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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穿裤子的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184


  1

  大雪屏住呼吸,扑向青云街,如同片片出窍的灵魂,越墙而来,越界而来,越聚越多。青云街上就开始飘着一种奇怪的味道,猛一闻,有股子牛油的味道。程子猛吸几下,竟然闻到了火锅的香气,眼前就现出老家热气腾腾的火锅。程子冷着的脸忽然舒展,他微微一笑,一笑间,眼前的火锅消失了。只是那股子牛油香味却在飘着雪的街上久久不散。程子转身要走,顺子紧着问了一句,靠谱吗?程子站住了,程子嘴角朝下撇着,程子眼角也朝下撇着。程子问顺子,你敢不信我?顺子赶紧赔着笑脸,顺子说,你是我哥,还能骗我吗?程子没接茬儿,提溜着20万块钱现金,头也没回地走了。

  对顺子来说,程子绝不单单是借走了20万块钱,程子也把顺子的命借走了。这是血汗钱,不是用来花的,是用来压箱底儿的,是紧急时刻拿来抵命的。有了这20万块钱,顺子就是青云街上的一号人物,腰板就能挺得溜直。不管瞧起瞧不起,出来进去,都得称他一声老板。如果不是程子苦苦相求,顺子绝不会借钱给他。现在是什么时候?钱荒!家家户户都缺钱,都让钱憋得直蹦。出门打听打听,整条青云街,翻遍了,能不能划拉出20万块现金来?对程子来说,如果没拿回20万,他就得破产,就得从青云街上光屁股滚蛋。不但自己光屁股滚蛋,亲戚里道都得跟着光屁股滚蛋。这是青云街各买卖家的约定,也是铁打不变的约定。曾经有过那么一回,有个买卖家拉家带口往外走,还没走出青云街拐角,就臊得一头栽进马葫芦里。借钱不还,在青云街,活着也就等于是死了。

  青云街是一条老街,差不多有100年了。20年前,不知怎么的就形成了建材批发市场。临街的老住户都搬走了,房子腾出来租给外来户做买卖。后来,卖家具的也来了,卖家具的大都在西边,西边的房子能好一些。东边的就很差了,差房子都租给卖瓷砖的,卖瓷砖的都是福建那边的买卖家。20年来,青云街好过一阵子,出了几个千万元户。后来,这几家千万元户搬到更好的地方开了更好的家具建材市场,将青云街的买卖顶了个人仰马翻。好在留守下来的买卖家有耐性,坚持着“信誉第一”的宗旨,靠着厂家赊账,靠着薄利多销,也还过得有滋有味。这一回,家具建材市场的寒冬让人猝不及防,有的说是房地产投资降速引起的,有的说是贸易保护主义造成的,还有的说是青云街买卖家自己作的。话虽这么说,绝大多数买卖家还在坚持着,他们都在等着春天,他们相信,属于青云街的春天一定会到来。

  程子遇到一道坎儿,程子遇到一道很高很高的坎儿,任凭他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过去。年初,敏感的商家都觉察到,这轮经济下行的时间不会短,家家户户都得勒紧裤带,都得过苦日子。胆小的买卖家便加速甩货,尽力让资金回笼,好让自己有个抓手。程子却偏爱唱反调,程子判断这轮紧缩是外在原因造成的,在他看来,外在原因就是纸糊的老虎。程子判断市场很快会见底,程子还判断市场见底后很快会复苏,他认为这一轮市场危机是外在不确定因素造成的V型底,V型底的特点是见底后会迅猛反弹。程子就是如此与众不同,程子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有时候,他倔得像个孩子。程子是“二八理论”的忠实信徒,程子坚信世上只有那个“二”是赚钱的。

  “二”是谁?

  “二”就是有大魄力的人,比如他程子。

  程子作出重大决策,加仓!加仓!加仓!

  程子这一收货,青云街顿时热闹开了,对众多买卖家来说,程子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还是仗义疏财的侠客。眼瞅着青云街上的存货都送到程子的店里,程子刹不住车,程子手里的钱全都放了出去,货物还是源源不断地送来。越到后来,价格越低得诱人。钱没了,程子就想到借钱。银行里有的是钱,和他屁关系没有,小门窄户的人家不贷给他。亲戚里道能借全都借了,还是不够用。程子的胃口却越来越大,远处有一座金山等着,远处有一座银山等着,他感觉自己像一头硕大无比的怪兽,张开大嘴能把天啃下一块来。跟身边要好的商家借钱?

  人家问,你知道什么叫钱荒吗?

  程子碰了一鼻子灰,越想越恼火,越恼火越要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魄力和胆略来,他坚信自己是市场上那个赚钱的“二”,其他的都是“八”——臭三八——臭王八。干脆,借高利贷吧。一打听,3分的月息。这是赶着作死的节奏,换做一般的买卖家,吓也吓死了。程子不怕,虱子多了不咬人,债务多了不压手。这是程子他爸总挂在嘴边的话,程子从小到大总听这句话,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程子年纪轻,没赶上挨虱子咬的年代,也不知道虱子长什么样,只是觉得好玩儿,也跟着这么说。程子他爸还有一个总挂在嘴边的词儿——爱咋咋地。每当说出这个词儿的时候,程子他爸都是面皮发紫。

  借来的钱用光了,高利贷像根绳子一样勒着,程子顿觉束手无策。期盼中的大行情迟迟没有出现,起码在青云街上,家具市场的收益下滑还没有见底迹象。从早到晚,青云街上少有顾客的身影。程子突然就吓着了,程子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现实很现实,他已经被深度套牢,他真的就是那个“二”,不是赚钱的“二”,是倒霉加愚蠢的“二”。程子拢了拢账,统共欠了380万块钱!店里的存货差不多可以抵上部分厂家的欠款,除此之外,还欠了六户人家的债,不算利钱,整整20万元。“大窟窿”能让他死去也能让他活来,这20万的小窟窿却突然狰狞凸显。如果填不上,他就得从青云街上滚蛋,到那时,就是猝死了。

  2

  老戚媳妇先来的,进门就哭,把程子吓了一跳。好说歹说,才不哭了。老戚家儿子淘气,触了电门,一只手毁掉了,正在医院里等着做手术。程子他爸就急,嚷嚷着,往后可怎么吃饭呀?他越说越急,刚吐出个“爱咋咋地”的“爱”字来,便急醒过来,赶忙捂住嘴巴。程子也急出一身汗,程子只是不停地翻口袋,翻出一百多块钱来,双手捧着递给老戚媳妇。老戚媳妇没接钱,老戚媳妇扯开了嗓子号哭,那哭声,像擂鼓样响亮。程子的心乱了,乱成一锅粥。程子满屋子翻腾,想着能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沓钱来,让老戚媳妇止住哭声,让她赶紧走人。老戚媳妇说得很直白,她也不奢望那3分的利钱,只把本钱拿回去就得。程子说,那还得等几天。老戚媳妇不哭了,她倚着门框朝程子笑,笑得怪瘆人。老戚媳妇问程子,你还想骗多久?程子突然嗷的一声尖叫,仿佛被谁踩了尾巴。程子拍桌子,程子点着老戚媳妇鼻子吼:

  你想毁约吗?

  你想失信吗?

  你想从青云街上光屁股滚蛋吗?

  程子疾风暴雨般的质问吓着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老戚媳妇神色恍惚,临走时,还朝他惨笑,还说对不起对不起。老戚媳妇说,谁好好的想光屁股滚蛋?!程子清楚,这么一发疯,就算是把后路堵死了。程子清楚,老戚媳妇是第一波,很快就会有第二波上门讨债,一旦都得到了消息,债主子都来挤兑,几百万的“窟窿”可怎么填?再想不出办法,他程子还有活路吗?

