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山号足有两米长,凡人只拿起来都费劲。
左右两名号手各执一柄长号,引一条白衣白裤白头巾的队列绕山而上。号的细头噙在嘴里,两只结实的大手握锹一样牢牢把住修长的号身,脚后跟似有一轮钢索向下卷动,半个身子朝背部反弓,巨大的喇叭口随之缓缓上扬。
号手腮帮鼓胀,太阳穴的薄皮被青筋撑满,胸腹充至顶格的气包密密地压入号中,气流挤过号身里狭长的管窍,到达号口终于如释重负,发出嗡的一响。号声挟着细密的波纹直顶入天,云被震碎成细粉,蓝天便蒙上一层粉蓝粉蓝的面末子,空广低垂,伸手似能摸见。周身全白的人们在山间细路上攀浮,一会儿看见整队,一会儿只见头尾,好似晃上了天。
伴着呜呜嗡嗡的号声,山也挺了,水也静了,枯枝败叶活过来了,似都竖起耳朵。开山号的嗡鸣显出厚棱棱的沉,两声绵远的厚响沿山的轮廓飘走,号手身后的唢呐声紧接着亮瓦瓦地炸出,如弹片四散崩射,群山百千座也不怕,坑坑旮旯里都听得见。
山水于是孤傲起来,树草感觉自己百尺高。棺木里躺着死去不几日的人,哪怕生前再普通,此时也如王侯将相般隆重地走完了阳间世。
这场白事宴主家所在的村落攀着群山,由低往高,劈院凿屋,近处看星星点点,高处俯瞰各家之间又有淡土色小径沟曲相连。小径弯曲的方向,看似全凭人们各自喜好而踩出,细想又如同人生轨迹。若两户不相往来,便绝无互连的通路,可若是热闹的一户,则屋围四通八达。这不起眼的村中小路,便成了命里标下的记号。
老辈子时,在山上住得越高,越有家财。山脚下都是裸露的石头,越往上升,覆土越多。住在高处的人,便如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是逐土而居的农民。土,意味着财。
主家的院子高居山顶,除开政府修建的一条纵贯山村的洋灰阔道,四周还有若干小道,显出不薄家世。
唢呐手刘善文是主家重金邀来的响工,方圆五十公里,没有比他更贵的响工了。自然,也没有谁比他能吹奏更神的唢呐。
刘善文人名不符,只两三天不修边幅,便原野般扎出一大圈络腮胡子,黑硬虬结。他的身形算不得魁梧,但敦实稳踏,开口便瓮声瓮气。面皮黄里渗红,双眼饱饱胀出,凡人日落而息,他却常年深入后夜。第二天又需早早上路,苦累倒不自觉,只发际线坐上电梯,一年比一年更上层楼。每到一村,总惹得六七十岁的田间老汉也忍不住叫他一声老哥,却不知他过完下一个年也才三十五岁。
这副尊容把旁人推得远远的,仿佛一个在时间里迷了路的浪荡汉,没哪个女人肯眷顾这把皮相。他也不慌,手里有唢呐,四下里就亮堂堂。
他的唢呐也长得奇怪。常见的唢呐管身酱红,喇叭黄澄澄。刘善文的唢呐却生就一根雪白的管身,喇叭倒是铜器,可青不青红不红,远看就像白玉牙签挑着一块生肉,没人喜欢这样的造型。说来也怪,偏偏到了刘善文手里,这柄丑唢呐就有了滋味,音色比普通唢呐更锐一些,别的唢呐手吹起《百鸟朝凤》好似针扎耳鼓。刘善文一吹,便如快刀子剌过皮肤,初时不觉,听完了周身刺辣,需要赶紧吹吹冷风。
凭着这把怪手艺,刘善文一年也歇不下几天,因为一年到头,总有人死,也总有人结亲。死了人办的宴席,称为白事宴,婚姻嫁娶的宴席叫红事宴。
白事宴本是家中有人亡故,按理应该气氛悲凉,刘善文的唢呐悲则悲矣,竟还带出壮阔的气度。人们就更乐意请他当响工,哪怕花上多一倍的银钱,也要图个大大方方的身后名。
刘善文总说,红白喜事没区别,都是为活人吹吹打打。可不是吗?死了躺在棺木里,谁还听得见呢?
