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芬有些着急地来到布摊前,问秋燕是不是和百江商场或者什么人合作了,秋燕疑惑地摇摇头。阿芬指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说,那就怪了,我刚才在百江商场闲逛,看见成批和我这套一模一样的衣服。秋燕说,这不可能,我就给你做了这么一件呢。阿芬一拍脑门子,想起一个月前和丈夫在外面吃饭时,一个女的缠着她,把她的这件衣服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也没说什么,谁想竟来了这么一手。
方平下班来接秋燕回家,秋燕让他照料一会儿布摊子,便和阿芬一起去了趟百江商场,果然在那里看到和阿芬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有好几十件。翻看衣服的标签,是本地一家很出名的服装厂生产的。阿芬大声说,咱去告她,一告一个准。秋燕有点儿疑惑,不知道阿芬说的可不可行。这时高档女装柜的柜长和女装部的经理都来了,问清原委后,她们狐疑地看了秋燕几眼。阿芬扯着自己的胸襟说,你们的这款衣服是新品吧,可是我这件都穿两个多月了,这又怎么解释呢?柜长和经理相视一笑,对秋燕说,即使是真的,打起官司来赢的可能性也不大,除非你早已把自己的设计在工商局注册了。秋燕和阿芬面面相觑,人家说的不无道理,两人只好怏怏离去。
那天晚上秋燕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把方平吵醒好几回。方平只好爬起来,问秋燕是不是不舒服,秋燕摇摇头,抓住方平的手说,我想开个服装厂。秋燕这才把下午的事情说给方平听,方平沉吟良久,说你这个样子,料理个布摊子都费劲,还想做服装厂,怎么应付得来?秋燕不言语了,沉默好一会子,突然腾地坐起来,不行,我觉得我能干成。方平笑了,说好好好,能干成,不过也得等到明天再说,快睡吧。秋燕只好躺下,仍然兴奋得睡不着,想起为省歌舞团一个女演员裁剪过几套衣服,为一些朋友和顾客做过衣服的一些事情,更加睡不着了,直到天快亮才眯过去。
秋燕租了一间小平房,把家里的缝纫机搬过去,又添了两台,招两个人就干起来了。方平说你这一走可就没有回头路了,秋燕笑,说可不是吗,但回头又能回到哪儿去呢。
以秋燕的条件,能招到的工人都是不咋样的,有时连个扣子钉得都不能令人满意,更别说做那些修饰性的东西了。秋燕只好让方平帮着把半成品运回家里,她再就着灯一针一线地缝制,一干就干到后半夜,有时到凌晨两三点钟,眼睛熬出了血丝。第二天一早,方平用自行车把秋燕送到作坊,一忙又是一整天,天天如此,秋燕却不觉得累。事情在兴头上,干得带劲,并不觉得苦。以致十余年来,这成了秋燕生活的基本节奏,有时病得厉害,或者不得不住进医院才难得歇那么几天,却老是惦记着她的“服装厂”,像丢了魂儿似的。
凭秋燕的手艺,把衣服做出来不算个难事,可要把产品推销出去难度就大了。她抱着几款新裁剪的衣服到百江商场,找到见过面的女装部经理,经理先是看了看她,又翻翻衣服,脸上虽有欢喜,转而却又说,我们卖的都是知名品牌,你的东西虽好,可是没名气。秋燕笑了,说名气都是一点一点打响的,就挂起来试试看吧。经理又看货,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笑着对秋燕说,就上柜试试吧。
以后每天秋燕都到百江去看,第一天没动静,第二天还没动静,第三天商场便把衣服退给了她。方平推着自行车,秋燕坐在后坐上,怀里抱着一大叠衣服,两人都不说话。
冬天很快就到了,方平走路时跌个大跟头,腰摔断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骨折。方平一倒下,秋燕的整个世界就塌了,全塌了。方平好比秋燕的两条腿,秋燕要到哪里,方平就把她背到哪里,方平静止下来,秋燕也就没法动弹了。
