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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叠着日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979


  一

  一轮硕大的夕阳斜挂在天边。

  李小忠心情疲惫地走在天桥上。看着下面流水般的车辆,他突然想跳下去,甚至跨过了护栏。他看见桥下的水面上有几艘货轮,货轮上的人朝他挥手,让他知道自己再迈一步就跟他们见面了。他浑身哆嗦了一下抽回了身,他想不明白怎么能跨过护栏要跳河呢?他继续在桥上走着,这座桥挺长的,起码有两里地。他以前都是开车路过,几乎没有看到两岸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又停下来,看见有一个校医院,挂着很多洗完了的床单,飘舞着,他感觉是一张张的白脸向他微笑。李小忠这几天很想打人,他在部队特务连当过排长,拳击的本事很厉害,全连没有人能打赢他。后来师长对他有兴趣,调来下属部队几个能打拳击的,最后都让他几回合就揍得鼻青脸肿。师长很生气,说,就是点到为止,你小子还动真格的。李小忠发现从桥上走过的大部分是情侣,有的甚至在拥抱接吻,舌头在对方嘴里吧唧着。他停下来发呆,他谁也不能打,如果想打,也不知道能打谁,谁能让他打。这座桥修建才五年,他觉得走在桥上就打颤,汽车碾过,腿肚子就发抖。

  夜沉沉的,把霓虹灯染得斑斑斓斓。

  

  李小忠瞅着生意冷清的时装店发愁。大牛嘟囔着,老板,你可还欠着我两个月的工资呢。李小忠不满地,你说你,就光傻戳着,对顾客就跟电线杆子一样。你还惦记工资,咱店赶上这个时候,最近就一直赔钱。这卖时装的你就得懂时装,人家要开领的,你给人家圆领的;人家要纯毛的,你给人家拿混纺的。大牛辩解,你看看周围别的店,进去以后眼花缭乱的,那连衣裙都没后背,穿上肯定会性感。李小忠做个手势,你打住,你从农村来的懂什么叫性感。大牛梗着脖子说,人家店里都是女人,就咱两个大男人,一进门就让人家不顺眼。李小忠嚷着,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能开时装店了?大牛不含糊,说,你跟我嚷有什么用,你跟顾客嚷去。这时,刘顺利匆匆走进来,拍拍李小忠的肩膀,哥们儿,进你的店跟进殡仪馆一样冷清素气,跟我去趟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李小忠一愣,说,去那儿干什么?刘顺利递过李小忠一颗烟,去了你就知道了。李小忠叹口气,我不去,去一趟就是好几万,我的小店经受不起这么折腾。刘顺利凑近了说,我让你跟我去阿姆斯特丹,不是玩去了,是有好生意做。李小忠不屑地,现在世界的服装都是在咱国内,荷兰那地方的衣服你穿的了?来回运费多少钱,我不干。刘顺利咂咂嘴瞪着眼睛,咱得捂着胸脯说话,那年,你还在练摊儿的时候,你和陶琴琴在广州趸服装,折那了,是谁千里迢迢跑到广州,最后把手上戒指全抛了,把你们俩救出来。李小忠没有再说话,刘顺利缓缓情绪,我不愿意提这个,好像我做过什么就总爱挂在嘴上。今天我确实有大事儿求你小子。咱们从小光着屁股长起来的,我这人你知道,求人怕张口,张一次嘴比杀个人都难……李小忠打断,你就别铺垫了,说吧,除了不帮你杀人灭口,不帮你偷鸡摸狗,我都帮你。刘顺利嚷着,这才是哥们儿说的话。我在你的后街开了个鲜花店。我想彻底翻新一下,装修装修,这万事俱备,就欠资金了。我准备去阿姆斯特丹进货,郁金香,比咱国内的要好看,也新鲜。我算算,估计得30万吧……李小忠急忙摆手,我这店刚开业一年多,又加上我结婚,到现在我还欠人家4万呢。你找我借钱,你把我打死也拿不出这么多来。你看看就知道,我这逛庙的多,烧香的少。刘顺利笑着拍了拍李小忠的肩膀,哆嗦什么?我知道你银子不富裕,我不找你借。我是找陶琴琴借。

  李小忠盯着刘顺利问,你说谁?

  刘顺利嗫嚅着,陶琴琴呀。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李小忠脑袋嗡地一声,好半天都没缓过来。当年和她一起练摊儿,可以说共同经历过风风雨雨。初次摆摊就赶上下起了暴雨,两个人没带雨伞,就紧紧抱在一块儿,在一个快拆完的房子里面躲雨。就在他俩举行婚礼的前夜,陶琴琴约李小忠到了一个酒吧。从进了酒吧起,陶琴琴一直都是对着李小忠笑,笑得李小忠毛骨悚然。李小忠问,你有什么事?陶琴琴说,咱们都姓李,你应该是我亲哥哥,我是你的亲妹妹。李小忠说,我听不懂你的话。陶琴琴就吃吃地傻笑,然后大口大口地喝酒。李小忠不喜欢喝酒,嗜好喝茶。为这个,两个人总是吵嘴。陶琴琴讨厌李小忠热衷喝茶,说他太中国化,于是就总带着他去酒吧,教他品尝咖啡和调鸡尾酒的办法。陶琴琴很能喝酒,喝上一瓶酒不在话下,照样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可这次在酒吧,没喝一会儿就显得醉态了。李小忠搀扶着她走出酒吧,陶琴琴说,我要去你的家。李小忠犹豫着,因为两个人早就有言在先,结婚前谁也不碰谁。起初陶琴琴反对,说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这么老土。李小忠就是不肯,说,我喜欢在新婚之夜做爱的感觉,那能使我终生不忘。有次,陶琴琴故意把他灌醉,诓到了床上,陶琴琴脱下了衣服,露出泛着瓷色的皮肤,但依然没有得逞。陶琴琴被李小忠搀扶着走进房门,进去以后陶琴琴就哭,哭得李小忠不知所措,拿着毛巾一遍遍地为她擦眼泪。陶琴琴突然抱住李小忠说,我们做吧,反正明天就结婚了。李小忠说,再坚持坚持。陶琴琴咆哮着,你小子是不是神经病啊,而且病得不轻。我不坚持了,我要做爱,你不做我就走人,从此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李小忠被陶琴琴的情绪吓坏了,只得颤抖着解开了陶琴琴的衣服,当他看到陶琴琴那饱满的乳房,那乳晕犹如绽开的花蕾的时候,不由震撼了。那一夜陶琴琴不断地和李小忠做爱,李小忠感觉到她的做爱技巧很高超,每次都能让他陶醉。李小忠感觉自己并不欢愉,因为陶琴琴一直保证,自己是个处女,爱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他。李小忠根本不相信陶琴琴是处女,就她那满腹的风情,怎么会?他就是假装相信,因为不相信了,陶琴琴就会哭,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怀疑我。练摊到现在二十年了,陶琴琴始终不说结婚,李小忠也不再提求婚,两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过着日子。有时候一天能见好多次面,有时候两个月都未必见到。都说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但陶琴琴知道李小忠忙什么,李小忠却从来不知道陶琴琴忙什么。好多次,陶琴琴都让李小忠把这个服装店彻底关了,或者改成火锅店,李小忠都拒绝了,他说,你每次穿衣服都在我这个店拿,我改成火锅店了,你还有什么衣服穿呢?

