴尬的事情。
“说东道西,不差这六百。”赵师傅刚把一双鞋修好,就腾出手来准备给张成富擦鞋,“快脱了啊!”
张成富说:“不擦了,这破鞋,再穿几天就该扔了!”
“我看应当让宋娜把你扔了才对,个驴脾气。”仅仅几下子,赵师傅就把张成富的鞋收拾得油光瓦亮的,“你不是常念叨小伟这孩子懂事,从不乱花钱吗?我猜呀,这次一定是同学鼓动他去的,不去吧又磨不开面子。你实在舍不得,这钱我给小伟出。”
“你当我是来管你要钱的呀?都是干个体的,谁比谁能强到哪里?装什么大尾巴狼!”话虽这么说,张成富心里头已舒坦多了。他之所以爱来八店,就是因为赵师傅每次都能给他破开道理,指点迷津。别看老赵腿脚不大利索,走路一踮一踮的,脑子却灵着呢!
“你这张嘴呀,说什么好呢?真臭!”
张成富笑了。张成富是接父亲的班,从农村来城里阀门厂当工人的。当年,阀门厂红火得不得了,不然,宋娜怎么会嫁给他!
那时,宋娜所在的纺织厂还没有倒闭。经人介绍,宋娜认识了张成富。见过几次面后,宋娜觉得张成富这人还是挺实在的,虽然家在农村,但阀门厂给已婚职工分配房子,综合条件还算可以。有房才算有家,窝很重要。所以,宋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嫁给了张成富。可好景不长,几年后,城里的企业破产的破产,转制的转制,没多久,夫妻俩就都成了下岗职工。好在他们咬牙买下了房子的产权,窝依旧,虽不大,却足以安身。
只是这几年,小城的住宅新区一个接一个拔地而起。眼见亲朋好友们陆续乔迁新居,自己一家三口还窝在道边楼里,张成富心中难免不酸溜溜的。
也曾动过换新房的念头。可儿子将来不管在哪,都得买婚房啊!下岗后,宋娜在一家公司当保洁员,一月千头八百的。张成富给车主打工,开出租,专跑白班,一月五千块左右。就这俩有数的钱,还敢说换房就换房?不管儿子了?不管乡下的父母了?所以,张成富一辈子窝在道边楼里,也是极有可能的。
“还没吃饭吧?”张成富问,“你总也不按时吃饭。”
赵师傅说:“还有双女高跟,明天一早就来取,忙完了再说。你也别走了,等会儿我整俩菜,咱一起吃。”
张成富说:“今天不了,除非你有海参鲍鱼。你忙你的,我回家去。”
“就你这熊样,还海参鲍鱼,白菜豆腐都可惜了。”赵师傅说,“回家后,别再穷念叨演唱会的事儿了,六百就六百,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大老爷们儿,为点钱就婆婆妈妈的,媳妇能看得起你?”
张成富说:“知道了。”就走出了八店。风习习,夜晚的马路,比白天凉爽了些许。张成富突然想起今天入伏,头伏饺子二伏面嘛,今晚该吃饺子,遂一头钻进路边的饺子馆里。点了一斤水饺,付过款,张成富吩咐老板娘煮好后,给八店的赵师傅送去。老板娘朝张成富飞了个媚眼,爽快地应了声:“放心,没问题!”