方平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秋燕在地上爬来爬去,给方平烧水,煮面,每次都满头大汗。方平也急得满头是汗,让秋燕停下来,秋燕抹一把额头说,我不能停下来啊,停下来,咱这俩个废人都得活活饿死在屋里。这时水开了,壶嘴发出“嘘嘘”的尖叫声,秋燕躬腰,双手把着膝盖挪到厨房,又赶紧扒住灶台沿,这才没有瘫到地上。几米的路,秋燕已经累得气喘,膝盖一软,还是瘫倒在地。她摸索着关了煤气,手臂伸得老长,往上够壶把,够不着。秋燕恨不得自己的手臂能多长出一截。够了几次不成功,秋燕只好扒住灶台沿,想要站起来,双膝的骨关节发出尖锐的疼痛,站不起来。终于够到壶把,手臂一个趔趄,水壶歪了,开水迸溅出来,泼到秋燕手臂上。秋燕“啊”地叫了一声,屋里传来方平紧张的声音,问秋燕怎么了,接着秋燕又听见“噗通”一声,赶紧双肘拄地爬回卧室,果然见方平从床上掉了下来,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方平痛得一头细汗,却咬紧牙关,生怕秋燕看出来。秋燕怎么会看不出来?疼在心里,却不敢哭出来。他们趴在地上,鹅起脑袋互相对视,望着望着,两人都笑了,一边笑,两人的眼角一边向外涌出泪水。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秋燕给方平喂了一碗水饺,刷了碗,做起出门的准备。方平看了看窗外,说下那么大雪,要不打个电话说改天再去吧。秋燕说那怎么行,好不容易答应见面了,不能失约呀。秋燕裹好围巾,一瘸一拐地走进漫天的风雪中。她瘦得可怜,扶着街边的栏杆或墙壁一点一点往前挪,像只在大雪中觅食的麻雀。两条腿的膝盖骨里疼痛难忍,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扎着一簇钢针,痛得秋燕直喘粗气。她哈出的热气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
到了约好的单位,秋燕顾不上歇口气,便直接上楼。刚上到二楼就滚了下来,好在是冬天,穿的衣服多,只是摔疼了一些地方。秋燕拍掉身上的雪,往楼梯看了看,好像那是一座高高的山。秋燕咬咬呀,抓住楼梯的扶手重新往上爬。上楼的时候,她得手脚并用,一手抓紧扶手,腾出另一只手把右腿拎起来放到台阶上,再用双手抓住扶手,把自己拉上一阶楼梯。她就是这样一阶一阶爬到七楼的,每一阶都得使出浑身的力气,满头大汗,贴身的衣服早就湿透了。爬到七楼,秋燕抹去额头的汗水,回头看看楼梯,笑了笑。
这家厂子要订做厂服,如果谈下来,那么整个冬天就不愁活干了,来年春天也会是个明媚的艳阳天。可是秋燕哪会想到,厂领导一看见她的样子,眉头就拧成了疙瘩,二话没说就支摆秋燕回去。秋燕站在厂长的办公桌前,笑脸以对,厂长显得不耐烦,手一挥说走吧走吧,我们又不是慈善机构。秋燕看了看旁边的沙发,说,那我能不能坐一会儿,实在走不动了。厂长讪笑了一下,没抬头,也没吱声。秋燕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烟,便又说,麻烦帮我倒杯白开水吧,真不好意思,太麻烦您了。厂长的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秋燕一眼,便抓起电话喊了秘书来,让他把秋燕请走。
回到家,方平一看秋燕的脸色就明白了,他叹口气说,房东打电话来,说厂房不租给咱了,要咱三天之内就搬出去呢。
秋燕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但顶天用的柱子方平倒下了,她只好用自己没有瘫痪的上半身顶着塌下来的天。好在第二天雪停了,秋燕喊来年迈的母亲,让母亲搀扶着她去街上找房子。雪积得很厚,娘儿俩互相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沿街问,一不当心就跌个跟头。秋燕干脆放开母亲的手说,你还是自己照顾好自己吧,我摔着了不打紧,您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母亲不肯,搀紧女儿的胳膊说,我这把老骨头,摔没了才好。秋燕瘫在雪地里,失声痛哭。