  两个人做爱后的第二天早晨,原本好几天都是响晴薄日,可偏偏下起了大雨。春天这么大的雨,李小忠还很少见,下得玻璃上水珠不断地下滑,像是一个有着特别悲伤的人的眼泪,总也不停歇。早晨起来,陶琴琴从容地穿着衣服,那衣服都是从他店里拿的,这么多年起码拿了一百多件,李小忠算过账,起码三十几万。陶琴琴对李小忠说,婚礼取消吧,我爱上另一个人了。李小忠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惊呆了,因为他除了昨天晚上感觉陶琴琴有变化以外,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李小忠问,为什么?陶琴琴说,我想过好日子。李小忠说,难道和我没有好日子?陶琴琴说,你不如他给的多。李小忠的热血在涌,他说,你就为一个阔佬和我分手吗?陶琴琴没说话,李小忠说,我最后一次求你,我这人没求过谁,你是我第一个。今天我们的婚礼请了这么多亲戚朋友,你让我怎么和他们交代?留下来。陶琴琴说,没有商量。李小忠愤怒了,说,我怎么跟你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好上了,算我瞎眼了。陶琴琴穿着鞋,穿上一件很好看的衣服,那是李小忠从上海进来的,很时髦。在店里的标价是一千六百多。陶琴琴那次去了店里一眼就搭上,没说几句就穿走了。

  陶琴琴在李小忠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把李小忠活生生晾在床上。而就在这张床上,陶琴琴和他彻夜地做爱。事后,李小忠从刘顺利那打听到,陶琴琴跟一个外地的阔佬儿搭讪上了。那个阔佬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据说资产已经几千万。半个月后,她给李小忠捎去一封信,李小忠读完信后沉默了许久,中午破例喝了半斤的酒,然后被大牛送进医院去洗胃。陶琴琴在信里写着,金钱和你,我只好选择了金钱。

  二

  李小忠冲着刘顺利骂道,你混蛋!亏你想得出,有两年多我没见到她人影,到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刘顺利忙赔笑,你不知道,我知道啊。陶琴琴和你谈恋爱,在关键时刻她找了个大老板,把你小子抛弃了,这时候你连席梦思床都买好了。你小子知道消息后,哭得跟泪人似的……李小忠不耐烦地站起来,我不爱听这个。刘顺利一把拽住李小忠,你听我把话说完了。结果呢,陶琴琴没能和阔佬结婚,可怜的是和那阔佬生活了一年,才知道那阔佬有老婆了。那阔佬让她当二老婆,陶琴琴死活不干。结果,阔佬给了她一大笔钱,陶琴琴拿着那笔钱回来做生意了。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简单,你越想做的事情就越做不成,越不想做的事情反倒成了。中国话,这叫做一报还一报。李小忠笑了笑,说,这个故事已经很古老了,我听你说她跟了一个阔佬就知道是这个结局,阔佬给她一笔钱我也能料到,她回来干什么我就不大清楚了。大牛说,现在的女人真会演戏,演得跟真的一样。老板说我看戏看多了,把生活的事情也看成戏了。结果呢,傻子也明白。刘顺利大笑,对李小忠说,你看你都是傻子了。李小忠慢慢坐下,问刘顺利,我想知道她后来呢?刘顺利靠近李小忠,陶琴琴就在我鲜花店的对面开了个家具城,气派真够大的,一水高品位的红木家具。现在她进来进去的,都开着奥迪了。那天她来我的鲜花店,说你这还得装修啊,鲜花店不能弄得太穷气了。我说早就想装修,可银子没有。陶琴琴说,那简单,我借你啊。我高兴得没背过气,说话都结结巴巴了。陶琴琴就跟我提了一个条件,说由你来当保人,再去公证处。你小子听明白了吗,这说明她要找个台阶,见见你小子,想和你重归于好。这你得给我个面子吧。再说了,你哥哥李振起在公证处,这不正好嘛。

