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气略显稀薄的大凉山上,亘古不变虫鸣鸟叫,各类动物翅展尾摇,朝朝暮暮,岁岁年年……碧水蓝天下,人们重复着自己的歌谣,或在草丛,或在石崖。
当下,有人要离开它;当下,有人要回归它。
在这个花不谢、四时春的地方,几种气候带叠加起来,一层山峦一层不同的姿色。吉狄马加的诗,如画般铺展着它的艳丽、雄霸,高山、丘陵、平地、草原、河流,物转风易,当路的触角延伸到这里时,游人来了,锅台上肉美菜香。“一群太阳鸟开始齐步/在他睫毛上自由的舞蹈/当风把那沉重的月亮摇响/耳环便挂在树梢的最高处/土地的每一个毛孔里/都落满了对天空的幻想/两个高山湖用多情的泪/注入双眼无名的潮湿/是麂子从这土地上走过/四只脚踏出了有韵的节奏/合上了那来自心脏的脉搏”(节选自《秋天的肖像》)醒了的大凉山,在吉狄马加笔下美不胜收,而诗人的回归,使这片土地更加曼妙。
有时我在想:西方油画,中国画,哪个更美?油画,浓墨重彩,特别是莫奈的画,那一抹阳光,其神韵,其辽阔,会使你自觉、不自觉的融入其中;中国画,只有展开了,你才能品茗它的奥妙,如八大山人画的那只眼神忧郁的小鸟,是要有怎样一颗不死的心呀,那只鸟才会活在他的画面上!作为中国第六大少数民族,彝族人口达到了八百多万,居住的区域主要集中在滇、川、黔、桂四省(区)的高原与沿海丘陵之间。吉狄马加从那里走出,纸面自然而然的就有了那里的秀美。“一间瓦板屋/在远远的山中/淡忘了人世间的悲哀/充满了孤独”(节选自《灵魂的住址》)“当我们仰望璀璨的星空/躺在大地的胸膛/那时我们的思绪/会随着秋天的风儿/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节选自《感恩大地》)“我想听见吉勒布特的高腔,/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身旁;/我想到那个人的声浪里去,/让我沉重的四肢在甜蜜中摇晃。”(节选自《远山》)看起来,诗并不总是灵光一现的遐思,也不总是空中楼阁的冥想,它是诗人肩上那家乡的尘土,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绕着周身放肆或者虔诚的舞蹈,舞出家乡的影子。
吉狄马加深爱着他的族群以及族人生活的山与水,诗中自然而然有了那里的一颦一态:“就在那天晚上,妈妈说我是大人了。/她叫我把那些穿不上身的小衣裳,/都让我给弟弟去穿。/可是我藏下了那件,/曾被笑声湿透的衣裳。/要去寻找那晚的月光,/只有在我的灵魂里。/我想起了弟弟的蜻蜓网,/他怎么去网这样一个娴静的姑娘。”(节选自《初恋》)他的诗,收获着那山上的青绿、那溪流的月明、那沾着泥巴的民谣、那树枝上晶莹的露珠,风一样留下了温柔,那是彝族人待客的情肠,撕心裂肺的,只留给自己。
他笔下着墨较多的牲灵是岩羊和雪豹,那也是他摄取的诗象。他到底想告诉读者什么呢?我想,应该是“自由”,自由的生,自由的活!
“蹄子的回声沉默/雄性的弯角/装饰远走的云雾/背后是黑色的深渊/它那童贞的眼睛/泛起幽蓝的波浪/在我的梦中/不能没有这颗星星/在我的灵魂里/不能没有这道闪电/我怕失去了它/在大凉山的最高处/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节选自《古里拉达的岩羊》)岩羊奔跑,是为了生存,但又何尝不是在天际线上划出一道壮美的弧线呢?
古之猎人,不猎幼鹿,不猎母鹿,取之有道。而今人,对物欲的贪婪,便有了牲灵与牲灵的博弈。岂止是牲灵与牲灵的博弈,人类自己呢?“不要把我的图片放在/众人都能看见的地方/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原谅我!这不是道别/但是我相信,那最后的审判/绝不会遥遥无期……”(节选自《我,雪豹》)吉狄马加怀揣着责任感,让诗神圣着,以期感化同类!