  程子想起老实巴交的顺子,顺子也是外乡人,顺子在青云街上根基极浅,最关键的是,顺子是程子手把手带起来的小兄弟。如果没有程子提拔,顺子在青云街充其量就是一个小伙计。刚来那会儿,顺子给程子干装卸,只因一句自言自语,触动程子的心灵,程子便有了恻隐之心。程子带上顺子,让他做贴身伙计,手把手地教他做买卖。顺子当时对着一堆不会说话的货物说了句很冲的话——顺子说:妈的,迟早我会熬出来的。妈的,迟早我会成为青云街上的老板。

  程子觉得顺子的表情很有意思,有一股冲劲儿,还有一股韧劲儿,两股劲儿加在一起,程子相信这小子也是一个在商场上可以成大事的“二”。顺子当时的表情既不是凶巴巴也不是可怜巴巴。后来,顺子的翅膀真的就硬了,顺子想自己干。程子没挡道儿,更没给他下绊子。程子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顺子,程子说,你果真是个“二”。顺子脸红了,眼圈儿含着眼泪。程子大大方方地说,去吧,人各有志。

  家具市场萧条到这种地步,程子心里清楚,顺子那边也好不到哪去。年初的时候,顺子急着甩货,按照小赔当赚的路子走,如此一折腾,这几年算是白干了,顶多值顶值而已。哎!可怜的顺子。程子从心底里替顺子难受。

  程子想出一条妙计,其实,程子的妙计就是一个慌不择路的损招儿。程子没有别的办法,损就损吧,只要能度过这一劫,程子一定会好好补偿顺子的,从此力挺顺子,让顺子和他平起平坐。想到这些,程子心里亮堂许多,也有了许多底气。程子找到顺子,张口借20万块钱。顺子像个僵尸一样面无表情,顺子脸上蒙了一层油皮。程子死死地瞅着顺子,没一会儿,顺子脸上那层油皮脱落了,顺子额头上滚下豆粒大的汗珠子。程子眼角朝下撇着,犀利的目光戳得顺子浑身都是带血的窟窿。顺子脸上有了复杂的表情,顺子脸颊乱跳着。顺子不停地擦汗,顺子擦汗的样子就像是擦着伤口上的血,顺子疼得龇牙咧嘴。

  顺子说,哥,我老婆手里有钱。

  顺子有气无力地说哥,我老婆要生小孩了。

  顺子说哥,那钱是孩子的奶粉钱。

  程子问,你到底是借还是不借?

  顺子双手擎着脑袋,不敢和他对视。程子呼吸越来越重,从鼻孔往外喷着冷气,冷气粘在身上,就是一层冰。顺子苦着脸说,哥呀,我想不出不借给你的理由。

  程子眼里的冰融了,变成一汪春水。顺子给老婆打电话,让老婆在家等着,顺子说有重要事要和她商量。程子多精明啊,程子说,你这使的是哪一计呢?见顺子要走,程子一把抓住顺子的胳膊,低低地问:你想跑吗?顺子说,我顺子也算是青云街上的一号人物,我能失信吗?我敢失信吗?

  顺子说,我绝不想从我的青云街上光屁股滚蛋!

  程子注意到,最后这句,顺子是加重了语气说的。程子放了顺子。程子在店里等着,先是烤火,后来,围着炉子转圈儿。伙计陈大嘴给他重新沏了茶,程子站着喝了一杯,又开始满地转圈儿。陈大嘴笑嘻嘻地说,程老板,这年月有肯借媳妇的却没有肯借钱的。程子瞪了他一眼,咂吧咂吧,这话里有股子刺鼻子的味道,心里越发地凉了。等了好久,顺子才回来,顺子脸色很不好看。程子发现,顺子身上的两个纽扣掉了,顺子散着怀儿,毛衣上有一片湿痕,想必是被雪沫打湿的,总不至于是泪水打湿的吧?

  程子心里头咯噔一下。

  程子说,青云街上从此就没有你这一号人。

  这话够狠的,顺子脸颊扭动着。顺子凶巴巴地说,青云街是你的,妈的,青云街也是我的!程子没理他,程子抬腿就走。顺子一把扯住,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哥。程子没好气地说,我不是你哥!顺子拽得更紧了。顺子说,我偏认你这个哥。你是我亲哥!

  顺子说,哥,钱可以借给你。

  程子一下子就活泛了,春风化雨呀,春暖花开呀,春意盎然呀!顿时,程子轻飘飘的,犹如踩上一朵莲花般的祥云。程子每个汗毛孔都绽放开,在欢呼着和煦的春风,欢呼着莲花般的祥云。

  顺子说,你弟妹就是不肯借钱。

  程子的心,悠起来,悠到天上去,又落下,再悠起来,这回,悬在半空,定住了。和煦的春风变成萧瑟的秋风,萧瑟的秋风变成无情的寒风。程子心里下起了雪,大雪屏住呼吸,如同片片出了窍的灵魂,越墙而来,越界而来,越聚越多。

  顺子说,你弟妹总算答应了。

  顺子说,她看在你比我亲哥还亲的份儿上。

  顺子的脸憋得通红,钉钉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着:答应是答应了,这笔钱,只借你两个月,大年三十那天必须得还。不还,你弟妹就去医院堕胎,医院不给堕胎,你弟妹就到马路上找辆车一头撞死。

  顺子说,哥,到那时,你就是杀人犯!

  程子傻愣着,从头到尾,程子插不进一句话。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两口子,演戏哪!程子真想摔门就走,程子又没有那份傲人的勇气。程子咧着嘴苦笑着,程子说行啊,两个月就两个月,你这就给我取钱吧。顺子说,哥,先别急,你弟妹要你打张欠条,把还款日期写清楚了,差一个字,你拿不走一分钱。

  3

  程子还钱了,还买了礼物分送给大家。一家一盒糕点,东西不多,意思到了,还给每个人鞠躬说对不起。六户债主子如释重负,刀头上舔了把血,能拿回本金就算是烧了高香。中午,青云街上热闹开了,都来找程子聊天,羡慕程子有本事,羡慕程子壮士断腕,一局死棋居然让他走活了。

  问程子来年打算怎么干?程子翻了翻白眼儿,程子说操那心干什么?众人都笑。这一天,程子从来没有过的和颜悦色。程子还和他爸一起溜了窗缝,一起修了店门。程子他爸挺高兴,逢人就笑。人家说,老程,你养了个好儿子,不但有本事,还讲信誉。程子他爸就端把椅子坐在店门口,翘着腿,逢人就说,我儿子嘛,这“信誉”二字,那是妥妥的。

  爱咋咋地!他随口溜出了这么一句。

  爱咋咋地?有人问。

  虱子多了不咬人。

  虱子多了不咬人?有人惊诧。

  程子在店里头大吼一声,你瞎乱说什么呀?