  李小忠沉默着。

  刘顺利紧张地看着李小忠,我没路可走,就只有你给搭桥了。李小忠站起来挥着手,你们的事儿我不管。想当初,我和陶琴琴一起摆摊儿,我为她挨过打,为她进过局子,为她跑广州折在那儿。后来,我们都商量好了,拿我们挣来的钱开家时装店,从此不挨晒了,不挨淋了,可她转脸就把我撂到旱地上。跟那阔佬走的时候,我那么求她,她连头都不回一下。现在她想起我了,就跟唤狗一样,让我去?我这人还有点儿男人气,她现在怎么富,我现在怎么穷,我都不会屁颠屁颠地求她。刘顺利哀求地,是我求她,哥们儿给你跪下了。李小忠说,明天我答复你。刘顺利走之前,李小忠不解地问,这个跟我和你去荷兰阿姆斯特丹有关系吗?刘顺利兴奋地说,有啊,陶琴琴只要借给我钱,我装修好了鲜花店。我就带你去阿姆斯特丹商量郁金香的事。那儿的郁金香品种多,颜色好,比国内的还便宜两成。我已经通过朋友找到了购货的渠道,那有一条花街,一年四季郁金香都有。李小忠笑着,那我跟你去干什么?刘顺利说,你傻啊,我干我的郁金香,你去找你的服装啊,那的服装比你这的丰富多了,也便宜。李小忠戳着刘顺利,荷兰的比我的便宜?你骗傻子吧。刘顺利说,你要是标上来自荷兰,你看看价格怎么翻,顾客都有喜欢外国牌子的心态。

  外面下起了雨,把霓虹灯也打湿了,那光线也变得暗淡。在服装店的后屋里,李小忠和老婆欣欣并肩躺在床上, 仰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李小忠和欣欣结婚很唐突,欣欣是李小忠时装店招聘的第一个雇员,人长得一般,就是嘴巧。欣欣为李小忠的时装店挣了不少钱,但也正因为她,李小忠的时装店开始走下坡路。因为欣欣不允许李小忠招聘漂亮的女雇员,弄的都是难看的。大牛还是欣欣找的,说人厚实,不会欺诈。李小忠见到大牛就觉得找这个人错了,应该在健身品牌店才对,五大三粗的。人家顾客一进这时装店就觉得眼闷,问几句就想走人。李小忠为这个和欣欣吵架,每次吵架过后,欣欣都哭着说,是我不好,你就招聘漂亮的吧。可是一招聘进来,欣欣就跟恶婆一样对人家,结果可想而知。无奈,李小忠只好一直用着大牛。

  欣欣想和李小忠说话,可看李小忠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紧紧抱住他的后腰, 把脸贴在李小忠那宽厚的后脊背上,说,我听见顺利对你说的话了,你就应下跟陶琴琴见面吧。李小忠觉得很奇怪,他说,你这个醋坛子怎么这么豁达呀?欣欣说,咱们现在正是最倒霉的时候,凭你和她的关系,她会帮助我们的。李小忠心凉,说,这赚钱对你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了你不在乎我和她见面的地步?欣欣说,我在乎你,才这么想的。李小忠冷笑着,说笑话,我信你。欣欣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又怕你有压力。我母亲的食道癌已经很厉害了,马上需要做手术,她太需要钱了。 上次我爸爸打电话给我,你都听了,你知道做一次化疗就几百块,半年下来就是几千块呀。 我哥哥外出当兵,挣不了一壶醋钱。我再拿不出来钱, 母亲就会死。母亲生我时难产,血都快流干了。母亲哭着喊着对大夫说,要死就让我死,让我孩子活下来。我小时候得了软骨病,母亲给我喂鱼肝油丸, 我哭着喊着不吃,母亲就含着泪水喂我,最后眼睛哭成白内障。

  欣欣呜咽着,李小忠扭过脸说,店里还有几万块能支配的钱,现在一时半时也拿不出更多的,先给你母亲拿五千块治病。欣欣说,我知道你经营这个店不容易,我又从店里撤下来,我是不是回去接着跟你干?李小忠摇头,说,不用,你去了,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为这个咱俩净吵架。欣欣说,听你的,我就给你当帮手,把大牛辞了吧,还少一份开销。李小忠说,宁可我的店垮了,也要帮助你母亲。我这人不看中钱,真的,你妈妈对我也不错,我有良心。欣欣的泪水涌出来,说,你就跟陶琴琴见面吧,她手里的钱你用也心安理得。李小忠哼了哼,说,你死了那份心吧。到了后半夜,欣欣突然坐起来摇醒了李小忠,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咱俩离婚了,你跟陶琴琴住了。李小忠没有理她,其实他一直迷迷糊糊,最近这几个月店里不景气,他一直睡不踏实,后来跟刘顺利说,给了他安眠药,他就天天晚上吃一片,后来吃两片。刘顺利说,那不是饭,你要是这么吃,你会依赖上,那就麻烦了。欣欣看李小忠吃,就问,吃这个干什么?李小忠搪塞着,补身子的,咱俩不得要个孩子。后来发现药片在少,一看欣欣也吃,他急了,说,你吃这个干什么?欣欣说,挺好的,以前睡觉都数数,现在吃这个躺下就能睡好。李小忠把剩下的药片全都冲在马桶里,欣欣嚷着,你小子干什么,你还要不要孩子了!

