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3日(腊月二十九,雾霾,细雨)
太阳长了毛边,天空也就成了一块毛玻璃,小城恍入蜃境,一座朦城。出门,迎面蒙蒙细雨,我也懵懂,不知今昔何年。记得过去了的那些年的腊月年根,白雪飘飘,红灯高挂,喜气蒸腾,年味呛鼻冲肺。照惯例,每逢节日,回孩子爷爷家复州湾的客车在汽运站就会满员。我怕在生态城小区这边等不到车,疾步北行。走了挺远才见一辆小客,急摆手,车上只零落了七八个人,与熙攘拥塞的往年情形极不相同。一辆似乎早该报废的褴褛面包车,司机是一中年汉子,亦如他的车子那样不堪,不停地大声打着电话,语高声烈。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见车前窗挂着一面锦缎小黄旗,中间绣着“财”字,飘飘忽忽。它让我想起马尔克斯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那艘挂着霍乱黄旗的白轮船,它载着那对历经磨难的爱情男女,一直向前驶去。
车上戴口罩者寥寥无几,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报道尚未喧嚣,黄鹤楼似乎遥在天边,与小城不甚相干的样子。而我所在的瓦房店市妇婴医院,已经拉响了疫情警报。几天前接到上级通知后,职业素养让大家敏感、警觉、迅速、严谨地做好了防范准备。虽近年根,我和医院所有员工,却没有因为春节的到来,冲淡由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而引起的焦虑。
不堪的面包车在不堪的司机不堪地打电话中不堪地向前行驶,他左手举着手机一直贴在耳朵上,一路行驶只靠右手。我屏着呼吸,身体尽量贴近车窗,似乎这样才能减弱不尽职的司机给我造成的压力。对面每过一辆大货车,都是对惊魂的又一次碾压。
我的头一直偏向车窗,眼睛盯着窗外匆匆掠过的影像,极力把目光投远,似乎这样能让我与司机拉开一些距离。有一阵,我不得不用食指堵住耳眼,阻挡他制造的聒噪。起风了,树梢在晃动,天地在浓郁的雾霾中飘摇,太阳像块踩扁的柿饼,天空愈加沉郁。
“下车下车!”车后座,上车就低头玩手机的两个年轻人,突然窜到车门口嚷了起来,“告诉你在三家子停,你他妈的忘了?”司机一个急刹车,晃倒了吵嚷的那位。另一个戴耳迈的红发潮哥冲上前,一掌掴在司机的后脑勺上。一场恶战免不了了!我推了推车窗,恨不得跳出窗外。这一路司机给我的印象太恶劣了,我早已把他归位莽汉粗夫之列,他怎么会甘受掌掴呢!我的心怦怦乱跳,既然无力阻止恶战,那总不能坐视观望吧。我按开手机,想打110。可是,出乎我意料,那莽汉粗夫迅速打开车门,沙哑着嗓子歉疚地说:“兄弟,对不起!不收票了。”尔后木木地呆坐方向盘后,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俩愤青真的不给票钱,骂咧咧下了车。我暗下揣摩,他刚刚在电话里和老婆逞能,在外面不过怂包一个。替他算了算账,八个乘客,只有我一个到终点下车,十元钱的票价。今天,他连油钱都挣不回。车又启动了,他不再打电话,双手握着方向盘,沉着粗糙的一张灰脸默默驶行。现在,车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了,我后悔刚才没坐到后面的座位上,心里越发没底,我的脸依旧拧向车窗。
突然,我听到一声抽咽,好像牛哞,拧头一看,两行长泪流在莽汉粗糙的脸上。我猛地扭回头,对他又多了些不屑,甚至鄙夷,两张车票钱,不到二十元,至于让一个男人掉泪吗?
