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波他们几个一进工地,我就知道情况不妙,不仅我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受到了威胁,恐怕连我刚盯上的那块肥肉也随时都能被狼叼走。
林波他们是顶着毒日头进来的。那天几乎没有什么风,火辣辣的日头肆无忌惮地照射着没有遮挡的海边。施工便道上的泥土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压了千百次,变成了比粉尘还细的颗粒,人车过处,搅起漫天的黑雾。林波他们就这样蹚着尘土裹着尘雾灰头土脸地进了工地。
这是一片外滩之地,大海距这里有五六公里的距离,我们的脚下是大块的盐碱地。我们来这里之前,四周是星罗棋布的虾池,渔村里的人利用潮沟把海水引进来搞海产品养殖。开始建跨海大桥以后,虾池子被夷为平地,变成了偌大的建筑工地。在靠近宽阔潮沟的南北两边,沿着将要建设的大桥的一侧,铺垫出一条施工便道,在便道的旁边,排列着一趟彩钢房,我们就住在这排彩钢房的几个房间里,院里用彩板圈起来和其他工程队隔开,作为临时生活区和钢筋加工场地。
林波他们进到院里的时候,与我撞个满怀。我望着这群灰耗子般的一群人,大部分都认识。林波抹了把脸上皱纹里流淌着的汗水,露出一口白牙嘿嘿笑着说:“老周,又见面了。”
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就来气,这人真他妈的操蛋,脸上总是挂着笑,本来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你笑个屁呀。
不管怎样,他是老板让过来的,我就算满心不愿意,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为了显示一下主人的身份,我呵呵干笑了两声,说:“来了?地方已经给你们安顿好了。”我背着手转过身喊保管员小赵,让他把林工他们领到宿舍,安顿好洗把脸,等着吃饭。
之前,老板和我说起过这事,我当时尽管心里不爽,但是又不能阻止老板。这座跨海大桥是连接普湾新区南北两岸的重要工程,工期紧,质量要求严。老板怕我这伙钢筋工干不过来,耽误工期,就想找一伙人和我这伙人分着干。老板承包了十个桥墩的活,为了好管理,他就把钢筋加工安装的活儿包给了我这个带工的。我看了下图纸,十个桥墩用钢筋一千多吨,干下来,除去工人开资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怎么也能赚十几万块钱。可是开工没几天,老板嫌我们进度慢,想从外面调人。那几天我每天都打电话往工地划拉人,正是施工旺季,缺的就是人,我费劲巴力地好不容易找到了三个小工。眼看着进度上不去,就答应了老板的条件。老板安慰我说,你使劲干,能多干一个算一个。我心里不情愿地嗯嗯着,心想老板也不一定能找到人,那样的话,这活儿不还都是我的么,我再剜门子盗洞弄几个人上来,拼上两个月,十几万块钱就到手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林波他们来了。真是冤家路窄,一到关键时候准是他出来坏我的好事。这个该死的东西!我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但是我也挺纳闷的,现在正是施工的黄金季节,林波怎么会有空闲到这个工地来呢?在我们东西堡子,他的施工技术最好,这几年一直给一个大老板带工,年薪十多万,这怎么还自己带人干上二包了呢?难道他和老板闹掰了,自己才弄几个人出来包钢筋活?要是这样那倒不错,省着他一个劲嘚瑟。问题是他们去哪不好,偏偏到这来了,跟我争抢这块就要到嘴的肥肉。
我就这么喜忧参半地出了院子,往施工场地走去,我得告诉我那帮弟兄们,咱们来对手了,大家伙眼亮一点,手勤一点,不仅活儿不能让人家落下,机具呀、料呀啥的,咱近水楼台先得月,得用好的,适当的时候还得给对方制造点麻烦。
我在工地刚给工人开完会,把我的意思渗透下去,林波他们就顺着便道边走边看来到了工地。他们已经洗了脸,换上了干活的衣服,看样子是来看现场。老板这时打来电话,让我把1号墩至4号墩分给林波,余下的六个给我,谁干得快再调整,并让我把那四个墩的位置告诉林波。我答应着挂断电话,和林波不咸不淡地打着招呼。这家伙脸皮也真够厚的,像得了失忆症似的,皱纹里装满了笑,好似以前啥都没发生过,一边递烟一边跟在我身边走。
我态度冷淡地把那四个墩位告诉了他,他让人做了标记。我看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刺激他,“林工这是咋了?放着好好的大带工不干,到这海边干这啃骨头的瘦活儿?”