  三

  下了一夜的雨,太阳一放出来就热乎乎的。雨把树上的叶子和花瓣都敲落了不少,弄得地上都是烂泥颜色。

  李小忠在鲜花店里溜达着,摆弄着花,对刘顺利不满地说,我是看你面子,再过五分钟,她要是不来,我立马就走人。我那店里就留一个,还是大牛那位笨主儿。刘顺利看着表,这才刚十一点半,你别催我。陶琴琴从外面款款走进来,穿戴十分醒目。她披一件浅蓝色的长裙, 里面的乳峰随着扣子的松散,晃来晃去。她没有化妆,眼圈儿还显得发黑,平常唇的艳丽也被一种平淡代替。李小忠觉得陶琴琴不如化妆前那么鲜艳。陶琴琴在惺忪中困难地辨别出眼前是她十分熟悉的李小忠。刘顺利赶紧迎过来,忙说,李小忠等你老半天了,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们。陶琴琴看着李小忠,伸出手欲握手,一晃,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听说你结婚了?李小忠不情愿地也伸出手,他突然意识到这几天为什么一直想打人,其中有两个人都是女人,一个是陶琴琴,一个就是欣欣。陶琴琴嫣然一笑,对李小忠说,你怎么找她呀,不就是一个给你看摊的吗,你不该这么自暴自弃。刘顺利说,你和她不能比,他老婆是逼着他结婚的。结婚我去了,就摆了两桌。陶琴琴笑着,李小忠始终没有说话。他很佩服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还能这么嘻嘻哈哈地和自己见面。陶琴琴径直走进了鲜花店的大门,她对刘顺利说,借你房间用用。说完走到一个里边的房间,像个熟人般地留给李小忠一句话,你进来坐坐,我又不吃人。等我在里边换件衣服,再与你聊。李小忠和刘顺利走进鲜花店大厅,坐在沙发上。这时,大厅里传来悠扬的音乐声,是小提琴演奏的慢板,节奏很柔和。听了一会,李小忠觉得像是一个女人在倾诉,在夜里表达自己的孤独,然后和月亮和星星对话。他想起在广州难忘的一夜,风在身边任意吹拂,陶琴琴把裙子撩起来,一条长长的腿被夜风浸泡。他正想着,陶琴琴走出来。她焕然一新,一件黑色的皮裙罩住她摇曳的腰枝,那双反叛而漠然的眼睛毫不掩饰大胆恣意地审视着他。李小忠觉得眼前这女人变化惊人,那绝对不是一张普通的脸,她的每一种表情都能反映出她思想的个别。李小忠知道陶琴琴这身衣服不简单,起码上万,而且做工精良。李小忠问,你这身衣服哪做的?陶琴琴回答,在上海静海道一家裁缝店定做的。李小忠知道这家裁缝店,很贵的。

  三个人重新落座。

  陶琴琴对李小忠说,我知道你现在恨我,掐死我的心都有。李小忠敷衍地,我可没说。刘顺利忙借机说,李小忠听到你借我钱的事,特别高兴,说一定帮我忙。我感谢两位提携,你们也看到了,这鲜花店要是不装修,非让别的店给顶趴下不可。陶琴琴不经心地,小忠,我去过你的时装店,地点不错,就是经营的服装还不拿人,样式太老,而且你也不会摆放,进去感觉就跟服装仓库一样。大牛不行,起码说不懂时装行情,嘴也慢,说话也不耐听。李小忠脸色不好看,说,你现在是家具城的大老板,你是大拇指,我是小拇指。陶琴琴不紧不慢地,我还知道你现在欠了4万块钱,你的岳母得了食道癌,现在也急需要钱。李小忠看看刘顺利,不满地,一准是你出卖的我。刘顺利忙解释,天地良心,我要是说了,出门让汽车碾死!陶琴琴不动声色地,确实不是顺利说的。小忠,你在困难时帮助过我,你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话。李小忠黑着脸,说,我不用,实在经营不下去了,我就改成火锅店。刘顺利怕气氛紧张,把他的事搅黄了,讨好地说,这说明琴琴还想着你,旧情不忘啊。李小忠冷笑着反驳,说,我没有你说的旧情不忘,那个已经翻篇了。刘顺利觉得不能再跟李小忠说什么,就转向陶琴琴说,实话说,李小忠当初对你相当不错。记得那回你在广州趸服装出事儿,让人家骗了,李小忠不顾一切跑到广州帮助你,还跟人家打了一架,他一个,人家六个,打得他鼻青脸肿。李小忠皱着眉头,你说这个干什么。陶琴琴说,那次我看见他的样子,我真的连哭都不会了。她随手在花架子上抽出一束新嫩的玫瑰花,嗅了嗅,说,我看出来了,我要不借顺利的钱,你李小忠是不会赏脸见我。刘顺利见大事已成,便急忙敲定,咱们敞开说,这30万块钱,你怎么借吧?我咨询过小忠的哥哥振起,他说,公证处专门办理这种借款公证。陶琴琴点头,我一直主张去公证处公证,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李小忠不痛快,说,我给你们当个保人,写个字据,到时候,顺利还你钱不就得了。陶琴琴摇摇头,还是公证好,我不想私下交易。我不是信不过刘顺利,也不是怕你到时候耍肉头不还钱,公证省了很多麻烦。你们也知道,那个大老板给我钱时,不想一下子给我,想分期付款。我的朋友就让我公证,结果,这王八蛋抵赖,公证处拿出公证书来,他也没办法,只能乖乖给我。李小忠不说话,他实在不愿意掺和到两人之间,特别是不愿意再看到陶琴琴。一个大男人活生生就被这个女人撂到旱地里,现在回来又让他当担保人,显摆自己。现在欣欣也是想在他困窘时强势介入,他很反感,有一次差点儿说出咱们离婚吧的话。李小忠觉得,当初陶琴琴离开自己时非常气愤,后来想开了,觉得假如真的和她结婚,受罪的一定是自己。刘顺利忙不迭地,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你们看看什么花好,尽管拿。不好拿,我就派人往家里送。陶琴琴对刘顺利,我和小忠单独说几句话,你先回避回避。刘顺利忙往外走,好好好,我碍眼。

  陶琴琴把手里的玫瑰花递给李小忠,李小忠不接,想转身就走。他怕陶琴琴,因为这几年想的都是最后那次做爱,山崩地裂,怎么能刚做完就立马甩屁股走人?李小忠纠结许久找不到原因。后来他跟欣欣结婚,就问了一句话,你是跟我一辈子,还是跟我一阵子。欣欣不知道说什么,李小忠说结婚就过一辈了,谁也不换人了。一阵子就算了,我不想折腾。欣欣说,当然是一辈子,我没有想一阵子。陶琴琴堵住李小忠的去路,再次把玫瑰花送到他面前。李小忠犹豫一下还是接过来,他这人就这样,不想让谁尴尬,下不来台。每次遇到买主在服装店矫情,他都主动退出,大牛过去顶事。陶琴琴没再说话,扭扭地走出鲜花店,临走送他一句话,你是男人别太小格局,眼下的利益最主要。说完就飘走了,留下满屋子的香水味道。