“大姐,人赶上倒霉点儿,喝水都塞牙。”我好像头一次听一个成年男人流泪时的发声,它让我惊心惊魂。我动了下身体,却拧不过脸去,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儿子去年考上大学,在武汉,刚才他舅来电话,得了倒霉的什么冠状肺病,还是重症。孩子从小没妈,跟我吃了好多苦头,身子板弱呀!不然年轻轻咋能一下被击倒!可怜的孩子,他妈生下他就大出血死了,孩子争气,去年高考小城前十名……”又是一声牛叫似的抽咽,悲苦的父亲内心一定疼成了碎片,再憋下去,他会崩溃。我站起身,腿却抖起来,我不敢看他的脸,一向伶牙俐齿的我,蓦然语噎。迷茫地望着窗外匆匆掠过的一切,我也心痛起来。我想起在外打拼的儿子,他好长时间没与我联系了。孩子,在外面好吗?你可当心啊!我抖着指头想在微信上给他留言,手指却打不出一个字。
窗外雾霾又浓了,连房屋亦模糊不清。车在一个站点停下了。我猛地从沉郁中挣扎出来,急急地问:“到市场了吗?”孩子爷爷家靠近农贸市场。司机闷闷地道:“到了。”我又问:“这是终点吗?”此时他正用袄袖擦抹脸上的泪,我以为他点头了,把一张五十元票子塞进汽车盖上的钱包里,就急急下了车,眼瞅着不堪的面包车和驾驭它的苦痛汉子从我身边呼啸驶去。
在寒风中站立两三分钟后,我才惊觉自己提前下了车。我竟然在一条走了二十多年的公路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我定下神来,粗略估计,我下车的地方离家还有近十里的路程。
我想,此时可能有人跟我一样,也处在迷途之中。
1月27日(正月初三,晴转阴)
零上3摄氏度的大年初三,不多见。凡是经历过东北寒冷冬天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好天气。如果不是瘟神莅临,这个有温度的大年初三,该是诗与酒邂逅,云霞满纸的好时光。按照老礼儿,这一天是“扫帚日”,可以把家里的垃圾清理一下。过去老人说,打扫院落时,要从外向里扫,意思是聚财。可是今天我要从里往外扫,要把瘟疫扫走,也扫走我内心的焦灼。大年三十和初一因为没年味,恍惚好像没过过,暂从记忆中删除。除了梦中星点儿睡眠,我和许多国人一样,都在惶惶刷屏,初二晚上18点21分,瓦房店市妇婴医院微信群,院办突发了一条医务人员初三停止休假紧急上班的通知。至今我也不清楚,在我骨子里,是否先天遗传了“在石头上也能种苞米棒子”的我爷爷的刚烈基因,还是后天渐生的文人该具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使然,总之,一种貌似英雄的情结在我矮小的身体里泛滥起来。最后,我决定天亮就回小城去。虽然我只是医院聘请的一个编写院志的文案工作者,不谙医道,但与非常时期逆行的医院同事们在一起,不算崇高,但也不能当临阵脱逃的一孬兵吧!这念头一起,我就坐立不安了。天刚亮,我就收拾行囊,怕女儿阻挡,趁她还没醒,临走时才跟公婆打声招呼。
小镇大街上已无往年正月初三那些拥拥塞塞、喜气洋洋的拜年走亲戚的人流。街道两边的几家小摊位前,无人问津。车站空无一车,一个身着污渍棉衣、戴黑线帽的老者,佝偻着身子,似乎在等车。他脚边的一个袋子和火车站返乡时的农民工的行囊类似。他站立不稳,红眼,把游移油腻的目光不时“粘”在我身上。凭直觉我认定他一定是个嗜酒者,整个人早已被酒精浸透。即使没看见他喝酒,从他迷离促狭的目光和踉跄的步子中,也能嗅得出劣质酒精的臭味。
脚都站麻了,也不见车影,平日可是十分钟一趟的。我问路边水果摊的女人还跑客车吗,她告诉我一早走好几辆了。一边的老者走过来说:“会有车的,过年就不跑车?邪乎大发了!不跑车司机他家喝东北风?”他的口音我太熟悉了,浓烈的黑龙江我姥家的大苞米碴子味儿。我对他顿时生出恻隐之心,流落他乡讨生活的外省人,他的日子就像冬天里的麻雀,难觅食物,就不容易飞到春天的屋檐下。可是,我依旧不待见他,装作不像在等车的样子。我把头上的围巾重新包裹了,尽量不让自己没有化妆的素面多露出来一点,也怕熟悉的街坊认出我来,和一个酒蒙子似的邋遢老者一同在等客车,令我不快。这个节点站在车站久久等车的人,一定有必须离开这个工业小镇的难言苦衷。有一瞬,我竟有了浓郁的漂泊感。我生怕有人认出我来,假装低头看手机,却发现手机忘了充电,已露出警告的红线来。突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目光从围巾的缝隙里扫过去,就见一边的老者手上握着小瓶的白酒。我先前生出的那丝恻隐之心顿时消散。如果小镇与县城不是相距百里之远,我一定不会与他在此久等一辆客车。我会选择步行,哪怕五六十里,我都甘愿。上小学时,代销点院外的墙根下,常卧一个与他极相似的老酒蒙子,吓得小女生都不敢上代销点买东西。
