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一点愧》故事梗概
贸易公司职员邹良娣早年丧父,和母亲启慧、姐姐邹良茵一直过着拮据的生活。一个偶然的机缘,邹良娣与电台导演聂明川一见钟情,但聂明川已有家室。与此同时,母亲启慧给邹良娣物色了一位名叫潘树晨的男青年,作为邹良娣的结婚对象。姐姐邹良茵嫁给丈夫方文后,虽然衣食无忧,但生活贫乏枯燥。尤其是怀孕辞职后,邹良茵格外渴望独立自由,这更加深了邹良娣对婚姻的困惑。母亲启慧一面安抚邹良茵,一面极力撮合邹良娣与潘树晨。
通过与潘树晨的交往,邹良娣逐渐从过去的情感困惑中摆脱出来。她深刻地感悟到:过往的热恋是短暂的,长久的生活需要持续的爱与温情。邹良娣最终选择与潘树晨订婚。姐姐邹良茵也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和方文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良娣在单位从不歇手,刚进公司那会儿她也忙里偷闲,可日子长了,她把手头的活儿都放慢了去做。一来防人派给她别的任务,二来怕人笑她笨手笨脚。她永远是一部织机的节奏,半张脸磕在格子间的横梁上,让人摸不准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小贸易公司的流动性很大。前几天刚有一位姓林的辞职,又有两个告病在家,经理章珺灵一时间派不上人来,早上将公司网银钥匙交给良娣一份,另一份在李姐手里,正是周四这一天。往常下午李姐都会派良娣去跑外,这天良娣却数了一下午的商品标签,另拍了些照片。和明川已经约好了时间,临近下班时良娣时不时看一眼公司墙上的钟表,然而临下班时李姐突然让良娣等一等,说有笔汇款等着二次确认。良娣鼓弄了半天无果,想找李姐帮忙,但这类重复确认的目的就是要她俩我防着你,你防着我,公司摄像头还闪着豆大的红光,眼看和明川约好的时间要到了,良娣手心急出了汗。
章经理捧着一摞文件夹朝李姐桌上一摔,没好气地说:“这单子你审没审?我才看两眼就看出一堆错!”李姐忙放下手头的活儿,埋头在文件夹里。
章经理环顾一圈问良娣道:“小邹你怎么还不走,忙什么呢?”良娣一听,先红了脸。章经理在良娣眼里向来是个爽快利落的女人,良娣喜欢她,她有一件黑色立领斗篷大衣,白衬衫袖子从斗篷两侧欹出来,露出一双纤细干练的手。此刻她的细手指夹着一支铅笔贴在尖下颏上,眼睛闪着锐利的光,把整张脸点缀得俏丽明媚,好像一直提醒着自己和别人,她是她自己的主人。
弄清良娣的工作后章经理径直回办公室去了。门砰的一声关上,李姐绷直了身子向后看了一眼。办公室门上有一台监控,摄像头像条眼镜蛇一样默然地四下里瞭望,良娣想起章经理在她刚进公司的时候对她说,之前辞职的那位趁工作时间给别家公司做账,边说边用余光扫李姐的桌子。
良娣不得不跟明川取消约定,等章经理再出来,她还是一筹莫展,章经理问李姐:“是不是下午交给你确认的那笔汇款?”李姐点头,屋子里的光线突然暗了,大概是外面天色黯淡的缘故。
章经理气道:“下午交给你的活儿为什么拖到晚上?一下午你派给小邹什么活儿了?”李姐抿着嘴走过来帮忙,章经理叉手挡在她面前冷笑道:“你也算公司的老人了,手生的拖着我,手熟的在干什么,技多压上身了吗?”
良娣蹭地红了脸,再看李姐早僵成了一条紫茄子,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
电脑机箱闷闷地鸣响着,那声音压过了窗外汽车的喧嚷。良娣知道月初章经理刚给李姐涨了工资,李姐家里有个四岁半的孩子,丈夫是出租车司机,两人租房子过,她需要钱。尽管低着头,良娣也能从李姐脸上看出她的愤怒和无奈,对章经理的怨气一直压抑着,只有发泄到新来的人身上。她恨章经理,恨这个公司,更恨她自己离不开这儿。良娣想明天她一准又是铁青着一张脸要求自己在一天最热的时候跑出去,每当这时候良娣就想要辞职,但她也不得不想,辞了以后呢?去哪不都是一样,只怕还不如这里。
从公司出来时已经很晚了,街灯稀零地亮着,公交车已过了营运时间,良娣打了车回家,眼前总浮现出章珺灵薄薄的嘴唇,和从那里牵出的一抹生涩又鄙夷不屑的笑容,使这城里的灯火也黯然了。良娣所在的这个小单位里,很少的人,很少双眼睛,就像冷夜里的街灯,铁杆擎起一个个发光的圆玻璃,擎到天上去——但人生是漫长的,因为工作上的诸多琐事把生活拉扯得更加漫长,像这样的夜晚,人仿佛活在幽深的坑里,四面都是漆黑的注视,谁也逃不掉!
良娣把头靠在车窗上,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晚下班,也许是因为没有见到明川。想到明天他就要离开了,似乎永远都不会回来似的,一路都被这种怅茫忧煎着,及至楼门口,索性弃了电梯走上去。夜里还是冷的,楼道里更是冷清,走廊里有脚步空空的回声,每拐一层楼梯头顶就点亮一盏灯。脚下一片黑暗,仿佛身在一个魔法城堡里,冷不丁会出现一个九头怪兽,不然就是永远无休止地走下去,到不了楼顶。
一进家门,屋子里聚合着一股凉森森的皮毛气,客厅和餐厅都掌着灯,良娣隐隐感到启慧和良茵之间沉默的气氛。启慧见良娣回来,起身去厨房给她准备晚饭,姐姐良茵坐在餐桌前乏味地拨弄碗里的面条,眉头紧蹙着问良娣怎么这么晚回来。
良娣在她对面坐下,突然瞧见旁边椅子上搭的一件郁绿色水貂大衣,便兜揽来抖开看,问是谁的衣服,良茵惨笑道:“我给咱妈买的,热脸贴了把冷屁股。”
良娣刚触到貂皮,手心里就像有人暖虚虚吹着气,良娣才知道良茵是动用莲红给她的十万块钱买的。启慧自然是不肯穿,吵着要良茵退回去。良茵看出启慧并不是不喜欢,于是囫囵搪塞过去了,不料启慧倒拿出自己的银行卡让良茵去支出两万块钱还她。两人先是闹了一场,后又因为启慧劝着女儿良茵辞职,两下里已不说话,相邻坐着也装成陌路人一样。
启慧对良娣道:“今天活儿多吗?还是你不会干?你要是不会就问问人,别老是拉不下来那张脸。”
良茵听得明白,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权当对她妈妈议和的回应。
启慧觑了一眼良茵,见她碗里的面条还剩下大半,拿筷子在汤水里胡搅,约摸她是吃不下了,便又向良娣道:“你碗里的够不够吃?我就下了这么多。”
良茵不作声,良娣一手搂着大衣一手去夹面条吃。她的思想还徘徊在楼梯间,想着明川,那细面险悠悠地在筷子下面荡来荡去,汤水乱滴。启慧看着又气又急,直吼道:“你是哑巴吗!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说罢,只见启慧闪到良娣边上,一把揪夺过大衣,嘴里又叽咕道:“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良娣从小有这样一种浑病,凡人突如其来地抢她的东西,是她最厌恶的。当下也一杆子站起来嚷道:“你干什么!”嚷罢,怒目圆瞪地看着启慧。
启慧先是吓怔住了,看良娣一脸的凶相,突然记起她小的时候,从李阿姨手里揪过她来打,也面对着这样一副神情。豆大的眼泪盈满眼眶,誓死不滴落下来,她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对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她们从来都不怕她,或许有一秒,她们是可以冷然地置她于死地的。启慧再也忍受不了,使足了力气硬把良娣按坐在椅子上,隔着水貂大衣,隔着润泽柔滑的皮与毛,隔着荒莽的光阴,对良娣嚷道:“我干什么?你是我生的,我还能干什么?”