林波看我一眼,笑笑说:“老周你谦虚了,在海滩上潮沟里立墩子,可是实打实的大活呀,咱过来和你们学学经验。”
“说反话是不?”
他嘿嘿笑着,用手直搓脸。还是那副德行,像他那张核桃脸能搓出啥来似的。
我不再理他,大踏步往前走,留下一句:“机具在院里都给你安装好了,还需要啥和我说。”
“好嘞,谢谢老周!”
这个厚脸皮的家伙!
晚上,来了一车钢筋,我让工人把料都卸在我们这边。林波过来跟我说,往他们的场地卸几捆。我本不想搭理他,见老板冷着脸站在门口往这边看,就对老肖使了个眼色。趁着我把林波支走的空隙,老肖指挥吊车把最后三捆钢筋卸到了他们那边,却压在了别的钢筋上面。到晚上加工料的时候,林波和我要吊车,想把压着的钢筋倒出来,可是等吊车到了的时候,我们这边工人已经把场地都铺上了钢筋,吊车进不去。林波就把这事和老板说了,老板站在院里把我这帮工人好顿骂。我闷头听老板扯着嗓子叫骂,心里却挺快活。这三捆钢筋得俩人一根根抬着倒出来,不够,再从我们这边一根根抬。等他们把钢筋倒完,黄瓜菜都凉了。我折腾不死你,小样儿!
夜里下班,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老肖就和我嘀咕,说:“要不明天找个茬儿,打他们狗日的。”我想了下想说:“你没看见老板都急红了眼,咱把人打了,耽误了活,他挨项目部罚,咱的工资他还能给吗?”
“那咋办?咱不能看着他跟咱抢这块肥肉啊,你赚到钱了咱才能多分钱,咱大家伙吃不好睡不好的不就为多赚点钱吗?家里老人吃药等钱,孩子上学等钱,哪哪都缺钱,要不谁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煎熬。”
我摆手打断了他的嘀咕,心里在想怎样才能把这帮人挤出去。
桩基是早就打好的,我们破了桩头在上面建承台,承台弄好了在上面立墩柱。破好的桩头深入地下三四米左右,基坑四面由钢板桩维护,防止塌方。海水从钢板桩的缝隙间不停地渗出,尤其是海水涨潮的时候,水流不止,水声“哗哗”不绝于耳。为了不耽误施工,每个基坑都配了两三台大型泥浆泵24小时不停地抽水。
我们和林波他们各把着一个基坑施工。我们先开始了几天,就把库房里的三台好水泵用上了。林波他们用水泵的时候,工人们开着三轮车在暴土扬场的路上来回拉着水泵跑,好个忙活,把库里剩下的水泵试了个遍,结果只有两台好用的。我们这边已经下去人开始绑扎承台钢筋了,他们那帮人还站在基坑边望着半坑子水一筹莫展。我的工人们都在挤眉弄眼地看笑话,我憋着笑故意严肃了面孔训斥他们,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儿。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黑着脸问我水泵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只用了三台,林工他们现在用两台,其余的都是坏的。老板让我赶紧吃口饭,然后安排人开车把水泵拉到普兰店的街上去修,如果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就得再买两台。我答应着出门,老板在身后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别竟打自己的小算盘,要以大局为重。你怎么想的我不管,我要的是进度,进度!如果我的进度上不去,我的活儿被别的工地拿走,到时候别怪我跟你们不客气!”
我没吱声,转身进伙房吃饭去了。老肖他们几个围在一起吃饭,见我进来,把菜盆往前一推说:“吃吧,还是水煮白菜。”
我瞄了一眼清汤寡水的炖白菜,接过小东给我打来的饭,大口吃起来。老肖坐下来没好气地说:“干这么累的活,顿顿土豆白菜,没个油水,要命!”