“来车了!来车了!”酒蒙子老者突然惊喜地喊起来。我从黑屏的手机上抬眼,却碰上他被酒精浸泡得更加虚幻的目光。他刚才是与我对话,语音里有着亲切味道,好像我与他是同路漂泊的天涯客。
加上司机,车上只七个人,司机说再等等,这一等就近半个小时。酒蒙子手里的酒渐渐少了,他带着酒气的东北话却充满了空间。司机为了多等几个乘客,欣快地逗他说话:“大过年的,老爷子上哪去呀?”见有人与之搭言,酒蒙子兴奋地聒噪起来:“我去的地方可多啦!天南海北,哪疙瘩都是家。我光棍一条,四十岁时老婆和闺女煤烟中毒死了,今年我66岁,一人挣钱一人花。”
“攒多少钱了?”司机问。“喝酒攒不下,现在兜里就八百块,我刚在山前那家猪场干了八天,早上老板就打发我了……”这时,司机接了个电话,然后,他说,走不了了,上面不让通车,被罚就不是个小数目。
我立马下车,好像下贼船。满腹沮丧,匆匆回家。女儿很不高兴,坚决不让我再走了。吃完午饭,我背包悄悄溜出门,穿街绕道,专择僻处走,来到车站,只有一辆出租车在那儿。车票涨价,五十元,比原先多涨二十元。一百元我也要走。我有了一股偏执的冲动,也许,如果没有车,我会走回小城的,我是有准备的,临走时我换了双旅游鞋。
司机拿出一个小喷雾瓶,对着我的脚底喷了几下消毒水。车子走街串巷,不知在什么屯子,接了一对没戴口罩的老夫妻。老爷子嫌票价贵,又是一番争争讲讲。偏西的太阳好像一个搁久了的橙子,皱巴巴的。
起风了,感觉到外面的气温下降了。出租车又继续兜兜转转。乡间也没有年味,垛满了一堆堆苞米秸的村巷,连只鸡也见不到。不知又在什么屯子,司机接到最后一个乘客。背着双肩包的小伙子拉开车门就叫起来:“哎呀!大爷大娘,你们都干什么去啊?都这样了还出去?”老爷子老太太都不戴口罩,刚才上车时,司机给他俩脚底喷消毒水,老爷子就急了,他梗着脖子说:“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武汉那么远,病毒说来就来了?人竟自己吓唬自己。”小伙子就把网上看到的各种关于疫情的新闻讲给老爷子听。我不爱听他们纷争,闭上眼睛想起奶奶生前曾对我讲过的1911年清末那场奇灾——仅半年就死亡六万多生灵的东北鼠疫。
“那年的冬天是多么冷啊!可恶的老鼠带来鼠疫,很多人胸疼、咯血、喘气困难,死后尸体紫黑色。到处是尸体,有的全家死得一个不剩……”那年,贫寒之家的我太姥姥和她一样貌美如花的六个女儿们,能囫囵活下来,全靠我太姥爷当时在控制疫情的总医官伍连德身边做过马车夫。一是能赚得养家活命的大苞米碴子;二是得到抗疫真经。他把大苞米碴子从窗户眼儿里塞给他的女人,用小叶樟板皮子,从外面死死地钉住小偏厦子的板门。那场瘟灾过后,我太姥姥家当时住的那几条街,几近绝户。太姥爷八十二岁临终时,对我奶奶说,他这一辈子只做对一件事,就是鼠疫时期他最早封了自家的门。
直到小城,小伙子也没转过倔老爷子的弯。“说得这么邪乎,那你怎么敢跑出来?”老爷子反问。
“大爷,我给私人面包店打工,不上班,就饿死了!”小伙子回答。
太阳被阴云遮蔽了,暮色提前到来。我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小城的大街。
1月28日(正月初四,晴,零下3度)
各种各样的梦夜夜来袭,本来常常失眠的我,更加苦不堪言。看了下手机,又是凌晨一点多。习惯地翻开朋友圈,就见文学院同窗祖继东发的朋友圈: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网络时代,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就是一个大舞台,无论身份卑微还是高贵,每个人都有登台的自由。微友们如我一样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你方唱罢他登场。此时,我不孤独,却又为什么感到从未有过的茕茕孑立的清凄?早早起身,换下文艺范儿的棉麻长衫。今天,我要像一个战士那样无畏,与我的那些已战斗在一线的白衣战友们会合,他们辛苦了!