在山上游了一大圈,这是白事宴的第一道重要礼数,意思是昭告阳间,家中有人逝去。同时也告慰逝者,再看看生你养你的群山,以后安心在此,魂归故里。
刘善文吹罢一首俗气欢快的曲子,给游山礼数收了尾。众人也演罢了沉重的悲恸,在返回家中的小路上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刘善文的心鼓动起来。
这种鼓动从早起持续到正午,吃饭的间隙他又吹了一段奇妙的乐曲,其他响工见他兴致高,以为主家吩咐过,也起劲儿地伴奏。吹笙的呜呜哈哈,弹琴的滴滴哒哒,打鼓的叮叮咚咚,拍镲的钦钦璨璨,刘善文吹的哇呜哇呜,到最盛处其他乐器都停下脚,只他一人拖着长音变着法子吹。
那双短促的手卷动十根肌肉发达的手指,在管身的气孔上极快地飞舞,络腮胡子缠着唢呐有节奏地摆动。谁也无法预知他的身体将做出什么样的姿态,只是围一圈看热闹,刚开始还有笑的,渐渐地都立在原地动不了。端碗的也忘了吃,碗里的热汤菜没了热气,汤菜表面凝了薄薄的雾片,偷空在屋里躲清闲的几个人也惊奇地钻出来,探头探脑,好像这音乐不仅能听还能看。
这种时刻,命都停住了,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得,唢呐把人们的眼睛、手脚、肢体吸住,精力过剩的小孩也跑不脱。只留下脑子还是活的,陪着刘善文这唯一一个不会受困的活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几分钟,没人记得时间,刘善文戛然收住了声音,向天上望了望,仿佛这支曲子,已经彻底脱开唢呐,消去了天边。众人缓过神来,为自己刚才的木讷感到难为情,便张手仰脖子地散开了,活动活动筋骨,院内重新繁忙起来。
刘善文坐在炉火前最好的位置,抽出一块干净柔软的棉布,轻柔地擦去喇叭口内的水迹。火炉里喷出一叶火舌,几个火星噼啪跳起,刘善文忙侧身躲开,一抬头,便有一人凑到近前。
那人说,响工大哥,你的唢呐太神气了。刘善文嘴角扬了一下,表示感谢,又低头忙自己的。那人又说,省里电视台在办乐器选秀,你应该去参加的,刚才这段表演至少能进前三。刘善文这才收起唢呐,仔细地看了看那人,戴着一副眼镜,脸上很干净,头发整整齐齐,穿一件青色羽绒服,看样子是城里来的。
刘善文问他,怎么参加?那人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上面印着头衔:导演,彭四海。一边微笑一边又很郑重地说,我是这家的远房亲戚,今天刚从省城过来参加事宴,一进门就听到你吹唢呐,你若有意,我可以帮忙向节目组推荐。
刘善文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鼓动了大半天,原来是等着这回事。
他对那人说,彭导演,我叫刘善文,很高兴认识你。参加这节目需要多大钱儿?彭导演愣住了,轻轻拍拍刘善文的小臂,好兄弟,不花钱的,你只等我通知,到时直接来省里吹唢呐,别的什么都莫管。
炉边围着好几个鼓乐手,吹笙的说,彭导演,我吹笙也很神。有人说,你吹牛也神。弹电子琴的说,彭导演,我会弹肖邦。有人说,你会弹个棒棒。拍镲的说,彭导演,我拍的镲有四个音阶。大家一起捧着肚子笑,说,你拍的马屁有八个音阶。
彭导演摆摆手,也跟大家一起笑,转身又对刘善文说,今天过后就暂时不要接活儿了,把你最拿手的曲子准备十段,每段最少保证三分钟,总计半小时的演奏量,好好打磨打磨。刘善文说,我的量不按时间算,你莫担心这些。彭导演嘴唇动了,又意识到用节目组惯用的度量衡是拴不下这个唢呐手的,便重新合上嘴唇,不说了。
