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火是什么颜色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话好像没经过大脑思考就冲口而出。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后悔已来不及收回了。后来想,自己当时有些无耻,有把玩别人痛苦的嫌疑。其时,屋里只有我一个客人,还有四张按摩床空着,白色的床单连成一片,像门外下得正盛的雪。两间屋的空间很静,只有暖气管道里的水偶尔拥挤着过去,发出轻微的隆隆声。屋外,雪落细微沙沙声,天地一片白茫茫。偶尔有三四只麻雀在柔软的雪地上跃着,留下几个花朵般的印记。
我敢肯定,如果有另外的客人,我也许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只知道火能做饭……”
她有一个漂亮的名字—— 若兰,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模样却有些丑,与名字不搭配。年近六十岁的她坐在门后马扎上,瞪着两只空洞的眼眶,微微侧着头,顺声寻觅我的所在。眼眶没有眼珠,坑一般凹了下去,黑黢黢。我想起了马路上破损得坑坑洼洼的路面。她的手有些紧张一般,在黑色条绒裤子上,窸窸窣窣,轻轻捏来捏去。
手上的劲道明显加大了,比若兰少三岁的曲老树,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我脖子后的肥肉,啪啪响。我“哎哟”叫了一声,“轻点……”。曲老树嘿嘿笑着,歪着轻轻晃动的脑袋,斜着眼睛,在看着我。我知道他看不清楚我。他的眼睛仅有一点视力,看东西需要堵在眼前,头轻轻甩动着,使劲挤几下眼睛,细眯着眼,方才能朦胧看清事物的轮廓。
看来让若兰明白火是什么颜色,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她是先天盲人,生下来就什么都看不到。我试图从人体的触觉方面启发她对火的颜色的认知。
“暖和……温暖……火给你的感觉,你感觉得到,对吗?”
“能感觉得到……”
“那种感觉就是红色……红色代表温暖……”
若兰一脸茫然,无论我如何解释,她都不知道红色到底什么样。我意识到,我们的世界真的有所不同。
我声明,我从来没歧视过盲人,并没有因为有缺陷就瞧不起他们,反而很尊重他们,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和曲老树若兰两口子是很好的朋友。可以随便开玩笑,有时还开点裤腰带以下,半荤半素的玩笑。谁也不恼,小小的按摩店因我的到来,时常笑声不断。
曲老树和若兰平时住在店里,我早就说过,按摩店只有两间房大小,摆满了五张按摩床,空间就逼仄了,人转屁股得好好调整身体。曲老树愣是在房间的最里面隔出了一张床的位置,作为夫妻俩的卧室。空间局促,让人喘不过气来。腿插在床前,屁股就得紧贴着墙壁了。床头旁摆着两个暗褐色的衣柜。曲老树说那是结婚时若兰的嫁妆。从农村搬到城里开按摩店时,除了这两个衣柜,什么东西都没带来。空中挂着一个红通通的灯泡,度数应该是十五瓦。隔着一个布帘子,贴着墙壁放着燃气灶,锅碗瓢盆收拾得很干净。看来若兰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女人。再往里是一间仅容一人的厕所。
“你把家收拾得很干净呀!看来是个利索人。”
我对跟在身后的若兰说道。我猜测她的干净利索肯定与成长环境有关。她有些不好意思,手紧张地搓着衣襟,说:“别见笑就行,能干净到哪去?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她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向我讲起了她以前的事情。