搬厂房那天,方平也去了,拄着双拐,膏布从屁股打到脖子上,行动起来特别吃力,却不敢让秋燕看见。秋燕正扶着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指挥工人搬东西,她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笼罩在冬天的阳光下。她气坏了,拍着桌子说,你来干什么,你想一辈子躺在床上吗?一些尘土被秋燕拍得飞起来,呛到嘴里。秋燕忘了自己的情况,想要奔过去搀扶方平,一挪步就“噗”地倒在了地上,更多的尘土飞起来,完全笼罩住她瘦怜的身影。方平一声惊呼,扔掉拐杖就要跑过来,结果也摔倒了。秋燕咋呼着朝方平爬过去,迅速爬到他身边,看着额头冒汗的方平,柔声说,你来干什么,你应该躺在家里呀。方平吃力地抬起一只胳膊,抚去秋燕头上的一缕蜘蛛网说,我不放心,来看看。
原先方平追求秋燕的时候,秋燕刚高中毕业,成天呆在家里没事情干,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秋燕的姨妈就对她说,别理他,还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只想和你玩玩儿罢了。秋燕明白姨妈的意思,自己这个样子,有哪个胳膊腿健全的小伙子会正儿八经地和她谈婚论嫁呢。不光姨妈,家里人都没把秋燕跟方平的恋情当回事。
方平姊妹兄弟好几个,他排行老三,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独不疼爱这个三儿子,什么家务活都让他干,烧饭刷碗洗衣服,方平打小就干得麻利,但这些仿佛都是为了和秋燕一起生活准备的。
那时秋燕整天抱个半导体听各种世界名曲,每听到一首好曲子,她都写体会,写过满满一大本子。秋燕极少流泪,即使怀孕期间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她都没流过泪,可是一段钢琴曲《少女的祈祷》,能让她热泪滚滚。她家有一把小提琴,秋燕从小就会拉一拉。她之所以喜欢上方平,也是觉得这个小伙子可靠,还会拉二胡、手风琴,整得都不错。当时方平到她家里玩,让秋燕帮他抄一些乐谱,看见旁边的手风琴,抱起来就弹了一段电影《轧钢工人》的主题曲,秋燕听着听着,不禁有些耳热心跳。她瞥了一眼方平,正好方平的目光也瞄过来,见秋燕正在看他,赶忙低下头。秋燕没不好意思,依然大胆地看着方平。
那时方平每月只有200多块钱的工资,为了解决谱曲时遇到的和弦问题,他要经常到艺术学院花钱上钢琴课,加上日常开销,这点儿钱简直是杯水车薪。秋燕就用白纸画出钢琴的黑白键,嘻笑说你就在这上面弹吧。方平就在纸上弹钢琴,指头被墨汁弄得黢黑,也解决不了声音问题。后来他们结婚,开服装厂之前,有一天方平回到家里,发现家里多了架钢琴,是货真价实的真家伙。原来秋燕向父母借了5000元钱,从一位音乐老师那里买来了这架旧钢琴。
两家原来住在同一条街上,但很快就因为拆迁各自搬家了,秋燕家搬到城西南,方平家搬到城北。那时秋燕开始在城东的一家娱乐宫卖门票,方平负责每天接送她。方平每天一大早就得爬起来,从城北出发,赶到城西南秋燕那儿,用自行车把她驮到城东,再骑车赶到位于城中的无线电厂上班。傍晚下班后,路线反过来,路程还是那么远,并没有近路可走。不管严寒酷暑,这样奔波了两年后,秋燕到城中的布料城帮父亲看布摊子,路程才变得短了些。
这两年,也是两人最开心的两年。方平经常用自行车驮秋燕去布料城旁边的市民俱乐部看演出,具体是看他演出。也不是什么正规的演出,就是街道、区里搞的一些小型文艺活动,最高规格也就是市里组织的夏季音乐会了。大多情况下,方平是在伴奏的乐队里,或者长笛,或者手风琴,独自上台的机会不多。但机会还是接二连三地来了,因为他乐器玩得好,又通乐理,社区组织的活动,都要请他帮忙指导,有时候是辅导小学生排练,有时是教大爷大妈们唱歌,一来二去,方平成了一号不可或缺的人物。在一场区里组织的新年音乐会上,方平用四五样乐器独奏了一曲《我和我的祖国》,秋燕听得如醉如痴,要不是全场哗哗不停的掌声,秋燕还会沉醉好久。秋燕拼命地鼓掌,她也想站起来,像周围的观众一样站起来为方平鼓掌,但失败了。她有些着急,甚至有一股子冲动,她想拉住左右人的胳膊,告诉他们这个演出的男人是自己的男朋友。