  怕什么就来什么,程子就怕大年三十,大年三十却是说来就来了。大年三十犹如远游的浪子,裹着风来的,带着雪来的。其实,程子爸妈大年三十一大早就看出些不妙来,程子坐在炉边,光抽烟不说话。程子他爸没敢惊动儿子,只是跟伙计嘟囔了一句,虱子多了不咬人。程子心里一动,转过脸去看他爸,程子他爸恰好也在看他。伙计看着有些不对劲儿,他父子对视的刹那,竟然顶出了火花,就像大街上燃放的礼花炮一样。程子转过头去,程子他爸也转过头去。程子瞪了伙计一眼,小声说了句话,伙计猜是骂人的话。炉膛里突然爆出一声巨响,仿佛春天里劈下来的一声惊雷,程子和程子他爸都吓了一跳。

  这时,门开了,顺子裹着风闯了进来。

  程子猛地站起来,程子急忙忙地撵他爸走。撵得那个急,连伙计都吓着了。程子他爸就带着老伴从后门进了大库。

  顺子说,哥,真冷啊。

  程子说,是够冷的。

  顺子说,50年不遇的冷冬啊。

  程子说,是啊,是50年不遇。

  顺子就拽把椅子,坐下来烤火。顺子不说话,程子也不说话,两个人都不说话。说与不说其实也没两样,都懂,都知道对方心里在说什么。身子烤暖和了,顺子就说,哥,我得走了。程子说,我不送了。顺子说,哥,你弟妹在家里急等着呢。程子问,我弟妹还好吗?顺子说,还行,都说能生个小子。程子说,小子好。顺子说,哥,你弟妹这两天情绪不好,总闹腾,我都快让她折磨疯了。程子说,那你就多忍着多让着她点儿。顺子脚尖踢着椅子,踢得啪啪地响。顺子说,哥,我真得走了。程子垂着眼皮,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纸递给顺子。这是一早就写好的欠条,程子单方面声明:借顺子的20万,继续欠着。

  顺子瞄了一眼欠条,顺子没接,顺子小声问,你想赖账吗?程子揉着脸颊,真的哑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顺子跺一下脚,突然就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呜呜地哭。程子不敢看,只是盯着顺子的脚,顺子穿一双旅游鞋,鞋帮都磨破了。程子叹了口气,嘟囔着:

  顺子你也挺可怜的。

  顺子你也够倒霉的。

  顺子止住哭声,顺子抬起头问,你不是有钱了吗?顺子问,你不是把债都还上了吗?程子说,我拿你的钱堵上了别的窟窿。顺子猛地就踹了一脚椅子,椅子重重地撞在程子的腿上,程子疼得深吸一口气,脸都憋紫了。

  顺子问,为什么?

  程子说,我欠不起他们的。

  程子说,整整六家,老的老,小的小,十几口子,急眼了,都能上吊去。

  顺子说,你不怕我上吊?

  顺子说,你不怕你弟妹死去?

  程子双手举着欠条,再次举到头顶。那一刻,程子脸色苍白,看起来难受极了。顺子夺过欠条就走,顺子又站住,他转过身,抓起椅子朝程子砸过去。程子反应不急被砸中了,顺子又踢他几脚,顺子说,我不管你砸锅还是卖铁,你得还钱。程子说,兄弟,哥对不起你,哥这店里的货也全都抵押出去了。

  4

  顺子放好洗衣板,顺子就势跪在上面,顺子的膝盖仿佛被千根针扎了一般。顺子老婆怔住了,继而就明白了,顺子的老婆也没哭,也没闹。顺子的老婆穿了外套就往外走。顺子问,老婆你干什么去?老婆说,顺子,我这就去医院。顺子问,老婆你去医院干什么?老婆变了腔调,老婆说除了堕胎还能干什么?顺子伸手抱住老婆的大腿,顺子哀求着,别呀,千万别做傻事呀。老婆推他,推不开,就挠,几下子就把顺子挠了个满脸花。

  顺子说老婆,我错了,我有眼无珠,我交友不慎,我罪该万死。

  顺子的老婆不听,挣扎着还要走。顺子趴下了,趴在老婆脚下,额头狠狠地撞着地面。顺子说老婆,我给你磕头了!顺子说老婆,小心肚里的孩子。老婆哭了,老婆说顺子啊顺子,你还知道心疼孩子?她突然高高举起拳头,老婆说,你看!你看呀!老婆挥拳虚砸着肚子,顺子猛吸一口凉气,顺子慌忙抱住老婆的胳膊,顺子说,老婆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老婆抬腿顶过来,恰好顶在顺子的裤裆上,顺子感觉裤裆里的睾丸被顶爆了。顺子惨叫了一声,眼冒金星,金星像一颗颗缩小的睾丸四散而去,顺子下意识地紧夹着生殖器。

  老婆推门而出。

  顺子的肠子爆裂了,顺子使劲儿擂着肚子,顺子的脑袋爆裂了,顺子狠狠地捶着脑袋。顺子疼得涕泪横流。可恨呀,明知道程子资不抵债,为什么要借钱给他?面子就那么值钱?情谊就那么值钱?面子和情谊加在一起比老婆还值钱?比老婆肚里的孩子还值钱?顺子呀顺子,失去了老婆,你头顶上的天就塌了!

  想当初,目光短浅,得过且过,是老婆要你出来单干的,让你成了老板,让你风光,让你像个人。眼看着上了正道,眼看着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却摊上了这等倒霉的事。年初,老婆说,咱还是见好就收吧。你还想不开,还质问老婆,好好的为什么要收?老婆当时也拿不准,老婆就到处跑,到处看,看准了,老婆就嚷,快呀,赶快跑!

  顺子不听她的,顺子还吼她,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青云街上有了异动,有人开始低价跑量,老婆急了,立刻逼着顺子抛货。什么叫抛货?就是不计成本。顺子火起,如此一抛,这几年不就白干了吗?老婆说,白干也比赔了强。顺子嘴上虽然还犟,心里头却也慌了,抛吗?抛吧!顺子一边抛一边哭,哭得稀里哗啦。这一抛,程子就来了,程子拍着胸脯说,你的货,哥全收。交货那天,顺子捂着嘴狠狠地哭了一场,他的老板梦,这就做到头了?清仓了,他还算得上青云街上的一号人物吗?清仓了,青云街还是他的青云街吗?青云街啊青云街,有多少底层人每天站在街上做梦,这梦怎么说醒就醒呢?

  顺子的梦想实现了。

  顺子的梦想破灭了。

  程子长了双透视的眼睛,他能看穿顺子的内心世界,他拍着顺子肩膀,安慰着顺子,劝他认命。程子说,商场如战场,决策者要有敏锐的头脑,没有敏锐头脑就是“二八理论”中的那个臭“八”。这话挺伤人,言外之意,顺子长了个猪脑子,以前,程子就这么骂过顺子。

  入夏以后,市场上突然就变得死水一潭。许多店铺眼瞅着就转不动了,甚至一整天都不开张。顺子幡然醒悟,庆幸自己跑得快,庆幸自己娶了个足智多谋的好老婆。老婆的眼窝子深,看得准,够厉害!10个顺子也不是她的个儿。顺子手里握着大把钞票,心里就不慌了,顺子整天盯着市场,盘算着抄底的时机。

  老婆说,不急,再等等。

  顺子说,一旦风向变了,就来不及了。

  老婆说,别急,我帮你盯着呢。

  顺子说,老婆你瞎说吧?