二
自打有了网约车,加之私家车逐年递增,小城出租车生意便日渐萧条了。张成富打工的这家车主,原先养着四台车,雇佣好几个司机。如今只剩一台,白天张成富开,晚上车主开。
整个白天,张成富几乎都在路上。有客拉客,无客遛弯儿。中午饭点时分,打车的更少,张成富就去东山公园门口的拉面馆吃饭。拉面不抗饿,不如盖饭。张成富要么吃茄子肉丁盖饭,要么吃西红柿鸡蛋盖饭,都是9块钱一份。吃完饭,张成富定要去趟公园,一是为了解手,二是为了看一眼长腿。没有特殊情况,张成富跑车时只在中午解次手。常了,成习惯了。公园免费,节假日人能多些。张成富常去解手的那个公厕,正对着一个栅栏。栅栏里养着一只鸵鸟,腿特长,张成富管它叫“长腿”。
前几年,栅栏里有好几只鸵鸟,现在只剩下长腿一个了。因天天来,长腿认得张成富。每每见到张成富,长腿都会主动靠上来,任由他一遍遍地抚摸它那长长的喙。
在张成富的心中,赵师傅和长腿是他最知心的两个朋友了。长腿虽然不会说话,却十分信任他。如今,有什么比信任更加珍贵的呢?张成富给车主开了十来年的车,可车主依旧不信任他。耗油量啦、车损啊什么的,整天挂在嘴上,仿佛张成富故意在作践他的车。抱怨便在所难免了,却只能跟赵师傅说说。赵师傅劝他,给人打工,不要在乎人家说什么,做好自己就行了。
刚入伏,天就热得有些邪乎。中午,张成富在拉面馆填饱了肚子,已是大汗淋漓了。因热,公园里空荡荡的。张成富小解后,来跟长腿告别。他摸着它的喙,说:“太热了,你不热?”长腿扇动了两下翅膀,似乎是作为应答。
栅栏围成的面积不足二百平米,产地远在非洲的鸵鸟,本应生活在辽阔的原野,却被圈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在长腿看来,这小小的空间,是不是比我一家居住的43平米房子还要小得多?这样想着,张成富就觉得长腿怪可怜的。
“飞吧,你若是能飞的话,就赶紧飞走吧。”张成富轻轻地拍了拍长腿的头。
出租车停在公园门口,这会儿里面怕是要晒爆了吧?张成富转身离去,却没忘记往栅栏旁的爱心捐款箱里投去一枚硬币。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点儿钱,对改善长腿的生存条件能否有所帮助,但每次来这里,张成富都要投进去一元钱。仿佛不投币,就对不起长腿似的。
公园门口新添了个小亭子。张成富无意扫了一眼,却被亭主叫住了:“张成富,大正午的你忙什么啊?”
居然是彩凤。彩凤和张成富是老乡,纺织厂的。当年,凭借着自身的姿色,彩凤成功地把厂长的老婆给取而代之了。纺织厂裁员期间,张成富曾求过彩凤,想让她跟她那个大权在握的厂长老公求求情。为此,张成富咬牙买了两条中华烟。彩凤不要,说什么也不肯要。张成富有点儿恼,说你不要就是不想为宋娜说情。无奈,彩凤只好收下。可后来,宋娜还是成了厂里的首批下岗职工。
“没忙什么,来看一个朋友。”张成富支应着,突然被亭子里一个脸色煞白的女孩儿吸引住了。他第一次见到脸色这么苍白的女孩儿。
“公园里有你朋友啊?”彩凤递过来一根雪糕,“送你的,吃一根消消汗吧。”
“吃不得,吃不得。我这破肚子,一见凉东西就拉稀。”张成富连连摆手,问:“这是你女儿?很漂亮啊,像你!”
彩凤说:“是我女儿,刚放暑假。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忙不忙?”
张成富说:“给人打工,开出租车。”
彩凤说:“开出租车好,到处游逛,挣钱也不少。”
张成富咧咧嘴,说:“好什么好,自己的苦自己知道。”
这话不假。打车的什么人都有,深一句浅一句的,你都得担当着点。更可怕的是遇上喝大了的醉鬼,赖在车上,说不清要到什么地方去,拉也不是,扔也不是。这醉鬼要是猝死在车上,那可是倒血霉了。张成富就曾经遇到过这么个醉鬼。上车后,醉鬼舌头都直了,说不清家住哪儿。在大街上转悠了半天,来到八店门口时,醉鬼突然推开车门,一头拱了出去。张成富急忙下车,把醉鬼扶了起来,大声喝问,你这是要找死啊!你到底要去哪儿?