那场演出结束后,方平被市电视台请了去,又在电视上如法炮制了一遍《我和我的祖国》。在周围人眼里,方平一下子成了名人,他有时也不禁自鸣得意。家里人对他的态度好了起来,让他跟秋燕散伙,说现在有好几个大妈、媒婆都上门提亲呢,秋燕是个残疾,可不能让她拖累咱一辈子。方平没吱声,他在家里已经沉默惯了。平时没人在意过他,现在突然热心起来,还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更多可能。秋燕这边也不消停,先是母亲含沙射影,说你本来就配不上人家,现在更不配了,你还是收收心吧。秋燕笑笑,对她妈说您老放心吧,方平是不会变的,我知道他。母亲“切”了一声,虽不再说什么,意思却很明显,你一瘸子,这辈子也就是个逆来顺受的命,认不认都一样,由不得咱。母亲都已经替女儿的一生心灰意懒了,秋燕却从没这样想过。倒是跟秋燕年龄差不多也还没出嫁的小姨妈跟秋燕的心思是契合的,撺掇秋燕要抓住方平,说这小伙子刚开始还真没看入眼,一副逆来顺受窝窝囊囊的样子,根本配不上你这漂亮迷人的脸蛋,现在看看,顺眼多了呢。秋燕就揶揄姨妈,姨妈捏了一把秋燕的脸蛋,说你正经点,可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姨妈还悄悄地问秋燕生米煮成熟饭了没,如果还没,那可得抓紧。秋燕垂首摇头,姨妈急得在屋子里打转,给秋燕出各种主意,好像是她自个的终身大事似的。
接着,区文化馆的领导就去无线电厂找方平了,说想把他正式调过去,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方平犹豫不决,去跟秋燕商量,秋燕当然一百个赞同,但方平有些苦恼,说现在厂里给他涨了工资,比到文化馆的工资高出两倍呢,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市歌舞团人事部主任又去了方平单位,了解了一些他的基本情况,回去后就发来了一份商调函,要把方平调到市歌舞团去工作。这次方平动心了,揣着商调函跑去找秋燕,秋燕激动得热泪盈眶,捧着方平的脸狠狠亲了一口。没过几天,方平又来秋燕家,却一脸沮丧。秋燕问什么情况,方平说不去市歌舞团了,秋燕忙问为什么,方平欲言又止,秋燕只好忍住,沉默了一会子,秋燕嘟囔说他们这算什么,先是主动下调令,结果又看不上咱了,看不上拉倒,咱还不稀罕呢!方平有些烦躁,撇下秋燕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方平都没来看秋燕,也没有电话。秋燕想打电话给他,几次抓起话筒,又都放下了。她隐隐感觉到一些什么,瞅着自己萎缩的两条小腿,一层阴霾罩上心头。
这期间,秋燕想拾起双拐。她有些害怕,也许自己仍然要像小时候那样,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没有任何支撑,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没在意过她的行走问题。她咬牙用双腿走路,一瘸一拐,十分吃力,膝关节磨得生痛。她觉得拐杖那种东西配不上自己的人生,它们不应该出现,但现在她可能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了,她需要一副拐杖。这天上午,她来到残疾人用品商店,为自己精心挑选了一副,拄着拐走出商店。街上人来车往,秋燕低头看了看,双手握紧,向前奋力走去。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笃笃”的声音,肿胀的膝盖更加痛了,痛得满头大汗。秋燕走着,一阵大风吹起了她的围巾,遮到脸上,挡住了视线。她停下来,抓着围巾抹了一把额头,又抹了一把双眼。她知道,自己的汗水没有泪水多,她也知道这泪水多么的无辜,哭泣有什么用呢。
这时方平出现了,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夺过秋燕的双拐,把她背起来,又回到刚才的商店,把拐杖给退了。看见秋燕水肿的膝盖,方平带她去了医院,抽出满满两大针管积水。秋燕的膝盖骨关节不能生成润滑液,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就要截肢了。秋燕不管这些,也不搭理方平,只管自己走出医院。方平看着秋燕颠簸的身影,干脆强行背起她,回家翻出秋燕的户口本,就去了民政局,办了结婚证。回家的路上,方平仍然背着秋燕,秋燕说你放我下来。方平把秋燕往背上托了托,双手把得更紧。秋燕捶打着方平的后肩,说你傻啊,你不要我,没人会怪你,好好的音乐家不当,偏要来照顾我一个废人,你傻啊!秋燕说着又哭了,脸部埋进方平的肩头,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都流到方平肩上。