这是我最早一次上班,心急得不肯再步行,出门拦一辆出租车。医院门口那些大红纱灯,还是最初悬挂时的那样红火,疫情丝毫没有使它们逊色。我常走的医院东大门被设为发热通道,西大门临时焊了铁栅栏方便疫检。
医院除了增加了发热门疹和防疫各种广告牌匾,再就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都戴上了口罩。一些刚刚生了宝宝的家属,再严密的口罩,也遮掩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气。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生命的到来,就像再长的春脖子,也会等来春草发芽那天。医院一切安好如昨。我和碰面的每一个我熟悉的或面生的医务人员都道一声:“辛苦了。”他们面带笑容回我一声:“过年好!”这是2020年春节,我听到的最慰心的问候。
2月8日(正月十五,元宵节,晴)
今天是元宵节,鼠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是中国以及海外华人最看重的传统节日之一。这是我头一次在外乡过元宵节。没结婚时,都是在娘家过。记得长发飘至腰际的那年,澄澈皓白的月光下,我切碎一根红蜡烛,点燃,插在窗外枣树的刺蒺上,火树银花不夜天,至今都明亮在时光的记忆里。结婚后,每至今宵,我和婆婆早早地包好饺子,吃完之后,祖祖孙孙相携相伴,提着香烛纸钱鞭炮,踏一地清辉,欣然去祖茔上送灯。今年我滞留小城,道路已封,回不到故乡,不能给公婆和儿女包饺子,也不能为故去的先人们送灯了。此时,最能体现心境的,唯有欧阳修的长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今夜,月光如洗之时,你我能做的,就是双手合十,但愿人长久!唯愿天下人皆无恙!法国作家加谬在《鼠疫》中写道:即使世界荒芜到被瘟疫笼罩,只要有一丝温情尚在,绝望就不致于吞噬人心。
又刷朋友圈,被医院同事小梁发的小视频逗笑了,“看这爷俩把什么都捯饬出来了?”小梁留言。视频里,父女俩拎着长杆在打台球,那台球案洗脸盆大,估计是女儿小时候的玩具。只要心宽,缝隙里也能觅到天大的快乐。
这些天有不少市民跑到医院捐送口罩,自己戴普通口罩,把防护性能较好的送到医院。AGC眼镜工厂的邱先生考虑到医护人员护目镜起雾,来医院捐赠20个护目镜去雾水。大门口预检分诊的医护人员,每天都能收到爱心市民上门捐赠的暖贴、热水袋、电暖器。网络微信上更有许多热心网友问询医院缺少哪样防护物资。我爷公徒弟牙医小民,看到我微信上发的医院用废弃的x光片做护眼罩后,把自家的一些医用防护物资都装到车上,不想半路封道,失望回去。这个十八岁就在公婆家学徒,踏实、内敛的小伙子,当初我把《平凡的世界》借给他看后,他突然有了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后来他告诉我,读了那本书后,他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一次,知道了人这辈子不只是单单为稻粱谋,还要有尊严地活着。
写到此,突然在微信上看到一则消息,我们瓦房店市12名医护人员即刻赶赴大连机场,与大连驰援武汉的500余名医护人员会合,逆向而行,挺身而出,飞赴疫区。“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我所在的十一楼看不到月亮,飞机上,你们一定会看到一轮最美、最大、最圆的月亮。
在这月圆之夜,燃一盏心灯,期待春暖花开,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2月12日(正月十九,大雾)