赵师傅闻声走出八店,问明事由后,让张成富把人交给他,说你忙你的吧,他到我屋里睡一觉,醒醒酒就好了。张成富做梦也没想到,如今竟还有这样爱管闲事的人。之后,他和赵师傅就交往上了,渐渐地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彩凤说:“这亭子是我刚租下的,等挣了钱,请你吃饭哈,再找几个老乡。”
张成富说:“谢谢,谢谢,我得走了。”是得走了,再磨叽一会儿,人都能被太阳给烤化了。
车里热得像蒸笼。张成富打开后备箱,取出一个塑料桶,往毛巾上倒水。把湿毛巾搭在脖子上,他发动好车,徐徐开了起来。车里渐渐地有了点凉意。张成富望一眼摊亭,见彩凤正冲着他挥手。
彩凤是不是离婚了?不然,她怎么可能屈下身来租摊亭卖冷饮?近几年,张成富倒是听过关于彩凤那个厂长丈夫的传闻。有的说,彩凤丈夫被“双规”后,判了有期徒刑。有的说,彩凤丈夫携巨款,潜逃到国外去了。进去了也好,出逃了也罢,都是把彩凤给甩了。人哪,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想当年,彩凤多牛啊!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像舞台上的模特。人是厂长的女人,想不牛都难。
腾出一只手,张成富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向右前方的路边靠去。那里有个打车的,已向他扬起了手。
三
连日来,电视台整天滚动播放着刘德华金州演唱会的广告。大街小巷的店铺里,从早到晚充斥着的全是刘德华的歌曲。年轻人相遇时的话题,也多是刘德华。天热,刘德华更热,热得不得了。金州离瓦房店太近了,刘德华人还没到,歌星那潜在着的巨大气场,已把小城给实实地覆盖了。
宋娜也受到了感染。她一边做饭,一边哼哼着《爱你一万年》的曲调。晚饭是过水面。光吃面,不抗饿,儿子和丈夫都需要营养,宋娜又做了个炒鸡蛋。每逢周天,宋娜还会去张老四熟食店买次猪头肉。家中那一老一小,都是肉食动物,爱吃得很。
张成富一回家,就钻进了洗手间。冲完凉后,他光着膀子,只穿着裤头就出来了,肩上照例搭着湿毛巾。这几年,辽南的夏季热得邪乎,又舍不得买空调,就只能硬抗着了。
“给小伟八百吧,好不容易看一回演唱会,不差那二百。”张成富说,“和同学一起去,总得有花销,不能小里小气的。”
宋娜说:“就咱家那臭小子,你多给二百他还不一定要呢,犟得像头驴!”
张成富狼吞虎咽般地吃了几口面条,突然想起儿子放暑假了,这个点儿,应当和他坐在一起吃晚饭。
“犟驴呢?”
“出去了,你吃你的吧。”宋娜说,“看我这记性,他晚上不在家吃饭,鸡蛋炒多了,你使劲儿吃哈,要不就剩了。”
“不好好在家呆着,复习复习功课,整天就知道瞎跑。”
“这么热的天,你还想让他复习功课,不怕累坏了脑子?忘记告诉你了,小伟从今个儿起,去凯春宴烧烤店当临时服务生,晚上人家管饭。”
“胡闹!”张成富把饭碗用力往桌子上一墩,“你穷伤了,居然让儿子去饭店端盘子!”
“就知道发火。”宋娜盛了碗面条,坐在丈夫的对面,“学校提倡学生利用假期参加社会实践活动,连校长的儿子大鹏也在凯春宴当服务生。小伟说了,演唱会门票钱,他肯定能挣回来。当半个月临时服务生,人家给七百块钱呢。”
张成富心一热,哑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儿子特懂事,几乎从没跟家长提出过什么非分的要求。别人家的孩子好攀比,比旅游鞋的牌子,比衬衫的档次。小伟呢,穿什么都行,哪怕是父亲穿过的衣服。
“下个月,我舅家表弟结婚,咱随多少礼金合适?要不,一千?”宋娜问。
“两千吧,你表弟一辈子能结几次婚?”张成富之所以这么大方,是因为国庆节期间他乡下大哥的女儿要出嫁。这次多随点礼金,等侄女结婚时也好多赶点人情。大哥一家在乡下照顾着二老,不容易,张成富总觉得自己亏欠着父母和哥嫂。居家过日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吃完了饭,呆坐了一会儿,张成富起身下楼,直奔姜洼货运站而去。
张成富每周都要去次货运站,这是他的秘密。他认识货运站的马段长,能进站里干散活儿。要是天天晚上都能来干散活儿就好了,可惜每周只能干一次。为了每周这次散活儿,他还得给马段长上供,不然,一次也干不上。因工钱即时给付,想来这里干散活儿的人多着呢。
张成富他们到货运站干的散活,是给运煤的火车清底。如今,货车装卸煤都不需要人工,机械化了。可机械清不干净,最终还得靠人工兜底。兜底就是用平底铁锹,把车厢里的余煤清除干净。
姜洼货运站有排简易板房。张成富走进去,脱掉外衣,像在家里一样,只穿一个裤头。工友们相互很熟,会抽烟的抽烟,嘴都不肯闲着,说些裤腰带以下的骚嗑儿。
马段长的哨声响了。大家立马抄起铁锹,冲了出去。爬上车厢,就都哑了口,只剩下铁锹刮触车厢底时所发出的刺耳声响。片刻,每个人身上的汗水就都淌成溜了。汗水越来越多,越来越黑,个个就都成了黑人。
一车厢清理完了,便接着清理另一车厢。没有人懈怠,汗出透了,反倒不觉得热。大家知道,调度室里,马段长或许正用望远镜看着他们呢,谁稍一懈怠,下回就可能不再用你了。
两个小时后,活儿干完了。大家忘情地嗷嗷叫着,跑回简易板房里,放好铁锹,开始冲洗。板房东侧,有一排淋浴喷头,水流还算充足。
“哎哎哎,腚沟还是黑的,没冲干净,别让相好知道了你是个煤黑子!”