下午还有一环重要的礼数。刘善文带着响工这套人,两名开山号手,两名吹笙的,一个琴师傅,还有三四个身前挂着军鼓的女人,在村里转开了。
太阳将将过了头顶,向西一点点滑,滑到村西边最开阔的那扇坪坝上方,卡住了。刘善文带着乐手们,后面跟着白衣白裤的主家人,转到了坪坝上,亮了相。
吹打了几分钟,热了热场子,村民们从四周都围了过来。没人叫好,只是笑的笑,闹的闹,还有人拿着手机录像。此时,另一队人马从不远处行走到前。原来,这是主家请的另一套响工。有钱财的主家,常请两套不同的响工,大家本不相识,但凭着手里的乐器,很快就能搭上话。场子就会更热闹,主家也有面子。以前也发生过两套人打闹起来的事,那便是自断了前程,再不会有主家请去助兴。有经验的响工之间,只拿乐器过招,若用嘴说,半句都显得多了。
刘善文给几个女人使了眼色,就见她们几人圆成个圈圈,慢慢地敲打着鼓畔,顺时针踩起舞步,进二退一。鼓畔硬朗的点击消失了,鼓面上的抽击声密了起来,脚步也随之加快,飒飒地扬起了一些微尘。一个岁数大点的女人拔出身子,把外套脱下随手扔到吹笙手肩膀上,又快快回归阵列。这几个女人最小的二十岁出头,最大的少说也有三十七八,个个面色红润,眉毛一看就是纹过,眼周画着深黑的线索,穿着便于跳动的牛仔裤,勾勒出圆壮的线条,旁人便动不起歪脑筋。抽击变成了正面锤击,女人们的手甩过头顶,再重重夯到鼓面上,还没看清,另一只手又重复夯打,鼓声变得又浓又厚。
等这套程序全部完成,女人们的面颊已经淌出一道道汗水,鬓角的薄发染了水,平平地贴在脸上,用纸巾一擦,纸巾破了,脖颈后侧半潮半干地腾出白气。
另一套响工接过场地,也是女人先登场,有六个女人,脖子上挂着略小一些的羊皮鼓,发出更有弹性的声音。这种鼓在外行眼里没什么优势,声音也浑,鼓身也沉,女人要想驾驭更有难度。不料,六个女人上来就鼓声大造,这场响工之间的较量便算是起了来回。
十米以内,地动山摇,坪坝边边上停靠的几台车叽哩哇啦啸成一片。老婆子带着一岁的小崽儿看热闹,崽儿被闹得哇哇乱哭,老婆子却不忍离去,任其嚎啕。渐渐地,闹声止住了,车也不啸了,崽儿的哭叫便得了鼓励,愈发灿亮。有人拽着老婆子,笑着走下坪坝。
就此时,唢呐声起。第一声又清又长,像细口大瓶往外倒水,一线平缓。第二声便千军万马,瓶中的水堰塞在瓶口,压力陡增,却迟迟出不来。第三声轰然而至,水已泄尽,留一只涨碎了口的破瓶子,哑然没了声响。
老婆子不知何时又探头探脑地凑到人堆里,细细地向更里面扫瞭,吹唢呐的并不是刘善文,而是一位身形瘦削的男子,对方的唢呐手。大家也都知道这人,平日里被叫做吹吹,倒也算一把好手。
人们都瞅着刘善文,他顺着脸庞抹了一圈络腮胡子,喉头用力地昂出两声,整个人便清理顺畅了。双手轻轻抓起他的那柄白唢呐,弯下腰,喇叭口几乎要贴到脚面上,肩头左右抖几次,扬起身子,唢呐就响了。
这是一支极慢的曲子,由于慢,考验唢呐手的每一口气量,必须足够长,曲子才又圆又满。若气不够,听上去就干瘪,外行都要调笑。刘善文的气太长了,只第一声,就在坪坝上响了足有二十秒。不只长,还毫无技巧上的变化。不懂的人只当是一声悠长的呼号,但这并不打紧。因为接下去的第二声、第三声一直到最后一声,便有了天上地下的对比,每一声都不同,每一声都圆腻,不紧不慢勾在一起,将这小小的坪坝扣在一盖子情绪里面。人们迷在情绪里,发不出什么声音,莫说人,连车也发不出声音了。
一曲响毕,吹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他远远地对刘善文扬了扬下巴,两人便联手造起了熊熊烈火,唢呐声,鼓声,女人们的吆喝声,冬日里的山村不冷了,人们听得面红耳热。尘土里面吸满了汗水,一颗颗滚坠在地上。