我瞅了他一眼,说:“工地管饭,白吃你还一身事儿。咱是来吃饭还是来挣钱?好好干,活干上去了,我给大家加菜。”
“得了吧,你还是留着钱还饥荒吧。想吃,咱自己上街买。”
我们这边十几个人,比林波他们人数多好几个,虽然这样的大活儿我们都没干过,经验差点儿,但我们还是抢先完成了承台施工。拆完模板,放完线,就开始接柱子钢筋。20多米高的柱子,钢筋还都是25号螺纹钢,怎么立起来,怎么才能绑扎牢固,我们心里都没底儿。头天晚上,我和几个师傅坐在床铺上拿着图纸研究了半天,最后形成了大家都认可的方案。老肖提出,要不我们先干下一个墩柱的承台,等老林他们把柱子的钢筋立起来咱学学?我算了下时间,那样得等三四天,活儿倒是没耽误,但是让他们笑话,像我们跟他们学似的。已经被他撅过一回了,这仇还没报呢,我可不能再让他小瞧。老板虽然话不多,但是他一直都在瞧着呢,是骡子是马,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谁干得好就能赚到这笔钱,就能留下跟着老板干。我说:“咱还是先立柱子筋吧。”
第二天,我把后台制作的人都叫到了现场,在后台负责的老肖跟我直蹦高,说这样就供不上现场的用料了。我说那你们就少睡点觉,晚上加班。总之立筋是大事,咱不能掉链子。我把工地的两台吊车也都调了过去,大家上上下下开始忙活起来。钢筋是硬的,25号螺纹钢更是硬,可是把几段这样的钢筋立着接起来达到二十几米高,它们就变得柔软起来,在海风吹拂下不停地摇摆。因此,固定是关键。我们动用了我们掌握的所有的手段和技术,把钢筋用箍筋绑扎在一起成为钢筋笼,做好钢筋笼的支撑和固定,防止它倾斜。笼子越高越容易倾斜,别看一百多根粗钢筋被箍筋绑成了一体,可是高度让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变得柔软起来,它可以像垂柳一样在风中弯曲着腰身,如果它倾斜向一个方向形成了定势,便变得不那么好对付了,手触到的地方那种钢铁的刚硬和倔强瞬间就征服了你的意志,让你觉得它们是不可战胜和屈服的。
我紧张地站在下面,看着工人们在脚手架上忙碌着,不时地提醒、指点着他们。远处,林波他们才开始绑扎承台钢筋。我心里冷笑了声,抹了把从安全帽檐下流下来的汗水,大声冲上面的人喊道:“弟兄们,手脚麻利点儿。今天中午我给大家加菜,二斤猪头肉。”
晚上,老婆打来电话,问我活干得咋样?到底能不能赚到钱,人家又来要钱了,再怎么,也得尽快把钱还给人家。这是下崽儿的钱,咱可欠不起呀。我嗯嗯着,心情烦躁地挂了电话。
令我没想到的是,老婆第二天竟然来了工地,见我诧异地看着她,就说我也来搭把手,多干点儿是点儿,别干慢了活儿让别人抢去,咱咋赚钱还债。和人家抬的钱天天要,咱拿着高利息还惹人家不高兴,我可受不了。人来都来了,我又撵不走,就让她在后台打下手。她换上工作服,干得劲劲儿的。
按照我的吩咐,东子把往工地拉料的板车整天占着,就是不给林波他们用。有时一车就可以拉走的料,他分成两车拉。林波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白天用三轮车倒点小料,大料就得在晚上板车闲下来时拉,车却常常不是没油就是缺水了,一鼓捣就是半天,折腾大半夜,也就能拉两车料。这事林波也和老板反映过,但是老板却没说啥,只要人不闲着车不闲着就行,至于料怎么弄到工地,你们自己想办法去。
这还不算,吊车那我也做了手脚。工地两台吊车,我把吨位大的新的那台把住了用,偶尔还把给林波他们用的那台吨位小旧的调过来用,我私下告诉给他们干活的司机,让他悠着点,注意安全。司机心领神会,吊车开得慢悠悠的,起勾放勾,扬杆趴杆,匀速进行,却不闲着。把林波气得急不上来又无话可说。倒是二驴子气不过,就和司机吵了起来。司机干脆停了车,坐在驾驶室里抽烟。二驴子爬上操作台,打开驾驶室门,把司机拽出来好顿揍。司机挨了打告到了老板那里,老板就出来打圆场,两边威逼利诱,总算把这事平息下去。
经过这么一阵折腾,林波他们的进度落下了一大截子。我们这边人受到了鼓舞,干得更起劲了。
柱子筋立好了,笔直的钢筋笼在阳光下泛着钢铁幽蓝的光泽直插蓝天。老板到工地站在下面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直说不错,让联系监理赶紧验收,合格了好合模板。我高兴地一边张罗联系验收,一边安排人用铲车把钢模板吊到现场,打磨、刷脱模剂,等验收合格,就开始合模。
这中间林波过来一次,望着矗立的钢筋笼赞不绝口,说没想到两年不见,老周你的活儿大有长进呢。尽管他说的是夸我的话,但是我也烦他,没好气地回敬道:“还行吧,没两下子靠啥吃饭?也是你老兄的挤兑,咱才有了今天。”
林波脸上的笑僵住了,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看着我,抬手使劲搓了两下皱巴巴的瘦脸,嘴嘎巴了几下,说:“你也没比我好哪去。彼此彼此。”说完哈哈笑了两声,转身走了。
老子就挤兑你了,咋的?搁我这装啥犊子。操!