我一出生眼睛就看不见。我爸爸是个被下放的知识分子,很儒雅,身上总是有一股好闻的香皂味。他见我天生眼盲,心里十分痛苦,从来没对我大声说过话。常常把我抱在怀里,小三子,小三子地轻声叫唤着我。
那时家里穷,能吃上白面算是过年了。他只要外出,就会捎点好吃食回来,只给我一个人吃,哥哥姐姐得靠边站。我知道他要外出后,就坐在屋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晒着太阳,支棱着耳朵听他回来的脚步声。不管声音多么嘈杂,我都会分辨出他的脚步声。我扑到爸爸身上,抢过他的手提包,翻着吃食。我总不会失望,或是一个苹果,或是半块馒头,或是一块小点心……小孩子就那么点念想。
我爸爸虽然宠我,却不允许我偷懒。每天监督我打香皂洗脸洗手洗脚,被子必须叠得四方四角。若我耍赖偷懒,他会伸出手指弹我的脑门儿,吃几个“爆炒栗子”。别看我眼盲,在村里的孩子中,我是最干净的。村里人都喜欢我,夸我是个好孩子。
我长到十岁时,还是天天坐在大石头上,听村里的鸡狗叫唤,听村里人干活,听村里人吵架,听风听雨。我长大了,心里就毛里毛糙,想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有一天,我爸爸忽然对我妈妈说,得让孩子去念点书,否则,真会成为盲人了。
他从来不说瞎子,而是说盲人。盲人是个文明词,听着不那么刺耳。村里人刚开始总是瞎子长瞎子短地说话,后来受我爸爸的影响,再也不说瞎子,异口同声地说盲人。
学校会收吗?累赘呀……
我妈妈总是担心我这,担心我那,恨不得把我拴在裤腰带上。她担心我离开家,眼又看不见,磕了破了,她会心疼死。
我爸爸终于打听到,离家几百里之外的青岛有个特殊教育学校,可以送我去那里上学,边学盲文边学推拿。我很愿意去,我可以离开这个小渔村,离开那块有几个沆洼我都一清二楚的大石头,可以去那个听说是大城市的地方读书。我妈妈不乐意,直抹眼泪。我爸爸拍板,去,咱俩不能跟她一辈子。
青岛是个好地方,我在学校生活得很好,认真学习盲文,认真学习推拿。
“你看,我这里还有盲文书。”
若兰说完,就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子,搬出几本又厚又宽大的暗褐色盲文书来。
我看不像书,倒像一个个相册。我打开书,纸很硬,有许多个排列不规则的针眼小孔。我当然看不懂,一脸茫然。她伸出细白的手指,摸着一排排的小孔,一个字一个字读给我听。
她放下盲文书,又接着讲她在青岛学习的事。
我刚开始去学校时,人生地不熟,特别想家,抠心挖胆。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抹眼泪。老师安排高一年级的曲老树陪我聊天。他这个人嘴笨得像棉裤腰,只会陪我干坐着,还是我先开口跟他讲的话。熟悉了以后,他就经常来照顾我,拉我一起出去逛街。
毕业后,他托媒人到我家提亲。说实在话,我没瞧上他这个闷葫芦头,是我爸看上了他,说他这个人实诚,像压麦场的碌碡。好吧!我也没办法,就这么结婚了,生了个儿子。
曲老树推拿一个客人入账八十元。夫妻俩每天干活不惜力,靠熬时间广种薄收。这么说吧,我认识他俩这几年中,最早早晨七点,最晚晚上十点,我去推拿,店都开着门。我观察过,夫妻俩一天推拿三四个客人算少的,算下来收入一点不少。当然,若兰也会在曲老树打不开时间点时,上手给客人推拿,只是手上的力道少了点而已。有许多女客,不好意思被曲老树捏来捏去,便点名让若兰服务。
我经常嘲笑夫妻俩是守财奴,挣大把钱却不知道花,还住在如此狭窄的地方。
“老曲,挣那么多钱,又不下崽,为什么不花钱租个房?宽宽敞敞,舒坦。”
曲老树仰起头,眼不断挤着,翕动着鼻孔,咧嘴笑着,两个门牙缝隙很大,说:“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在这里住着方便……”
若兰这时却哼起了京剧,咿咿呀呀很有节奏感。我虽然对京剧没有太多的研究,但是几段著名的京剧唱腔我还是听过的。仔细一听,她唱的是京剧《打虎上山》中的片断。
“看来你对生活很满足呀?讲到钱就哼起了京剧!”