  老婆笑了,老婆贴着顺子的耳朵说,哪天看程子要抹脖子要上吊,抄底时机就算到了。顺子瞪圆眼睛,顺子的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顺子说老婆,你胡说什么啊?老婆伸了伸舌头,逗你玩儿哪。虽然是个玩笑,顺子心里头却有了警觉,每天早起,不知不觉就朝程子的店走去,有时候进去聊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是远远地望着,没什么异常,才放心。顺子真怕程子顶不住,他的眼前经常会浮现出程子光屁股滚蛋的惨相。有一次,顺子竟然眼泪汪汪,颤巍巍地呼唤着,哥!哥呀!伙计陈大嘴以为在喊他,跑过来问,怎么?顺子又羞又恼,猛踹了陈大嘴两脚。

  程子被套牢了,资金转不开,眼看着就要完蛋,眼看着就要光屁股滚蛋。顺子心软,顺子可怜程子,顺子回头和老婆商量。老婆说,不借。顺子说,他是我哥。老婆说,门儿都没有。顺子说,他是我亲哥。老婆说,亲老子也不借。顺子说,没有程子,就没有今天的顺子,就没有和你成家的顺子,就没有你肚子里的孩子。老婆说,你心眼儿好,你就活不下去。顺子说,积点德吧,为肚里的孩子想想。老婆心硬,歪过头不理他。

  顺子就唱着说,哎嗨,肚里的孩子哟哟哟。

  顺子拎了洗衣板,跪了下来,顺子唱着说,哎嗨,老婆呀呀呀,我给你磕头了哟哟哟,哎嗨,老婆啊啊啊,肚里的孩子哟哟哟。老婆捂着耳朵,老婆拽来被子蒙头,老婆掀开被子,老婆抚摸着肚子,老婆滚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老婆泪眼婆娑地说,借就借吧,就你心眼儿好。

  5

  听说顺子老婆去医院堕胎,程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圆得像对儿核桃样的睾丸。顺子拍着程子的脸颊,拍得啪啪地响。顺子质问程子,你是人吗?程子没敢回答,程子觉得自己忽然来到了一个篮球场,眼前全都是篮球,眼前全都是拍着篮球的人。程子胡乱地说,投篮投篮。顺子说,我好心借钱救你,你却把我推进火坑里。

  程子说,兄弟,投篮投篮。

  顺子说,你莫要装疯卖傻。

  顺子说,你没有资格叫我兄弟。

  顺子说,你不是人,你是鬼,我瞎了眼,把鬼当成了人。

  程子一下子就蔫了,程子喃喃地说,兄弟!投篮投篮……

  “你是鬼”像只讨厌的苍蝇一样,在屋里飞来飞去,程子摁着太阳穴,太阳穴被摁出了一个坑。程子喃喃地说,你是鬼,投篮投篮。程子喃喃地说,你是鬼,讨厌的苍蝇。炉子里砰砰爆响,仿佛里头正焚烧着一个作恶多端的魔鬼,仿佛魔鬼正和炉火缠斗。顺子走了,顺子傻子一样一边走一边嘟囔着,你是鬼,讨厌的苍蝇。仿佛,他才是借钱不还的程子。顺子离开以后,程子给伙计放了假,让他有多远就滚多远。程子关了店门,把自己反锁在店里。程子肚子里有一个焦渴的魔鬼,他变着花样折磨着程子,程子喝光了店里的酒,程子又喝光了壶里的水。酒水喝多了,程子就到后院撒尿。下雪了,从栅栏上望去,青云街全都藏在雪里。月光下,惨白一片。真是奇怪,程子的眼前居然现出一座钟来,那种老式的座钟,钟摆不紧不慢,瞬间,生命就依附在这种不紧不慢的节奏之中,变化的,只是钟摆上轻盈飞舞着的梦。时而落下,时而展翅飞起来。梦又变成若干个不成形的小梦、残梦,举着灯笼四处飞扬。

  时候到了,梦就被一一击碎。

  程子明白,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又一个更大的,包容着过去所有梦到的梦的梦就要开始了。锣鼓敲起来,鞭炮点起来,咚咚锵锵,乒乒乓乓,这个梦结结实实的,像铁铸的一般。这个梦好大啊!程子蹲下来,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座钟,又画了一个大大的锣,大大的鼓,大大的轰天雷。端详了一会儿,程子站了起来,给顺子发了条信息,程子写道:座钟,钟摆上轻盈飞舞着的梦,随着钟声起伏,锣鼓敲起来,鞭炮轰鸣,我去也!程子不是诗人,程子写得云山雾罩,连他自己都读得迷迷糊糊。程子朝雪地上撒了泡长长的尿,画出一个大大的“心”形。这颗“心”献给谁呢?程子还没想好,这颗“心”就被冻实了。

  回到屋里,程子给大表姐写了一段信息,结尾处加上一句:想火锅了,想火锅上面飘着的牛油清香,想回四川。

  程子从后门进的大库,程子查看了所有的货物,就像检阅队伍一般。每件货物的包装都被他打开。程子喜欢这些造型各异的家具,喜欢中式的、西式的、唐风的、和风的。程子还喜欢闻家具上清香的油漆味儿,伙计们常说,是甲醛,闻多了伤身。甲醛就甲醛吧,反正程子喜欢闻。程子有这个癖好,闲了就打开包装纸,反复地看,仔细地品鉴他的真爱。程子甚至可以靠鼻子闻出哪些家具是正宗货,哪些是冒牌货。程子有这个本事,哪怕厂家自己出的A、B版,他都能闻出差异。程子嗅着清香的家具,程子摸着光滑的家具,程子忽然仰面狂笑,他对着监控摄像头狂笑。程子还对着监控摄像头举起了剪刀手,剪刀手是横着的,两根手指坚定有力,却怎么看怎么像个“二”。

  6

  老婆踢了顺子一脚,顺子居然没觉得疼。老婆又踢一脚,顺子张张嘴,还是没觉得疼。老婆猛地尖叫起来,顺子突然就坐直了,才知道不是幻觉。顺子一眼看见老婆的大肚子,顺子幡然醒悟。顺子问:

  老婆,我不是做梦吧?

  老婆搂着顺子的脑袋,老婆将顺子的脑袋抵在温暖的胸间,老婆柔和地说顺子,你瞎想什么呀?顺子脑袋溜下去,埋在了老婆的肚子上,顺子羞得呜呜地哭。外面响起了震天价的鞭炮声,死死地压住了顺子的哭声。老婆贴着顺子耳朵,大声地说顺子,过年了!咱们都得笑,不许哭,笑了,一年都有好运气。顺子赶忙抬起头,顺子擦干眼泪,顺子抚摸着老婆的大肚子,顺子哈哈大笑。

  笑声像把出了匣的宝剑一样,锋利无比。

  老婆说,咱们包饺子吃吧。

  顺子说,要的要的。

  顺子去和面,老婆剁馅儿。顺子看着老婆,老婆看着顺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老婆说,顺子,以后别再惹我生气,女人嘛,要哄的。顺子说,我保证,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婆忽然扔下菜刀,忽然喊着,疼!肚子疼!顺子说,不是才去的医院吗?老婆说,吓唬你的,我只是去公园转了半天,哎哟,疼!疼死了!老婆扶着砧板,声声惨叫。顺子慌了,将老婆扶到床上躺下,顺子疯跑到街上拦出租车。

  大年三十的夜晚,青云街上连个出租车的影子都没有。顺子出了一身白毛汗,顺子赶紧疯跑回家。老婆的惨叫声撕心裂肺,顺子奓着手,也有了撕心裂肺的疼。怎么办?怎么办?老婆拼尽力气喊,顺子,我要生了!顺子说,不会吧?不是3月末的预产期吗?顺子慌忙拨打120电话,接通了,顺子喊,救命啊!120让他好好说话。顺子就按要求说了。

  120说,你等着。

  顺子就喊,救命啊!