这边的柱子筋立得差不多了,我就安排工人往前干,挖基坑,破桩头,套着干才不能窝工。我们现在立筋的是五号坑,六号坑正在绑扎承台钢筋,七号坑的施工围堰却没有垫好,无法施工。我就催老板赶紧和项目部联系,抓紧垫七号至十号的围堰,要不就耽误活儿了。破桩头的人是临时雇来的,给人家放假也得开保底工资。老板去了项目部,回来说料场那面出了问题,再等等。眼见着破桩头的就要没活了,六个人坐一天我都得拿出一千多元。我就说要不我去先把四号墩挖了,林工他们才挖开三号墩,等他们往前干,七号墩就垫好了,给他们。老板想了想,说行。
老板点头了,我就带着挖掘机去了四号墩,呼呼隆隆地开挖。林波晃荡着瘦杆一样的身子过来了,脸上的皱纹因为愤怒不停地抖动着,他气哼哼地问我:“老周,你咋还到我这边挖坑来了?这个墩我明天就想挖的。”
我没瞅他,冷着脸边指挥着挖掘机,边冷冷回了句:“你去问老板。”
他阴沉着脸站了一会儿,没好气地说:“我真他妈的爱问。没活干了就给工人放假呗,又不花我钱。”说完,晃荡着走了。
我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花你钱花谁钱?老板还能拿钱?把你美的,你以为活儿是那么好包的?
眼看着四号墩的桩头也快破完了,破桩头的几个人真就要闲下来了,老板着急了,又去了几次项目部,施工围堰终于开始垫了。尽管这样,破桩头的几个人还是歇了一天半,我在心里算了下,林波他们得白白给人家拿出去小两千元。
我思谋着,再这样挤下去,林波他们就快滚蛋了。
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我老婆出事了。
我老婆在后台,负责从切断机的下料处把切下来的料头儿及时从机器旁边清理出去,倒开场地。这活儿相对来说轻松,可是因为她没有经验,着急,在切断机刃口咬合的时候,伸手去接料头儿,料头儿太短,摆动幅度大,她一把没握住,被摆动的料头儿击打在大拇指上。那一瞬间的击打寸劲是很强的,我老婆当时“哎呀”一声捂着手就蹲在了地上。
那时我正在工地忙着,接到工人的电话就往加工厂跑。我看到机器旁围着一圈人,我扒拉开人冲进去,看见我老婆左手捂着右手,脸色煞白地坐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汗水和着铁锈和灰尘在脸上爬行。我简单问了下情况,把工地上的事交给老肖,就开着皮卡拉着她向城里疾驶而去。
还好,只是大拇指骨折,医生给做了石膏固定,要把我老婆留下住院打滴流。她说啥不干,非要跟我回来,说咱可没那么娇性,一个手指头骨折住啥院呢?拿点消炎药,回去。我拗不过她,只得拉她回去,路上遇到药店,我下去买了点药。她说啥都不在医院买,说那里的药贵。
回工地的路上,小东打来电话,说咱用的那台切断机刃口崩个豁口,是林波他们趁我们没用机器,用它切料整的。我一听火就上来了,这帮犊子,真能见缝插针。咱用的这台机器是好用,但是切刀不行,老板不舍得花钱,买的便宜货,一次切一根粗钢筋还行,要是切两根,肯定崩。林波的人不知道细底,就把它造坏了。小东在电话里说:“库房没有刀刃了,老板让你在城里捎回来两副,给报销。”我让他把板车看住了,白天说啥不能让他们碰。交代完了,我开车去了五金店,花大价钱买了两副进口刀刃。我回去得跟老板说,这钱必须从林波他们的工资里扣。妈的,让他长点记性,我的东西就是在那闲着,你也不能动。
老婆歇了一天,第二天就去干活,说捡料这样的活儿不累,自己不用右手就是了,也有了经验,不会出啥问题了,“多个人多份力量,咱多干点,不就多赚点么。我扛得住,放心吧。”