良娣不理她,启慧只觉得心里犯堵,不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说给谁听。在家里,一向只有计划或玩笑话能碰上回应,心里话只有窝在心里,启慧这样想,感觉自己简直要哭出来了,可为什么哭?于是只能压着从心里涌出的情绪。
良茵上前拌开启慧,对良娣道:“行了,大晚上吵嘴也不怕邻居笑话,当是多大点事儿,吃着饭还能闹翻。”启慧扭头回屋摔上门,良茵对良娣道:“你俩真是属火石的,一擦就着,原来还是怪我,我下午就和她吵了一回,你正赶上她不顺气。”说罢,摸着良娣的头发,又披上那件大衣给她看,吃过面,拖着良娣泡了壶千山茶进启慧房间,递给启慧喝。
启慧瞥了一眼道:“先在一边放着吧。”
良茵端着茶杯递到启慧唇边道:“我们是屋外吵架屋里和。”
启慧拗不过她,喝了一口便催她俩回去睡觉。
从启慧房里出来,客厅的灯已经灭了。良娣看见那件深绿色水貂大衣影影绰绰地搭在椅子上,不由幻想到启慧穿上它的样子。七分袖落肩单露出半截白手臂,下摆长及腿肚,从身后开了叉,紧窄的西装领夹住杏壳脸,越发显得端庄。如同走在丛林当中,绿火花像野草蔓延到身上来。从前,启慧喜欢穿着新衣服站在女儿面前,伸手拉着孩子们转圈,并抱起她,把脸颊贴在她脸上,那是她记忆里的母亲,遥远的母亲……
第二天良娣在单位忙得不可开交,及至下班才有空望一眼手机,突然看见明川发来的信息,告诉她已经上火车了,又说他下了班正赶上晚高峰,打车也不管用,一路疯跑到站台。良娣回道:“亏了你赶上了,不然浪费了一张票钱。”又询问他有没有东西落下的,明川答:“只是回去走个过场,落下了也是回家,不要紧。”良娣看了不由怪自己瞎操心,便道:“我要是回一趟老家一定是大包小裹的,因为全家都搬过来了,再回去,真像个背包客。”又道:“有时候很想回去,有时候又害怕回去。”明川道:“我也没时间回家,好在你家人都和你在一块,我自己在这边,好不容易回趟家,爸妈岁数大了,简直不知道该可怜谁。”良娣看着明川发来的信息,感觉他距离她很近,可想到明川明明已经在火车上,即将开往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似乎永远都不回来了,心里一阵茫然。
明川见她很久都没有回复,问她道:“你老家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
火车开了很久,明川在中铺躺着,来往的乘客蹀里蹀斜地走过去。从头顶乌蒙的玻璃窗里看不出是什么时间,他可以暂时歇一歇,明川闲时的消遣一贯是窝在某一处看个电影,大概因为那是别人的人生,不需要他负责任。他发现和良娣聊天十分自在,无论什么话,哪怕是与他有关的,也仿佛可以从他自身跳脱出来,变得醇厚可爱。
当天晚些时候良娣才对他说:“我老家在我心里应当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也许所有人事对我来说都是这样。”
明川又问道:“那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
良娣想了想道:“你是可爱的。”
明川笑道:“这个评价不低。”良娣反问:“那我呢?”
明川说:“你给我的感觉有点朦胧,但我又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又说道:“我人生中很少有糊涂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人要在这里扎下根有多难,像北漂,我是在北方漂着。都说人生是难得糊涂,但真糊涂对自己根本没有好处,可是良娣,我愿意和你装糊涂下去,假如我就是一个人,我们当个知己,你是我的知己。”
良娣隔着手机屏幕感到一阵心悸,当个知己,他说得轻巧,可他根本不懂她。良娣嗔道:“你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糊涂下去,我们又没真怎么样。”
明川道:“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真做完了你再看我会不会变,不管怎样我对你都是真心的。”
良娣摔了手机,手机在床单上滚了几圈,良娣觉得泄了愤,又捡起来对明川笑道:“我明白你。”良娣知道这不过是敷衍人的话,明白、懂得这种词只是较宽泛的安慰,在情感的世界里,谁都不能做到我单为你,你单为我。介入别人的生活是可耻的,更何况偷窥别人的心。但至少他们还可以相信些什么,但凡有了解,还可以不求甚解,连爱恨喜恶都没有关联。
明川看了很欣然,他知道良娣对于跟他做那类事情是不排斥的,她排斥的并不是他这个人。火车轰隆隆驶过一片野地,在深夜里,到处都是浩浩荡荡的平凡的荒野,明川与良娣继续说着话,那些话如同荒野里的风声,在有月亮的晚上,呜呜咽咽落下漫山遍野的清辉。
隔天启慧的三个朋友要过来,提前告诉了她,启慧便早早起来,也督促着良茵和良娣吃早饭。要来的是万素心和她先生姚荣先,另外还有常洪枝,启慧一大早披着件翠绿丝绸长方巾坐在客厅里嗑瓜子,碟子里装的是七巧饼干和塑封的核桃仁,良娣平时守戒一样什么零食都不肯吃,家里来人启慧才都摆出来。
良茵在她屋子里选衣服,挑来挑去都是当初搬新房她留下来不要的,丢掉启慧还舍不得。捡了件玫瑰红坎肩包臀一字裙,裙摆散开荷叶花,是几年前的流行款,穿上束胸束腰的,把人给挤长了,甩出来的臂膀倒像两截恣意的棒子骨。良茵在母亲启慧这儿住了一个礼拜,说好了方文今天来接她。
启慧看见良茵出来,砖红色嘴唇抿起来像一瓣鲜红牡丹,便道:“早起涂什么口红,一会喝粥全喝进嘴里。”
良娣朝良茵笑道:“快把嘴撅到碗里涮一涮。”
良茵只顾看启慧穿的衣服道:“你今天看起来真像大地母亲,赶紧把那绿布藏起来吧,改天我给你买个新的。”启慧拿起那件水貂大衣,恭恭敬敬地挂在大衣柜里。早起怕风随手揽件绿丝绸披着,本来是无心,可看起来偏像是意犹未尽似的,难怪良茵会错意,但立马把它摘掉又坐实了良茵的揣测,启慧便默不作声,张着嘴剔牙上残留的瓜子仁。
不一会听见素心敲门,呼哧带喘地进来,后面跟着荣先,两个人身体都不大好,走两步就要歇一歇的,赶上今天外面大风,说句话都能给吹回嘴里,一进门就抱怨道:“一早逛市场,逛得俺俩眼冒金星。我就看卖虾蚬子那个钵,叫风吹得咣当咣当,真怕它一遭飞起来拍我脸上。”
良茵、良娣上前去打招呼,荣先进了门先大出气一声,启慧笑道:“风有那么大吗姚师傅?没把你假发吹跑?”
荣先也笑道:“以防万一,今天没带出来。”
良茵、良娣在一边偷笑,启慧总是在她朋友面前才难得展示一下幽默。荣先和素心是一对打响的铜锣人,每年过年都招一大批朋友到他们家里聚会,但因为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渐渐取消了,素心嫌来人作践屋子自己又懒得收拾,便张罗买了菜什么的到启慧这来,启慧自然是乐意招待的,想着今年和他们一直没碰上面,自己静了好久,难得热闹起来。启慧收了披肩去关客厅的窗户,朔风打着旋冲过来,一股股往屋子里闯,冷暖碰撞,启慧鼻子里隐隐有些酸楚。
荣先握着良茵的胳膊问她冷不冷,向启慧要那件绿丝绸给她披着,良茵推说道:“我可不要那块绿草地,披上冰凉的。”
荣先道:“那不然你穿我身上这件?”说罢抽手要脱他的薄蓝冲锋衣,良茵笑着也推掉了。荣先家里也有个女儿,比良娣还小,荣先是个慈爱的父亲,宠女儿宠成了习惯,见谁都是热心肠。
良茵和良娣进屋去了,素心带了张报纸给启慧,问她道:“最近怎么样啊?我给你拿了些衣服,都是我妹妹不要的,好些她连穿都没穿过。”说着提了一包衣服来,启慧每次照例都收下,她总是怕衣服不收,人家下次有其他好东西也不敢给了。良茵很反对启慧穿别人不要的衣服,但她母亲早已不摆那个架子了,这样一年年下来,启慧手里的衣服总是穿不完,倒穿出一种不留俗的风情,是她两个女儿永远也体会不到的。有一件乔其纱斗篷披肩吊带长裙是启慧喜欢的,像从前的一种纱料子摸上去总有疙疙瘩瘩的结,让她想起她和昱国初次见面的时候就穿着这样一件,也忘了是不是初次见,总是有那样一种朦胧迢遥的感觉,在那里面有些久违了的甜蜜又痛楚的啮咬,让她一想起来就一阵心酸。
启慧把盘子端给荣先吃,荣先正坐在沙发上端详电视机两旁的裱画,丢了拖鞋,四仰八叉地横在那儿。启慧又和素心对坐着,拿了报纸来看,素心在对面滔滔不绝地对她说中午吃什么,启慧正看到一则新闻对素心说:“这有个老太太七十五岁闹离婚。”
素心道:“现在这事儿多普遍啊,我家那老太太当初没离婚,和老头分居,我爸在外头没两年又找了一个。老头可滋润啊,不需要这帮孩子,老太太现在挨家轮,今天到这家打一通,明天到那家打一通,现在也张罗着要离婚了。”
启慧笑道:“岁数大了都寂寞吧。”
荣先嚷道:“什么寂寞!要我说是精神问题,拿你说,你寂寞吗?咳!现在就是,死了总比离掉的强!”
