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清新朗润仍缱绻在空气中,夏初的葳蕤绚烂已袒露在阔野上,天地万物如约表达一份如酒酿般馥郁蒸腾的热情和魅性。季节延承的路径从来随意又克制、自然而理性、循环并反复。于南方这座蛰居之城,哪怕一个寻常午后,也或会刹那间风起云涌,似翻墨入江、散色成空,乍亮的闪电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银蜈蚣贴地奔矢逃窜,浊重的轰雷紧随而至,步步追赶,声声不绝,热情唤醒一坨浅睡的云团,照亮一场骤雨奔赴大地的急切路径。
每一滴雨都在路上。每一缕风都在路上。每一束阳光都在路上……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茎草……都在路上。每一个人、每一具生命、每一寸时间……全都在路上。在醒来的路上。在死去的路上。在铭记的路上。在遗忘的路上……
于蛰居之城,若沿空间逆行200里,或沿时光溯游20年,会抵达一个叫“李宅”的小镇。小镇被怀玉山脉掩藏至深、襟抱积久,如果你没去过,你无需去,她和所有的偏荒小镇并无另异;如果你已离开,你无需再返,毕竟让她停泊在你回忆里加经想象建构的样子会更美好些(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女子,你背里想着她或许是一首优美的散文诗,直面看却有可能是一篇戳人心肝的锋锐杂文)。但她却是我生命河流的源头,是我经历过的空间,是我人生上阙的所在,是我一生绕不过去的地方——或者说,她就是我一截使用多年的身体,是我灵魂出发的地方,我把我人生的一部分(我青春前的一切),都停留搁置在了她那里——这为我在离开后,用一颗柔软的内心反复翻晒这段过往并复习这些回忆贡献了更多细节和热情。
李宅逼仄的街面是寒碜的,寒碜得只有两条像样点儿的路——准确地说,是一条路的两端,一端向西北弧形拖拽,叫“李林路”;一端往东北斜斜拉扯,叫“花果山路”,就像不规则伸展开的一对瘦胳膊,将一片低矮破旧的屋舍一把拢在胸怀,也将屋舍内发生的咸咸淡淡的日子一把拢在胸怀。低矮横斜的建筑将阳光让进来,阳光又将零落的影子还给了建筑;阔疏参差的缝隙将风雨迎进街道,风雨过后接着把一份死寂重还给街道——一切都是积重难返的风格和毫无悬念的局面,仿佛带着一股僻野的忧伤,并呈现出生命的悲怆感。于我或更多人,这里就如同左邻右舍日趋苍老的熟悉脸庞,皱纹间都是陈旧的生活和庸常的节奏:我的和你的并无不同,他的和她的也并无不同;一天或一年并无太大区别,一年或一生也并无太大区别。
刘亮程说,只要在一个地方久住下去,你迟早会有这种感觉,你会发现周围的许多东西没你耐活,你会一直坚持活在它们后面。在李宅,我从没敢这么想过——这里有多少人,终其一生,只在一幢屋子里苟活,只从一扇门里进出,只于一片屋顶下衰老,又只在一张床上死去?没有谁比周围的许多东西活得更长久更古旧——李宅所存现的一切,似乎一直这么老,带着深厚岁月的沉重摩挲,似乎是要用她的老来陪着我们慢慢变老;也似乎从未变化过,似乎要用她的不变来衬显我们的变化,并用她一成不变的陈旧的熟稔,来抵抗一份时光嬗变的陌生,把一些匆匆逃离的身形和步履,给等回来。