我打笑若兰。她并不生气,抬起头来,两个黑乌乌的眼眶对着我,然后窸窸窣窣地从袄兜里掏出了一盒烟来,我一看,烟钱不超过十块,心里一惊,交往这么久,怎么不知道她抽烟呢?我连忙掏出自己装的烟,抽出一支,递到她的手指中。
“平时不抽的,怕人家笑话女人抽烟。哪里有女人抽烟的?我只在高兴时,来几口,飘飘着,赛过活神仙呀。”
她有些不好意思,脸色竟然如酒后微醺般泛着微红。她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夹着香烟的过滤嘴,左手抖抖索索摸进兜里,往外掏打火机。我打上火机,火苗往她嘴前靠去。她把烟叼在嘴里,手却不放下,仍翘着指头捏着烟。烟头在空中上下左右晃动着,许久都没点上火,像一个寻找回家路孩子,茫然无措。我火机的火苗主动追赶着她的烟头,才点上了火。她深深地抽了一口,很贪婪的样子。嘴一闭,两股白烟从鼻孔里窜了出来。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烟,烟头朝上,偶尔轻弹一下烟灰,一看就是一个老烟民。
“好烟!抽你小子一颗好烟……别笑话我一个瞎老婆子。”
“怎么可能呢?咱俩是烟友……”
说实话,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学会了抽烟。她不说,我又不好意思问。
“抽烟费钱伤身体,说你多少次都不听!”
曲老树很不忿的样子,手在脸前扇着若有若无的烟味。左手掰着右手关节,“咔嚓咔嚓”响,又起身,把门拉开了一道缝。一股带着雪花味的冷风钻了进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钱,一张一张顺在一起,紧举在眼前,又一张一张点着,然后,塞进上衣贴身的口袋里。他好像明白我的心思一般,说:“老娘们儿学会抽烟,不是闲的,就是浪的。这个老娘们儿学会抽烟是愁的……”
他向我讲了一个故事。店外的雪下得又细又紧,天地间分不清眉目。窗上的水珠凝大后,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像是干涸的河床,忽然来了急水,冲出了深渠。
若兰抽烟的速度十分快,五六口就抽到了烟根。她却不舍得扔,小口小口嘬着,直到燃手指了,才摸索着塞到鞋底踩灭了,捡起烟头,握在手里。
曲老树讲故事时很严肃,腰杆挺得很直,双手端放在大腿上。严肃的样子像做一场报告。
我和若兰结婚后,马上添了个儿子。家里有了孩子哭闹,就热闹,热气腾腾,就有了烟火气。别看我俩看不见,孩子从小是我们摸索着一手养大的。孩子张嘴就要吃,伸手就要穿,这都得要钱。我俩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没个进项,总靠亲朋好友接济也不是个事,救急不救穷呀,这理我懂。
我就加入了盲人说唱队,一队盲人走街串巷表演节目。村里派饭,人家也没低眼看我们,热汤热水的。我吃饭不挑,孬好都能糊弄饱肚子。晚上在村办公室地上先铺上玉米秸秆,再铺上铺盖。夏天好说,图个凉快。冬天就受罪了,西北杆子风呜呜刮,外面刮大风,屋里刮小风,地上越睡越凉。碰上下雪天,雪花在被子上铺了一层,那个冷,你永远体会不到。但是我能吃苦,总是乐呵呵,因为我家里有老婆孩子,孩子还是个健全身体。一想他们,浑身的劲往外冒。
有一次,我们说唱队排着队,互相扯着探路棍,往下一个村走去。我走在队伍最后面,走着走着,路边窜出一辆拖拉机,把我撞得滚了几个滚。本来眼就不抓色,被撞后我就蒙了,只知道使劲摸粘乎乎的头,凑到眼前,红通通的血,大声喊几声,我要死了,照顾好我老婆和儿子。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若兰被接到医院,吓得尿了裤子,奶水也被激了回去,儿子再也没捞着奶吃。可怜她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女人,团团转又有什么用?只能天天傻坐在我床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担心我死了,丢下儿子,她一个人可咋弄?我理解她的心情。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学会了抽烟。呆在走廊上,一抽一宿,也不睡觉,不知道哪来的精力。她不哭,把所有的愁,都塞进烟里,抽进心里。
上天可怜我这只瞎了眼的老麻雀,没让我死了,给我留了一口气,我又活了过来。别看我的眼不济,但是我明白一个理,就是不论发生了什么难过的事,人都要活着,不能轻贱自己的命。有些人四肢健全,却这想不开,那活得不顺心。我个盲人都活得舒展,你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
我听他们讲,前面小区有个人想不开跳楼了,摔得稀里哗啦。父母老婆孩子哭得惊天动地。你胳膊腿一伸,跑到阎王那里逍遥自在了,家里人却断了顶梁柱,房子四处漏雨漏风。多大点儿事,不就是工作不顺利,投资损失上百万吗?有胳膊有腿,什么难闯不过去?咬咬牙,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难,还能难过我这个瞎子?我都挣扎着,扑腾着活,你有理由说跳楼就跳楼?孬种!