  老婆的叫声变弱了,眼看着,老婆脸色蜡黄;眼看着,老婆眼睛闭上了。顺子大脑一片空白,脑浆子被突然抽走了,脑子里填充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怎么办”。怎么办呀?顺子想到了接生,顺子把手纸拿出来,堆在床上,又去烧水。这些都是从电视剧里学的,顺子能做的会做的就是这些,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顺子想,看来,这一劫是躲不掉的。身临绝境之时,120救护车司机打来电话,让顺子到街口接车。顺子疯跑出去,没一会儿就把120救护车领到门前。护士给孕妇量了血压,又给挂上吊瓶,几个人将孕妇抬上车。120救护车开出去很远了,顺子回头望了一眼,青云街埋在大雪里。

  7

  大年三十夜里,顺子的老婆生下一个小小子,顺子都乐傻了。顺子只会张着嘴,无比迅猛地吸着空气,就像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蜜汁。岳父岳母赶来照料,顺子撤了下来,才发觉浑身酸疼。顺子来到院子里,点了一颗烟抽。灯光下,雪就像撕烂了的纸片一样飞扬着。耳边就听见程子说,顺子呀,兄弟没穿裤子呀。顺子恨恨地说,没时间和你算账。程子又来逗他,顺子呀,兄弟没穿裤子呀!顺子抓起一把雪,攥紧了,朝黑暗处砸去。

  顺子嚷着,快滚!谁是你兄弟?

  岳父出来了,岳父问顺子,你这是跟谁急呀?顺子笑了笑,顺子说瞎胡闹哪。顺子递给岳父一颗烟,给他点上。岳父说,虽然是早产儿,各项指标都还不错,真是佛祖保佑啊。顺子赶紧点头,是啊是啊,南无阿弥陀佛。岳父说,不是“无”,南无阿弥陀佛,不是南无阿弥陀佛。顺子说,是是,我记住了。岳父说顺子,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以后,可不能感情用事,遇事要多问几个为什么,要在心里头多画几个弧儿。顺子知道岳父想说什么,便慌忙点着头,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岳父问顺子过了年打算怎么干。顺子想说打算加码想说打算抄底,顺子没敢说。顺子担心自己一张口就能让岳父骂个狗血喷头。他一个穷光蛋还有什么资格谈理想?岳父没逼他,岳父扔掉烟头,说顺子,差不多了,该抄底就抄底吧。

  顺子问,你让我抄底?

  岳父说,眼前还有第二个顺子吗?

  顺子的心突然热了,热得冒油,被大火炙烤一样。顺子浑身充满了能量。未来,是那么明亮;未来,是那么美好。儿子呀儿子,你真是一颗幸运星。儿子呀儿子,你的到来,让为父进入一个崭新境地。谢谢你,儿子,谢谢你,爸爸的幸运星。顺子抓起一把雪,握成团,使尽力气朝天上扔去。雪团落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砸在他的身上,居然一点都不疼。痛快!真痛快!顺子又扬起了漫天的雪沫,雪沫落在脑袋上,落在身上,也是一点都不疼。顺子像个孩子似的疯闹,整个院里,让他搅得雪沫纷飞。

  8

  临死前,程子给顺子发了一条信息,也给大表姐发了一条信息。这两条信息,是他向这个世界的最后告白。顺子没有看到,那时候,正是老婆生孩子的关键时刻。等顺子忙过了,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大年初一,阳光明媚,窗户玻璃上闪着五彩的斑斓,如同童话里的仙境。护士抱来孩子,让顺子看看,然后便抱走了。因为早产,孩子还得在保温箱里观察一段时间。老婆吃完早饭闭眼睡了,岳父朝顺子努了努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产房。岳父说,抽颗烟吧。顺子递给岳父一颗烟。手机响了,显示出一个陌生号码,顺子接了,刚说两句,对方抱歉说打错了。顺子抽了一颗烟,又来一个电话,是售楼小姐打的,售楼小姐向他推销鸿玮澜山小区的房源。没等售楼小姐甜甜的腻腻的声音发挥作用,顺子一把挂掉了。顺子忽然就觉得后脊梁发冷,觉得头皮发麻,觉得心里头咯噔咯噔的乱响,似乎被一股力量拽到万丈悬崖边缘。他下意识地翻看着手机,一眼就看到程子发来的那条信息。顺子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这家伙!一定是喝醉了。想起程子,顺子就气不打一处来,顺子便和岳父主动聊起了程子,聊起了自己被骗的经历。岳父说,我知道这个人,这个人聪明过头了,反而就不聪明了。

  阳光被云层遮住的时候,顺子接到一个电话,说程子死了。顺子当时就蒙了,感觉阴森森的,顺子以为自己一脚踏空突然掉下万丈悬崖。程子死了?!顺子手脚不听使唤,顺子的手变成了脚,顺子的脚却变成了手。顺子脑浆子又被抽干,顺子脑袋里又被灌满一个又一个“为什么”?这些个“为什么”又他妈的像脑浆子一样混沌。

  顺子昏昏然,顺子不知东南西北。

  为什么?为什么?顺子反复说着这个词。顺子已经不会说别的词。顺子赶到店里时,程子已经送去尸检。程子父母站在店门后,直勾勾地看着大街。程子他爸嘴唇蠕动着,仔细听,程子他爸在嘟囔着:虱子多了不咬人。没回老家过年的亲友都从各处陆续赶过来,一会儿,店门前就聚起一堆人。顺子的疼来得轰轰烈烈,这股子疼从外到内,十八般刑罚挨个儿都尝了一遍。顺子忍不住一把抱住程子他爸,顺子张开嘴就哭。

  程子他爸问,你是哪一位?

  顺子说,您把我忘了?我是顺子啊。

  程子他爸想起来了,程子他爸拍着顺子的脸,程子他爸咧着嘴哭,没了,我儿程子,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人们都哭,都说程子不该这么走了,哪有过不去的坎儿!顺子的心直扑腾,仿佛自己变成一个高高的坎儿,程子硬是没有从他身上跨过去。

  亲友们说,顺子你来得正好。

  几个人围住顺子,说程子活着的时候挺照顾你顺子的,你就帮着报个庙吧。报庙是孝子的活儿,说白了,就是让顺子当一回孝子。顺子为难了,怎么活着活着还矮了一辈?也别怨亲友们唐突,冷不丁,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报庙。哎!人死为大,就这么定了吧。顺子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他要像孝子那样大哭一场,他想好好哭一哭死去的那个“自己”,直到此时,他也不愿意认为死去的是程子。

  去街口报庙的路上,顺子有些慌乱,有些心惊。顺子感觉自己像一根带刺的棍子,抡起来就像狼牙棒一般凶狠。戳在那儿,黑咕隆咚的,也能吓死人。这个念头挺强烈的,连跟着一起报庙的女人们都感觉到了,女人们不敢和顺子说话,连对视都不敢。程子大表姐说顺子,你别绷着脸吓人。顺子没言语,顺子眼前依然闪着狼牙棒。顺子捧着程子灵位,只管往前走。女人们按照老家风俗,边走边号,哀哀戚戚。大表姐带头哭诉:

  哎呀,程子啊,你爸你妈可怎么过啊?哎呀,程子啊,是哪一个恶魔把你逼到绝路上去的啊?

  哭诉声,鞭子一样抽在顺子的脊背上,狼牙棒没了踪影,肉身子顺子被大表姐的哭诉声抽得遍体鳞伤。安葬了程子,已经是大年初四的中午。顺子赶紧回到医院。老婆已经能下地了,老婆见到顺子,就沉下脸去。顺子讨好地笑,讨好地给老婆揉肩。老婆说,你给我滚出去!岳父说,顺子,你带来一阵阴风,冷飕飕的。顺子慌忙出去,在走廊里贴墙站着,直到岳父喊他,才低头进去了。

  顺子把程子的事讲了一遍,讲着讲着,就掉下了眼泪。老婆扶着床栏锻炼腰肌,几次停下来,几次想打断顺子的话。顺子居然没有察觉,顺子还在讲,一边讲一边哭,顺子讲得最多的还是刚到青云街的时候遇到了贵人程子。顺子说,没有他程子就没有今天的顺子,没有程子,就没有这个家。老婆忍不住,突然打雷样地喊了声,死到扑!