我看着老婆站在一堆钢铁间柔软的身躯,看着她一次次弯腰用一只手捡拾着料头儿,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这期间,林波他们干得也挺欢实,经常加班到深夜。我们怕被他们落下,就比他们干得更晚。工人们每天汗流浃背灰头土脸地在工地上滚爬,回来洗洗吃了饭就睡。老婆和这些男人一样熬煎着,眼看着比来时瘦了很多。林波有两次想凑上去和她说话,老婆没理他,只顾低头干活,把手里的钢筋头摔到废品堆里,砸出了一串火星。
终于可以给第一个墩柱吊装模板了。老板买来了大地红和震天雷,在鞭炮的炸响和人们的欢呼声中,巨大的钢模板在吊车的起重臂下徐徐升起。海边风大,我让工人把钢模板拴上了绳子,由人拽着绳子控制它,防止它在风中翻转、飘摆。第一块模板越过脚手架的顶端从脚手架和钢筋之间的缝隙徐徐落下,稳稳地立在钢筋笼子的底部。把第一层的四块模板都吊进去以后,趁着上螺栓穿拉杆加固的间隙,我让工人把余下的几节模板往柱子附近运。这么高的柱子,得六节模板才能到顶。
可是在吊装第二层模板的时候却出问题了,第二节模板和第一节模板间对接的螺栓孔错位,固定螺栓穿不过去。上面的工人大声喊着把这个情况告诉我,我的汗当时就出来了,急忙指挥吊车把那块模板吊下来重新换上了一块同样型号的,可还是不行。我一边擦着脸上流淌的汗水,一边拿着尺子在地上的模板上量,这一量,坏了,这些模板的螺栓都对不上。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咕咚一下停摆,半天才又开始了跳动,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给我扯尺的老肖凑过来说:“这可咋办?”
我使劲晃晃脑袋,努力把自己从蒙圈状态中挣脱出来,这才想起来,这批模板是新进来的,和以前进的那批不是一个厂家的,因为模板内面没有上锈,打磨起来省劲,我就让工人把这批新模板运到了现场,而把内面已经锈迹斑斑的先进来的模板留给了林波他们。昨天从便道上走,林波的工人戴着口罩拿着角磨机打磨那些模板,角磨机卷起的土红色粉尘把那里弄得乌烟瘴气,人在尘雾里显得跌跌撞撞的。走在我身边的老肖冲我挤挤眼睛,暗暗给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这些模板打磨倒是挺省事,可是……妈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在心里恨恨地骂。现在这些模板肯定是不能用了,要想用,得用风枪重新在一公分厚的钢板上割螺栓眼,这倒不是主要的,要命的是有些在钢板后面做肋的槽钢也得割下来挪个位置重新焊,要不无法割新孔。这就费时间了,这么多的模板都重新割焊,没有两天时间是整不完的。再等两天,黄瓜菜都凉了。
“要不,咱把那边的模板先拿过来用?”老肖看着我,指着林波那边说。
我一下子跳起来,说:“对呀,先把他们的模板弄过来用着,等咱的改好了再给他们用。”
“可是,他们都打磨完刷上脱模剂了,能让咱用吗?”老肖有些担忧。
我想了一下,说:“看他们的进度还得两三天才能用上,咱先用着,又不耽误他们啥事。再说,谁是这里的主人,不知道?”说着,我一招手,就领着人过去了。
我多了个心眼,到了那没直接就和林波说要用模板的事,而是先拿着尺子量了量。林波看着我们的架势,皱着眉问:“怎么,你们的模板有问题了?”
我一边量一边嗯了声。林波说:“你不用量了,这些模板我量过了,没问题。你们事先没量?”