我也碰到过难事,气堵在嗓子眼,眼见着快倒不上这口气了。那年,说唱队解体了,大家吃了一顿散伙饭,没言没语背着铺盖卷回家了。我愁了,散伙了,就没有来钱的地方了。一家三口,睁开眼睛就要吃穿,没有钱,不是要饿死吗?
我永远记得,我把铺盖往炕上一摆,捂着脑袋唉声叹气。若兰早就知道说唱队要解散,心里也不好受。坐在锅灶前烧火,风箱呱嗒呱嗒拉得风急。饭熟了,我俩却吃不进去一口。
别难过了,咬咬牙就过去了……实在不行,咱俩去城里卖唱去……
若兰是个好女人,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还往宽处安抚我的心。你说,有这样的媳妇,还有什么难过不去?
我在家呆了一个月,身上都长绿毛了,没脸面出门见人,好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邻居老高来串门,是个老烟鬼,身上的旱烟味能顶人八个跟斗。他说:老树,愁什么,带老婆孩子去找政府呀!你们夫妻身体有缺陷,他们不能不管,扫扫地,够你们一家三口吃一年的。在墙角旮旯摸出点东西,也够你们花一阵的。
我嘻嘻笑着,不表态,心里却活泛了,想,这也是一条出路。政府怎么会不管呢?肯定管!去年政府干部来走访慰问时还问有什么困难,能帮的忙肯定帮。现在有困难了,老婆孩子吃不上饭了,让他们帮一下也合情合理。
若兰一听我的想法,手摸索着我胡子拉碴的脸。已经很久没刮胡子了,像个野人。她摸索半天,重重叹了一口气,说老树,咱还想要脸不?有点困难就想着去麻烦别人,成为别人的累赘,让人见笑不?咱不要脸面行,孩子还能不要脸面?孩子在学校里怎么待?同学说,曲小树他爹妈是个废物,吃饭钱都挣不来,还要政府救济。孩子还能安心读书吗?以后怎么找媳妇?
她说得很有道理。人活一口气,赖汉才争一口食。我也是个男人,怎么会随便伸手呢?
咱们在学校不是学过推拿吗?我考虑这么久,咱进城开个按摩店,靠手艺吃饭。
若兰很有信心,语气很坚定。一个女人都不怕事,我一个站着尿的主儿还怕?但是,家底薄呀。
进城,上下嘴皮一碰容易,但是麻烦事太多了。得有钱租房吧,买床杂七杂八花销不会少了。孩子谁照顾?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困难。若兰回了一趟娘家,这些事全解决了。我得感谢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丈人。老人家二话不说,掏出了一笔钱,把孩子也转到他村上学了。
我因为工作忙,再加上曲老树精湛的手艺,颈椎病强了很多,所以有一段时间没去推拿店了。有一天早晨,我开车准备去推拿店见见夫妻俩。天下着大雪,好像漏了,往万物上抛撒着又大又白的雪花。街上没有几个人,都裹紧衣服,缩头缩脑地急速走着。我忽然看到一片雪花中,一前一后,有两个人影顶风冒雪往前走着。身上裹满雪花,如雪人的两人走得十分慢,再一细看,两人之间扯着一条棍子,不是曲老树和若兰还能是谁?
我停下车,泪花涌上了眼眶。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题目都想好了,就叫“风雪相携”。我准备洗出照片来,挂在按摩店里,虽然他们欣赏不了。
进了店里,两人并没有因为寒冷就枯萎,反而兴致勃勃的样子。抖落一地的雪花,很快就融化了。
我开玩笑问道:“老树,焕然第二春了?在漫天雪花中,夫妻俩出去浪漫了一回,重新回忆在青岛读书时的青春时光?”