  顺子猛地住了嘴,顺子吃惊地看着老婆。

  老婆问,顺子,程子欠咱们的钱怎么办?

  顺子顿时就迷瞪了,顺子脑浆子瞬间又被抽干了,里面空空荡荡,连一个昏僵僵的“为什么”都没有了。什么时候,脑子里钻进去一个小虫,小心地爬着,慢慢地爬着,爬过之处痒痒的,显出一道窄窄的血沟。突然就是一个闪念,血沟里血水奔腾,铺天盖地,脑子里灌满了血。

  是啊,20万块钱的债怎么办呢?

  顺子说,对不起老婆,光难受了,还没来得及想哪。

  老婆变了脸色,老婆说顺子,你还像个男人吗?你儿子还张着嘴等着喝奶粉哪,你不管了吗?顺子说,管呀,谁说不管?顺子心里当然清楚,他得要回这笔钱。20万块钱,不是小数目。以后,还等着这笔钱做买卖哪,要不回来,还怎么过日子?

  顺子啐了一口,妈的,爱咋咋地!

  9

  程子父母守着遗像,不哭不闹,光是发呆。顺子不敢直说,只能绕着弯儿地劝,劝他们宽心,劝他们节哀。说了小半天,他们才活络了,眼球也能动了。程子他爸嘟囔着,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两句话。顺子忽然醒过腔来,终于找到根儿了,程子他爸不是一个讲信誉的人,是他教坏了程子。哪个讲信誉的人嘴上会整天挂着这两句不讲理的浑话?顺子有些恼火,有些鄙夷,如果不是看在一把年纪的份儿上,顺子都能吼他一嗓子。程子他爸拽着顺子的手,顺子你说,我儿程子遭了多大的磨难?程子他爸拽着顺子的手说,我儿程子没穿裤子走的,这是遭了多大的磨难?

  众人都哭,顺子却一滴眼泪都没掉,他眼前是一个白花花的大屁股,还有一个白花花的大问号。程子他爸嘟囔来嘟囔去,全是程子小时候的故事。说了一大堆,程子他爸拽着顺子的手一个劲地问,顺子,我儿程子算不算是好人?顺子还真不敢断定程子是好人还是坏人。程子他爸猛地一拍桌子,昧了良心的王八蛋!顺子吓了一跳,怎么就觉得是在骂他呢?顺子不死心,顺子想找个契机,咬咬牙,提出那笔20万欠款的事。眼看着火候到了,顺子要开口了,突然闯进了一帮子人,到嘴边的话又给挡住了。

  来的都是青云街上的买卖家,听说程子出了事,这些人提前从老家赶了回来。老戚媳妇也来了,人没到,哭声先到了。说起程子如何守信誉,六家债主子全都哭了,都说程子是个好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顺子也跟着哭,顺子可不是哭程子,顺子是在哭自己,他妈的,这算是什么事?

  老婆闲着没事就到监护室去,趴在保温箱边看孩子,一看就是小半天。有时,看着看着就会掉眼泪。护士长发现了,赶紧吩咐顺子注意,护士长说,产妇最容易得抑郁症,这病难缠。顺子害怕老婆得抑郁症,老婆是他的天,老婆是他的地,护士长刚离开,顺子就去了监护室,极小心地走到老婆身后,抚摸着老婆的肩膀,鼻子里发出嗯嗯的怪声。那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老婆不理他,眼泪雨点般地掉了下来。孩子有了感应似的,也皱起眉头,还要乱蹬几下小腿儿。

  顺子问,尿了吧?

  老婆拨开了顺子的手,老婆问,钱要回来了吗?顺子摸着鼻子,苦笑一下,顺子都要急哭了。老婆又问一遍,顺子摇摇头。老婆后脑勺长眼睛似的,冷冷地说,那你还回来干什么?顺子的手便松开了,顺子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双影子,老婆是双影子,儿子是双影子,墙也是双影子。他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实的,哪一个是虚的。儿子眉头皱紧了,儿子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军号般嘹亮。老婆慌忙喊,顺子你快看,咱儿子会哭了。顺子眼前还是两个老婆,顺子分辨不出哪个是实的。顺子傻傻地站着,傻傻地看着,顺子缓缓退了出去。顺子一直退到院子里,倚着最粗的那棵榉树,点了一颗烟抽。

  顺子想,是啊,这钱要不回来,自己回来干什么?

  怎么要呢?顺子发觉自己乱了阵脚,简直心乱如麻。面对着程子他爸,顺子总是张不开嘴。张不开嘴是理由吗?谁把你的嘴缝上了吗?20万的债你能不要吗?你顺子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你顺子不但要对你自己负责,你还要对你老婆孩子负责,否则,你真的没有必要回来。顺子决定为老婆孩子负一回责,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老婆生孩子,顺子花进去两万块钱,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露底了。一想到这儿,顺子眼睛就红,顺子没处撒气,便自言自语,妈的,谁他妈的管我死活?!也不算是自言自语,这话是说给程子听的。仿佛程子就在头顶上,仿佛就在某个角落里藏着,顺子坚信,程子能听得到。

  有什么办法又能要回钱又不伤程子他爸的心呢?顺子想了一条又一条的计策,每一条都有缺陷。顺子有些疑惑,分明是去要自己的钱,怎么还起了贼心呢?实在想不出好的计策,顺子干脆硬着头皮去了。他想见机行事。说老实话,顺子运气实在不咋地,总是没踩对点儿,每一次,顺子都能赶上程子烧七。每一次,顺子都得跟着忙乎,忙得脚打后脑勺儿。

  顺子纳闷,这是犯了什么邪?

  过了二月二,岳父告诉顺子,青云街上有一家店铺崩了。岳父让顺子赶紧去盯着,看着价格合适就立马出手收货。顺子不愿意去,去了也是白去,他一个穷光蛋,拿什么资本收货?岳父不管那么多,软的不行,岳父就来硬的:

  不去就会错失良机。

  不去你这辈子就得喝西北风。

  不去你老婆和你儿子就得跟你喝西北风。

  顺子不怕喝西北风,顺子也不是没喝过西北风,顺子就怕老婆孩子跟着喝西北风,这就好比掐住了他的命脉。顺子赶紧说,我去,我去呀。顺子贴着街边遛达,顺子心都被自己踩扁了,嵌入泥土里拔不出来。还没到地方,顺子就得知是程子家在甩货。顺子突然就慌了,突然就急眼了,老程家明摆着是清仓不干了。他们欠的钱呢?顺子有了勇气,紧赶着,跑到程子店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顺子拽着程子他爸的手,一五一十地把程子欠债的原委说了,还把欠条拿出来让他看。程子他爸脸色很不好,程子他爸盯着欠条,盯了能有十几分钟,就像鬼魂附体一样。顺子心里不忍,慌忙抹着他的后背,一个劲儿地劝他冷静。程子他爸推开顺子,突然,程子他爸抓起桌上暖瓶,狠狠地摔在地上。顺子有些起急,顺子说老爷子,你这是跟谁呢?店里人都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们不看欠条,就看顺子。

  顺子说,老爷子,还钱吧!

  程子他爸扶着桌子,拔了拔腰身,那姿势,那神态,居然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顺子软了下来,老爷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顺子俯下身,做出要跪下的架势,只要能拿回欠债,需要他跪,他就跪。程子他爸颤着声地说,小子,我活了半辈子了,只听过父债子还,可没听过子债父还!