  李小忠心里空空的,一点儿知觉也没有。

  四

  家具城很气派,真有一种城的感觉。门前的停车场都是各种小轿车。李小忠的哥哥李振起推开经理室的门,他觉得这事怪怪的,陶琴琴借给刘顺利钱为什么要通过自己的弟弟?他办理过形形色色的公证,这么蹊跷的公证还是第一次。他看见陶琴琴矜持地坐在老板椅的后面,几年没有见,变化不大,就是比过去讲究了许多。当初陶琴琴毅然决然地和弟弟分手,弟弟面容憔悴的时候,他就对弟弟说,这是一件好事,真的要结婚,或者有了孩子再离婚,你的精神损失更大。李小忠看不惯哥哥的办事态度,那么理性的思维方式。他对哥哥说,我内心的痛苦你无法知道,你只是评价我和她分手的精神价值。那一段李小忠得了轻度的抑郁症,看什么都没有颜色,晚上失眠,见到别人快乐他就痛苦。最关键的是没有心思经营服装店,任凭大牛在那对付生意,营业额一落千丈。后来,还是哥哥李振起强行带着弟弟去了安定医院,用药物治疗,两个月后在慢慢度过抑郁期。

  陶琴琴对李振起说,我是自愿找刘顺利,想借他30万块钱装修鲜花店。我相信,如果他装修完了,今年的效益会加倍提高。李振起在一旁翻着一个注册的单子,惊讶地说,这是你家具城的全部家底儿,可以啊!你今非昔比,鸟枪换大炮了。我不敢想,前几年你还和我弟弟摆摊儿卖裤子袜子。据我所知,你和刘顺利的关系不是很亲密,为什么会自愿借给他钱呢?陶琴琴笑着,公证处还管我们亲密不亲密,凭我愿意借他这一条就足够了。这叫做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嘛。李振起又问,为什么偏偏找我弟弟当保人?陶琴琴沉默片刻,说,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事。你知道,我欠你弟弟的很多很多,我的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儿。我知道在李小忠眼里,我绝对是个坏女人。李振起皱着眉头,问,你是借给刘顺利钱,而不是借给我弟弟,李小忠只是你找的私下保人。这事儿你为什么把小忠拉进来,能对他有什么好处?陶琴琴撇撇嘴,我无可奉告。你来调查我是不是真心借钱,这我说了,我主动提出借。你们又调查我有没有经济能力,你也看了我的资产情况。别的,就不要再说什么了。我希望借款公证书能快些出来。我下个礼拜一去香港,需要很长时间才回来。李振起打量着陶琴琴,说,有一点我清楚,如果刘顺利还不了你的30万,那么我弟弟做为担保人就得替他还。你说这对我弟弟公平吗?他现在经营的那个服装店也是千疮百孔。陶琴琴点点头,担保人是需要担负风险的,如果刘顺利还不上我的30万,自然就是你弟弟还。可这种可能不大,刘顺利有能力偿还,他还,会对你弟弟有好处。不断有电话打进来,陶琴琴不断地接电话。李振起没什么话可说,便走出家具城。

  初秋的雨淅淅沥沥,像是一个月经不正常的女人,总是有,或者一会儿没有。李振起找到弟弟,俩人到一家快餐店。李小忠狼吞虎咽,边吃边说,这里面肯定有事儿,而且事儿还不小。刘顺利白白拣个30万块钱的便宜。李振起若有所思,说,其实,陶琴琴真正的目地不是借给刘顺利钱,而是冲着你来的。李小忠哼哼唧唧地,我就想不通,她究竟对我想干什么?反正我不会离婚再跟她,我是冲着刘顺利,要不,我理都不理她。李振起说,她绝对不会只想让你当保人,这只是个晃子。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李小忠沉闷一会,哥,我早就看透了,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对于感情这玩意儿,我已经没兴趣了。哥,嫂子到英国进修三年多,上个月回来一趟,不是我脏心烂肺,我觉得嫂子不对劲,看你的眼睛都没神了。说句你不爱听的话,现在不一定跟谁……李振起把筷子趴地拽在桌上,眼睛红红的。他对弟弟说,你嫂子回国探亲,我就觉得她不如过去那么对我有激情了,心里很不塌实。上个礼拜天,我不放心给她打电话,大半夜的居然是一个男人接的,开口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他讲的都是蹩脚的中国话。我没说两句,那个男人就把电话挂了。我气蒙了,过了一个小时我再打,是你嫂子接的。我问你嫂子究竟怎么回事?你嫂子转了几个弯对我说,这次回国就想告诉我,说她已经喜欢上一个西班牙老头儿。这个西班牙老头很浪漫,也比我懂得疼爱女人。这次回国本是想和我准备分手的,可看到我那痴心的样子,她实在张不开口。她说对不起我。然后就在电话那端一个劲儿地哭泣。我举着话筒问你嫂子,还有希望吗?她说,有希望,我也觉得没希望了。我说了一句蠢话,那咱俩还有儿子呢,你不心疼我,儿子怎么办。她说,再过几年,她要把儿子办到英国去。你说,咱哥俩怎么命运都一样呢!李小忠看着哥哥那难受的样子说,咱们都太没有自己了,都爱把命运交给别人。李振起听不懂弟弟的话,还沉浸在痛苦中。他说,我真愚蠢,这次你嫂子回来,我还帮助她到旧货店买男人打火机,她说是送给朋友的,想来,那是她送给西班牙老头的。两个男人的遭遇竟然一样,都被女人甩了,而且都是那么绝情。李振起对弟弟说,你是担保人,刘顺利还不了钱,那就你得还,你要做好这个准备。李小忠怔了怔说,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还被拴在里边了。李振起点点头,李小忠说,她陶琴琴已经对不起我了,这次还想对我下手吗?李振起说,我说不准,反正里边曲曲折折。李小忠气哼哼地,那我就不担保了,她坑我一次,不能再坑我第二次吧。李振起结完账回来说道,我说不准,你要跟刘顺利说清楚,或者互相立个字据。

