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是准00后大学生,他的诗是对我们原有的诗歌观念和思维的一种冲击,甚至是洗脑。诗在他的心中不再是情感爆发和泄洪的产物和记录,甚至不需要情感来点燃诗的导火索。他写诗更多的是出于好奇,出于对经历的生活和遇见的种种人和事充满疑问,并要揭去这些事物表面的迷雾和遮盖物,看看里面或事物的背面究竟是什么。于是他的诗就成了思,成了对真相和真理的求索和探寻。思在这里是他写作的驱动力,也是诗歌的掘进机,穿过眼花缭乱的现象,还有情绪和感觉的干扰,让诗直接进入事物内部,让真暴露出来,让思凝固并呈现。而这一切对于施展来说,也不是特意为之,不是他写作之前预设的目的和构想,他只是出于本能和直觉,出于前面说的——好奇。包括写诗本身,都不是他深思熟虑后的人生理想,仅仅是一种偶然,像在海边行走,看见了有兴趣的贝壳和海螺,便随手捡了起来,并动用所有的智慧和兴致来敲开它。譬如他的这首《断桥》:“故土乡河处/佝偻的老者/站在断桥檐旁/不知是在看着/潺潺的流水/还是在念着/两岸之间/并不存在却又/藕断丝连的/一股残影//我路过此地多次/而他几乎每次都站在那儿/鸟掠过他/风卷过他/落叶拂过他/白雪颂过他/他就站在一个/好似属于他的地方/终于/在一次鼓足勇气后/我迈着步子上去/想询问他//可我并没有得到回答//混浊的眼睛/让我以为这个石墩/竟是一个老者……我暗暗嘲笑自己/也擦拭着自己的眼睛/才发现/这个老者并不是/守望断桥的人//我才是”。
写作和完成此诗的动因完全是出于好奇,并非情感受到了冲击。写作的方式类似答疑解惑,因此诗歌有了戏剧化的情节,就是提出一个悬念,再一层层剥开它,最后让真相裸现。那么这首诗的诗意在哪里呢?首先是他追索到的真相,也就是被拆解开的疑问:让人牵肠挂肚,百思不得其解的永远的伫立者,原来不是他以为的老者,而是石墩。这结局是不是有点荒诞和扯啊?表面看有一种类似小品中的幽默,但是我们再往深里想,比如人生,比如那些令我们死去活来的梦想和奋斗,到头来又是怎么样呢?所以读施展的诗也需要追索和联想,需要动用我们的经验和体悟。或者说施展的诗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联想和探究的线索,让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人生的大真理。于是,诗歌就有了启示和警示之作用。其次是诗的过程,通过他的叙述和渲染,营造了一个氛围,将读者的情感笼罩,并使之陷进去。而这个氛围来自于诗人的注意力,他被河边的“老者”吸引,一次次加剧着他要探其究竟的想法,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迈了过去。不管真相如何,诗人执着的本身就是一种魅力,而且这里面还有关怀和慈悲,正是这种好心肠让他的心思一直缠绕在老者身上,于是诗的柔软和善美就出来了,诗与叙事性文体的区别也出来了。叙事性重在结局,过程是摆渡车。而诗重在过程,过程中的每一行每一句都是诗的血液,我们从中体会和感觉生命的气息和温度。当然结局也很重要,如果说过程是人的五官,结局就是五官中的眼睛。此诗的眼睛就是“老者”与“我”互换,因为对“老者”的关注和千思万想,我成为了真正的伫望者。于是诗的主题就有了积极的思,那就是对你追求的东西不论结果如何,都要百折不挠并永不退缩。
当然这种暗示并非是诗人有意为之,施展只是记录了自己的一次“奇遇”,以及其中的体会和感知,并尽量的客观化。透射出的微言大义不是他写诗的目的,它来自于我们根据事物间的逻辑,产生的联想和推理。这样的写作说明施展是个生活的有心人,他的好奇心源自于对生活以及世界万物的热爱和热心,源自于他生命的冲动。尽管他的诗不是情感在迸溅,但字里行间依然能暴露他单纯而质朴的本心,而且没有他这个年龄和年代特有的浮躁、刁蛮、自私和偏执,更多的是理解、接受、关怀并想由此得到更多的启迪。比如他在《加法》中有一段:“人加上一把刀/它可以是厨师、剑客/也可以是杀手/猴子加上一棵树/可以是共生的伴侣/也可以是偷食果实的仇人……/谁知道自己加上什么/会变成举世无双的英雄/谁又知道自己与什么碰撞/会成为一坨冰冷的肉块/但就算加法已经完成/自己也能坚持自我/不改内心/就像七种因坚持各自的颜色/才有了一道七色的彩虹”。
诗成了魔术,施展就是魔术师。生活何止是加法,有时还是乘法,变幻更多也不只是彩虹,还有阴霾和阴谋。施展明白这些,但他万千事物中只取美好和奇妙,并且固守自己的颜色和人格。这说明他的人生是有方向的,不会随风而变幻。这些品格映射到诗里,虽然还有点稚嫩,诗因此而有了格局和襟怀,且非常的结实和冷静。像刚刚出炉在砧板上打制的剑,外表虽然烤人且火星四溅,但却越来越凝聚,挤出所有的杂质,虽短小精炼,但有重量也有力量,这就是思想,是他诗歌的锋芒。