近日连天雾霾,浓得真是“午时犹未识金乌,对面看人一似无。”我所在的小区西门北门都封闭了,只好习惯地又向小区东侧的公园山走去。我上班就从公园山穿过去,人少,空气佳,除了冬季,这里都是芬芳和叶绿素的味道。桑葚、海棠、樱花树……各种花木、果木的枝杈上,常常跳跃着一只快乐的黑色小松鼠。我们相遇多了,它也把扎马尾辫的我当成同类了吧,从不避我,扔一把花生,它就敢在我脚前捧起一粒启齿咔嚓吃起来。自从初三回小城上班,一天两次来来回回从这里经过,却再也没见过它的影子。许是觉得自己的名字沾了个鼠字,却没给金鼠年的人类带来个好开头,不好意思出来吧。
一路的东张西望,好像丢了东西。浓雾太沉,飘逸不得,落在地上,就成了雨。一路的湿滑,小心翼翼爬上台阶,却见通往公园山的大铁门已被锁死。我肃立片刻,就像凭吊铁门那边被瘟神扼制的春山。失落地返身,不慎脚底一滑,一个腚墩下去,呲溜好几个台阶。愣怔片刻,觉得没有摔残,忙爬起来,两手污脏。睃了眼四周,除了霾,无人看到我的窘。突然就流泪了,近日泪点太多,却无处释放,此时借此地宣泄,也是一种治愈。
妇婴医院的电梯员小雪却给了我笑靥和晴空。“早上好!姨。”小雪的笑脸,就像乡间从初春开到秋尾的饽饽花,热烈而旺盛,那喜感,就像从产房迸发出来的新生命嘹亮的放声。近日,我喜欢在产房门前踟蹰,婴儿的啼哭声,让我找到一种填塞此时空落心境的满足。业务院长老温是我的中学同学,医术不俗,也情怀满满。一次见我在产房门前滞留,半开玩笑说,非常时期,不许到处乱窜。我却管不住心,偏爱在此驻足。罗曼罗兰说:世界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了解生命而且热爱生命的人。拉裴尔的《抱子圣母》油画中,圣母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把脸贴近圣婴的脸颊,一种人间天伦的舐犊之私溢于言表,母爱的浓郁展现得淋漓尽致。爱是什么?一个怀有小生命的女人,微笑低头轻轻抚摸肚腹的样子,那是人世间最好看的画,也是女性最美丽的样子。
去年初在医院邂逅一学姐,一脸愁云,女儿结婚几年了,小两口一直嚷着做丁克族,男方家里很有意见,老婆婆生气上火得了肝病。我学姐本就是明事达理之人,又亏得是在单位做思想教育工作的,硬是做通了女儿的思想工作。可是女儿却迟迟不孕,学姐领着女儿多次来到妇婴医院诊疗,终于受孕成功。大年初七,一个金鼠女宝在妇婴医院呱呱坠地。等在产房外的两家亲属,喜极而泣。那一刻我在场,看到初为人父的小伙子,颤抖地给另一间病房里的妈妈打电话:“妈,你该好起来了!你的大孙女儿等着你来侍候啊!”一边学姐女儿的大姑姐,泪花了脸,一巴掌拍在弟弟后背上,佯装恼怒地叱道:“妈该你的!侍候这辈子,还要侍候下辈子……”此时人们忘记了瘟疫带来的恐慌,新的生命无畏的冲击力,舒缓了因严峻疫情在他们心中积郁的紧张焦虑的情绪。
2月14日(正月廿一日,情人节,雾转雪)
今天情人节,老天依旧无情地板着脸。浓雾照常弥漫,几天不见太阳,不知它与天空是谁辜负了谁。很想有一股凛冽的北风来袭,撕破天空那阴沉的脸。天气预报说,一场自2009年来最强暴风雪午后将要袭来,这是瘟君送给2020年的情人节戳心的礼物吗?从前有句话“穷人的孩子盼春天。”现在,被瘟君“囚”在家中的那些焦灼的心,急盼春暖花开,希望上升的阳气早日驱逐病毒猥琐的陋灵。不过能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撕碎这个暖冬不怀好意的暖昧,也是一种释怀。能在这样的天气出行,也是一种奢侈。网上多少郁闷的心在自嘲:现在连出门倒垃圾,都是一次难得的旅行。其实,不必过分渲染这段封闭时期的郁闷。封城不封心,若干年后,我们一定会怀念这段共栖家中一同抗疫的艰难岁月。在那些非凡的日子里,我们捧着小小的手机,看遍世事沧桑。我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担忧,一起愤然发声。相互慰藉,重拾丢落在迷途中的那颗悲悯之心,感恩之心。众人抱团取暖,有什么样的冰峰雪山跨不过去呢!