我脸红了下,站起身说:“嗯,忙乎忘了,没想到螺栓孔对不上。”
林波的小眼睛看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一绺头发从他安全帽的帽檐下耷拉下来,瘦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明显,嘴角处的皱纹因为习惯性的微笑变得特别深。这是一张令我讨厌甚至憎恨的脸。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压抑着心里的厌恶,尽量平静着语气说:“和你商量点事,把你这的模板先给我用着,我安排人改我那面的模板,改好了你用我的。”
林波使劲地搓着脸没说话,在旁边往基坑里递钢筋的二驴子却接过我的话茬说:“那可不行,咱费劲巴力地打磨了三天,把脱模剂都刷好了,凭啥给你们用。”这家伙还是那驴哄哄的样子,和两年前一样,就爱充当炮筒子的角色。
我鄙夷地看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跟你们头儿说话呢,你离远点儿。”说完,我直盯着林波问:“咋样?能行不?”
林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小眼睛里迸发出贼亮的光,这光和我的目光“咣当”碰到了一起,丝毫没有退让和回缩,他摇摇头说:“不行。”
我心里的火腾就上来了,刚想发作,老肖晃着膀子横在他面前,手指着他鼻子说:“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们半路上来抢咱饭碗不说,还把自己当成老子了。我们才是这里的老子知道不?”
林波冷冷地看着他说:“都是来打工的,谁都不是老子,都是孙子。先来后来咋的,我们也是老板请来的。”
我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气,把老肖推开,挥拳就向林波的瘦脸打去,一拳把他打出去老远,差点掉到基坑里。他很快从地上爬起来,招呼了一声,工人们开始从基坑里往上爬,我这边的工人也开始把地上的铁锹和钢筋拿在手里。我随手拿起一截钢筋,迎着林波走上去,我的胸膛已经被愤怒填满了,一心想把新仇旧恨一起报了,实惠惠地打他个痛快。
老板闻讯赶到的时候我们刚刚交手,双方各有损伤。林波被我一钢筋棍子打在肩膀上,结果他左胳膊两天抬不起来。我也被他一拳捅了个乌眼青,戴了三天墨镜。其他人也都有些小伤。老板气急败坏连喊带骂镇住了打红了眼的我们,他把我们狠狠地骂了一顿,留下工人在现场干活,把我和林波叫到他的办公室。看着我们俩在地中间斗鸡似的抻着脖子瞪着对方,老板使劲骂我,却软着话安抚林波,让他发扬点风格,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进度,其他的就别计较了。在老板的软硬兼施下,我压着火气不吱声了,林波也慢慢缓和了脸色。最后,在老板的调解下,林波答应交换模板。
可是这么一折腾,等我们把模板弄过去的时候,天就黑了,只能等第二天合模了。
晚饭的时候,老板把我和林波叫到他的屋一起吃。在老板的坚持下,我们都喝了点酒。老板看着我和林波冷着脸谁也不搭理谁,先说了些一切以工程为主的话,然后问我,“自打林工一到工地你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处处给人家下绊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抢了你的活你不得劲儿,这我能理解,可我觉得不只是这个,你们以前认识?有啥过节?”
我气哼哼地瞪了林波一眼,扭过头不说话。老板又用探寻的目光看林波。林波看看老板又看看我,拿起桌上的酒一仰脖干了,然后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搓了两把瘦脸说:“对,那次我是把他从工地撵出去了不假,可你问问他为了啥?”
我迎着他逼视我的目光,满嘴酒气说:“为啥?不就是因为我闺女没嫁给你儿子你怀恨在心,就找个由头就把我开了吗?”
林波那被酒精烧红的脸上青筋鼓胀,他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盯着我说:“对,你说对了,那点活干错了算个屁,顶多返工呗,我就是因为你反悔了,才借机会开了你。是你先做不是人的事,别怪我无情。”
“你他妈做的才不是人的事。”我跳起来吼道。
老板摆摆手让我坐下,“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有话不能好好说?是我为了抢活请人家来的,你要是有怨气就往我身上撒,要是不介意的话,说说你们以前的过节吧。”
我坐下来,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林波气哼哼地说:“你不说我说。是这样的,我和他在一个工地上干过,我在工地上给人带工,他呢,跟着我在工地上干钢筋活,那时我俩挺对脾气,无话不聊,闲聊中知道我儿子和他闺女岁数相当,就想彼此做亲家。找了个机会让两个孩子相看了,都挺满意,处了差不多二年,开始商议结婚日期的时候,他竟然反悔了,说啥也不让孩子们结婚了,还不说理由。我儿子又满哪都找不到他闺女,弄得跟疯了似的,差不点就抑郁了,这种情况下,我还能留他在工地呆着?”