  顺子胸膛里的那颗愤怒的定时炸弹被这句话引爆了,顺子站直了,顺子吼着,你这是人说的话吗?程子他爸飞起一脚,踢在顺子的屁股上,顺子实打实地挨了这一脚,疼得龇牙咧嘴。顺子喊,你们还讲不讲理了?程子他爸说,要是不讲理,我儿程子也不会被你逼死!顺子揉着屁股,恨恨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程子他爸抄起一根棍子,猛捅过来,你个无情无义的狗东西!顺子叉着腰迎着棍子,顺子说,三天之内不还钱,上法院告你去。老爷子抡着棍子抽过来,抽得虎虎生风,顺子躲闪着,看着要吃亏,就钻出人群跑了。

  顺子就觉得自己不是在跑,而是像个球一样乱滚,一会儿,老天在头顶上,瞬间,老天又在脚底下。世上还有这么糟心的事吗?好心好意帮助程子,却吞下这样一个苦果。从程子到程子他爸,这一家子怎么会如此不要脸呢?

  顺子委屈极了,顺子扶着一棵大槐树哭开了。有人拍着顺子的肩膀劝他节哀,顺子张嘴就骂,节你妈的屁哀。顺子的脖子就被一双大手掐住,脸上又挨了几拳。感谢这几下天外来拳,顺子被打醒了。顺子离开大槐树,踉跄着朝前走。顺子没有回医院,没有去见老婆孩子,只是拐了几条街,直接去了金福星大厦。以前,顺子来过这里,知道里头有家律师事务所,顺子想咨询一下“子债父还”的问题。一位姓尹的律师接待了他,还做了谈话记录。尹律师告诉顺子,这个官司并不难打,按照法律规定,程子父亲应该在继承遗产份额的范围内对儿子的债务承担清偿责任。顺子眨巴着眼睛,把这句话记牢了,顺子心里头松快了许多。顺子做好准备,程子他爸再敢耍赖,就打官司,对付这样的人就不能客气了。

  顺子回到店里,店里头冷冷清清。伙计陈大嘴回家过年没有回来,连句话也没有捎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回来也没有事可做,回来也是干耗着。几天没来,店里面结了许多蜘蛛网,连老板椅也被蜘蛛网封住了。顺子一屁股坐了下去,顺子坐在蜘蛛网上面却如坐针毡,顺子唉声叹气。

  顺子坐了一会儿,屁股下面冒着寒气,仿佛光着屁股一般。顺子冷得不行,就想着出去转一转。顺子锁上店门,朝老戚家走去,这么多福建买卖家,顺子也只和老戚谈得来。顺子抬腿进了老戚家,还没说上两句话,程子他爸跟来了。程子他爸在石阶上蹭着鞋底,老戚媳妇出去把他迎进来。

  程子他爸说,他妈的踩了一脚臭狗屎。

  顺子将脸扭向一边,程子他爸伸手烤着火,程子他爸问,你们说,我是接着干呢还是这么收手?屋里人都没说话,都在咂摸着这话里的意思。顺子忍不住插一句,要我看,你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程子他爸突然变了脸,嚷嚷着,怎么又踩着狗屎?顺子冷笑着,老爷子,你听好了,律师是这么说的,你应该在继承你儿子遗产份额的范围内对你儿子的债务承担清偿责任,也就是说,你儿子死了,他的债没死。程子他爸猛地就踹过来,直了声地吼着:你逼死我儿还不够吗?顺子早有准备,轻飘飘地躲开了。程子他爸再踹,一脚踹空,把自己闪了个大跟头,索性,就躺在地上不起来。顺子点着他的鼻子问,你还想耍赖吗?老戚家的人急拦住,顺子,那是老人家。程子他爸拍着地皮嚷,操你妈的,你还想赶尽杀绝吗?顺子也跳起来,你嘴巴干净点,别为老不尊。老戚家的人紧拦着,又去扶起程子他爸。程子他爸突然抽了顺子一个耳光,抽得那个狠,抽得那个响亮,连窗台上的麻雀都吓了一跳,麻雀们轰地一声飞走了。顺子嘴角冒出血,顺子鼻孔也冒出血,划拉一把,连眼睛都让血给糊上了。伙计抱住顺子,抱得紧紧的,伙计担心顺子和老爷子拼命。顺子没有拼命,这一巴掌算是把所有的顾忌都打掉了。顺子掏出欠条,扬着让大伙儿看,顺子说,这是程子生前打的欠条。顺子说,程子借了我20万块钱,说好年三十还钱,可他欺骗了我,他利用了我的善良,他把我借的救命钱,全都还给了其他的债主子。他惹不起那六家债主子,就专坑我一个,他妈的这个臭流氓。

  门口站着的人都涌了进来,看着顺子,看着顺子手里欠条。老戚家媳妇问,你说的是真的吗?顺子说,千真万确!撒一句谎,你们就让我从青云街上光屁股滚蛋!

  屋里静静的,所有人都成了冰人。好一会儿,冰在消融,屋里有了活泛气儿。有人重重地嚷了一嗓子,程子啊程子!屋里头顿时嗡嗡地响,仔细听,全都在嚷程子,如同飞进来一群苍蝇。程子他爸缓过一口气,骂顺子是畜生,骂顺子血口喷人,骂顺子诬赖好人。伙计劝顺子冷静劝顺子不要顶嘴。顺子不顶嘴,顺子只是不停地冷笑。程子他爸却不依不饶,程子他爸的骂声逐渐升级,他跳着脚地骂,骂顺子不得好死,骂顺子倾家荡产,骂顺子后人永世男盗女娼。顺子忍不住,顺子就是一个泥捏的也要有点土性子。顺子说,明天,你再不还钱,就等着上法庭吧。程子他爸跳着高地喊,你就做梦吧!人们抱住他劝他息怒。程子他爸跳着高地吼,我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有本事你就过来取。

  10

  顺子和老婆说定,无论如何也要打这场官司,他发誓要把这20万块钱要回来。老婆搂着顺子脖子,说顺子啊,这就对了,你说这钱不是咱们的吗?你说咱们不该要吗?顺子说,应该要,为什么不要?顺子跟老婆交了实底,起先,他还不好意思硬要,担心伤了两家和气,担心搅得程子地下不安。这下可好了,老东西不讲理,算是主动撕破面皮!他顺子再也没有什么顾忌。老婆说,顺子你还得抓紧点,老东西一旦出了货,带着钱躲起来,你上哪找他去?老婆的话,吓了顺子一跳,是啊是啊,老东西要是跑了,还真挺麻烦。

  老婆说,事不宜迟,赶紧上法庭吧。

  老婆心情好,这个家就温暖如春。这两天,儿子体征也稳定下来,照这样,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家。没错,顺子要好好算计算计,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新的一年,顺子准备大显身手,准备大干一番,准备在青云街上顶天立地。老婆撒娇,说顺子,以后得对我们娘儿俩好一点儿。顺子说,我敢对你们不好吗?老婆白了他一眼,老婆说,你要是对我好,咱儿子能提前一个月生下来吗?

  顺子脑袋嗡的一声响,顺子泄了气。

  顺子陪老婆吃饭,还没吃完哪,护士长闯了进来。护士长脸色不好看。护士长说,顺子你出来一下。顺子跟着出去了。门口站着两个警察,一把抓住顺子胳膊,顺子慌忙问道怎么的了?警察也没有多废话,只是让顺子跟他们走一趟。顺子不是傻子,警察说这话,那就意味着出事了。顺子腿脚不听使唤,顺子靠着墙,恨不能粘在墙上抠不下来。

  警察说,你别怕,我们需要你去核实一个案件。

  顺子稳住神,隔着门喊,老婆,我出去办点事,你别着急啊。喊完,顺子跟着警察走了。到了刑警大队顺子才知道,程子他爸死了。程子他爸和程子一模一样也是上吊死的。警察让顺子讲清楚,和死者生前为什么要发生冲突。顺子顿觉两眼发黑,他扶着椅子蹲下去,顺子要呕,顺子要吐。顺子眼泪先流了下来,流得满脸都是。警察敲着桌子,厉声吼道:

  你说!你快说!