  李小忠回到时装店,路上雨又下来,还比较大,淋湿了他的头发,他觉得浑身湿漉漉的冰凉。大牛在店里听着音乐,里面依旧空旷。李小忠没好气地把录音机关上,说,你还有心思听音乐。大牛嘟囔着,债主刚才来收租钱了,说你再不给,明天一早就封店。李小忠摆摆手,走进自己的小屋,见欣欣不在,屋里很乱,就忙着给欣欣打个电话,欣欣回电话,语气很不高兴,问,你还知道打电话啊,我妈妈病在医院,我在医院都快疯了。你答应我先拿五千块钱,现在连一块钱都没拿出来。李小忠说,我说了就算话,眼下没有那么多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欣欣喊着,那跟你哥们儿借啊?李小忠顿了顿,一提借钱,就都不是哥们儿了。欣欣哭着,你是窝囊废!我妈妈都要死了,你还撑那面子干什么,找陶琴琴呀。李小忠使劲儿喊着,我就是不愿意跟她借!欣欣说,我求你行吗!是我妈妈的命重要,还是你那所谓面子重要。实话说,就是你现在和陶琴琴有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她能给你钱,我妈妈能马上动手术。李小忠伤心了,他说,那好,我现在就和陶琴琴有什么去。欣欣爽快地说,我巴不得呢,你和她能有什么,她就给你的更多。李小忠骂街了,说,你王八蛋呀,你还有心吗?欣欣说,你还骂我,现在心能值几个钱。

  李小忠着急地捶着墙,他恨自己做为一个男人撑不起家。刚才在快餐店,他就想跟哥哥借钱,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哥哥在公证处,嫂子出国进修走了三年,哥哥把除了生活费以外的钱全寄给她,自己总吃方便面。刚才欣欣那句钻人肺管子的话,让他想起陶琴琴,跟她借钱,怎么着得交上岳母的住院费还有店租钱吧,这就是两万多块。李小忠拿起电话,他有陶琴琴的电话号码,白天在刘顺利的店里,陶琴琴悄悄塞给他一张名片。电话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陶琴琴,你是哪位?李小忠把话筒挂了,他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很丑陋,不像一个男人。

  他感觉脸上有些凉,一摸,眼角是泪。

  做个男人太难了。

  五

  在公证处门口,陶琴琴钻进一辆奥迪小轿车。

  刘顺利站在车门口,陶琴琴,你让我怎么谢你呢。这大白天就从天上掉馅饼,想睡觉枕头就递过来了。有你这30万块钱装修店铺,富富裕裕。到时候你再看我的鲜花店,在全市也是一流的。晚上,我和李小忠请你喝咖啡吧。陶琴琴摇开车玻璃,你别吹大话了,小心闪了舌头,李小忠你这主儿根本请不动。顺利,公证书你可别丢了。一年以后,你不能忘了还钱,还有利息。到时候你还不上,我可就不客气,公证书可是受法律保护的。我能帮你,也能毁你,我绝对不是开玩笑。刘顺利忙表白,忘了我姓什么,也不会忘了还你的钱。陶琴琴慢慢摇上车窗,说了一句,一年后,你要是还不上钱,那就是李小忠替你还,这点你要想明白。刘顺利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陶琴琴说,担保人不是拉来凑数的,你们俩是凑在一起的。陶琴琴脚上一使劲儿开车走了,黄昏了,雨也停了,刘顺利看见陶琴琴的车灯一亮一亮的,像是两只眼睛藐视着他。

  又是一个血色的黄昏,那辆奥迪小轿车慢慢地在街上行驶。陶琴琴摇下车窗,入神地盯着李小忠的时装店。从外面能清楚地看到时装店里,时装店被封条封住了。她看见大牛坐在店外面,怀里抱着一床被子,眼神发呆。陶琴琴把车停下,她想起在广州两人在珠江边,李小忠把她抱在怀里,说,要跳江咱们一起跳。陶琴琴摇着头,说,还是我跳吧。这钱是我赔的,和你没关系。李小忠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个世界比钱更重要的就是人的感情。陶琴琴痛哭起来,用牙咬着李小忠的脖子,咬出一个个血的痕迹,我们都活着……记得从广州出来以后,李小忠没有带着她直接回来,他对陶琴琴说,就算咱们重新活了一次,好好地珍惜,咱们到处玩玩儿。陶琴琴摇着头,心疼地说,没几个钱了,回去还得重打锣鼓另开张。李小忠笑了,说,你看你,活过来就开始在乎钱了。陶琴琴不好意思地也笑了,就问,去哪?李小忠说,去杭州吧,我开始做服装生意的时候就是在杭州。几年没来,他突然发现西湖旁边又多了一座湖,面积虽然不如西湖那么宽广,但也是烟水浩淼。李小忠好奇,就到处打听。当地人讲,这里原本只是沟沟岔岔。为了使西湖不孤单,杭州政府决定在这里挖掘出一座新的湖泊,与西湖结为兄弟。李小忠和陶琴琴乘兴在这座兄弟湖周遍游览,游人虽然不多,但也是景色怡人。有水鸟在湖面上掠过,芦苇摇曳处有小舟在风中轻轻摇荡,又是一个风花雪月的好地方。虽然春天来得迟缓,但柳色已经发绿。杭州人对柳树特别喜欢,唐朝时的白居易在白堤上种柳栽桃,而到了宋代的苏东坡又把柳树种植得满湖满坡。兄弟湖的柳树和西湖的柳树没什么两样,虽说春节时节的杭州凉意十足,但两座湖泊的柳树都是那么郁郁葱葱。黄昏,夕阳如火。两个人在西子湖畔的雷峰塔上登到高处,看整个兄弟湖泊,像是两只镶嵌在美人耳际的金色耳环。听杭州人讲,外地人来杭州只知道有西湖,不知道西湖旁边有这个兄弟湖,都劝游人到那座湖泊走走,这个湖的风景也很美,千万不要冷落了它。李小忠对陶琴琴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一定到杭州来,咱们也约定,不论发生了什么,谁也不能冷落了谁。后来,两个人把服装店办得有了生气,陶琴琴也会经营,人漂亮,服装的样式也多,有一个大客户让他们着实赚了一把。那次,陶琴琴拉着李小忠去了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在一架链子桥上有许多的连心锁,有的已经被风雨侵蚀了,但还在顽强地表现着。李小忠和陶琴琴买了一把锁,锁在链子桥上。还是陶琴琴说的,如果咱俩分手了,谁分手了谁过来打开这把锁扔到河里去。李小忠还开玩笑说,那扔锁人一定是你。