所以,施展的诗崇实反虚,虚就是空洞的抒情和虚妄的长吁短叹;实就是有物和及物,并从物中推演出放之四周而有效的真理。在具体的写法上,他摈弃了各种修辞,包括古今中外诗人的绝对秘诀,即比喻和象征也就是暗喻。即使有些语句和语调类似,但都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表达习惯上的自然流露。也就是说,他不像很多诗人那样,沉迷于炼金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去锤炼诗句,不把让人大吃一惊的比喻作为诗之皇冠上的明珠。他写诗就是日常说话,而且都是生活中的原装语言,也就是生活里怎么说,诗里就怎么写。所以他的诗非常的松弛自然,离我们的生活和心灵很近,也很亲切。换句话说,他把诗歌的锋刃埋在浑然、简单、朴实的整体诗歌里,只是不经意地偶尔露一下峥嵘。他尊崇并运行的诗理就是叙实,叙事是表面,内核是叙理和叙思。具体方式就是剥离法,剥离掉事物表层的浮尘和耀眼的遮盖层,让诗的剑尖深入到事物的核心,让事物的本质和本质辐射出的意义显现,让诗后面的思凸现,诗与思结合就是诗意。而思从一开始就伴随着诗,诗让思运转,思又把诗磨薄变锐,就像我常说的:诗到思里去,思出诗味来。比如这首《角色》:
“角色是扮演出来的/但有时候演得太像/连自己都被骗过去/信以为真了/有人怀大志/想先缩再涨/但蜷缩久了/脊骨已经凝固/无法还原自己”,这是说人被角色给魔化和异化了,寓示着人假来假去,就丢失了真,品格也变异了。其结局就像:“当木头被做成凳子/它的位置就在/别人屁股下面”,做成凳子的木头,再也无法还原自己,只能任很多人的屁股坐来坐去。这就是失去人格的下场。思让诗有了追问生命探寻生命的厚度和尖锐感,思因有诗的丰盈和美的载体,思有了可以触摸的质感和知觉,更有了鲜活的生命力。所以诗是思的血肉,使思形象化;思是诗的骨头,使诗坚挺和硬实。也就是说只有诗才能让思存活,也只有思才能让诗有心有灵魂。就像海德格尔说的:“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专一的思想,它将一朝飞升,有若孤星宁静地在世界的天空闪耀。”
对于施展来说,他还来不及或者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大哲大道,他写诗就是跟着感觉和性情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他又确实对亲历的事物沉思默想着,力求从中找到他写作的入口,并不放过他的目光所及。他是在体验万物,并在瞬间让他的体验生成诗,生成思想和意义。虽然有时候这是一种折磨,类似于苦役,但是当长久艰苦的探寻和等待,被突然莅临的光芒照亮,这体验就会被诗凝固成一种永恒,包括那种心满意足的幸福感,以及仿佛超验了生命的升华感受和深刻的艺术美感。让我们来看看他这首《一条狗的命运》:“一条恶狗像生了根似的/伫立守在弃宅前/让路过的人都觉得/里面肯定有宝藏/甚至揣摩它主人/生前的身价//几个贼胆大的人/试图窥望宅子里的宝贝/但这只恶狗守下了这个宅子//于是这只狗/引来所有人的注意后/被几个人用木头棒子/打死了//众人像狼群一样涌进宅子/开始疯狂寻找他们目标物/却发现只有一张张蛛丝网/和一截曾因打架而断掉的/狗尾巴”。
这首诗体现了施展写作的所有特点:口语、亲历性、直观的感受、没法截取的浑然一体、不用乍亮的金句惊怵人的眼球和感觉、不追求意境但必须有真相、平实的叙述中甚至没露一下峥嵘,只有结尾图穷匕见,但依然没有高屋建瓴式的警句和总结,只是白描,还有语气上的不屑。诗歌因而有了反讽和尖锐,有了思想的深刻度,和对人性挖掘的刻骨度。诗在叙实,在叙思和叙理。事在前台打开,理在后面收紧,这就是淬炼思想,而且你看不见思想,看到的是调侃和有趣,而诗一有趣味,就有了韵味。
这在技术上就是恰好与本然,即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主观故意的巧与工,像春风来了,山坡上青草自动生长,不需外力的催逼和刻意地算计。脱口而出中有智慧,简单自由里蕴含着大技巧。
显然,用这样的高度来对应施展的写作,有点过格,他目前确实还远没有这么老道,甚至还有很长一段路途,但他的写作确实流露了这种倾向性,也就是说他本能地在朝着恰好与本然这个方向迈进。这说明他的诗具有了这样的元素,而且在同龄的诗人中,施展已经有了自己的独门绝技,并渐成风格,至于能否达到这样的境界,一是需要他主观的努力,二是看他的写作能坚持多久,前两个做到了,运气肯定在前面等着他。
与恰好与本然呼应的是清澈与深邃,它即是高技又是高格。就是诗的界面也就是颜值清如许,能一眼见水底,但思想含量却深不可测。不管你怎么思,也无法穷尽它。这就不只是技术,而涵盖了诗人的修为。只有当把石头磨成纸和镜子,生命与诗与心灵与思完全重合,深邃得才能透出清澈的亮来,那写作就化成了诗人的一种习惯和下意识,像神仙,随意简单地一挥手,里面却潜藏着无穷的玄机。这样的境地需要诗人用一生的时间来操练和修炼,还要配置与悟性和人格。对于诗和心灵来说,这是一条遥远的诗成肉身的漫漫之苦旅,一场盛大的幸福而美好的洗礼和净化。
我把这看成是对施展的勉励和召唤,未来尽在他的掌中,且看他如何选择并演绎出精彩的诗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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