“耳朵!耳朵里黑,好好弄弄。让老婆发现你背着她干私活儿,小金库可就得上缴了。”
“喂喂喂,蛋子没洗净。哈哈哈,原来天生就那么黑呀。”
大家相互检查着,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疲劳也一扫而光。相继走出板房,去马段长那里领取了工钱,就各奔东西了。
张成富突然想去东山公园看看长腿。长腿睡觉吗?怎么睡?张成富从来没有在晚上去看过长腿。姜洼离公园很近,晚风轻抚,路灯很亮,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四
八店临街,是个十平米左右的门耳房。靠北挂一布帘,遮挡着一张床,床头对面墙上,挂着个袖珍电视机,这便是赵师傅晚上的下塌之处了。门边西南角,有一简易条形柜台,上面放着电饭锅和电炒勺。早餐和午餐,赵师傅都是在附近的快餐店里对付,晚上则多是在店铺里做饭吃。累了一天,也总要喝点。不多,一小杯。喝的是当地产的复州大曲。
张成富带着刚买的包子、猪头肉、凉拌菜和热豆腐来到八店时,赵师傅刚好忙完了一只鞋跟的修补。
“怎么,昨晚又去姜洼卸煤了?”赵师傅一边洗手一边说 ,“偷攒私房钱,哪天让宋娜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男人嘛,能一点私房钱没有?给父母点零花钱、请哥们儿吃点饭、赶朋友人情什么的,还能回回都跟老婆要?男人没有私房钱,为人处世没脸面。”张成富把挂在墙上的折叠饭桌放好,摆上买来的东西,催促道,“快点整吧,肚子都叫唤了。”
二人相继坐了下来。赵师傅靠北朝南,张成富则是靠东朝西。每次吃饭,俩人都是固定的座位。张成富曾经想坐赵师傅对面,可赵师傅不让,说那样的话就挡了他的视线。赵师傅爱看街上的光景,即使晚上喝酒,也时不时地瞄一眼屋外。屋外能有什么好风景?天天看,月月看,年年看,看不够?不解。赵师傅曾说,景由心生,大街上的景儿常看常新。还常看常新?张成富不信,怕是看女人吧?就取笑赵师傅人老心不老。
两人有滋有味地喝上了。一个依旧是喝复州大曲,一个依旧是喝白开水。张成富滴酒不沾,天生不能喝酒的命。用赵师傅的话说,张成富是属于喝白开水都能喝醉的人。
“攒私房钱可以,可不能乱花,尤其不能有花花心。”赵师傅夹了口豆腐蘸酱,那是他的最爱。何以佐酒?唯有豆腐。
“就咱这熊样,一个穷打工的还能有花花心?”张成富撇撇嘴,“老婆不嫌弃就知足了。哎哎哎,我说赵师傅啊,你在这里是不是有相好啊?不然的话,为什么大老远从海城跑到瓦房店来开鞋铺啊?老实交代吧。”
“喝点水都能把你给喝潮了?就我这一瘸一拐的,还有相好?胡说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看看,还急眼了,被我说中了吧?”其实,张成富对赵师傅的家庭情况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他家在海城,有父母妻子和女儿。赵师傅很少回海城,即使偶尔回去了,也是有人来替他照看八店。替他的人很年轻,自称是赵师傅的侄子。赵师傅回海城往往只呆上一两天,就急三火四地赶了回来,仿佛瓦房店才是他的故乡,八店才是他的家。“你说人这一辈子,整天顾头不顾腚地瞎忙活着,没个清闲的时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张成富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赵师傅说:“你个不知好歹的货,天天老婆孩子热被窝,还抱怨?知足吧你!”