曲老树嘿嘿笑着,脸颊泛着红,眉眼都挂着笑。若兰抬起头,寻着我的声音,声调异常兴奋地说:“还第二春?裤子都快提不上了。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
她卖了个关子。我当然猜不到,便静等她揭晓答案。
“我和老树在城里给儿子买楼了,儿子和媳妇终于不用租房住了……”
我吓了一跳,买楼不是买衣服,怎么着也得五六十万元。夫妻俩攒了这么多钱?见我不吱声,若兰笑着说:“得感谢老树,是他这么多年,一下一下推拿挣了几个钱,否则怎么可能在买起房?”
曲老树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头,像一个被表扬的少年,露出羞涩的微笑,说:“钱,自己挣的塌实,花的也气势,心情舒坦!”
我第二天要下乡办事,曲老树和若兰跟我商量,能不能把他们捎回村里。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回乡了,怪想乡亲们的,雪大,去车站坐车不方便。
这算什么事,也就是几脚油门的事,况且我还想去他们村看看。
第二天,路上结了一层冰,车跑不起速度,扭扭捏捏,到曲老树村里时,已近中午。没想到,村头竟然有好几户乡亲在等他回来。夫妻俩一下车,就被包围了。乡亲们拉来扯去,邀请曲老树去他们家吃饭。没想到曲老树在村里口碑还不孬。
一个一身旱烟味的壮汉,一脸憨相,大手大脚,我猜出是曲老树的邻居老高。他见曲老树被别人连拖带拉迎回了家,又见若兰被另一家拉走了,急得又搓手又跺脚,脸红脖子粗。他围着我转悠开了,非拉我回家吃饭不可。
老高是个爽快人,饭菜七个碟子八个碗,摆了一桌子,满满当当。他小铁棍般的手指,却灵活如燕卷着旱烟。一支“大炮”卷好后,他吸了一口,只见烟雾,不见脑袋了,瓮声瓮气地说:“老树的朋友不会差到哪里去。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我们村的朋友。不把你招待好,如何对得起老树?”
我呵呵笑着,坐在那里,被他的热情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树是个好同志,在村里热情似火,村里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干农活又忙又累,许多人肩膀腿都有毛病,老树上门推拿,不取一分钱,谁给钱就跟谁急,说是瞧不起他。别看他眼睛不受用,心灵手巧,看事情的眼路宽,不管什么事都往宽处摆。他去城里开店不易呀!挣的是力气钱。村里谁去城里办事,都去他店里落落脚,还没听说老树让谁空着嘴,饿着肚子回村的。”
老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犹如在我面前堆了一堆棉花,越来越膨胀。
离开村时,乡亲们给老树的鸡蛋、鸭蛋、地瓜、芋头……装满了后备箱。曲老树喝了一点酒,脸红扑扑的,声调变得异常厚重。我边开车边打趣曲老树,“行啊,老树,在村里很能吃得开呀,村民都认你这个人,混得不赖!”
老树回乡之后,我因为工作繁忙,很久没有去按摩店。再去时,已是来年的秋天。大街上涌动着凉意,树上挂着的蝉叫得有气无力。
若兰坐在门后的板凳上,仰着头,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不断绕着圈子。身子半天不动一下,有些孤单,像一座石像,更像一幅剪影。我一进门,她竟然听出是我来了。
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变化。床单空荡荡地泛着一片白,只是不见曲老树的身影。
“老树呢?又躲到哪里享清闲了?”
我的声音在店里特别响亮,更显出了按摩店的清寂。说实在话,店里少了老树真的不习惯,就像左右手,丢了一只,怎么着都不协调。
“走了……老东西”
若兰的声音干枯枯,像被干燥的秋风吹走了水分后的植物。她脸上的皱纹更密更细了,两个眼眶更黑了,深深陷了下去。原本白胖的双手,也像风干的白萝卜,又皱又涸。
我一时没明白她说的“走了”的意思,继续问道:“去哪了?你俩闹别扭了?”
“老东西,去阎王那享清福了,扔下我个老婆子……脑溢血走的……”
我心里很难受,为失去一位朋友。掏出烟,往若兰手里塞,抖抖索索给她点着了。我俩许久都没有张嘴说话,任由烟雾在空中升腾弥漫。
“老东西走后,我一直在想,火究竟是什么颜色的?老树走了,我感觉到了冷。多好的一个人,一辈子不低头。我现在知道火是什么颜色的了,火和老树一样的颜色。没有火,生活还要嚼出味……”
我能相信她说的话吗?但我知道,曲老树走后,按摩店不会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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