以至那么多年,我的理想像满脸的青春痘一样茂盛疯长,野心像浑身的荷尔蒙一样热烈燃烧,终日幻想着能像只青蛙一样,有朝一日跳出李宅碗口一样的山川束缚——我异常担心,李宅就是我最终的命运,绵厚的山冈般无法撼动的命运。我深知当时我所认为的李宅深大纷披的荒凉和平庸繁复的生活,有着一股巨大力量并纵深裹挟着我。我一生所倾力的,或只是无可奈何地一次次进入那群陈旧的人、那条陈旧的街、那些陈旧的事,并以此结构出一个地理意义上的陈旧家园,成为我一生承载的寸地。这绝非我想要的,也绝非我所愿意的。然后我开始异常勇敢地暗自密谋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一件事情:长大了一定要去远方、去城市、去人间……我在一种晕眩中想象着自己将来进入某个城市生活的某种可能性,那种可能性仿似一根细丝带在面前飘飞,却炫丽夺目、光彩动人。我下决心选择那根细丝带并像拽住自己命运那样紧紧拽住它,让它将我用力扯向远方的哪一座城市。这样异常生动的臆想常常让我两眼放光,手心发热,然后忍不住猛搓着脸颊,不知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是更加狂热下去。
然后我终于成功逃逸了她,就像一滴雨逃离一片云层般决绝、一朵蒲公英逃离一棵母树般定然——如若概述,空间距离200里、时间长度20年就像经纬一般建构了我这些年逃离的一幅坐标系,让我与李宅互为一片时空的上下游并遥相对望、互为感怀。但那又如何呢?——从云淡风轻的乡村堤岸,被这场所谓的成功逃离冲入水深火热的城市生活,这么多年来,我开始难以避免在山重水复的案牍中越陷越深,在山遥水阔的生计中越陷越深。有时面对纷至沓来的河流般推不开的时间追袭,想想按部就班的劳作,想想层层递进的日子,想想丝丝入扣的生活,再想想捉襟见肘的未来,我又会难以遏制地回想起曾经的李宅,想起丢失在那里的年轻,想起搁置在那里的纯粹,想起埋葬在那里的再也带不走的母亲……方知曾经以为走不出来的日子,现在全都回不去了——在这条不断得到又不断失去的、始终向前不辍不止的粗促道路上,我不知道,我所追逐的,和我所放弃的,于我和我的生存,哪一些才更纯粹更本质也更重要?这让我怀疑,生活就像一场闹剧,愁绪却那么漫长。
傅菲在《与苇杭书》中写道:“我们应该到了这样的年龄:学会去接受最宝贵的东西在失去,渴望的却迟迟不来,但要相信它一定会来。一切生命的根本规律,就是无常。”——这是作者细腻敏感的深刻体验,更笃定是一段人至中年、人仰马翻的沧桑路径。有多少“最宝贵的失去”在迎面赶来的路上,带给你我痛彻心扉的人生寒凉:我们的理想像越来越短的余生那样贫瘠下去,激情像越来越漏的身体一般敷衍下去,散落的亲人像城市的星光逐渐黯淡杳逝,就连夜晚的寻常梦境也如青春的背影般日渐模糊……当该得到的尚未到来,该丧失的却早已丧失,是否只有回到李宅,回到故园,回到当初,与大地、与自然、与草木为亲,去看看人间草木的一枯一荣,方能荣辱不惊而了然于心?去听听山中雨声的一平一仄,才会去留无意而面带微笑?不过我知道,这或只是一种近似在流水上书写愿想的空洞妄念,就像读完朵鱼《危险的中年》会带给我的浓浓哀伤:感觉侍奉自己越来越困难,梦中的父亲在我身上渐渐复活。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沉沦……多么堂皇的虚无,悄悄来到一个人的中年。“啊,我的上帝,我上无片瓦,雨水直扑我的眼睛……”为此我总是泪流满面。
“渴望的却迟迟不来,但要相信它一定会来”——风尘草动、胸怀茫然的让人惊惧且愤怒的中年,生活总在时间的世界里混淆成一片,心中最渴望的又会是什么呢?是日渐充盈而形同虚设的具象?还是强词夺理且自欺欺人的抽象?抑或去而复返又不可或缺的想象?……或许,更多时候,我该信奉并持重后者,让自己与自己为敌,用持续的自戕或抵抗,去修葺好一颗凌乱之心,然后“像雨后抖动的一株草”一样学会气象端然,被濯洗被重生被继续,做一个平静努力、安静生活的人,于细碎的日常呈现朴素善意并攫取点滴快乐。我希望你也会这样想。
想起傅菲给一个远方的人去信:你不要拧死你的水龙头,也不要关了你所有的灯,每一滴水,每一缕光,对我是多么重要——我们都在等待那一缕光的烛照和温暖,等待那一滴水的淘洗与润泽,虽然它们迟迟不来,但我会相信,它们一定会到来!“你”就是那个赐予我一滴水、一缕光的人,我心中感恩的神灵!