我一仰脖把杯中酒喝了下去,酒的辣气和心里的难受纠结在一起,化成眼泪从眼里迸了出来,我带着哭音瞪着林波说:“你就他妈的不是人,我恨你你知道不?我那时候正需要钱,你却把我开了,你他妈的落井下石。”
我的话令俩人都愣了,林波使劲眨眨眼说:“我怎么就落井下石了?你凭啥无故就反悔,问你还没有个理由。”
“你要啥理由?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的孩子要是得了绝症你愿意说吗?何况我是按照闺女的意思办的,不告诉你们为啥,她是怕你家的傻小子为她把家毁了。”
我的话一说完,老板和林波都睁大了眼睛愣怔在那儿。一缕阳光从屋顶的缝隙照射进来,像一把雪白的利剑刺在光线暗淡的屋里。林波张大的嘴巴半天才合拢,他小心翼翼地问:“你闺女得了啥病?”
“癌症。在我们两家商量结婚后查出来的。”我沉闷地说。
“那她现在……”
“去年就走了。”
林波眼睛湿润了,他把酒杯拿起来使劲摔在地上,红着眼睛说:“你咋不跟我说呢?”
我擦了擦泪水,翻了他一眼道:“跟你说有用?能把我孩子的命保住?还不是得把你家也搭上?闺女说了,没结婚就不是一家人,明知道这病治不好,她没办法不让我和她妈给她治,却不能拖累你家。”
林波转过脸撸了把清鼻涕甩到地上,他站起身,胡乱搓了把脸,深深叹口气,默默地转身走了。
老板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只闷声抽着。他说:“这事你从没跟我说过。”我苦笑,“工地里里外外的事就够你忙的了,和你说这些事干嘛。”说完,我就往屋外走。他在我身后跟了一句,“说说怕啥?有些话说了就比不说强。”
晚上,起风了,强劲的海风把彩钢房吹得呼啦啦直响,吹在墙壁上的风被板缝间的空隙分割成一缕缕,呜呜叫着在房间里到处流窜。我担心钢筋笼子被大风吹歪,就把老肖从被窝里拽出来,问他白天吊装模板撤下的笼子支撑又加上了没有。老肖想了下说当时光顾着干架了,把这事忘了。我一听连说不好,忙把他们几个叫起来,一起往工地跑。老婆也从用竹胶板隔出的狭小空间里出来,跟着我们去。风太大了,从黑黢黢的海的方向吹过来,夹着腥咸味道的海风灌得我们喘不气过来。工地上灯火通明,巨大的探照灯把现场照得雪亮,我们远远地看见,那高高的钢筋笼子已经倾斜,黑乎乎的就像我们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那个外国的什么斜塔。晚了,就算现在过去也是无能为力,这么大的风,又是在夜里,谁都没法高空作业。爱啥样啥样吧,只能等到明天天亮来收拾乱摊子了。
我们心情无比沮丧地回到驻地,一路上我都在想,从模板和柱子倾斜这两件事来看,我不是不认真,我是真想把活干好,我缺的是经验。这点上,我确实不如林波,难怪老板要把人家请来。
我虽然回来了,但是心总是悬悬着,就又去了工地。老婆不放心,要和我一起去,说有啥事也是个照应。
我和老婆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躲避着强劲海风的肆虐,我们眼见着钢筋笼在一点点倾斜。我下意思地想冲出去爬到架子上用手去扶住它,但是老婆用一只手死死拽着我不让我去。我们就这样眼见着它倾斜下去,直到倚靠在旁边的架子上才停住。老婆流着泪伏在我的肩上,不用我说她也知道,这下麻烦大了。
挨到了天亮,风渐渐小了,我和老婆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她一声不吭地颤抖着回加工厂干活,而我则打起精神,铁青着脸指挥工人想把钢筋笼扶正。绳子拽、钢管别、众人推,能用的法子都用过了,可它还是顽固地倾斜着身子,就是不起来。我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这个冰冷的家伙,咒骂它在风中软如杨柳,在我们面前却硬邦邦的丝毫不为所动。
老板来了,他身后跟着林波和他的几个工人。老板的脸色不好,柱子筋歪了是件丢人的事。我们工地南面和北面是另外两个施工队,大家嘴上不说,在活上暗地里是较着劲的,若是谁家的活出了差错,有人心里肯定乐开了花。老板站在我们中间仰头看了看钢筋笼,又恶狠狠地扫了我们一眼说:“你们两伙人现在合在一起,以最快的速度把笼子恢复原样,别等半天晌的让更多的人看了笑话。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时候你们还较着劲不往一个壶里尿,就都他妈的给我滚蛋,谁也别想拿走一分钱!”说完,他就扭身走了。