  大牛无意发现门外的奥迪小轿车,看见车里的陶琴琴。他忙跑到后面的小屋里,对李小忠比比划划地嚷着,老板,门外在车上那个女的可不对劲儿?李小忠恼怒地,我不是让你走了吗,你回来干什么!大牛说,我觉得有女贵人帮助你。李小忠说,你少盯点儿女的,盯多了小心进局子。大牛说,那女的我眼熟,她总来,一来就买东西。老板,她现在可一直还盯着你呢!李小忠跑到街上,隔着车窗,看见影影绰绰的。大牛说,长得还挺漂亮。李小忠说,模模糊糊你怎么看出漂亮?大牛笑了笑,我来店里第一天,就是她买了件上衣,应该一千多块呢。李小忠蹦起来,你小子这件事怎么不早说啊!大牛说,我给你说过,你一直让我少盯女人吗……李小忠控制着自己没有走过去,他怕见到陶琴琴,因为一见面会提出借钱这两个字,那男人的脸面就会丢尽。夕阳就要滚进西山,那辆奥迪车依然没有开,而是静静地驻扎在那里,像是守卫的士兵。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就和李小忠这么对峙着。终于,夕阳被迫移走了,黑幕拉了过来。奥迪车开走了,开得很慢,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李小忠看着奥迪小轿车的背影发愣,大牛在旁边喊着,老板,别盯着了,再盯你就该进局子了。

  六

  陶琴琴把李振起约到了家具城。李振起急忙走进家具城,四下寻找着。陶琴琴指着一排排的红木家具,说,你随便坐哪都行。李振起坐下,什么事儿那么急?陶琴琴指着一个古香古色的红木椅子,说,这是我推出的明朝红木家具的典型版椅子,坐上去感到周身的舒服。她看了看李振起,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做皇帝的感觉?李振起看看表,说,我还有事去办,有话请快说。陶琴琴坐在李振起对面,我明天晚上就走了,去香港,估计得一年以后才回来。家具城的事儿我委托好人了。这次去香港,我除了想彻底清静清静以外,也是在那边发展一下其他业务。我觉得自己是经商的料儿,我谁也不用依靠,我自己就能干。李振起说,你好像找我不是为谈你的发展,还有别的事儿。陶琴琴点头,我借给刘顺利30万元钱,一年后,我要转给李小忠。我注意李小忠许久了,他现在日子已经很艰难,欠款4万元。这笔钱对我是个小数,对他就像是一座山。李振起摇头回答,我弟弟这人倔强,绝对不会要你的钱。陶琴琴低下头,我这不求你帮忙吗。再说,我已经办好了转户手续,从法律上讲,实际30万元钱已经属于李小忠的了。李振起想想,就算是我答应你,我弟弟也不会要的。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事情已经过去了,应该尽快忘记才对。陶琴琴难受地低吟着,我想忘,可忘不掉啊。我在广州时,趸的服装全让人骗走了,而且还有我辛苦积攒的两千块钱。你弟弟来救我,我们双双困在广州,不懂得广东话,遭了不少难。那回我哭的时候,你弟弟就逗我笑。我们在一起吃大排挡。他傻傻看着我吃,那回我让他吃,他都说,广东菜太甜,吃不香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口袋里的钱只有两百块了,他还是把钱全花在我身上。我那时,还磨着他吃这吃那,我嚷着要吃猴脑子。他说吃不起,我就闹,他最后说,要不然你就吃我脑子得了。李振起感慨地说,现在你有钱了,但你也没必要用30万块钱来偿还他什么,他确实很缺钱,你应该了解他,他不会缺那点儿尊严。

  陶琴琴继续陷入回忆,我和你弟弟就要结婚了,他领我去看房子,他房子小得连屁股都转不开,而且还有你们瘫痪的老母亲。我看卫生间是蹲坑的,水箱总是坏。淋浴器也是最低档的,我用过一次差点烫死我,再用第二次又险些冻死我。那小房子没有餐厅,吃饭就搬一张小桌子,两个板凳就搞定了。我对你弟弟说,结婚以后我那衣服放在哪呀?他大大咧咧地说,我那没有衣服柜子让你挂,我的衣服都是放在木箱子里的。他还不断告诉我,那床是硬板的,你躺长了容易腰疼。就在那天我看见了老鼠,好大的老鼠就在房顶上跑。我真的害怕了,觉得跟你弟弟住这穷地方,没希望熬出头。那时,那个老板就已经缠上我了。我一直瞒着你弟弟,怕伤他心。可我跟着他过惯了豪华宾馆那花天酒地的生活,就下了狠心,和你弟弟分手了。其实那天晚上我并不想伤害他,就提出和他做爱。当时我还担心自己万一把握不住和他再好起来呢。可就在那天晚上,我洗澡的时候偏偏又被烫着了,肩膀被烫红了。我委屈地哭了,你弟弟过来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晚上,我找镜子卸妆,可房间里没有一面镜子。我问你弟弟,屋子里怎么连镜子都没有?你弟弟腼腆地对我说,他从来不照镜子……李振起不满地问,就因为这个你和我弟弟分手?你们已经发了结婚帖子,我们全家都准备出席了。陶琴琴说,我也发了,我全家也都要来了,我的闺密又特别多。李振起说,你就能这么狠心断绝和我弟弟的关系,不会是仅仅因为那个阔佬吧?陶琴琴说,是,主要是我不想过那日子。李振起说,你是不是当时就知道那阔佬有老婆了?陶琴琴点点头。李振起说,知道了,还往火坑里跳?陶琴琴解释,火炕毕竟比寒窑有热度,我真的受不了那种生活。陶琴琴哭泣着。李振起站起来,对陶琴琴客气地说,我还有事,我得走了。你们之间的事由你们自己解决。我会告诉我弟弟,但你要做好准备,他不会接受的。感情的缝隙靠金钱是缝合不住的。