为此这些年,在一间使用多年的斗室里(就像被灵魂反复使用的肉身),每一天,闲暇之余,我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保持平和,在随缘中趋向清简悠远,去投靠有限的生活,并尝试练习一种能赐给我简单愉悦的身体分割:屁股交给一张竹藤椅妥帖保管,味蕾托付一杯野红茶温柔打理,肠胃在食堂一日三餐打理,目光黏贴在一卷书页上循着墨痕舒朗的文字散漫飞翔,一副手肘随意搁置在一张陈旧书桌上,一支红水笔在纸面上勾点涂抹、浮光掠影……这些都是我想要的,而我也总能为我想要的投以近乎诗意的热情。目光扫过字行的愉悦,浸染着油墨浓重的芬芳;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宛如一只蟋蟀幽微的歌唱——于我,蟋蟀尽可以歌唱一夜,油墨也尽可以芬芳一生。
在这条清且涓涓的阅读路上,面对一字一宛然的如花盛放的恩赐,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慢下来:压慢阅读的速度,调匀呼吸的频率,放缓心跳的节拍,以一种顾随性情的自由和宁静从容的姿态,与一本结缘的书册惬意相遇,与一群随喜的文字美好相逢,也与文字背后深深浅浅的诚实意蕴(包括作者的故事)美好相逢——又着什么急呢?时间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到来,你终究在时间里,你的身体、你的生命、你的生活……都只是时间的容器!只要文字铅印在纸页上,知识妥藏在文字里,它们又能跑哪里去呢?掌中的一杯茶反复泡饮,越喝越淡,越喝越简单,一颗重复阅读的心却会越来越疏朗,越来越空旷,越来越静定深茂,足以装下更多会心的文字。你慢慢地读,那些文字迟早都会被读完,在你眼瞳留下依稀倒影并在心池溅起零星波纹;就像你一生都在路上,你缓缓地走,余生都会很快被走完,脚印最后被一阵大风吹弥消散。你迟早会觉悟:静水流深处、积步向远境方是人间至理!
每一年,我都会怂恿一副肉体向灵魂无条件妥协,从不算丰盈的收入里,决然留出一份,至少订阅20种以上文学期刊,购买50册以上各式书籍。那些期刊,多为月刊,携带江河南北的浓烈气息姗姗而来,是我日子里的生动填充,属于我的另一种具象的月令——当它们每一期相继抵达并被纵深翻阅,属于我的一个月也就随之翻读过去了。当它们一份又一份,以齐整的姿态堆码在书橱里,就宛若我一段又一段已逝的光阴有序堆叠在一起(呈现出具象的体态):我滴灌在书册上的目光,倾注在文本里的情绪,投入在剧情中的思考,跋涉在时间上的脚步,这些踩下的虚空的脚印,就算最终都被风带走,也会如同那些汹涌又平静的文字,温驯凝固在繁浩的纸页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凭藉这些信物怀想或凭吊,让它们带我沿一条记忆的芳香小径溯回某个从前。
每一天,坐在办公桌前,忙碌后恍过神来,我期待快递拨来的电话不时响起,期待猜谜一样的接续抵送,就像接受一份不期而至的神秘礼物。小心翼翼打开俨然的包装,把一本书捏在手中,我会按捺住一丝欢悦,情不自禁去想它匆匆走来的艰舛路途:在一页南窗下,孤灯静照,万籁俱寂,有一个人,带着倦意深沉的脸容和恍惚多雾的眼神,枯坐一只电脑前,屏息冥想,又站起身,反复踱步,踢踏踢踏,用一只手轻捂住胸膛,似乎要把最诚实的心跳急切地捧出来,然后键盘纷飞,敲下一段又叹息删除,再重新敲下一段,又续上一段,每一粒字都历经过一场渡劫……在一条拥堵颠簸的远路上,一截逼仄动荡的车厢里,万物杂陈,气息流布,它们混迹其间,无悲无喜,不惊不惧,纸摩挲着纸,字挤挨着字,墨映照着墨,星星一样照亮黑暗,火苗一样温暖旅途,牵扯着远方的一份念盼……它们每一条翻山涉水的起伏来路,都有一段歌谣般曲款动听的婉转旋律,你若用心倾听,自会唤醒一份投契无声的共鸣。
一定是这样的:那日我翻读黛安的《乡村四季杂爼》,乍读心事沸腾,续读心旌摇荡,再读心怀畅然。那些文字,“清美,宁静,有白菊花一样的清愁”,那是她想要的渗进她血液里的气质,又“好看得有些晃眼,像是太阳光太亮了”——那分明是她在雨水冲洗过的路上迎着朝云印布下的丰朗足迹,被阳光精心整理过的脸容,历历在目又粒粒醒目。她让我在这场阅读中听到她的凝睇低语,古老而缓慢的声音,伴之呼吸心跳和鸣,让我感受到她身边的微物之美,并像她一样,学会和自己好好相处,最终安顿好自己。后来,通过刊物编辑,我辗转联系上她,向她致以心中的礼敬,购她的新作《月光下的萝卜灯》——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呢?我晃荡在一条已定但未知的去路上,偶然看到了沿途清丽欢喜的景致,就忍不住按图索骥,找到了当初种下美好景致的人——我应该感谢他们,在我的眼眸种下灯盏,在我的耳廓种下呼吸,在我的胸膛种下砰砰作响的心跳,在我的生命里种下一片温热醇厚的阳光。