启慧听了虽知道他是说别人,说得义愤填膺的,可怒气依然含沙射影地打到她。启慧心里有些不自在,要让她选,还不如离掉,虽说死了是命,离了是不讲人情,不如离掉!还有个人可以埋怨,剩下来的那一个,不是错就是可怜。
素心又问到良茵和良娣,两个人正在屋里吃黄桃罐头,门不隔音,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良娣道:“一吃罐头我就想起来你感冒那年。”
良茵笑道:“那时候太傻了,你先感冒,爸妈给你买罐头,我再生病,反倒一个劲儿喂我吃药。”
良娣拿叉子戳了一个黄桃给良茵吃,道:“生个病你也要比。”
良茵道:“我比得又不是病。”张嘴咬了半口又叹道:“其实没人比着就轻松些,但没人比着,也体会不到这些快乐。”
良娣拿手机出来看,她总惦记着明川会不会联系她,当他昨晚是聊着聊着睡过去了。今天良娣又起得早,左等右等也不好先跟明川说话,看时间他应当已经下火车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干嘛,一整个早上良娣都闷闷不乐的。
洪枝来了,素心起身去准备包饺子,启慧又讲起来让良茵辞职的事,洪枝道:“方文负担得起,良茵就辞了吧,怀孕了应该对自己好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启慧道,“家里又不是没有赚钱的,良茵就是要强。”
明川来了信息说他手机昨天夜里没电了,现在刚到家充上电,良娣这才快乐起来。良茵却气得咬紧牙,下颌涩涩响着,听着洪枝还在长篇阔论,良茵心下想,她又知道方文能负担得起了,她上哪知道的?她没死了老公,她有个好女儿,有个富贵家庭,也用不着她来替别人决定事情。因此恨恨地对良娣说:“咱妈真是个大嘴巴!”
良娣不论状况,漫不经心道:“你才知道啊,她向来爱显摆,但你也要理解她,她也是要和人比着,才有快乐。”
良茵气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一会儿就轮到你!”
素心把砧板面粉都准备好,启慧把餐桌给她空出来,三个人一起包还能快点。荣先看启慧家的钟表走慢了几分钟,于是踉跄地踩着椅子上去调钟,洪枝赶忙向素心道:“你快去扶着他。”
素心忙着揉面,手心手背都粘着白花花的面粉,洪枝自己上去帮荣先扶着椅子,素心笑道:“你别管他,摔不了,别看他登高乱晃悠,趔趄也趔趄不到地上去。”
启慧笑道:“趔趄就得少看手机,我刚看报纸说,尤其咱们这个岁数,看手机不仅容易摔,还容易痴呆!”
素心瞟了一眼荣先,叹道:“痴呆倒好了,彪!没有烦恼!”又对启慧道:“我现在就羡慕你,你就操心俩女儿,我只要一睁眼睛就是忙叨,忙完小的忙老的,哪有时间休息!”
洪枝笑道:“瞧你就不是那享福的命,看看人家启慧。”
启慧登时冷下脸来,手底下擀着面皮,擀得通透莹亮。一包上饺子就想到新年,想到昱国走的那年带良茵和良娣到老太太家去过年,因为没分到钱,一家子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老太太更是指名道姓地说“只认香火”,从那时候起她就横了心,和他们划清界限。九年了,和那一大家子浑闹也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手里抓的这根擀面杖也用了九年,难不成都是她享福的命带来的?
洪枝贴近启慧耳边道:“我认识一个小伙子,经商的,要不给良娣介绍介绍?”
启慧木着一张脸,瞧也不瞧她道:“商人可不行,我自己还没吃够商人的亏吗!”
洪枝道:“哎,这个我们知根知底。”
启慧冷笑道:“我那时候也以为是知根知底,可人不走,不知道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和良茵没头脑,再蠢也知道要先齐账啊!就是没有内里面动手脚的,我也知道买卖早晚做不成,空中楼阁还有不塌的吗!”
洪枝被堵得没处说话,赶着一股酸风吹进鼻子里打了个喷嚏。
素心对洪枝道:“哎,你家渡晴怎么样?”
洪枝变色道:“就那样吧。”
素心只顾着捏饺子,她手小,把馅压得满满的,一兜手就出落一个饱满圆滑,素心笑道:“渡晴不是处了个对象,要结婚了吧。”
启慧心下一沉,却听洪枝道:“我也不管了。”
素心附和着:“恩,你别管。”
洪枝哐啷放下勺子,赌气道:“能管得了吗?”
素心这才反应过味儿来,低声道:“怎么?不满意啊?”
洪枝本是不想说,但见窗户纸已经捅破了,素心又是爱打听的人,与其让他们从别人嘴里听些风言风语,不如她自己说,便蹙着眉头细道:“唉,男方家新房子都买了,就在老虎滩。结果男方家有个奶奶,九十来岁了,非要人陪她去看新房,渡晴也跟着,结果不知道那天怎么到屋里把脚崴了,回去就犯嘀咕说这门亲不吉利。又讲什么当年鲁迅娶朱安,朱安下花轿掉了只鞋,说不是个好兆头。然后他奶奶又请人算命,说他俩八字不合。”
荣先自是受够了老人的气,怒嚷道:“迷信!”
启慧连忙凑到洪枝跟前问:“那俩孩子打算怎么办?”
洪枝道:“渡晴当然是不嫁了,这样的家庭,不信理专信邪,我和老关也坚决不同意!”启慧听了,已断掉的对潘树晨的念头又燃烧起来,像灰炉里红隐隐的碳,想凑上去给它猛吹两口气。
荣先阔面浓腮,因有一双细条眼,永远一副微醺的样子。饺子摆上桌,他先喊上良娣和良茵出来吃饭,笑眯眯地对她俩说:“今天的饺子是海鲜馅,精肉、蚬子、大虾一遭包进去。”好像他已经吃到了似的,良茵、良娣听了都捂着嘴笑。洪枝带了红酒来,素心在厨房开酒,对荣先悄声道:“喝点就晕。”
荣先不屑地问她:“你喝什么不晕?”
素心气道:“喝水不晕!”
良茵示意良娣看他们,对良娣说道:“我真羡慕他们。”
良娣笑道:“一会儿姐夫就来接你了。”
良茵拍了良娣一下,又回头望了一眼,她所期待的夫妻生活影影绰绰的大约就是这个样子,一个赶着一个,惹气,麻烦,而她和方文总像是相敬如宾的。
因为餐厅桌子一边靠墙,只够坐五个人,良茵和良娣就到沙发上去吃,良茵因为洪枝方才说了她不爱听的话,听洪枝当着大家的面夸她怀孕反而更漂亮也漠不关心。她自己也知道实在没必要这样,当初方文和渡晴分手,是渡晴郑重其事地把方文介绍给她,那时还没带方文见家长,洪枝整个一个局外人,即使渡晴此刻正站在这儿,她也应当泰然自若的,全都是为了那张照片。良茵心想,明明珍藏密敛的不是她,她倒先草木皆兵起来了。
素心一坐下就讲起她单位里的事,说道:“前阵我们经理招了个人叫小肖,对谁都抠得不行,经理叫他跟厂商打通,他给人一张购物卡,这卡给的晚了不说,里面你们猜放了多少钱?一百块!给经理臊的,跳楼的心都有了。”
洪枝笑道:“那你们经理怎么办?”