掀开医院大门军绿色的棉帘,映入眼眶的又是身着橄榄绿防护服的检疫人员。每天从他们身边来来往往,心里便踏实笃定。如果有一天疫情结束,那抹安魂安神的橄榄绿撤离医院大门口,我们会不会感到一种失落和不安呢?这一非常时期,注定会成为人类生命发展史上的一页传奇。劫后余生的每一个生命,都将是一个神话!你的所作所为,都会刻印在2020庚子年日历的扉页上。珍惜当下,在一起,胜过无数“我爱你”。只待寒风过,与你共赴山河。
下午快下班时财务科长阿元找我,急急跑过去,她送我一个口罩,网上买的,十八块钱,精致得不行。在这个口罩奇缺的日子里,它就是求而不得的奢侈品。我没看见阿元戴过。她午休时教我把戴过的口罩放进矿泉水瓶里用开水煮,她也从那时知道我反复戴一个口罩脸过敏了,口罩是她让老公刚刚送过来的。这是2020年情人节这天我收到的唯一礼物。今天把自己舍不得戴的口罩送给你的人,此后余生,注定是用情于你的人,别忘了他或她。我想,所谓的“情人节”的情人是不是以后可以理解为所有的有情有义的人?因为情义无价。
2月24日(二月初二,晴)
今天二月初二,旧称是土地诞辰,也叫“春龙节”,说是天上主管云雨的龙王抬头的日子。从此以后,雨水会逐渐增多,农事开始。北方广泛流传“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的民谚。按照习俗,这一天男子要理发,也就是“剪龙头”,带来一年的龙马精神。因为疫情影响,理发店不营业,有条件的在家理发,无条件的只能蓄发。前日下了一天的雨,除了背阴处一块块残雪,几天前那场大雪被雨几近融净,泥泞中又露出春天的面孔。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早晚都要遁去。不由得想起鲁迅关于雪的精典绝句: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早上上班,妇婴医院的电梯拥拥塞塞,每一个苹果般圆润喜感的孕妇身边,都簇拥着一群庞大的亲友团。想起网上看到疫区被隔离的老人和孩子那孤独的身影和绝望的目光,还有每一天新增的新冠肺炎离世的人数,内心就酸楚起来。人呐,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对于生与死都是无从选择和把握的,哪一个生命能逃脱得了生与死的碰撞!浴火重生,才能更加体会到生命的可贵。
上到二楼时,电梯推进一个刚刚手术完的孕妇,她年轻姣好的面孔,没有因为刚刚成为伟大的母亲而成为一朵美丽的康乃馨,她在哭叫。年轻的父亲板着脸木立在推车一边,小护士却亲姊妹般抚慰哄劝着。我不知道这位刚刚经历了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坎儿的产妇遭遇了什么,看情形不像是身体器质性的伤痛。现在医疗技术设备先进,无痛分勉及家化分勉等特色优质的护理服务,大大减轻了孕产妇的生育痛苦。所谓的产后忧郁症,大多是那些刚刚从女孩儿蜕变为母亲的产妇,由焦虑情绪引起的心理疾病。
傍晚下班,在电梯里又遇到一刚刚从产房推出来的年轻产妇。她掩饰不住初为人母的欣喜,似乎要从推车上跳下来,头拧了个大弯,对深情注目她的丈夫叽喳:“咱闺女的大眼毛就像你。”她,一定是嫁给了爱情。
生命是珍贵的,是宇宙万物的传奇。我们能够拥有一次生命的历程,是何等的幸运!我们能够再创造一次生命,又是多么了不起的殊胜!
3月8日(二月十五,晴)
这世上,你能拽住的东西不少,比如黄瓜蔓儿,母亲的衣角,哀伤的往事。唯一拖拽不住的,是时光的脚步。它既慈悲,又冷漠。春华再好,它不沉湎;夏花再艳,圈不住它奔赴秋水的长足。谁不是霜华满天时,必该踏上回家的路。只有它从未老去。道不尽的绵延,数不清的恒远。它向前奔赴的样子就像是长情的人,去邂逅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水似的悠长、韧性,怎个抵挡!时光,时光……2020金鼠年的春节,无论多么吊诡、荒唐,在三月,它已成为过去式。虽然瘟君尚未消遁得无影无踪,但三月八日依旧阳光灿烂地到来。哥德的诗句在这一天被标上感叹号,来!我亲爱的女同胞们,让我们一齐铿锵有力地吟诵:永恒之女性,引我等向上!
对节日的眷恋,是每个过腻了平庸日子的普通人的念想。小时候我喜欢春节,它能满足一个长年穿着补丁衣裳的女孩儿,对一套新衣的幻想。父母不在了,心中又装了清明节。没结婚前,我拒绝三八节。总觉得一个女孩儿最好听的名字,一定不叫妇女。365天的思念,总要有一天倾泄囤积已满的泪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难忘的节日,在纠结、惶惑、期待中度过了六十多天,正像《大约在冬季》里唱道的: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将会重新开始。在苦难中成长,这是人类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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