刘善文没留在主家吃事宴上的最后一顿饭,他和响工们就地解散,约好下次再会。他记得彭导演的话,便不打算再接活儿,下次也便不知何时了。这事儿肯定瞒不住,也没必要瞒,他从来不怕别人见识自己的把式,见了也学不去。他现在只急着想把这事儿对一个人说,满满地说一回。
下到山脚,路边停着一台两厢车,虽然不大却簇新。车里人摇下窗,招呼他上车。原来是吹吹,刘善文嘿了一句,撅开车门子坐了进去。
吹吹载着刘善文一路驶向市区,转了几个弯,在街角停好车,摸进一处酒馆。菜一个一个端上来了,老样子。肥鱼炖得满盆油润,鱼汤浓厚,还煨了大块的豆腐,香气直通耳鼓。羊肉带着大骨,也是一大瓷盆,汤汁白稠,撒着大棵芫荽,肉吃进嘴里温暖柔润。冷碟也有几盘,酱红的牛腱子切成薄片,嫩黄的手撕鸡撒了沙姜醋汁,大棚出产的沙窝甜白萝卜,傻呆呆的样子可爱极了。
吹吹把两个玻璃杯并排开,砰地一声起开酒坛,顿顿顿一阵响,两个杯子都添满,杯口的酒花瞬间消失,形成一个向上鼓起的弧面。
刘善文端过自己的酒杯,凑在嘴边嘬了一口酒,滋溜一声然后是哈的一声,好酒。说完才与吹吹碰杯,脖子一仰再一低,杯子蹾在桌上,边说,吃菜吃菜。吹吹抓起一根羊肉骨,在嘴边轻轻一撕,大块羊肉就进了嘴,一边鼓囊着嘴一边红着眼睛问,善文大哥,刚听说了,要去省里啊?刘善文吞掉一块豆腐,又从嘴边抽出一根鱼刺丢掉,答说,还晓不得咋样,就前晌有个导演在事宴上问了我一句,再说再说。
两人常来此处饮酒,吹吹这人有灵气,从不问刘善文唢呐的事,算起来这是头一回。刘善文懂他的心思,远近吹唢呐的不超十个人,若说入得了眼的,也就他二人。吹唢呐赚不来大钱,也出不了大名。可若是在省里拿了名次,命里的天可就变了。这回假说是吹吹得到了邀请,刘善文也欣羡。
但吹吹除了欣羡,还多了个心眼,他想叫刘善文带上自己同去。吹吹想好了,就算自己上不了台,帮刘善文拿个行李也不赖,见见世面沾沾光,他不想一辈子就在山沟里吹唢呐。
刘善文已经喝到第五杯了,吹吹说出了心里话,善文大哥,这回要真能去省里,带着我吧,我不求抢名,只求沾光。刘善文一饮而尽,说,老弟,这事儿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带着你。吹吹听罢,眼睛亮亮的,本来布满的红血丝更红了,还水汪汪些,把着刘善文的手腕子,呱的一口咽下满杯酒。
吃光了一桌子菜,喝光了两坛子酒,一看时间,不过九点。吹吹还想再要酒,刘善文拉住他,压低声说,换地方喝吧。吹吹要结账,刘善文不让,两人争把了几下,刘善文掏出一摞现金把吹吹的手机隔在了服务员身侧。
出了门,冷风正好路过,刘善文的领口钻进了一绺,好似火炉子里来了冰锥,嘶的一声就冒了气。
二人就如发了汗的凡夫,并无一分醉意。吹吹去车上取了几包烟,锁上车门,塞给刘善文一包。从酒馆门前一直向西走,两百米后拐入一条巷子,再钻出去,是另一条大路,张灯结彩的,才想起来元旦将近。
刘善文抽完了半支烟,向右手边斜着踏上了台阶。吹吹抬头看看,闪着彩灯的大招牌上写着:赛金桥KTV。
领位的小伙子上前迎接,刘善文说,找雀雀。三人乘电梯上了四楼,一路七拐八拐进了一间包房。领位说,客人稍等,我去叫雀姐。吹吹把外套褪下,扔在沙发的末端。这沙发足有六米长,罩在房里摇晃的灯下,似一艘夜海的航船。
不一会儿,门推开了,进来一位女子,眉眼如画,长头发披披卷卷的,自然垂在肩头,四肢很长,手指也很长,香气扑来,人就偎在刘善文身旁。咋今天想起我了?女子说着笑起来,眼弯弯的好看。刘善文眼尖,在她肩头拈去一根长发,也笑着说,有好事儿想对你说。
雀雀抄起一瓶啤酒,排好三个玻璃杯,往第一个里面倒了一杯底啤酒,涮一涮杯子再倒入第二个杯中,等三只杯都润了一遭,方才满上,说是满,其实只有一半。