素心道:“还能怎么办,竞标算是泡汤了。经理看小肖是农村孩子,可怜他,没给他开除,继续干呗。”
荣先咕咚咕咚喝了一杯红酒,有了点醉意道:“干什么都难,到处打通,现在你上大夫眼前儿,大夫得先拿显微镜给你照一遍。”
洪枝道:“嗳,方文他爸是医生吧。”
启慧点点头,荣先嘿嘿笑道:“方大夫还是帮了不少忙。”
启慧道:“谁不知道碰上你就是磨盘上走道,没个完!”启慧猜到良茵也知道一点她公婆给她的钱的来历,启慧向来不与她说,因知道良茵是个心明眼亮的人。不告诉她,她花钱都花得理直气壮,告诉了她更是助了她的威风,况且俗话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她自己已是吃够了花不是自己钱的亏。
吃过饭,方文来了,洪枝是第一次见方文,因为渡晴现在的状况她是有点遗憾的,素心和荣先要去附近的植物园买钱串子花,问要不要顺路送洪枝回去,洪枝说她早上告诉渡晴开车来接她。启慧饭后有些乏了,叫良娣去厨房洗碗,自己和洪枝他们依旧在餐桌前坐着。
方文到良茵房间去,发现良茵总是笑吟吟地看他,便问道:“怎么总盯着我看?”
良茵笑道:“我看看你碰上从前的未来丈母娘是什么样。”方文道:“哦?我都不知道我有两个丈母娘。”这时有人敲门,洪枝起身去开,却见着是渡晴和树晨来了,走廊里无缘无故吹起一阵风,吹向洪枝,像挥着翅膀的鸟在她脸上噼里啪啦地拍。
启慧见了也是一愣,只听洪枝沉沉地问渡晴道:“我不是让你一个人来接我吗?”
渡晴道:“我的车坏了。”
洪枝暗声道:“坏了就别来,我自己也能回去。”
树晨高挺挺地站在渡晴身后,听了这话脸上旋即挂不住,紧肩缩眼地不肯进来,渡晴直瞪他,还是启慧走过去笑道:“快进来吧,今天我这儿可热闹。”说罢也突然闭上嘴。
良茵没想到会见到渡晴,这是她结婚以后第一次同时与渡晴、方文呆在一处,屋子里挤满了人,却觉得冥冥中只有他们三个在。
洪枝到沙发上去坐,素心和荣先也坐到她旁边。她觉得这沙发太高了,简直使她成了笑话的焦点。刚才说完渡晴是铁了心和树晨分手的,这一来,倒像是渡晴硬霸着人家不放,可不管怎么样她是表了态的,她是始终不渝的。洪枝硬声对渡晴嚷道:“一会儿我打车回去。”
树晨忙说:“阿姨,其实我可以送您……”
洪枝打断他,只朝渡晴道:“你听没听见!”
渡晴只扭过脸不理她,看她妈妈的样子就知道准是泄了她的底,女人在她女朋友面前第一要面子,第二要同情,而大部分情况下人家肯同情你就是给你面子。她不但猜准了洪枝,因为近来也没少和她吵,又知道树晨一开始是要介绍给良娣的,怪不得上次良茵和她妈妈联合起来把他俩骗到这里来。渡晴对良茵是没什么敌对性的,因为是她先甩了方文,她对于方文和他的未来,是个骄傲的胜利者。树晨见桌上的杯子里预先放了茶叶,应该还没来得及冲,跟渡晴做了个手势,渡晴道:“我可不喝陈茶!”
树晨擅自冲了一杯递给渡晴道:“你不是说渴了?”
渡晴撇撇嘴道:“哎咦!又拿个玻璃杯泡!”树晨端起杯子先喝了一口,渡晴忖了忖也喝了,喝完又朝正在厨房里的良娣望了一望,又见茶叶在杯底舒筋展骨,觉得嘴里有点涩,咕哝了一下,把从嘴里拱出的叶子呸一口吐到杯子里。
从后面看这两个高踞在餐桌前的人,仿佛看一出情景剧。启慧不知该说什么,走到茶几前望着洪枝,洪枝也正好看着她,这一眼,仿佛来到从前小说里的陈词滥调——眼睛里装着千言万语。她知道洪枝要说什么,说她们俩真是同病相怜,当初良茵也是这样。然而启慧心里有的只是寂寂的阴森,心里的她冷眼旁观道:“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在这种情感的激励下,素心和荣先张罗要走,启慧便趿上鞋送他们到楼下。
洪枝又朝渡晴嘀咕了几句,渡晴气鼓鼓地去厕所。良娣在厨房洗碗,她故意把碗碟翻过来掉过去刷了好几遍,她与树晨是从来没见过的,但常听启慧提起,又给他安插了那样的位置,虽然没打过照面,也预先在脑海里留下了树晨的一个影子,无论在背后如何议论他都是假的,现在倒有些真紧张了。偏偏水池这时候堵住了,油渍浮在酱色的水面上,还漂着许多白沫。无奈良娣只得去叫启慧,没人应,只有沙发上坐着一个僵住了的洪枝。厨房门对着餐桌,树晨正坐在那,只一瞥的工夫,也够把他看清楚了,蝌蚪大的眼睛,戴一副无框玻璃眼镜,眉毛像倒贴的仁丹胡,不笑的时候,他脸上是一点皱纹也没有的,仿佛清癯的五官也可以暂时省略掉。良娣心下只有失望,虽然他不是她的,可与她预想的差了太多,仿佛是一个梦碎掉了。
树晨却很礼貌地问良娣道:“要帮忙吗?”说着就站起身,良娣让他进厨房来,再看见水槽里的泡沫,良娣觉得很窘,好像给初次见面的人看自己身上的疤,又想到明川昨天夜里笑她心思多,好像心里总有个蜘蛛在爬。
渡晴也穿了件玫瑰红的裙子,欧根纱料大裙摆,比良茵看起来活泼,刚巧方文也开门去上厕所,两个人在门口碰上了。渡晴瞧了他一眼道:“女士优先?”也不等他回答,自己开了门进去。他知道她早就不爱他了,连曾经她对他有没有过感情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只记得渡晴分手时对他的鄙视,仿佛他已经懦弱到让她憎恨的地步,为这个,他对她到现在还存留着一点钦佩。方文还在门边站着,不动的话,等她出来看见他,好像有意在等着她似的,现在回去,良茵一定要问,他还是愿意等着她,为什么不能呢?让她误会,让她的男朋友误会,让所有人误会他,他才能昂首挺胸。这世界里,有什么是真的?有什么是假的?
方文还是扭头回屋了,对良茵歉笑道:“渡晴也上厕所。”
良茵即刻问道:“你们说什么了?”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可不管她怎么说出来,自己听着总是急切又机警,仿佛深夜里遇上强盗,敛声屏气地听着,这样一来,房间确实很安静了。
方文只匆忙道:“没说什么。”
良茵冷笑道:“也是,有什么好说的?”方文因为料到良茵会问,心里愈发烦躁,坐到床边,又想着可能渡晴很快要出来,就又站起来绕着房间走,突然想起什么叫良茵道:“渡晴……”
启慧回来,正看见洪枝在客厅里和渡晴一阵夺手撕扯,要先带渡晴回家,启慧劝道:“她又不是小孩子……常姐,快别这样。”
树晨也从厨房出来,伸手上来拦着,渡晴尖声对他道:“你洗没洗手?”
树晨撤了手,洪枝还扯着渡晴说:“跟我回家。”
树晨也对渡晴说:“不然你先和阿姨回去吧。”
渡晴脸气得拧成麻花状,见良娣刚在厨房探了个头,这会儿也退了回去,渡晴哼了一声道:“你快帮邹良娣吧!女生怎么能干这个。你拿个细铁丝弯成个钩上下通,那样快。”启慧听了直憋着笑。
树晨凑近渡晴耳边道:“你到家了给我微信。”
渡晴白了他一眼道:“到家,我先删了你!”母女俩推搡着走了。
启慧见树晨帮着通排水管,高兴道:“亏了树晨在这儿,不然这脏活儿还得我来,咱家又没个人手。”
良娣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木然道:“姐夫还在呢。”
启慧道:“咳!他们俩早没影了。”又对良娣道:“你去洗点水果给树晨吃。”
树晨满心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他原本是想和渡晴一起趁今天这个机会好好同洪枝解释一下,并且要告诉她他奶奶已经预备回老家去了,他父母对于他们结婚是没有意见的。想不到洪枝这样反对他,既然公然当着她朋友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也就是很难转圜了。他又想着要不要再与渡晴见一面,刚看手机渡晴果然把他删除了。这样的情况遇到不下百次,他也有点厌倦,知道渡晴在心理上还是个孩子,更觉得事情的渺茫,也没听到启慧说话。启慧见树晨没有反对,还当是他乐意多坐些时候,立即喜上眉梢。可等树晨忙完却如何也不肯坐下来,启慧只得让良娣去送他。
树晨的车停在小区外面,一看就是他和渡晴两个人一面商量一面走着过来的,回去倒又换了一个人,良娣心里很同情他,又怕他误会启慧,便对树晨道:“我妈妈一向是很好客。”
树晨听了她这话,还当是刚才没有留下,怪他不礼貌,便道:“是,伯母一直对我很好。”
良娣笑道:“她喜欢热闹,可真热闹起来,她又愿意只当个听众。”
树晨笑道:“那你呢?”