领证以后,两人仍然住各自家里,因为没有房子。那年冬天,他们终于拿到拆迁安置房的钥匙,同时秋燕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方平摔断了大腿,那是他第一次骨折。
房子在装修,要给装修工人做饭,这活落在秋燕身上。秋燕会的东西不少,可就是不会做饭,装修工人嫌她做得难吃,干脆自己做了吃。方平卧床不能起,一日三餐,把屎倒尿也是秋燕的活。一天三顿,秋燕只能下些面条、馄饨、水饺给方平吃,吃得方平直咧嘴。
住进新房后,二楼住户的下水管出了毛病,水渗到他们家里的水池里,每天要舀走九桶水。常人做起来不算什么,可是秋燕就难了,拎着一桶水,就像拎着一桶铁,把膝盖压得钻心地痛。躺在床上的方平干着急,恨不能爬着去帮秋燕搭搭手,他也实在吃腻了一成不变的馄饨饺子。
好在小姨妈每周来帮着买一次菜,可是等菜吃完了,秋燕就又没办法了。哪怕是一包盐,她也是挪到阳台上,请在雪地里玩耍的小孩去帮着买来。秋燕怔怔地站在阳台上,看着漫天的大雪,看着楼下的小菜市,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个菜贩到楼下的水龙头那里洗菜,秋燕像看见了大救星,大声喊卖菜的,请他把菜送到楼上。以后菜贩子经常送菜过来,老大难的问题居然就这样解决了。
秋燕瘦得皮包骨头,体重不到70斤,每天就这么扛着,都忘了自己肚子里还怀着孩子。那天她又要倒掉一桶水,刚拎起来,人就跌倒在煤球炉旁边的煤渣上。秋燕心惊肉跳,这才想起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不禁哇哇大哭起来,急得方平滚下了床,爬到她旁边问怎么了。秋燕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哇哇哭着说,孩子,这下孩子没了。迫不得已,方平只好打电话请来比较要好的同事,带秋燕到医院检查了一番,结果并无大碍,秋燕才破涕为笑。
孩子要临盆了,医生建议剖腹产,方平同意了,家里人都同意,唯独秋燕不同意。她只认一个理,胎儿经过产道挤压,是他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关,必须过。在产床前,方平捧着秋燕的手,还要说什么,被秋燕制止住了。秋燕说,我死了没关系,只要能给你留下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也没辜负你白疼我一遭。方平腾地站起来,脸都青了,但这仍然没能改变秋燕的决心。
谁都没想到,瘦瘦巴巴的秋燕竟然顺利生产了,是个儿子,六斤四两。医生和护士都唏嘘不已,朝虚脱的秋燕挑起大拇指。方平抱着儿子,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儿子还没开皱的小脸上。他只要一睁开眼睛,那就是另一个世界。方平获得了新生一般,俯在秋燕的脸上一阵狂吻。秋燕气若游丝,艰难地睁开双眼,看着面前的丈夫和他怀里的襁褓。以前她还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生命里还能拥有两个男人,两个跟自己骨肉相连,愿意拿命去爱的男人。
为了照顾秋燕,方平不得不放弃音乐,放弃进入正规乐团的机会。那次市里的歌舞团要调他,他拒绝的原因,就是因为被告知要经常去外地演出。方平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最终放弃了。服装厂开办以后,方平干脆辞了职,专职照料秋燕的生活起居。有一次外出办事,秋燕要上厕所,可是方平总不能抱着她进女厕所吧。看看男厕所正好没人,方平便把秋燕抱了进去,再赶快跑到门口把风。偏巧有个五大三粗的爷们急匆匆地跑来,一看样子就知道憋得够呛了,闷头就往厕所里冲。方平大喝一声,站住,不准进去。那爷们一愣,不知道方平要干什么。他实在着急,捏着裤裆仍然要往厕所里钻,方平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你不能进去,等会儿才行。爷们急了,朝方平吼起来,就差没动手。这时厕所里传来秋燕的声音,方平赶忙冲进去,把她抱出来。爷们看见方平从厕所里抱出一个女人,不禁呆在那里,嘟囔了一句才赶紧冲进厕所。
