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贷
那天我妈在电话里气哼哼告状:闺女你能回来一趟不?你爸真愁人——非得要买新车,我不给他拿钱,他就说要把家里的房子再抵押出去,你说他老了老了,每个月有退休金,再也不用辛苦还房贷了,出去钓鱼、打太极拳多好,消停过日子不行?那几天实在回不去,年底单位加班,我每天都是晚上九十点钟才到家,但我可以抽空给我爸打电话做他工作,同时安慰我妈:房本不是在您手吗?他说拿房子抵押,没有房本哪个银行肯给他贷款?妈您放心,我保证他贷不到钱。
第二天快中午,正要联系我爸,他电话先打给了我:闺女,请你出来吃饭,我在你单位门口。
这电话吓我一跳。老家城市在一百多公里开外,我妈头晚也没说他要来呀。接了电话,我赶紧出去。我爸说请我吃饭,我哪能让他老人家请?单位附近正好有一家湘菜馆,我请他去那里坐。我爸爱吃加面条的剁椒鱼头,这是他下馆子时的最爱。
我爸坐高铁来的。他退休前是高级工程师,退休以后还有客户找他干活当顾问,这是他敢于贷款的底气。说心里话,我不支持他为了买车去贷款。家里他原来开的车,虽然已经快十年了,开的公里数并不多,为什么非得要买新车?六十多岁的人,不开车都行。一辈子当房奴,好不容易无贷一身轻,再套夹板为银行打工,他这是何苦?难怪我妈反对他。
我一边吃饭一边劝他,我爸反过来做我工作:闺女,知道我为啥要买SUV吗?我想带你妈出去旅游。你妈腿脚不好,换完股骨头以后,虽说日常走路无大碍,但出远门旅游总是不行。手术之后这些年她就没去过哪儿。你妈这辈子,人家小时候家境好,也算衣食无忧,跟我这么多年,没享到啥福。我想趁着我体力还行、眼神还好,开车带她到处走走看看。累了就坐车里歇着、躺着,歇够了愿意去哪儿再去哪儿。我这话没法跟你妈讲,我要说为了带她出门旅游,她肯定更不同意了。她那人,你知道的,平时连打个出租车都舍不得……
我被我爸打动了。没想到我爸一个学工科的老头,还有这么浪漫的想法。我妈打电话控诉他时,我真就以为老爸贪玩,老了还想开辆新车拉风,没想到他是想带我妈出门旅游。被感动后,我就答应他做我妈工作,叮嘱他赶紧坐高铁回家,别暴露他来找过我。我爸说他这次来我妈不知道,以为他早起到单位参加退休老同志每周活动去了。
过年了,我回去看他们。劝我妈:我爸实在要贷款,也行。
我妈眼睛瞪我:行什么行?不行!你这么快叛变进他战壕了?
我小声笑:怎么不行?您就让他从您手里贷款,让他每月按时还您利息不就得了?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咱家不用拿房子去银行抵押,您还可以拿到比存银行更高的利息,我看您不吃亏。
我妈看我脸,不吱声了。老半天才又说:你爸这么大岁数,还要出去打工,我是不支持他这个。
我说:我爸这人,他忙惯了,闲不住,您还不知道?他能出去干点啥,活动活动胳膊腿,也活动脑子,省得老年痴呆,我看是好事。
最后我妈同意给我爸贷款,十年为期,等额还法,以后每个月还她四千块。我妈对我爸说:看在老夫老妻面上,零头抹了。
我爸买了新车以后,为还车贷,每周五天去一家热加工厂,偶尔也去另外一家工厂当顾问,不比他没退休时清闲。我妈电话里说他每个月还贷都很及时。这样过了一年,我心里开始画魂儿:说好的出去旅游呢?我爸不会是诳我吧?但这话我没法跟我妈说,说了我爸做我工作的事情露馅了,我妈肯定不高兴。只能偷偷问我爸。这次我回家,趁我妈不在身边,我直接问他:爸,您什么时候带我妈出去旅游啊?
我爸大概没想到女儿会这么直截了当,愣了一会儿,一脸无辜地解释:我现在每个月要挣钱还贷款,没有时间出去啊。
好吧,我得说自己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不相信我爸主观上是想骗我。也许,他就是从前还贷的时间太长了,养成习惯,忘记了挣钱的目的是要满足生活意愿而不是还贷本身。在这件事上,其实我妈也是“帮凶”,因为我发现她在说我爸每月按时还贷时,明显带着自豪的语气。嗯,她的先生很能干,一把年纪了还可以挣钱还贷!