良娣道:“我?我宁愿谁都别来,我过我自己的,和别人无关。”她一说完感觉有点撵人走的意思,大概是她心里也有点怪树晨,所以马上噤声了。可这些话在树晨听来,他多希望是由渡晴说出来的,心里激动道:“我和你一样,谁不想自己做主,可有些事偏偏不行,所有的事都不行。”
良娣笑道:“可是你通管道还是挺行的。”
树晨听了也呵呵笑起来,说道:“你以后要修什么都可以找我。”说着走到车门前,树晨上车之前仔细打量了一下良娣,又想起第一次见她是在深夜里。他也隐隐知道启慧的意思,本来心理上有些排斥的,但见了良娣,发现完全可以把她看作妹妹,想来她也是习惯于做妹妹的。
启慧趁着周末,去了趟良茵家,回来之后就病倒了,成日里吃过饭就躺着,神情恹恹的。起初没当回事,后来夜里受凉又得了感冒,良娣扶她去门诊看病,又开了许多服药回来,党参、麦冬、玉竹、木香……装了满满两大包,启慧告诉良娣是旧毛病,叹道:“抓药花了不少钱呢。”
良娣道:“哎,去大医院看西医好了。”
这些日子,天气渐渐闷热起来,启慧就搬到良茵那间阴面屋里去,见到满墙良茵的照片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病又重了一层。明川仍在老家,良娣渐渐收不到他的信息,隐隐感到他们之间的连结仿佛各人手端拉着一根绳子,绳子很长,那边的人松手了,只感到一种风的重量。良娣在她母亲近旁照顾着,虽很少有休息的时候,但良娣也愿意有些事做,不然躺下重重叠叠的梦便堆上来。有一次梦见明川等在她家门前,夕照和白月都在天上,她冲过去抱着他,止不住地哭。醒来,梦已经忘记了大半,只记得在梦里连哭都不痛快,因为脸上没有泪痕。
良娣同启慧讲起她的一个梦,说道:“昨天梦见我在公交车上要提前下车,交警要罚我一块钱,我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吓醒了。”
启慧听后笑道:“这说明你有贪念。”良娣一怔,问她原因,启慧说:“之前我干出纳,要买鞋,就从金库里拿了两百,我想只要查账时补齐就行。那时候就做了个梦,梦见去超市结账,拿了好多一块钱在凑,收银员特不屑。”说着笑起来。
良娣惊慌道:“可我也没干什么像你那样的事啊!”
启慧道:“我第二天就赶快把钱补上了,人性本善,做了不应该的事,自己首先瞧不起自己。”良娣目光下视,启慧看见的表情,一般女孩子因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件事烦心,脸上总是凝注沉重,仿佛天颓然阴下来,且永不会放晴。启慧马上揣想到潘树晨,怎么也想不到良娣会喜欢他,可想而知是上次见了面,捅破了窗户纸。于是试探性提到:“无线网还没修好,那个潘树晨好像是学计算机的。”良娣忧愁地瞥了她一眼就走开了。门口海棠花稀稀零零开了几个骨朵儿,从盆里探头,好像一颗颗鱼眼珠。庞大的鱼的躯体倒不可怕,可以看作一面墙壁,但一对视到眼睛,知道那一块一块都是活的,下意识也会心惊胆寒。
洪枝来看启慧的那天穿了一身蚕丝裙,象牙白褐黑条纹牛奶一样从肩膀一直泼到脚踝,腰里围了条黑金腰带。她挨着床边侧坐着,启慧又往里挪了挪,发现她憔悴了不少,脸孔和衣服之间没有界限,卷发懒洋洋地搭在肩上。启慧最近一见到瘦一点的人心里就有种异感。招呼良娣道:“电视机柜下面绿罐里有铁观音,你给常阿姨泡一杯,我上个月新买的。”又瞧了瞧洪枝的脸色道:“外头热吧,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叫良娣出去买个西瓜。”
床角的三脚玻璃圆台上正放着一瓣碧绿瓜瓢,翠白瓤子上堆了些手纸团,还没来得及收。洪枝也没注意到,只重重叹气道:“家里的西瓜在外面放两天就烂,咳!我还哪有心思吃呢!”
启慧猜八成是因为渡晴的事,良娣端了茶来给洪枝,用玻璃杯装着,一手托底,一手用两根手指衔着,杯口悠悠飘出热气,良娣紧着吹了一口,启慧瞪她道:“我新放桌上一个老岩泥茶杯,怎么又拿这个?好东西不用,就等着落灰。”
良娣正要转身道:“我回去换。”
洪枝马上拦着她接过杯子,刚到手,也吹了起来,手指在杯沿上挨次替换着。
启慧直起身子,洪枝对她道:“外面再热我也得上你这儿来透口气,上次在这儿出尽了洋相,我也不怕了。”
启慧问道:“我说还是你太冲动,先把渡晴拽走了,后来怎么样?”
启慧心里正在琢磨良娣的事情,只觉得洪枝来得及时,又听洪枝说下去:“反正老关和我已经表明态度了,渡晴再胡闹,我大不了一狠心,一分钱不给她,让她自己到外面碰几次壁,像你家良茵当初,反正早晚会回来。”
启慧听她拿良茵来当反面教材,都怪自己当初太软弱遇到点事情就忙着找人开解,弄得尽人皆知,归根到底还是那时候势穷力竭,不免心里愤愤难平,说道:“良茵是没得上我的好处,我但凡有点钱,拉拢她一下,她兴许还就不走了。”
洪枝道:“我现在简直懒得看见她,回家吊个脸,问她什么都不理,说多了直接‘咣当’走人。我隔窗边一望,树晨也吊个脸。真是!那么大的丫头,又不是没人要!”
启慧道:“我也要劝你少管,他们也不是小孩子了。”
洪枝又道:“总之,我真是重走你的老路了。”
好像登时有一支箭疾速朝启慧射过来,她把头一歪,找纸巾塞鼻子,借这个动作也堵了嘴,心里却有千言万语狠逼出来,在那里一阵厮杀褫夺。她的老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良茵连孩子都有了,再提出来是要她的同情,还是要她再痛苦一回?启慧本想说句什么来维护良茵,但又想起良茵对她说的那些话……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经不起碰,好像这心从里到外都软了,摸一把就能揪着痛,越是亲近,越要加倍防范。
洪枝把手放在腮边,喝一口茶,张嘴喘息一会儿,手指头叠次挨在唇边,微微有些翕动。一开始启慧还当她在剔指甲,隔了一会才发现洪枝期期艾艾地哭上了。启慧急道:“哎,你看你,多大的事儿至于这样。”新绿的叶子在杯口郁塞不化,洪枝颤颤举着它,启慧没见过洪枝哭,至少没有当着她的面。洪枝总是一副庄重相,在她面前尤其庄重,像远古贵族亮相,威严不可侵,想来多少都有点表演的成分吧。谁知道洪枝回到自己的房檐底下,有没有弹手指的时候。启慧这样想着把手放在洪枝手上,她的手像绸缎一样软柔,启慧不禁想这样的人泫然落泪,她的泪水大概也能化成珍珠。正想着就触到她手指上的钻戒,一下子触了电一般,又立刻抽回手夹到腋下攥着。从前洪枝各方面都不如她,可生活里各方面都比她要好,这就是命,由不得人不服气。
洪枝擦干眼泪道:“原来是说给良娣的,我上次一看,树晨还是和你家良娣般配。”
启慧冷笑道:“现在也来不及了。”
洪枝近前来道:“我把潘树晨的电话给你,这边我看好渡晴,让潘树晨和良娣试试?”说着把写好的纸条放到启慧枕边。
启慧看着洪枝不染纤尘的面孔,眼睛熠熠发亮,原来真是在做戏。启慧侧身躺在枕头上,又看见满墙的照片,鼻子一酸,眼瞧着泪水就要滴下去。不能让洪枝看见,她见了还当启慧是喜极而泣。于是赶忙拽过一张纸揩拭,手纸洇了一片,鼻涩声重擤不出东西来,手碰到那张纸条,薄薄的一张纸,边缘像吹毛断发的刀锋,已经在她的皮肤上划开了,只是还不见血流出来……她不是一直盼着把良娣嫁给树晨吗?终于顺理成章了,她怎么又怅然心重起来?全是因为洪枝,启慧不拿她当朋友,只拿她当一个可怜的对象。同情!该死的同情!可启慧依然收了字条,笑道:“我跟良娣商量商量。”
洪枝立即附和道:“我家是和他家闹僵了,仔细说来,条件还是真不错,良娣要是喜欢,肯定不会吃亏。”
启慧惨然一笑:“她要是同意我当然不管了,赶快把老二嫁走,我自己也净心。”
洪枝啜了口茶,笑道:“真嫁走了,你一个人在这个大屋子里,到时候,这屋里掉根针都能吓你一个跟头。”
启慧听她的疏松口气,揪着眉头道:“你说话倒像素心。”
“素心?你还不知道吧?”洪枝俯身小声对启慧道:“不知道什么政策下来,医院里开始挨个查医生的账,这帮药贩子现在啊,简直惶惶不可终日呐!”