她拿着两杯酒分别放在两个男人手中,再抓起自己的酒杯,起身走到吹吹面前。杯子送过来,甜丝丝的声音也送了过来,哥,文哥的朋友哈。我是雀雀,来咱俩干一个。吹吹喝了酒,说,你陪文哥吧,我不要紧。刘善文说,雀雀,这是我兄弟,你帮他找个好妹妹陪一下,咱俩好说话。雀雀便像喜鹊一样爽着声音说,好嘞,我去一下就来。
吹吹并不做声,只是笑着看刘善文,看得他发毛,只得拿起杯子喝酒,边说,看啥?我刘善文就不能有女人?吹吹一口呛到了喉头,咳着说,没那意思,这雀雀挺漂亮。
说话间,雀雀带着一个女孩儿闪进屋里,比她小一圈,脸上带着更喜人的笑。雀雀说,这是我姐妹,小西,大哥你看成不?吹吹说,行。边招手示意坐过去。
刘善文等雀雀安顿好他俩,就攥着雀雀的细手说起了话,我可能要去省里比赛。雀雀一边倒酒一边扭头看他,唢呐比赛啊?刘善文点点头,雀雀放下酒瓶,脸上的惊奇很快被开心覆盖,笑得露出了瓷白瓷白的牙齿,说,那咱今晚得提前庆祝一下。刚说完,就听见沙发那头小西尖着嗓子喊:不爱你钱也不爱你貌,就想让你把我紧紧抱;抱得美,抱得妙,抱得姐姐我咯咯笑。刘善文和雀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饮酒如饮水,没了酒的滋味,却翻来汩汩的美。
四个人喝到后半夜,刘善文和吹吹终于都醉了,俩人都记不清是怎么离开的,次日醒来便各自在家。
刘善文刚坐起,身体便不受控地重新栽倒。他想起来唢呐还在吹吹的车上,挣扎着爬起来,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脑袋更晕了,酸水在胃里闹腾,压了压,没去吐。他努力地想着昨夜的事情,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昨夜没有什么事情。除了说那颠三倒四的话。
电话响了,是彭导演打来的。刘善文的脑袋还闷着,但耳朵听得清楚,一周之内,去省城的一个演播大厅,直接录节目。
刘善文找到吹吹,俩人各吃了一碗面,热气重新回到了身上。刘善文取走唢呐,对吹吹说,三天后我们动身,去省城杀他个天昏地黑。
他给自己独自留了三天时间,这三天他哪都不能去,饭最好也不吃,只把唢呐抱在身上。他住的地方在城里高处,院子外面是坡,院里平平整整。他就在院里吹唢呐,直吹得院墙上挤满了脑袋,人们不知道这个响工抽的什么风,只管听免费的唢呐。
刘善文的唢呐在院子上空响了三天三夜,不大的城里,到处都听得真切。院墙上扒的人多,有些砖头掉在地上他也不顾。院外的那条坡,往日还有些车辆能爬上去,现在全堵。有在这周遭办事宴的主家可算捡了便宜,响工都无需花钱请了。
三天过后,寂静了。城里的人们喧闹起来,却比不上过去三天更闹。刘善文约上吹吹,吹吹开着他崭新的两厢车,两人轻衣简从,只各自带着唢呐,向他们的命里开去。
录制现场是一座大得超出想象的仓库。吹吹见过山里人的养殖场,最大的棚里能装一千头牛,而这仓库少说也能装五千头牛。
棚里并不是一片开阔,分成了一些不同主题的演播室。彭导演领着二人进了其中一间,舞台高高在上,已经有人在演奏了。刘善文和吹吹停下脚看了一小段,那人演奏的乐器是大鼓,咚咚咚冲得人脑壳震,气势十足。
刘善文被拽到后台,一排镶着灯管的化妆台,不少人坐着涂脂抹粉。他感到有些难堪,化妆师倒是有经验,笑着说,没事儿,大老爷们儿就简单点缀一下,我给你挑一套服装,扮上就自然了。
手忙脚乱地弄了小半天,刘善文被叫到幕后通道。彭导演不知在哪里忙,就看见通道口的工作人员在对讲机里说着什么,然后对刘善文招手,告诉他上台之后地上有个×,人站在那儿就行,灯光一亮,就对着话筒吹。