  顺子吓醒了,顺子掏出欠条,双手擎着。顺子就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警察拿过欠条,看了又看,将欠条夹在记录本里。警察又问一些问题,顺子还是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他只会点头,或者摇头,身子就像触了电似的不停地抽搐。警察没有难为顺子,还让顺子赶紧回家。警察告诫顺子,手机要24小时开着,让他随叫随到。顺子从刑警大队里出来,没走出去多远,顺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顺子捧着喉咙,大口大口地吐,花花绿绿吐了一地。顺子边吐边叫,那叫声,轰隆隆地响,整条街都能听见。

  雪花落在街道上,落在树上,落在顺子脸上。凉冰冰的雪花化成了凉冰冰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流到心坎里,顺子心就凉透了。顺子想不明白,20万到底是多少钱?他妈的20万就要了两条人命!

  老天呀!顺子狠狠地哭,跺着脚地哭。再抬头,想像着自己杀红了眼,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不管那么多,20万块钱很值钱的,谁敢说20万块钱不值钱?20万块钱是他的血汗钱。凭什么就打水漂?程子店里还有货!顺子咬着牙,一定要抢到手,能抢多少是多少。全都抵债了?滚犊子去吧,骗谁呢?想到20万的欠款,顺子就想着去杀人,谁挡着就杀谁!顺子一路趔趄着走回青云街。远远地,顺子就看见有人从程子的店里往外搬东西,旁边还有一堆看热闹的人。顺子抢着奔过去,他要强夺下属于他的货物。顺子摔倒了,摔得结结实实,顺子就爬,手脚并用爬到门边。顺子伸手关上店门。转过来,顺子倚着门坐着。

  顺子哭了,顺子抱着脑袋哭,顺子捂着嘴哭。街上突然静默无声。只有顺子,低低的哭声,像小提琴一般沉闷。哭了一阵,顺子四下里乱拱着手,嚷嚷着,各位爷们儿,这个店从今往后啊,就是我顺子的了!嚷嚷一会儿,顺子又觉得委屈涌上心头,便又捂着脸哭。有人啐来一口,说顺子你真他妈的臭不要脸!更多的人涌过来啐他,有的还踹他几脚,让他闪开。程子的大表姐拽着顺子头发,狠命地抽他耳光。顺子号叫着,姐呀,别打呀,快别打呀。无论顺子怎么哀求,大表姐就是不停手。有人继续往车上搬货物,顺子奋力挣开大表姐,就去阻挡,就去抱人家的大腿。搬货的恼了,一拥而上,将顺子抬起来,扔到对面的雪堆上。顺子爬回来,继续抱着人家的大腿,大表姐带人将顺子死死摁住,扒下裤子,将他光溜溜抬起来,重又扔到对面的雪堆上。顺子扬着手喊,我的,都是我的啊!

  喊声细下来,变成了呜咽。

  雪不停地下,落地无声,青云街披上白衫,仿佛走来一队披麻戴孝的人。顺子呜咽着,像孝子那样呜咽着。顺子眼前出现狼牙棒,顺子伸手去抓,却总是抓个空。小孩子跑过来朝他扔雪球,朝他扔石子儿,还喊他坏蛋!

  坏蛋,一个崭新的称号诞生了。

  顺子成了青云街上十恶不赦的坏蛋,一个没有人性的坏蛋,一个就不能算是人的坏蛋。天完全黑下来以后,顺子嗓子就发不出声了。顺子依然还在号哭,顺子是在心里头号哭,谁也不能阻挡他在心里头号哭,在心里头他想怎么号哭就怎么号哭。满载货物的重型卡车开走了,围观的人也都走了,谁也没有再看一眼这个撅着光屁股,趴在雪地上的坏蛋。程子的店门大张大开,露出狰狞面目,露出狰狞的嘴巴,看着像一个巨大的怪兽,看着要把黑夜啃下一块来。

  11

  顺子跑了几趟律师事务所,签下委托协议,请尹律师帮他打官司,告的是程子他妈。尹律师信心十足,尹律师让顺子把心放回肚里,如果官司打输了,她这辈子就倒着走。尹律师没有吹牛,上了法庭,顺子的官司毫无悬念地赢了。顺子的主张得到法庭的支持。

  程子他妈是个哑巴,不但哑,精神也不怎么好。她的背后是程子的大表姐,官司赢了,如何执行却成了难题。整个青云街都认为是顺子逼死了程家父子,尤其是那六家债主子,感念程子仁义诚信,都跟着起哄,跟着骂顺子。

  顺子窝囊。顺子得了病,不疼不痒的,就是浑身无力。好在老婆能干,老婆挑起家里家外的大梁。青云街所有买卖家都挤兑他们,顺子心里堵得慌,就和老婆拌嘴,拌了几日,冷了几日,忍不住还要拌嘴。夫妻越吵越凶,越吵越不像话,吵声就惊动了四邻。青云街的买卖家都赶来看热闹,有的架秧子,有的拱火,就是没人劝和。顺子气不过,一怒之下喝了农药。

  顺子自杀了。

  120救护车的尖叫声划破了青云街的夜空,110警车的尖叫声也划破了青云街的夜空。人们都跑来看热闹,都在打听出了什么事。有人说顺子压力太大,喝农药死了。死了?!震惊之余,人们反过来想顺子到底坏在哪儿?青云街上的人们从夜里一直掰扯到天明,太阳从云层里露出来的时候,人们掰扯得清清楚楚,掰扯得水落石出。大家达成共识,都认为顺子是条汉子,能够在程子最困难时候借钱给他,说明他足够仗义。这样的人就是世上最仁义的人,就是青云街亟需的脊梁。人们想起顺子平时的好来,都慨叹万千,都叹好人不得好报。消息传到医院,顺子长长出了一口浊气。顺子由衷地说,老婆,咱这苦肉计使得值。老婆说顺子,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下一关还等着哪。顺子心里头难受,东山再起?无异于痴人说梦,他这辈子算是交代了,他也怕了。老婆劝顺子别烦恼,老婆让顺子先养好身子,也许,好事变坏事,坏事就变成好事哪。老婆拿儿子举例子,儿子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旺兴,说明他们夫妻还没有倒霉透顶,说明一切还有希望。

  顺子出院了,恰好赶上最后一场雪,有人说是冬雪,有人说是春雪。青云街裹在白雪之中。顺子闻到一股怪味,好像是牛油的味道,顺子眼前就出现老家的火锅,出现了程子,程子吃得满头大汗,看都不看他一眼。顺子注意到,程子没有穿裤子,程子大屁股是光着的。顺子有些难受,这么冷的天,应该穿裤子的。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也是光着的。顺子慌忙捂住要紧之处,才发觉,原来是一阵恍惚。买卖家都来店里看望顺子,都来热心帮忙,没了本钱不怕,可以对缝,可以赊账。人们都说,大家搭把手一起干吧。话虽如此,顺子却明白,这辈子也没有能力上台阶了。烦恼的时候,顺子也找过程子他妈,几次想张嘴讨债,却都没能忍心。程子的哑巴老妈总是朝他笑,笑着笑着,眼神就变得直勾勾的。顺子害怕,顺子就赶忙躲开,这笔债呀,哎!十有八九要烂,就烂在肚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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