启慧欠身躺下,洪枝的蚕丝裙在眼前翩跹,身上也散发出一股奶香腻气。启慧闭了眼睛,懒得看她,洪枝兀自讲了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良娣关上门在屋里坐着,启慧和洪枝的谈话她没仔细听。她一直记得那个晚上,触觉的记忆冷静地枝蔓横生,她学着明川的样子,不经意的,将手搭在自己腰上,一个环抱的姿势……但用不了两秒自己率先厌烦了,她自己的手,她自己的腰,像一杯柔软的水倾倒进柔软的河里,终究还是一体的,没什么好激荡——自己的东西永远赶不上别人的!她想到明川的手,明川这个人,仅仅是一刹那的想法,就使她心头一惊。良娣并不想主动联系明川,从根本上说,明川是真喜欢她,还是只拿她当个玩物?回来见一面、有时间见一面……是他留下的最后的话,是给她一个没有期限的期限,让她无止尽地期待下去,没有头。良娣也想过,他结婚了,这样的感情光想想就要害怕,仿佛冥冥中总横了个人在中间,永远在那儿狠呆呆地看着,不发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可是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该只给她那样一个答复。让良娣不由得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和启慧去超市,她母亲总是要到结账的时候忽然想起忘买的东西,抽身回去,让良娣等着她,队伍马上就要临到了,是那样恐缩而焦急,她又是一分钱也没有,后面的推车一个挨着一个挤上来,顶到后背上,像身后有人对她举起一把枪。启慧永远不会想,如果她就一撒手走了呢?她早就该撒手!
然而那天夜里却来了一通电话。良娣睡熟了又被吵醒,看着电话号码,知道明川打来的,心倏然提了很高,脑子里仿佛有一列火车冲过来。
明川家在二楼,正对着不远处的一栋高层。住家稀稀落落,大概因为临近市郊。但这一带住宅的设计有西欧花园洋房的格调,高层平地而起,矮楼则建在半山腰,明川虽在二楼,也能饱览五六层的景致。黑魆魆的深蓝夜幕底下,伸出一条弯曲的下坡道,两排路灯错落有致地蜿蜒流去,楼底伫立起一道垣墙,墙上挂满了串灯,在夜里发出鬼魅的黄蓝色,像音乐会上两双手指拨弄竖琴,细丝琴弦,夜色也在这婉转的柔光里荡漾。明川的心在这个时候总像酒瓶里泡着的人参,公达从前爱用人参泡酒,而且专挑细长高挑的玻璃瓶,塞进去的人参像个半死的标本,用触须试探着,永远以一个挣扎的姿态。他在自己家窗前发呆,山风阴惨惨吹着,柳树枝像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十几个女人一同弯腰,可始终够不到地。黑罩里的圆路灯白得发死,对面人家的灯却渐渐熄灭了,一盏、两盏……它们灭了,一天也就完了。
电话打通以后,一直没有人说话,良娣凝神听着,那边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良娣道:“聂明川。”
明川笑道:“生我的气了?看来蜘蛛要在你心里安家了。”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他知道她放不下。
良娣冷然道:“找我什么事?”说着,抬手看看屏幕,凌晨刚过,不知道明川这阵子都在干什么,为什么突然打电话过来,想对她说什么呢?这些问题一股脑儿堆到心上来,因为之前毫无预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听那边明川叫道:“哎,先别挂。”良娣听着,明川踯躅了一会说:“一直没联系你,你不要怪我,我最近也挺忙的……我想,我不应该影响你的生活,那样……那样太自私了。”
良娣听出来了,他的生活还是锣鼓相交,并不像她,郁悒地等着他来,便说道:“你少找借口。”随即又想,他也许说的都是真话,他对她根本懒得撒谎。于是气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已经如你所愿了,还要来取证吗?”
明川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良娣沉默。
明川隔了一会儿问道:“良娣,你自由吗?”
良娣想了想反问道:“你想要自由吗?”
明川道:“我想要的自由,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自由,是不是从一个笼子逃到另一个笼子。良娣,我很喜欢你,可是……”
良娣打断他道:“你要说,你后悔遇见了我吗?”
明川隔了一会儿,对良娣道:“为什么后悔?你有你的好,遇见你是刚刚好。”
良娣默默听着,可不是刚刚好么,明川到底是个自私的人,他怕麻烦,他绝不肯让恋爱婚姻都重新再来一遍。让这累赘的生活再来一遍,于他,没有一点好处。
明川又说:“良娣,你抬头看看,能不能看见对面人家的灯?你有没有数过夜灯?”
良娣突然不说话了,她往天上看,都市的夜晚没有圆盘似的月亮,只有无数盏灯,从透明的窗台往里看,有磨砂的圆形灯,有水晶吊灯,有墙壁灯,向这呼啸的深夜发出模糊的光棱。爱是寂寞的。窗玻璃上反映着一块长方形亮片,四个手指的暗影,悄悄伸过来,在良娣喉咙上捏了一把。她说不出话,电话那头也是静悄悄的,这一刹那的静,仿佛两个人一同度过了几十年,该看透的都看透了,有的是不想说,有的是无从说……
良娣道:“明川,我们再见一面吧。”
明川笑道:“我本来也是要这么说的,我想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能懂的。”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良娣想,他们只是遇到了,往后总要分开。在这样的际遇里时间都没有了意义,书上说心心相印,而他们的心只是擦身而过,一下子看得通透,也就很难有以后了。
明川扭身回屋,妻子左捺约了明天去做身体检查,不用早起,这时候也就没睡,坐在床沿上剪脚趾甲。明川走过去,左捺一条腿抵着床,下颌抵着膝盖,觑着眼睛掰趾头,另一条腿垂下来,像个泥金的小像,衣服是长袍式的宽衬衫,全遮住身体的轮廓,坐下来就是一个整体,但出露的四肢却紧致有力。明川别过头躺在床上,左捺瞥了他一眼,一双滴溜溜的蝌蚪眼滑过他问道:“干嘛去了?鬼鬼祟祟的。”
明川一只手臂折过去垫在脑后朝她道:“对楼灭了二十一盏灯。”
左捺哼了一声,讥诮道:“净抽什么疯。”她的菱角嘴咧开像正月对联上报喜的玉兔,从里面吐出一句:“你一天回家这么屁似的工夫,还那些外路心思!我可告诉你,我现在怀着你们老聂家的孩子,你再让我爸妈救济我可不答应,成天见你加班加班,就不见钱!这节日一遭遭过,我让你给我买个礼物你都嫌麻烦,我知道你不是嫌烦,瞧你挣得那点钱,要是在你家倒随便,在这儿,哼,我告诉你啊,我们娘俩以后用你钱的地方可多着呢!嗳,你听没听见?”
左捺边说着边卡噔卡噔剪断趾甲,明川听到那趾甲落在地上悉悉窣窣的声音,不免心烦,翻身闭了眼道:“不用你操心。”在这个家里左捺挣得比他多,她父母的工作又都殷实体面,少不了帮衬他,其实当初结婚也多多少少有这方面的考虑,不想婚后倒成了他的把柄。左捺敲定明川是在搪塞她,当了他的妻子,不但要受他甩手掌柜的性子,还要她父母无处不搭钱出力,明川家里根本指望不上,就是指望得上,还有他姑姑金蠹虫一样从内蚀个没完,顿即转身捶了他一下道:“我操的心还少吗?靠你三两句随心话,全家都要喝西北风,我怀孕了以后事儿多着呢,你要是顶不住,我就叫我妈过来。”
明川这下也忽地起身,床垫宣腾厚重,使他一阵眩晕,想起来这床垫子是左捺央求她妈妈给买的,她在她父母面前做惯了孩子,到他这儿来也能当孩子吗?他根本没奢求过丈人家的援助,说是援助其实也就是锦上添花。虽然凭他自己的实力也亏不着左捺,但女人好像永远都学不会满足。
明川实在懒得同她吵,便蹙眉道:“你想回家我不拦着你,但让妈到这儿来……你想回家了就直说吧,是这样吗?”一下子成了左捺的不是,这是明川惯用的伎俩,凡是他不满意的,全一副好心的过继到别人身上。
左捺把指甲钳往他枕边一摔,一屁股坐到床里,闷声道:“怎么摊上了你!没见过一个男人像你这样的!”