刘善文还在想这些话,门开了,工作人员推他一把,他人就出去了。台上是黑的,只能看见影子,但是他一下就明白了,那个×在前面泛着荧光,他走过去站定,把唢呐端起来,等着灯亮。
灯亮了,所有的光都打在他身上,他什么都看不见。心里有些慌,气就乱糟糟地喘,他想着,完了。
一曲吹罢,评委台的灯灭了两个,还有三个亮着。他知道自己还有机会,便下了台。彭导演在台下等他,很严肃地说,怎么回事儿?刘善文脸上抽动着,络腮胡子挡住肉,兴许看不出来。彭导演手搭在他肩上说,你就记住自己是个响工,台下都是事宴上的人,对着他们往死里吹。刘善文便死死地握着唢呐的白管,好似把握住了自己的命。
换好另一套衣服,过了一个小时,重新上台。刘善文稳住身子,闭起眼睛,不看那光,只狠狠地吹。吹过前奏,他感觉灯光暗了一些,想睁眼又不敢。又吹过一段,灯光又亮了起来,他还是紧紧闭眼,仿佛自己是躺在棺木里的主家。吹到第三段,他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也没了光亮。他停了下来,张开了眼,确实一片黑,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晓得在等什么,低头看到脚下踩着泛荧光的×,加上自己的脚,像个米字。台下有人叫了一声,他才意识到大家都还在。
唢呐声重新响起,灯光哗的一下子全白了,他把唢呐对准那灯光,四面八方地转着吹,哗啦哗啦,灯上一圈火星子迸起,从高高的顶棚落下,炸弹一样带着呜鸣,刘善文再把音高推上一层,那灯就噼里啪啦地挨个儿炸了。
现场重归黑暗,旋即又亮起。评委的灯全亮着,台下的观众呼啦啦站起身鼓掌,好像死去的人都活了过来。刘善文僵着身子,迈也迈不开腿,就看见下台的通道口,彭导演拼命地鼓掌,又对他招手,终于拉开大步,下了舞台。
录制整整持续了一天,刘善文一共上台五次,就算节目不播出,他也出名了。
后台的工作人员都叫他刘老师,好些浓妆艳抹的女演员跑到跟前合影,还有的人要求看看他的唢呐,一边看那柄白色的管身,一边啧啧称奇。晚上他和吹吹住在彭导演安排的酒店,居然还有人不停地来敲门。过了凌晨三点,吹吹把他们都客客气气地请走了,转身锁上门对刘善文说,刘老师,你火了。刘善文踹他一脚,嘴里念着去去去,脸上也禁不住笑。
刘善文现在想的是,还有一场,吹完最后一场,不管结果怎么样,他都不在乎了。在省城一天,胜过山里数年,命里有这一场,也算给自己提前风风光光地办事宴了。
最后一场安排在月末,还有四五天的工夫。刘善文盘算着跟雀雀报个喜,也许她能来现场呢。只要雀雀愿意,刘善文只需给彭导演打个招呼。雀雀又怎会不愿意呢?虽说她没给过刘善文什么许诺,甚至连身子也没给过他,但他心里有强烈的预感,这个漂亮女人会答应他的下一个请求。他隐约记得,那天夜里在赛金桥KTV有过这样的约定,若拿了冠军,她就答应他的一个请求。
想到这里,他又不舍得轻易说出这个请求了,若只是请她来省城看看自己的风光,还不够意思。他想让她见识自己往后命里的风光。不只是见识,还能摸得见品得着,那多好。想着这些,他就睡着了,睡得那么踏实,天掉下来也砸不醒。
再醒来的时候,睁眼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吹吹。刘善文瞅着他,眼神里有复杂的东西。吹吹不说话,只让他躺好。再看,发现自己周边全是白的,他以为到了阴间,想说话也说不出来。
穿着白衣服的人从门外进来了,刘善文心想这又是哪家的白事宴啊?转念一想不对,他在省城参加乐器比赛呢。这就是个梦吧。