服装厂在泥里土里滚爬了十几年,现在总算有点规模了,秋燕聘用的都是跟自己一样的残疾人,二三十口子。秋燕是董事长,方平仍然是她的生活助理,数十年如一日。
朋友们都说方平是个头顶锅盖,手拿海带,腰间挂米袋的典型宅男。秋燕和儿子还给方平封了个头衔:五夫,即丈夫、大夫、伙夫、车夫、琴夫。有时方平先吃完饭,就负责弹一段钢琴给老婆孩子听,弹完了再去刷锅、洗碗。
“我们两个是世上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夫妻,就差没长在一块儿了,”秋燕微笑地看着我说。
要不是报社安排我采访这位残疾女企业家,我恐怕没有机会告诉读者上面的故事。
我提出想听方平弹琴的想法,他抿嘴笑了笑,摇头拒绝。秋燕主动请缨,手一划拉,琴键便蹦跳起来,音符犹如按照秩序落到地板上的碎骨头,连串起来就是一整根骨头,坚硬有力。是那首人们耳熟能详的《命运交响曲》,却比我在磁带上听到的多了几分铿锵和倔强。这显然与你的经历有关,我判断说。秋燕点点头,扶着琴凳弯腰站起,挪了两步,终于坐到我对面餐桌边的椅子上。我们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她的手掌比我的居然还要长那么一点。秋燕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她的手臂和手掌确实很长,和娇小的躯体比起来并不协调。
还在上小学时,秋燕就把自己的双拐扔了。那是一次篝火晚会,秋燕把她的双拐扔到篝火堆里。那真是两截不错的木头,火势增强不少,秋燕瘫在篝火边的草地上,看着她的拐杖先是迸射出强劲的火苗,然后断裂成一块一块的木炭,最后化为灰烬。秋燕想像火苗那样蹦跳起来,加入奔跑的同伴,可是一下子就摔倒了。她又爬起来,不过这一次小心了些,居然有一条腿还听些使唤,终于使她站立起来。秋燕背上自己的书包,扶着树干,街边的栏杆、墙壁或者成排成排停放着的自行车回家了。
那个孩子可不简单呢,老邻居说,过马路时就用手爬过去,好心人找根木棍给她,硬是不要。
我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用自己的双腿走路,秋燕说。
是有这么个小姑娘,天天打我这儿路过。在街边修车子的老陈说,可不有几十年了吗,有时候满头大汗,真可惜了,那么俊的一个姑娘。
高中毕业后,有的同学进了大学,有的工作了。好友阿芬经常到家里看望秋燕,说些自己的事儿。阿芬在一家大宾馆当服务员,后来傍上个有钱人,整天逛街,坐跑车,去高档咖啡厅。阿芬做这些当然都没有问题,因为她有两条好腿。秋燕哪儿也去不了,天天抱着个半导体,专门搜索播放各种世界名曲的电台。她喜欢那些曲子,一听到《少女的祈祷》那首钢琴曲就哭成个泪人儿。
听到着迷的曲子就写体会,写了满满一大本子,后来在搬迁中遗失了。秋燕还收到过一封情书,是考上名牌大学的高中男同学写的,有八页纸那么厚。秋燕把信藏了起来,后来也不见了。
她是个残疾,谁会相信他是认真的呢,只是看上了我们秋燕的脸蛋吧。秋燕的小姨妈说。
他很诚恳,还把校徽给了我作纪念,可是我不来电。秋燕说。
一个瘸子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她肯定是觉得配不上人家呗。几个街坊议论。
那以后的四年,秋燕基本上是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度过的,她想治好腿,这样就能像阿芬一样去花花绿绿的世界逛一逛了。她拉开衣摆,让我看她做了四次骨盆延长手术的刀口。刀口有一尺长,从腹股沟上端斜着向上,一直延伸到后腰侧。每次都从同一个地方切开,第一次是把髋骨打碎,安装钢质支架。一个多月后,因为排异反应不得不二次手术。第三次是因为盘腔发炎,半年后的第四次手术时,秋燕拒绝用麻醉剂,她担心过多的麻醉剂会把自己的脑子毁了。
这怎么可能呢,就这样在你的身上划拉开一个大口子?医生举着手术刀问。秋燕笑了笑说,没事,你划吧。
我下不了手。
你是医生哎,这点儿事情算什么。
那,那我可下刀了?