明川把头磕在墙壁上,看左捺的背影,结婚之前看她赌气时候的背影还有要抱上去的冲动,那时候她的后背像一丛挺立的樱花,被风吹皱了,扭过粉团团的脸,总想扳过来看她气鼓鼓又笑了。可如今粉墙暗灯下她的背影像一座荒山,绕来绕去都没什么好风景,明川暗自想,女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快,从前似乎不管他什么样子,她都甘之如饴。他说一句蠢话,能惹她笑上好几个月,现在就只剩下生活。明川不想和她说了,起身把地上的趾甲皮屑扫干净。
左捺一开始佯装不看他,见他收拾起来,心里也舒畅了,踮着脚尖督促道:“这边也扫扫。”她太了解明川了,知道他的坏处,他的不负责任,但也知道他这浪荡的品性总不能长久,因为和她生活在一处。妻子对丈夫有最明丽的了解——一种共同感。仿佛看风筝飞得再远,线还牵在自己手里。
等明川再躺到床上又问起她,两人面对面还隔着一段距离,明川疑道:“你真的怀孕了吗?”
自从明川从老家回来,左捺听惯了他这样问,凭空里多出一个生命,对任何人都是震惊,她也常暗地里问她自己:“是真的吗?”
左捺笑道:“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倒不记得。”
明川凑近她道:“你再和我说说。”
左捺娇声娇气道:“就是上个月,你喝醉了回来,问你去哪个局你又不肯说,急三火四的,你们男人遇见那个事,还不是一个德行。”明川感到从被子底下伸过来一只手,一路摸索,他有意弓身躲着她,刚才她的话使他不自在,黑暗里,只听左捺的声音又响起来:“说,那天你到底去哪了?”
“我以为你回家又续上个连续剧!”这是良娣发给他的,含嗔带笑。良娣是那样敏感天真的女孩子,她当然不会想到她的气话在他这里全成了真,而他竟然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觉得是梦见了良娣。如果他那天真想要谁,那也应该是良娣。他不仅背叛了他自己的身体,也背叛了他自己的心。
左捺听他哑默了半晌,悄悄问道:“嗯?睡了吗?”还是没有回应,她翻身牵过被子也睡了,左捺又是这样豁朗单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明川有些悔愧,同时又暗暗抑恨,他不能给良娣真心,亦不能给左捺真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是真的。
窗外有光沉落进来,明川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发出幽蓝的银白色,他自己先吓了一跳,赶紧压进被子里,正好碰到左捺的腰,她背对着他竖躺着,身体层峦起伏,微微有点鼻息,好像荒野的自然有了灵感,明川拦腰抱住她,两个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左捺还没有睡熟,用胳膊静静拢住明川的手,在她身子底下握住了他。尽管生活有许多不如她意的地方,但此刻她是知足的。她要告诉明川,嫁给他,她从没有后悔过,尽管她总要费些心思来对付他,对付他家里人,但她仍是爱他的。于是在这静默的房间里,左捺把身子向明川靠了又靠,靠进他身体里,没有肉和骨骼的遮拦,明川抬头看了看她,当她已经睡着了,满房间里都是昏沉沉的缄默,左捺脸上布满了无声的阴影。明川试想着假如她是良娣,假如从头到脚都是良娣,灯光又暗了一层,明川渐渐平躺下来。
万家的灯火,万家的故事,也是在这样的一个个夜晚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没有人觉得不妥,也没有人尝试着去抓住些什么,抓住了也没有用……
这边良娣家的网线突然中断,启慧因上次从洪枝那得了树晨的电话,知道渡晴已经不怎么出门了,想来洪枝是下了决心反对,就自作主张,没有过问良娣,打电话给树晨,约好了时间。树晨来的那天良娣也请了假,本来是要陪启慧去门诊打一针吊瓶,启慧一早便穿好衣服,歪在床上休息,等树晨来,不紧不慢地让良娣招呼他。
树晨一进门也不休息,跟启慧打过招呼,到客厅里直接问良娣道:“网上不去多久了?”
良娣跟在他后面答道:“好久了。”
树晨笑道:“耽误你不少事儿吧,现在没有吃的都行,没有网真是度日如年。”说着走到沙发边的插销那儿,蹲下来查看,好像对她这间屋子太熟了,他也略微顿了顿。
良娣只低头道:“我还好。”
树晨瞧了她一眼,觉得她今天没精打采的。屋里启慧时不时咳嗽两声,嗳嗳地喘着重气,逢上雾天,室内外都暖湿,又闷闷的。树晨就坐在客厅地板上摆弄那几股灰蓝白电线,良娣抱手在他身边站着,没有话说,倒也不觉得尴尬。两个人把精神都关注到那小白盒子上,断续亮起的黄灯,还有几股线上,像拆弹的一刻,有一种摒息凝视的安静。
启慧在屋里又咳了几声,良娣踅进她屋里递水给她,启慧低抑住声音问道:“给树晨倒水了吗?唉,真没个眼力见儿,你自己的事儿,自己倒不上心!”随即朝屋外树晨扯嗓子嚷道:“树晨,需要什么就跟良娣说啊,有什么想吃的喝的家里没有我让良娣去买。”
树晨忙道:“不需费事,外面怪热的,我马上就好了。”
启慧一听,倒听出点怜惜的味道,心里想她这回撮合的才正中下怀,于是拽良娣到跟前,朝良娣使眼色道:“把冰箱里的瓜切了陪树晨说会儿话,让他中午在这儿吃吧,你就去门口的饭店点些菜回来,米饭都是现成的。”
良娣紧揪着眉头道:“你怎么知道人乐不乐意在这儿吃呢?”
启慧忖了忖道:“那你俩出去吃也行,我在家随便对付一口。”良娣正要推掉启慧紧抓着她胳膊的手,可启慧的手像钉耙一样,死死按住良娣道:“你再问问他和渡晴,别说得愣头愣脑的,我听说他俩是分开了。”
良娣扭着身子要甩开启慧,想不到她这样,牛不喝水强按头,别说自己对树晨没这个念头,就是有,也要因为她而打消了。两个人在床沿上一阵撕扯,突然感觉外面很安静了,仿佛树晨也留心听着她俩的动静似的。良娣厌声道:“别拽了,再让他听见!”启慧立时松了手,良娣又补上一句:“你要是看上了他,你自己嫁过去,反正你也是个自由身。”说完,甩身走了,留下启慧噎得叫了声:“说什么呢你!”