白衣服的人这时说话了,你叫刘善文吧?你已经昏迷两天了,肺部出血,水肿,呼吸系统受损,等待进一步检查。你朋友说你是吹唢呐的,最近一段时间就不要吹了。
刘善文这才看清楚,这是在医院里,说话那人是医生。他刚才说什么来着?过去两天了,不要吹唢呐了。那怎么行?再过两天还有最后一场比赛。
吹吹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说,大哥你先安心养着,身体要紧啊。刘善文想说,这是屁话。可是发现自己说不出来,嗓子眼儿好似让人填上了破棉被里的絮子,不通气,一股陈旧的味儿。
他越发冒火了,好端端的,睡了一觉咋就这个球样子?吹吹给他解释说,医生说了,常年吹唢呐极可能造成呼吸系统的损伤,咱们又老赶事宴,早起撑到黑间半夜,身体扛不住。刘善文听罢想发火,又不知道冲谁发。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病。
正谋算着,彭导演来了。吹吹起身让彭导演坐下,刘善文想支起身子,被彭导演轻轻按住。彭导演说,善文呐,你莫急,比赛每年都有,今年你就算不打决赛,也足够了。这样也好,留个话题,来年重新比,大家都等你一年。刘善文知道彭导演这是惜才,故意说这些话让他放弃比赛。
他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在世上活了快三十五年了,迎来送往的事情做了许多,从来都是他送别人,现在感觉是别人要送他。
不行,这是个礼数,也是个象征,到出场时哪有退的道理?倘若那天吹头一曲就被评委全灭了灯,他一辈子都过不去。现在既已到了这一步,就是死,也得把该拿的全拿住,这是命里的东西啊。
他挣扎着用手机写了一句话,彭导演看了,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和医生窃窃私语。又过片刻,回到房间里,重新坐下。他说,善文,那你这两天先把身体稳住,到跟前再看看情况。
彭导演走了,吹吹端起手机一看,写着:我是个响工,事宴上不能没唢呐。吹吹明白了,他这是信了彭导演的话,真把舞台当成了事宴,而响工是万万不能从事宴上退走的。
刘善文还是登台了。那天,台上台下如常,只是刘善文坐在椅子上。评委和观众谁也不知道这个唢呐手现在说不出话,只能出气。他的气,透过唢呐的那根白管,变成亮瓦的声音。
声音在棚子里传开,物件就都活起来了。它向前,前面就有了命。它向后,后面便来了魂。刘善文轻轻捏着它,担心一使劲儿就把音符捏瘪,气流在管子里燃烧,管身的小孔将指头吸住,马上又顶开,手指肚就像做了拔钵子,生出来圆圆的红印子。
刘善文动不了了,他也不想动。只觉得身子千斤沉,压得那把椅子吱吱响。他闭上了眼,把整个自己都交给了唢呐,脑子里黑,又有一些白点。唢呐的喇叭口渐渐结上了水汽,汇成了水流,一开始是透明的,曲子飞来飞去,就变红了,一滴滴往地上掉。
他听见了掌声,听见有人在叫,又听见房梁塌下来的那种轰响,咚嘎一下子,安静了。静到最底下,声音又慢慢往回灌,他重新听见了。
刘善文听见天花板上探照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灯下面是雀雀的脸,笑起来露着瓷白的牙,哥、哥地叫他。雀雀把唢呐掖到刘善文的怀里,再把他两只手小心地拢住,刘善文就踏实了。
他心想,这场事宴办完,至少要睡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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