张成富就有些坏坏地笑了:“是呀,那得看跟谁比。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了,住道边楼,才43平。可如果比起你这小耳房,我那是什么?别墅!所以,苦不苦,想想咱们的赵师傅。这一想起你呀,我老知足了。”
“小样儿,就这点儿出息?”赵师傅指指张成富的脑门儿,“行,为了能让你的知足感和幸福感永不消失,我就在这八店里呆到老去的那一天。”
“一言为定,可不准变卦哈。”张成富夹起一块猪头肉,“赵师傅,宋娜老说我徒有其名,叫成富却一辈子也富不起来。按说我这名字是不错,将来会不会真的能有大富大贵的那一天呀?真有那一天的话,我请你吃龙虾、喝茅台,怎么样?”
赵师傅说:“别做梦了。真要是吃龙虾喝茅台,我这胃肠怕是承受不起的。再说了,人这一生富不富贵不重要,重要的是坦然。能坦然地生活一辈子,就是幸福。听过当年海城二霍的事吧?那两个魔鬼,持枪杀人,无恶不作。一个被击毙了,另一个叫霍四的,逃亡至今。你说,霍四血债累累,他能坦然吗?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张成富说:“明白了。赵师傅,你越说我这心里头就越舒坦。我张成富虽然没多少钱,但没做过亏心事,坦坦荡荡地活着,是幸福的人,对吧?我可亲可爱的赵师傅,有你在我没法不幸福。来,走一个。”
真就干了。张成富意犹未尽,还想劝赵师傅再整一杯。知道劝也无用,就把话咽了回去。赵师傅的床底有整箱的复州大曲,那都是侄子孝敬他的。可他每次只肯喝一小杯。
“你说人最割舍不下的是什么?”赵师傅把目光举向屋外。
“不知道。”张成富摇头。
“是家。”赵师傅说,“人可以离家一时,不可能离家一世。不管你走到哪里,总有一天会回来看一看的。不牵挂家乡的人不存在,哪怕是歹徒。你或许从没离开过家,不懂得什么是思乡之情。”
张成富想,人思念家,那么动物呢?比如鸵鸟,本来在故乡生活好好的,硬是被人给捉住,运到陌生的地方,还给圈养起来,闷不闷死了?它的父母呢?兄弟姐妹呢?长腿呀,你是不是天天都在想念你的家乡啊?又想,长腿是被迫来到瓦房店的,那赵师傅呢?是自愿还是被迫?
赵师傅的眼睛,依旧望着屋外。
五
演唱会如期而至。
一大早,宋娜就叮嘱丈夫,别忘了下午送小伟去金州体育场。张成富白了妻子一眼,心想,我白痴呀,这点事儿还能忘了?
是忘不了,几天前就跟儿子约定好了。开始,小伟说不用送,架不住张成富的执着。“咋,嫌爸爸的出租车不够档次,掉你份子了?”话说到这一步了,小伟只好答应了父亲。
今天,张成富特意捯饬了一下自己。白衬衫、蓝裤子、黑皮鞋。小伟说他们一共三个人,都是同学。精神一下,不能给儿子丢了面子。
那回来怎么办?
小伟说,你就不用瞎操心了,有人接。咱家只负责送,你还想全程承包,一点机会也不给别人留?
儿子讲得也有道理。再说,张成富一到晚上就得交班,车不在手里,想接也接不了。
下午三点就开始出发了。虽然去金州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可小伟说赶早不赶晚,看演唱会的人多,去晚了,入场都困难。
先接上儿子,然后接大鹏,最后去接的居然是个女生。
“爸,其实我和大鹏对刘德华都不怎么感冒。我们去,主要是为了陪一个女同学,她叫杨阳。”在去接最后一个同学时,小伟坦白了。难怪对演唱会这么上心,是为了女同学。两个男生陪伴同一个女生,难道这两个臭小子都喜欢上她了?张成富一头雾水。
在小伟的导引下,出租车直奔东山公园而去。令张成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伟和大鹏要陪伴的竟是彩凤的女儿,那个脸色煞白的女孩儿!