下吧,我不怕痛。
不行,我还是不行。
你行的,就当我打过麻醉剂了。
手术刀终于从原来伤疤的一端切进去,表皮、皮层、脂肪层,要打开盆腔,刀子不仅仅需要划开表皮那么简单。秋燕哆嗦着,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向前划动的刀刃欠身子,以致于医生无法下手。刀刃一毫米一毫米地划开秋燕的皮肉,一直划到三十厘米长的位置,才终于停下来。秋燕长长吐口气,笑着对医生说,总算划开了,旁边的护士正在擦去医生额头的汗珠。
有时候秋燕睡着了,护士会按照惯例打一针杜冷丁,但只要醒着,秋燕就不让打。隔壁病房有个和她差不多岁数的小伙子,截了肢,没命地喊痛,打一支杜冷丁不够,央求护士再给他打一支。秋燕也不是不疼,可是她害怕那些药物,于是就大声地唱歌。她躺在床上,看着洁白的房顶大声唱着。没人觉得烦,一则整个病区都是差不多的病人,痛苦的嚎叫和哭喊声此起彼伏,相比起来,她的歌声好听多了。秋燕有副好嗓子,病友们被她的歌声打动了,居然纷纷安静下来,陶醉地听她唱歌。
后来的二十年中,许多病友纷纷死去了,大多是因为精神崩溃死去的,秋燕却一直活着。
以为她早就死了呢,或者就是躺在脏兮兮的病床上,在黯淡的光线里苟延残喘,没想到她活得那么光鲜,还是像年轻时那么漂亮,真不可思议呀!一个二十年前的熟人说。
在许多人眼里,我这种人的世界就应该是那样的,可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呀,我不喜欢站在那边,那就站到这边呗,很简单的事情。秋燕笑着说。
多次的专家会诊已经证实,秋燕的双腿是不可能治好的了,能站在那儿,能独立走上几步已经算是个奇迹了。于是她就坚守着这个奇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使用拐杖。可要不是这样,现如今她的膝盖可能也不会病变。她膝盖骨的骨膜由于长期受重,已经磨损殆尽,膝盖骨经常发炎,积水,每次能抽出一纸杯黄色的积液。疼痛是难免的,从她扔掉拐杖那天起,疼痛就没离开过她,以致于她已经不再把疼痛当回事情。疼痛来时,在她这里,就是剪断一根头发的事。她捋起衣袖,把纤瘦的胳膊伸到我面前说,你现在拿把刀割我的肉,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真的吗?
真的。
我便冲进厨房,拿出一把剃骨刀,捏起秋燕胳膊上的皮肉,一刀割了下去。秋燕吭都没吭一声,仍然微笑地看着我。鲜血汨汨地流出来,顺着她的手背滴到地板上,鲜艳夺目。
我从上述臆想的场景中回过神来,秋燕仍然微微笑着。这个长发凤眼的女人,瘦巴巴的,一头长发乌黑顺溜,五官精致,完全托得住漂亮这个词。我说,你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秋燕笑了,问我她看上去多大?我很真诚地说,年轻七八岁。秋燕笑得更灿烂了,她看着坐在旁边的方平,这个一直以来几乎不发出自己声音的男人,眼里依然充满那种感恩般的爱意。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