  时装店已经封门。

  李小忠和哥哥对面坐着。

  李小忠冷笑着,这好事儿我为什么拒绝,我是傻了蔫了还是精神不正常了。她白送给我30万元,正好解决我的亏空。李振起愕然地,你真心想要?你别是说气话。李小忠气闷地说,我不是气话,我听完想了许久,陶琴琴送给我30万,我要了。这样,她心理平衡了,我心里也平衡了。这30万对她没什么意义,对我就非同小可,我可以还债,交店租。我还要把岳母的住院钱补上,我还可以拿这些钱去趸更好的时装。李振起蹭地蹦起来,吼着,我看你脸皮越来越厚了,你就知道钱钱钱,你干脆钻钱眼里过日子算了。你这还像我们李家人说的话吗?那30万元是你挣的吗?你一个男人为什么靠女人的施舍活着?这人字,是一撇一捺两个柱子,得立起来,懂吗!这钱你不能要。李小忠不屈从,公证处已经公证了,陶琴琴也转户了,我正大光明,怎么不能要。李振起戳着弟弟的鼻梁子,你虽然现在遇到困难,但并不意味你永远困难。靠自己奋斗出来的成果才算是辉煌。你拿到这笔钱,你会终生成为包袱背着,你有一天会后悔的。李小忠梗着脖子,没钱我活不了,没钱我就让人宰割,我就要,我绝不后悔。哥,嫂子出国进修三年,你没钱,不也吃方便面吗。你不是尝到没钱的滋味儿?李振起吼着,我吃着香,不像你小子那么没骨头。李振起愤怒地甩门而走,李小忠看着哥哥的背影左右扇了自己两巴掌,脸颊生疼,心也在剧痛。李小忠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说话,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替自己说。

  七

  黄昏。这个黄昏没有下雨,火烧云。

  欣欣到家具城找了陶琴琴,恳求着,我那口子不会要你的钱,我替他要行吗?陶琴琴看着欣欣那双期盼的眼睛,心里晃悠了晃悠,说,你就不怕小忠知道了会和你闹翻?欣欣率直地说,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母亲的手术马上要做,我和他到处借钱,跟谁开口谁都没好脸子给。再有,他的服装店已经封门了,交不起房租,没有几万块也开不了。说着,欣欣情不自禁地给陶琴琴扑通跪下,陶琴琴没有阻拦欣欣的行为,眼神里有些凄楚,转身走了。欣欣在她的背后愤怒地喊着,你就这么狠心!陶琴琴平静地说,我不想让你破坏了李小忠的那份心思。欣欣愤怒地喊着,你就这么绝情,你就看着我们在水深火热里呀?陶琴琴没有回复,她看不起欣欣,觉得李小忠找了这么一个女人算是瞎眼了,为了钱能跪下。她替李小忠悲哀,也在悲哀着自己。

  转天一早,在机场休息室,陶琴琴和李小忠并排坐着。陶琴琴问,你坚决不要?李小忠笑笑,你的情我领了。陶琴琴叹口气,我本想直接给你,怕你不要,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借钱给刘顺利,然后做公证,最后把30万元给你,这样让你推也推不掉。你不要这笔钱,我会永远觉得欠你。李小忠望着机场上一落一起的飞机,说,这样好啊,你心里总觉欠着我的,你就沉重。我永远觉得不欠你的,我永远轻松。陶琴琴轻轻抱住李小忠,动情地说,你是我最爱最爱的男人,我在你困难的时候离开你,现在你困难了又不要我。李小忠紧张地想挣脱出来,陶琴琴依然不放松,我不管,我不管。她把李小忠拥抱得更紧。你不要我这30万元钱,这在我接触的男人圈里谁也做不到,唯独你。真的,那么多男人对我赔笑脸,给我说些肉麻的话,都是为了我的钱。我以为能用钱来偿还你,没想到你拒绝了。你哥哥说得对,感情的缝隙靠金钱是缝合不住的。昨天你老婆找我,我没有给她面子,你别怪罪我。李小忠说,我知道了,她回去把你臭骂了一顿。陶琴琴亲了李小忠一下,李小忠又觉得脸上凉,他怕流泪,用手一摸还是眼泪。他暗暗地骂道,操他妈,我还算是个男人吗?陶琴琴说,我虽然把账户转到你头上,我是担心刘顺利不给你钱,特别是他要是知道是给你的就可能赖账。李小忠说,我不要,他必须还给你钱。李小忠看着陶琴琴走到了安检口,他不敢看,但觉得陶琴琴一直看着自己。他想透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陶琴琴并不是回归对自己的情感,她就想给自己心理一个安慰,用钱来偿还感情的漏洞。他本想说出这句话,但当陶琴琴抱住自己的时候,他实在说不出口,就想给她这么一个机会,让她成为一个高尚的人。李小忠站在玻璃窗看着飞机起飞后,陡地有些心疼,那30万应该要了,何必这么较真,他不也是努力摆脱诱惑,想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惩罚陶琴琴吗?李小忠随手给哥哥打了手机,说,敢情这地狱能诱惑我,天堂也能诱惑我啊!

  转天,刘顺利找到李小忠说,听说30万转到你那了?李小忠说,你死心吧,我没有要知道吗,明年你必须还钱。刘顺利笑了笑,到你这就好办了,我要是还不上你也别怪罪,我不行先给你10万,你先渡过难关,那20万明年陆陆续续地给。李小忠说,你想什么呢,你当初求爷爷告奶奶的,现在到我这就这副德行,我说清楚了,我不要。刘顺利问,那你的日子怎么过?李小忠想了想说,我叠着过。刘顺利纳闷了,什么叫叠着过。李小忠说,就是把坏日子叠成好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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