和傅菲、黛安一样,我越来越归顺于平凡生活,醉心于细碎的日常,沉静于阅读,深陷于故事,也惯于回忆和臆想,或者把自己献出去,和N个自己对话,再试着准确把握一种分寸,在归纳平凡中抓取一丝生活的光芒,将一些深深浅浅的心迹袒露在众目睽睽下。这么多年,除了走过一些路、换过一些工作、结识一些友人,我零星种下并收获一些文字:有被动的,更多是主动的;有发表的,更多是未发表的。“人磨墨,墨磨人,墨越墨越短,老了人生。”这些零星的文字零星汇涌在脉管里,就成了我日夜流淌的血浆;零星汇聚在头上,就成了我日渐繁密的白发;零星汇集在额间,就成了我日见斑驳的皱纹,像是催我慢慢变老的确凿凭证。但有什么关系呢?我确信,那是集聚在我血液和生命记忆里的强烈表达,是命运和身体的袒露,也是思想和灵魂倾吐。这种倾吐会将我渐渐唤醒,让我足以抵抗生命的庸俗和苟且。假如足够幸运,也足够质量,我的那些带着个人浓重体味和叙述调性的零星文字也将会被一些报刊采用,我亦会欢欣感动——那些文字从我心出发,历经艰辛旅程,穿越时空云途,又重返我身边,走出一条回归之路,当是念念不忘后的悠长回响。
又有谁,不是念盼着奔走在一条回归路上呢?每天下班,若无狂风疾雨,我会沿宽阔人行道步行五里,看远处江水淡淡的影子随风流动,看满天薄薄地敷着一层好看的蓝色,绽放一堆翻卷的白,耐心将一枚落日赶下山梁,将一幅身影赶回家中。在高楼绰影的交夹中,我将一只挎包甩在肩膀上,像一只蜻蜓般率着性子走走停停,试图去辨别每一个匆促行人的来处和去地,倾听每一间店铺发出的烟火喧哗,默数每一棵街树上展开的婉转飞翔,盯看黄昏慢慢起身又匍匐在大地上,耐心等待街灯次第醒来照亮黑夜……竟宛似行走在那条童年的放学路上,将过滤很久的生活又拾捡回来。我的一个堂弟,在杭州置业多年,起一个“在路上”的微信名,担负着不轻的债务,却决然在家乡的小城,买下一套大房子,花费不菲装修一新,每个月都回来住几天,并筹划着哪一年在老家做一栋宅子,以备安享晚年余生……“在都市,日子越稠密,物质越充盈,信息越繁复,内心却越空荡”,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的家乡(亦是我的),已成为他眼中的一只飞蚊,时刻萦绕视界,再也挥之不去;成为他掌心的某条纹路,让他一生都紧紧握在手心里,从不轻言放弃。胡竹峰在《闲饮茶》“后记”写道:文章实难。近来写作,想说的话越来越少,行文越来越短,心到意到即可——人生又何尝不是实苦呢?人至中年,你不愿相信的事终究会发生,你能做的事将越来越少,余生也越来越短,心安意适即可。只愿每一个人,在时间鞭赶的匆匆步履中,能打着生命舒缓的节拍,于一声乡音的亲切感召而幡然转身,记得一条回归的路。那样的人生才算是清醒而有福的。
聂鲁达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每一个白昼∕都要落进黑沉沉的夜∕像有一口井∕锁住了光明。∕必须坐在∕黑洞洞的井口∕要很有耐心∕打捞掉落下去的光明……是否这样呢?一个普通人,只要遵循自己内心的天道,生命就有了光亮的裂痕,也就不畏黑井的吞噬——我读懂了它们,并在纸上漂泊的旅行中,以成人的经验品格,用零星却赤诚的文字作饵,打捞那些掉落进黑井里的属于我的光明(或者光阴)。相信我的堂弟,那个微信名为“在路上”却于家乡小城笃定购房并期至老境持久回住的中年男,也一定看懂了这首诗文的碎影。
索甲仁波切上师说:“我们一生的所作所为,造就了我们去世时的模样。”应该是这样的:念念不灭,念念相续,无所住而生其心——你一生的所作所为,就是你一生所走过的路径。
索甲仁波切上师又说:“我们把生命造成黑暗狭小的笼子,却又把它当作整个宇宙。”若是这样,如果有一天,在落日融融里,当我静静死去,请将我择一块向阳的山冈,然后就地掩埋(另一个黑暗狭小的笼子或宇宙),用一块墓碑将我一生走过的路竖起来,再用几句碑文将我的一生的所作所为简单歌颂。请一定不要为我哀伤,也不要为我思念,毋须多久,你会看见,草木藤蔓自坟土默默滋长,葳蕤直上,那是我以另一种姿态一直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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