树晨刚站起来,对良娣笑道:“应该好了,你试试。”
良娣拿手机一看果然有信号了,对树晨道:“好了,谢谢。”这回,突然感觉到他们之间洇染开的局促气氛,良娣忙去替他倒上水,闲说道:“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仿佛当面见到启慧窃喜的脸孔,觉出一种切齿的憎恶。
树晨道:“我也是请假过来的,我本想周末来,又怕你们等不及。”
良娣听了慢慢红了脸,她是替她妈妈惹羞。启慧在屋里没注意听门外的动静,刚被良娣戗了一句,好像头顶有个重锤落下来,都说女儿是小棉袄,她的两个女儿像是成心要捂死她,因而也有些泄气了。人生病的时候爱把事情往坏处想,她想如果她死了,一切同她还有什么关系,她女儿的嫁与不嫁,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填满她生命的这些东西:学业、丈夫、家庭、孩子、钱、回忆、希望……也填满了每一个人,有哪一样是长久的?又有哪一样是人能控制的?想着这些启慧把头一歪,仰壳儿躺着。
树晨喝过水去解手,良娣那屋的房门正开着,房间里一览无遗,树晨出来时在她门口探了探头。良娣跟上来,他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件橙红色碎花麻布裙,大概睡觉时也穿着这一件。凡是能波动的地方都压出一道道细褶,裙角翘着一边,像即将垂地的大灯笼,让人想象到她这个人是有骨架的。良娣没料到树晨会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好看的吧。”
树晨便径自走进去,房间小,显得树晨个子有些拔高,他又瘦,像个左旋右转的巨人,整个房间都显得局促起来。良娣于是想起明川来的那天,那天却是出奇的静谧,明川说她这屋子好像没有人住,问也不问她就踏进来,空空的隔板,白粉墙皮,窗外面是茫茫的天地,只有那一天这屋子里像有了满坑满谷的旖旎深藏。树晨四下里看了一遍,问良娣道:“我听说你喜欢写东西,现在还写吗?”良娣回过神来,对树晨咧嘴一笑,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树晨微笑着继续说下去:“我那儿倒有许多小说,下次可以给你带过来。”他一根手指摸索着隔板边缘,走了两三步又踅回来,捻捻手指,良娣看他这动作倒像古代的闺阁小姐,寂寞了,扶着栏杆走一段路,身上那么多繁冗的缎带也不怕脏,脸上常带着一种漠然的冷静。她倒不觉得什么,从良娣这儿看,树晨哪哪都不算出众。她想,如果喜欢一个人,不会看不到他特别的地方,平凡也应该是别致的平凡。
启慧屋里的门也没关,双面开窗,穿堂风在屋子里逡巡。良娣想她准是都听见了,但见启慧头枕着枕头,垂到床边的胳膊,像根锈蚀的秤杆。病了这些天,总觉得她屋里暗浊昏沉,好像有个羸弱的妇人在塌上熏烟,营造出一场徒劳的幻境。良娣不管她是真睡假睡,也不怕她听见。
树晨又提到:“你门口这盆花是海棠花吗?”良娣一听又羞红了脸,真想把启慧一杆子打起来,晓得人家喜欢海棠花就在家里摆上,一想到她妈妈的言行,更替自己悲哀。树晨倒不觉得良娣有点羞恼,只发现她的脸红了又红,好像夜里双双对坐着,烛火点了又点,映得人脸格外分明。他最近是有些烦闷,受够了他家里人和渡晴的脾气眼色,个个都来怪他不好,说他毛躁、拖拉、懦怯,想不到还有人为他脸红,但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浅笑道:“我们倒有点像,以前怎么没发现?”忽然发现启慧正在床上躺着,歪斜的姿势看起来很不好受,他这阵子真是怕上了做家长的,怕他说的话有失体面,连忙又补上一句道:“我想女孩子都不大爱养花吧。”
良娣刚想说是启慧要养,像一下子供她妈妈出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便说:“爱不爱养还谈不上呢,别人家养花是求它好看,我们家养花,只求它不死。”
树晨楞磕磕笑了。
海棠花淹润娇丽,正开在良娣脚边,花盆里有一点烨烨的光。良娣俯身下去拨楞开,是一个啤酒瓶盖,心里先是一沉。同明川的那点事情好像过去很久了,人真是奇怪,能记得清楚的事,往往回忆起来连愁怨喜悦都少,只是那一件事,一个葱茏的印象,良娣感到难以释怀。那天里的他们仿佛和世界上的一切人事都无关,谁也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连她自己也有点说不准。
这时候有人敲门,启慧闻声抬起头来,看见树晨,他对她僵直一笑,她才慢悠悠抻了抻衣角,摸了摸头发拱坐起来。树晨问道:“阿姨好点了?”
良娣去开门前插嘴道:“网已经好了。”
启慧瞪了她一眼,向树晨道:“看见你来了就好多了。阿姨还要谢谢你,现在这些网啊电啊,我可真是搞不清。说是给你上门安装,也就是第一次热心。因为要收钱嘛,再出了问题,真就成你自己的问题了。”
树晨笑道:“以后再出问题,您就找我。”
启慧端详了一阵潘树晨,不知道他是不是个有心的,但是有一就有二,来往频了,不怕他不表露出来,便道:“一会儿和良娣出去吃饭吧,在家里吃,筷子往一个盘子里夹,我真怕我再把这感冒过给你们。良娣也抱怨成天跟我在家吃不上好的,刚刚她还和我说要请你吃饭呢。”
树晨听了忙摆手道:“不用不用,还是我请。”
启慧笑着推说道:“你还抢上了,有你请的时候,快请阿姨喝喜酒了吧。”启慧脸上依旧沉稳泰然,但尖起眼睛注意看树晨的表情,只见树晨整个人愣了半晌,张嘴苦笑了一阵,便低头盯着海棠花看得出神。
敲门的是物业来催下半年的物业费,良娣问他:“多少钱?”
来人说:“一千五,刷卡现金都行,楼里只剩下阿姨这一家没交了,你看我把pose机都带来了,今天就交上吧。”
良娣朝启慧喊道:“物业费,你交吗?”
只听启慧在屋里狠狠咳呛了两声,用纸塞住鼻子道:“让他过几天再来。”良娣于是原话告诉了那人,看样子那人比良娣还要小,细瘦的矮影子,在她家门前屹然立着,盼望着良娣能说些什么,良娣只是把门轻轻关上了。
实在拗不过启慧,良娣和树晨就去小区门口的饭店吃,还是旧时的牌匾,茶室里换了一行人,举着杯低沉的说笑,饭店里还是兴兴隆隆地炒菜声,在空廊的尽头……有点虚张声势。良娣怕树晨误会提前道:“这次我来请。”
树晨道:“还是我来,已经和阿姨说好了。”
良娣看了他一眼,树晨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时候把她妈妈搬上来,只为了一顿饭,倒有点笨拙得可爱。良娣想渡晴怎么净看上这样中规中矩的男人,笑道:“渡晴跟着你一定是觉得你很踏实。”
树晨先是一愣,他辨不出良娣说这话的意思,此番到良娣家,觉得母女俩都怪怪的,只能实话道:“渡晴总像个孩子,她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像她爸爸。”
良娣笑道:“是有这么个说法,女人都恋父。”
树晨略微知道点良娣家里的状况,她忽然这么说,倒觉得她可以亲近,于是道:“可是天下像她父亲的也不止我一个,没了我,她还可以找下一个。”
良娣也知道他一定很烦心,渡晴的个性向来只有别人讨好她,她从不会讨好别人。
树晨见她不接话,问她道:“嗳,那你呢?”他注意到良娣自从进了饭店,自己找座位拿餐具,都带上了他的份,点菜也是干净利落,觉得她是清冷独立的一个人,和渡晴比起来,良娣要果决得多。
良娣笑道:“其实我妈妈很喜欢你,也想撮合我们俩,可能你没看出来,但是你也不用紧张,因为你可不像我爸爸。”树晨没想到她竟然会和盘托出,说话干净爽利,才看清今天种种事情的缘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看着她。良娣又问道:“倒是你,打算和渡晴怎么办呢?”
树晨道:“我想人和人之间都有个缘分,是不能强求的,我和她,我想现在全要看命。”
良娣笑道:“你真是老实,要换了别人,要么和她断掉,要么和她私奔,你却光知道等。”原来陷入到爱里面的人,除了等,也没有别的办法,良娣虽然是在说树晨,也是在说她自己。这些话面对明川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倒是和不喜欢的才能一清如水。树晨也感觉到了,两个人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分别的时候,他说下次一定带书来给她。
良娣快到家的时候,楼前入口围墙外拦着一排曲折婉转的铁栏杆,枝繁叶茂,栏杆上弯出墨绿的铁叶子,她家浴室的门上也有类似的透明雕刻。启慧在里面洗澡,磨砂玻璃后面唰唰下着雨。
进屋不久又听见有人来敲门,来的还是上午的那位催物业费的,良娣有些烦道:“不是说过几天再来吗?”
那人只一味央告道:“你再和阿姨说说,我实在有任务,再催不下来,我就快要下岗了。”
启慧问道:“谁呀?”
良娣说:“让你交物业费了。”
隔着门就能感觉到气氛沉了下来,浴室里的水突然关紧了,只听雾罩罩里面狠声恶气地一句:“今天不交!等我想交了,亲自过去。告诉他,用不着一日三催,我住在这儿又跑不了。”
良娣又紧拽上门,启慧也刚从浴室出来,头发上滴着水,披浴袍之前良娣看见她赤条条的,乳白的大腿手臂,像块光洁的白蜡,头发黑白交错,搭到肩上,抿成一个细条,像吐出来的软芯子。客厅里还煮着她的药。启慧垂头闭目摸到床上去换衣服,脸上苍黄曲折,面容憔悴。这燥融融的日子,快要把她燃化了。良娣回到屋里盯了一会儿她门后的皮包,默默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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