林波紧绷着脸绕着柱子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看看我,看看我那些垂头丧气的兵们,脸色严肃地对二驴子说:“领两个人回去,把库房里能用的倒链都拿来。”又对我说:“老周,这样硬拽硬别是不行的。箍筋都使着劲呢,这么多钢筋是一体的,得有多大力量才能拽过来?赶紧让大家上架子,把固定箍筋的绑线松了。”
我硬挺着没吱声。林波见他的人也不动,就跳起来骂道:“你们都他妈是死人啊,这个节骨眼了,合计啥呢,赶紧伸手呀。”他的人就开始往架子上爬。老肖见我没说话,也招呼大家上架子。
林波像忘了我的存在,消瘦的身子在四周忙得团团转,他的瘦脸因为严肃皱纹都扭结到一起更像核桃皮了。他指挥下面的人在笼子的一侧往地上钉桩,倒链拿来的时候,他把倒链的两端分别拴在笼子的顶端和地上的桩上,又叫人在笼子的中间拴上了两根绳子……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他要怎么做了,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的道行。我无话可说,从一个工人手里抢过大锤,赌气似的死力地往地上钉桩子。
按照林波的安排,我在架子上一边观察一边及时和站在下面指挥拉拽的他沟通。八个倒链在哗啦啦的链条拉动声中较上了劲,八根小胳膊粗的链条拉得笔直,那僵硬的钢筋笼子开始缓缓地往回移动,我不失时机地把观察到的情况大声通报给林波,他喊着号子让拽绳子的人一起使劲,笼子慢慢开始竖直了,架子上下的人齐声喊着号子,浑厚的吼声给大家增强了信心和力气,惊起了潮沟边的一群海鸟。
我们的第一根柱子终于合模完成,验收合格等着浇筑混凝土。这时候老板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
一进门,我看见林波坐在老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穿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他那特有的浅笑,把嘴角的皱纹弄得很深。这家伙,弄完钢筋笼就一声不响地领着他的人走了,一句话都没和我说。
现在老板又把我俩聚到一起干嘛?
老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说:“林工要走了。本来我是怕你人手不够,就和他老板打电话让他派人过来支援一下,我和他老板是朋友,没想到你俩也认识。这不,他听老肖说你等着赚钱还给你闺女治病欠下的债,就说啥都要走,走之前呢想跟你见一面。”说完,老板拍拍我的肩膀往外走,走到门口,他扭回头说:“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咋的,得把活干好,其他的都没用。林工这伙人借给你用了,怎么用,能不能用住,你可琢磨好了,你弄不明白,林工还得回来。”说完,推门出去了。
我没理会林波让我在他旁边坐的手势,看着他,斗气般地说:“你干嘛要走,在这干呗,我少赚点就少赚点,不是还有以后呢嘛。”
“我们只是来帮忙的,没包着干,干的是日工,你们老板给我们开资,要不是这样,我能什么都由着你搓搓?”他见我不服气地瞪眼睛要说话,摆下手接着说:“我走了,你好好待我的工人,他们现在是给你干活帮你挣钱。我已经交代二驴子了,让他领着大伙怎么也得坚持把这点活干下来,临走时你给他们把工资开了就行。”林波说着,站起来拎起脚边的背包,一边往外边走一边说:“我老板那面活也挺紧,我得回去帮着张罗。人我就交给你了,把活干好,多赚点钱把饥荒还上。”
一阵风吹来,卷起了灰尘,老婆过来和林波道别,她的右手还打着绷带,就微笑着伸出了左手。林波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他对我老婆笑笑,收回手使劲搓了两把脸说:“以后你们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给我打电话。”说着,他大踏步地走了,细瘦的身影在阳光照射的灰尘里像一根笔直的钢筋。
我和老婆站在海风里湿了眼睛。远处,一台洒水车缓缓地开过来,身后拖着银白的水瀑。二驴子、老肖等几个工人雀跃着跟在洒水车后面让水瀑把身上淋得精湿,欢快的笑声从风中飘过来。在他们的旁边,刚立起来的百余根钢筋在风中轻轻地晃动、摇摆,柔软如柳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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