“爸,我和大鹏去搀扶杨阳,她是刘德华的铁粉,腿脚行动不便。”
张成富着实愣了一下,随即也下了车。原来,儿子和大鹏是在做好事,是在照顾腿有残疾的女生。他突然感到儿子长大了,成熟了。彩凤热情地打着招呼,说:“你是张伟的父亲呀?”就将几袋东西放进了车里。
“什么东西?”
“饮料和小食品。”
这怎么行?不能让彩凤破费啊。张成富忙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彩凤。彩凤却死活不肯要。
杨阳被两个男生搀上出租车后,张成富把她的双轮椅塞进了后备箱里。
“哎,拿着。”打开车窗,张成富把钱扔了出去,一脚油门,出租车绝尘而去。
第二天,张成富去了趟姜洼货运站,送给马段长一盒茶。
“说吧,想求我办什么事儿?”马段长倒很痛快。
“就想多干点活儿,一周能不能多来一次?我晚上没事儿,闲得发慌,只要有活儿干,挣多挣少都行。”
“闲不住?”马段长哈哈哈地笑,随即锤了张成富一拳,“行,你等我信儿吧。”
张成富立马推出一脸的笑,说:“谢谢,谢谢!”
刚离开货运站,赵师傅就打来电话,叮嘱张成富交班后去八店吃饭。“你什么也不用买,我都准备好了。”赵师傅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兴奋的成分,“你别忘了带着嘴来就行!”
在刘德华演唱会的当晚,八店对面的五号楼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张成富不知道,小城里除了公安局几个警察外,其他人也都全然不知。
傍晚,张成富来到八店时,赵师傅已摆上了饭桌。六个菜,光是虾爬子和庄河大黄蚬,就足以提升今晚饭局的档次了。
“怎么,彩票中奖了?傍上富婆了?”张成富的眼睛快掉到饭桌上了。
“快坐吧你。你这张臭嘴不乱说话,能被人当哑巴卖了?”赵师傅说着,顾自斟上了酒。
张成富习惯地要坐在东侧,却发现小马扎已摆放在赵师傅的对面了:“今天不怕我挡你视线了?不怕我影响你看大街上的美女了?”就一腚落在了马扎上。
老规矩,一个喝酒,一个喝水。赵师傅款款地喝罢一杯后,又开始给自己倒酒。
“喝第二杯?”张成富眼睛一亮,这可是前所未有的。
“今天破例。”赵师傅抿了口酒,滋滋有声,“咱俩认识好几年了,可我一直瞒着你。没办法,有任务在身,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实话跟你说吧,我是海城公安局退休民警,霍四不归案,我寝食难安。退休后,我扮成鞋匠,来这里监守。我腿脚利索着呢,走路一踮一踮的,也是假装的。我不信他霍四能一辈子不回老家看看。偶尔来给我替班的也并非我的侄子,是我们局里的警察。五年多的监守终有回报,牺牲的同志也该瞑目了。”
“怎么,霍四抓着了?”张成富突然感觉眼前的赵师傅,怎么看都像是个老警察。
“抓着了。”赵师傅说,“昨晚,我突然发现对面五号楼302那户人家挂上窗帘了。那是霍四父母的住房,以前是从来不挂窗帘的。这里面肯定有情况啊,我赶紧向局里报告。海城市局立马与瓦房店市局取得了联系,便衣警察们悄无声息地来了,把霍四捉了个正着。”
“真的是霍四?”
“是霍四。当年在追捕二霍过程中,我们牺牲了一个警察。很年轻的一个警察,刚处对象。”赵师傅一口干了杯中酒,眼睛就有些泛红了,“这小子,你说他崇拜谁不行,偏偏崇拜他父亲。考大学那年,他报考的是警官学院,毕业后如愿当上了警察。你还别说,这小子工作起来,是有他父亲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在基层派出所摸爬滚打的,年年当先进。抓捕二霍期间,他总是冲在前头,这点真的很像他父亲。”
“他是你儿子?”张成富突然明白了。
赵师傅笑了:“他叫赵志勇。”眼泪却再也没能止住,一滴接一滴地滚落下来。
六
第二天早晨醒来,张成富坐在床上呆愣了半天,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赵师傅处理完鞋铺就要回海城了,他和赵师傅再也不能想见面就见面了。好在还有长腿。中午,张成富照例来到东山公园,却看到门口立着一张告示牌,上面写道:“因圈养区维修,园内所有动物暂时迁至金州动物园,望周知。”
那天夜里,张成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长腿飞离栅栏,凌空而去。蓝天万里无云,长腿展翅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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