话说,我可不是嫉妒我爸我妈。虽然我自己还在为某套房子的首付操心。我要自力更生,先把首付攒出来,争取做一个守时的还贷人——唉,还贷也要有资格的。
骨折
上班第一天,就不该上那部电梯。程小新后来回想,那是个不好的开头。
等电梯的至少二三十人。电梯来了,前面只有一个人走进去,其余的人都站着不动。还等什么呀?他未加思索迈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个老同志。老同志面目比较慈祥,有点眼熟,但程小新想了想,自己并不认识。这人摁了电梯键12,闭上眼睛养神。电梯门合拢,开始向上移动,程小新心想:本单位研究生以下学历连报考资格都没有,这么多高智商男女,约好了一样谁都不进电梯,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等老同志出了电梯,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要到8楼的。
上班第一天,程小新浏览单位网站,隐约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跟他坐电梯上楼的慈祥老同志,是单位一把手,这栋楼的大领导!怪不得有些眼熟。报考之前,他浏览过单位网站,见过领导讲话照片,但领导真人比照片显得年纪大,脸上有明显的老年斑。怪不得那些人不进电梯——真没想到这个机关里坐电梯都有规矩。
新同志程小新以后每次上下楼,经常观察电梯口是否有人。他尽量避免与别人一起等电梯。
但事实证明,电梯口没人,不证明电梯里没有人。
他没想到,自己跟大领导会第二次在电梯里单独相遇。
那天开大会,会场在顶层。主任让他摄像。在8楼上电梯时,电梯里面是空的。他摁了想去的15楼,电梯却在12楼停下了。电梯门缓缓打开,进来一个老同志。来人正是大领导。大领导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一本书,本子上还夹着一支笔。他知道领导肯定还不认识自己,但知道了老同志是领导,不表示一下不礼貌,就向领导微微点头致意。领导看他手里有摄像机,问他:你是网站新来的?叫什么名字?好好干。网站很重要。
扛着机器,他一边拍摄,一边认真听领导讲话。领导把挺大的道理讲得非常生动,表达真的好,他很爱听。从拍摄的角度看,领导很上镜,很有范儿。他特意多拍了几个大特写。每到他拍特写时,领导的表情也都恰到好处,表现得很配合,让他对自己的摄像才能信心大增。
不久后的一天,领导竟亲自给他打了电话:程小新吗?你现在马上到1218办公室来一下。
那会儿主任正在督促几个年轻人更新网页。他放下电话,跟主任请假上楼,大领导说的可是“马上”。主任二话没说,胖手一挥:你赶紧上去吧!
领导找他办的事,对程小新来说,太简单了。台式电脑的网页,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了。办公室主任那天不在楼里,领导想到了网络部,恰好想起了一个年轻人的名字。程小新不到十分钟就把问题解决了。领导的电脑挺长时间没杀毒了,他顺便手动杀了一遍毒,更新了几个常用软件。电脑速度一下子畅快了,领导看上去挺高兴。
自从上楼给领导修过电脑,程小新发现,主任给他派活时,比从前客气了,同事看他的眼神好像也有变化。直到后来,大领导出了事情,那些眼神好像马上就发生了变化。
大领导具体出的是什么事情,程小新不清楚。隐约听说,好像是跟一个什么案子牵扯上,又不是要负主要责任的那种。调去另一个单位赋闲职。程小新对级别这种事情不太明白,没想过大领导调走,对自己会产生影响。但他明显感觉,别人看他的眼光不一样了。他开始猜测,是不是有人以为他跟大领导本来认识,是大领导调进来的?为什么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一个刚来单位的年轻人,胆子那么大,想都不想就跟大领导进一部电梯?网络部十好几个人,别人都比你来得早,都会摆弄电脑,为什么领导修电脑偏偏喊你上去?
大领导调走以后,程小新在单位不再坐电梯。他爬楼梯。他爬楼梯带来的塑身效果,在单位传为美谈,甚至有女同志跟他取经。但是,他内心里一直有一种担忧,他从来没跟别人讲过:每次走楼梯,他都担心自己会摔跟头。上楼还好,尤其下楼,他总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从楼梯滚下去,摔个头破血流。他甚至觉得,在内心深处,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和预感:总有一天,他会从楼梯上滚下去,摔骨折了,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请假、休病假、住医院,那样他就不用上班了。
直到现在,程小新还没骨折,但每每想到可能会摔跟头,下楼梯时他格外小心翼翼。哪天你在那栋大楼里看见一个年轻人不坐电梯走楼梯,稍微有一点驼背,很可能他就是程小新。
排队
上工路上,我一边蹬自行车一边想:今天去哪儿排队呢?每天推陈叔遛弯,是我在王姨家的首要任务。遛弯不简单,要找地方排队。
当初在家政公司登记,一个多月没接到试用通知。缺少家政工作经验,这大概是没人试用我的原因吧?没退休时,我在车间当力工,安装飞机尾巴。我个子高,力气大。但家政这一行,光靠力气恐怕不行。
第一次见面,王姨打量我时,看她眼神,我就知道这事成了。王姨说她要找的人,要长时间推轮椅走动,得有力气,劲大。这不是说我呢吗?
老两口性格两拧。陈叔在屋里呆不住,每天至少两次出去遛弯儿。王姨不爱出门,盼着谁把老伴推出去,她能清静清静。王姨长得瘦小枯干,个头顶多一米五;陈叔站起来多高不知道,看他腿,至少一米八以上,人还挺重。他们儿子上班挺忙,偶尔晚上或者周末过来看看。王姨侍候老伴,挺不容易。
我以为这活简单,有力气就行。没想到上工第一天,陈叔就吓到我了。
那天刚出小区大门,他就在轮椅上手舞足蹈,嘴里呜噜呜噜,一定是在说什么,指挥我去哪儿,但我真理解不了他的意思。有路人经过,我很难堪。人家会不会以为保姆虐待老人?病人使蛮劲,动作大,吓得我隔十分、八分钟就得弯腰看看安全带是否还系着。陈叔如果从车上掉下去,后果很严重。
在外面坚持两个小时回去,我浑身酸痛。主要是精神紧张。跟王姨说不懂陈叔意思,王姨说:不用听他的,你愿意往哪儿推就往哪儿推。
王姨口气中带着不耐烦。我猜也说的是气话。
下午又出去两小时,情况跟上午一样。
三天后,我打退堂鼓,准备辞职。我心软,看不得病人那种无助。公司经理跟我说:你再坚持坚持,想办法让老人不再喊叫。我们这边继续物色人接你。咱不能先把老人撂下……
经理说得有道理,我只好坚持。我向王姨讨教。王姨示范,这样的动作是想干啥,这样的声音大概是什么意思。我对照了,她示范的,跟陈叔在外面的动作和声音都不一样。
又坚持了一周。那天王姨让我遛弯时顺便带两斤鸡蛋回来。我推着陈叔去超市,发现有人在外面排队。问他们排什么,说买特价鸡蛋,便宜两毛钱。两斤鸡蛋便宜四毛钱,四五十人的长队,站队有点划不来。我推车要走时,陈叔忽然又使上了蛮劲,声音格外大。人多,我想赶紧离开,别丢人现眼,没想到陈叔声音更大了。我心里一动,俯身问他:叔,您是想排队吗?
真是没想到,陈叔居然点了头!
这个下午的遛弯时间,有一多半是排队时度过的。陈叔安安静静。
把便宜了四毛钱的鸡蛋交给王姨,王姨不解:老陈是甩手掌柜,不管家务、不买东西,怎么愿意排队了?你再观察观察。
第二天又去超市。大白菜特价,一毛钱一斤。该渍酸菜了,这时候买白菜正好。队伍长,估计近百人。我故意让陈叔看见队伍,然后假装拐弯离开。陈叔又使上了蛮劲。当我把车推到队尾时,他瞬间安静下来。
从此后,我每天推陈叔到不同超市排队。排过鸡蛋、白菜、大葱、刀鱼、土豆、萝卜、胡萝卜、洋葱、粉条、苹果、猪肉,还排过手纸。只要有排队的地方,我们就去站着。有几次排到时,因为真的不需要买,我想把排好的位置让给后面的人,但陈叔不同意,声音明显加大。在他的抗议声中,我只好把东西买了。王姨家和我家,都囤积了不少特价商品。
站在队伍里挪动时,我曾想,陈叔也许是小时候经常排队。他们那代人,经历过苦日子,经历过食物短缺。人老了,记忆深处的东西冒出来了?可惜陈叔不能清晰说话,问不出来到底为什么。他的手也不能写字了。
今天又是上工的日子。我骑在车上,四下踅摸。附近的几家超市,不是每天都卖特价。有的特价商品,比如大白菜,也不能天天买。远一些的超市,推陈叔去,力气我有,再带东西比较麻烦。
快进小区时,看见街边药店门口贴的告示,我眼前一亮。告示上面写着:今日免费测血糖。
免费的多半有人排队。不过测血糖需要扎针,上楼我得先跟王姨请示:可以给陈叔扎针吗?
如果王姨不同意,或者测血糖并没有人排队,我还得另外再想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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