“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兄弟,那只名字叫白银的雪豹/射击者的手指,弯曲着/一阵沉闷的牛角的回声/已把死亡的讯息传遍了山谷/就是那颗子弹/我们灵敏的眼睛,短暂的失忆/虽然看见了它,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刺穿了焚烧着的时间和距离/但已经来不及躲藏/黎明停止了喘息/就是那颗子弹/它的发射者的头颅,以及/为这个头颅供给血液的心脏/已经被罪恶的账簿冻结/就是那颗子弹,像一滴血/就在它穿透目标的那一个瞬间/射杀者也将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在子弹飞过的地方/群山的哭泣发出伤口的声音”(节选自《我,雪豹》)我把吉狄马加的《雪豹》视为叙事诗,也视为抒情诗。《雪豹》的叙事,是嫁接后的叙事,而且更多是借助叙事抒情,二者的结合是完美的。试想一首长诗没有叙事,只有抒情,它的承接物是什么?只有叙事,没有抒情,那是小说惯用的手法。在特定时期,人们的文化程度不高,更易接受直白的、有情节的叙事诗,如《王贵与李香香》《漳河水》等,而借助叙事,吉狄马加的诗,场面是博大的;借助抒情,吉狄马加的诗,心神相通、风骨俱全,正如那只雄性的雪豹,从一个山崖跳向另一个山崖,神采奕奕,生命勃发。
“在更高的地方,雪的反光/沉落于时间的深处,那是诸神的/圣殿,肃穆而整齐的合唱/回响在黄金一般隐匿的额骨/在这里被命名之前,没有内在的意义/只有诞生是唯一的死亡/只有死亡是无数的诞生”(节选自《大河》)吉狄马加笔下的河流又要告诉我们什么呢?“此时没有君王,只有吹拂的风,消失的火/还有宽阔,无限,荒凉,巨大的存在/谁是这里真正的主宰?那创造了一切的幻影/哦光,无处不在的光,才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是它将形而上的空气燃烧成了沙子”(节选自《大河》)地域转换,角色没有对换,还是那个崇尚自由的人。不仅仅是岩羊,也不仅仅是雪豹。
“哦大河,没有谁能为你命名/是因为你的颜色,说出了你的名字/你的手臂之上,生长着金黄的麦子/浮动的星群吹动着植物的气息/黄色的泥土,被揉捏成炫目的身体/舞蹈的男人和女人隐没于子夜/他们却又在彩陶上获得了永生/是水让他们的双手能触摸梦境/还是水让祭祀者抓住冰的火焰/在最初的曙光里,孩子,牲畜,炊烟/每一次睁开眼睛,神的面具都会显现”(节选自《大河》)我相信,吉狄马加自小接受过经文的熏陶,他诗语的音节如经文般曼妙,特别是长诗《大河》,犹为浓重。
“它是精神的,因为它岁岁年年/都会浮现在我们的梦境里,时时刻刻/都会潜入在我们的意识中,分分秒秒/都与我们的呼吸、心跳和生命在一起/大河! 请允许我怀着最大的敬意/一一把你早己闻名遐迩的名字/再一次深情地告诉这个世界: 黄河!”(节选自《大河》)看到此诗的尾声,我仿佛看到从川黔之地,那诗意的汉子,举着火把,照着岩羊、照着雪豹、照着大河,照着一山一弯的村庄。铺陈的画面穿过苍茫的岁月,还有那片白了的野草,那是牲灵的口粮,那又该是人的什么?雪粒是自由的,山风是自由的,心也会是自由的,你随着他诗中景致的转换,无法停下脚步,夕阳播撒在你的脸上,你成了浪子,独行着思念的路道,自由了自己……
那是诗呀!那是诗。
我在素有“花都”之称的全国最大花木基地工作过很多年,为了有更好的收入,当地人把不同的树进行了嫁接,嫁接后的树木更加茁壮,开出的花朵更加艳丽!吉狄马加的诗,翻过彝族山水,兼收并蓄。于是,你读出了古村落的原始,又看到了楼林里的繁华。“给我们血液,给我们土地/你比人类古老的历史还要漫长/给我们启示,给我们慰藉/让子孙在冥冥中,看见祖先的模样”(节选自《彝人谈火》)那是远古爷爷奶奶们的歌声,你在诗中遇到他(她)们,你便有福了!“我虽然还说不出你的名字/但我却把你看成是/一切最美好事物的化身/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只想给你留下这样一句诗:/——孩子,要热爱人!”(节选自《这个世界的欢迎词》)那是精致的古典园林,细细品味,一砖一瓦、一梁一椽都是有讲究的,都在告诉你点什么!
区域的,也是民族的;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我看到有评论者说:吉狄马加是写诗的人中官最大的,正部。是,他是正部级,可吉狄马加怎么看自己呢?古曰:评者故作高深;评者自曰:不管你是端坐庙堂,或是打坷垃的,都是人,都是人,都是人呀!他写诗,办诗会而且还办到了国外,何尝不是告诉世界:中国,是诗的国度。
从《诗经》到如今,人生有诗真好。
岁月留给我们的,只是欢快与幸福吗?欢快在吉狄马加的诗中多了点儿,那少许的哀伤似将成熟,却有意无意地被掐断了引线,意犹未尽。岑参是随军的幕僚,残酷的生死场面,他的笔墨很少触及,可送将军远征,送故旧远去,仍不失他诗之大,他有意无意省略着什么?我不知。可该省略的必须省略,这是仁人志士之心,也是世事练达之意。吉狄马加,亦如是!哀伤属于他,又不可属于他,他必须把他的光明传递给每个人。
直抒胸意,人之求也!吉狄马加就直抒了他的心意:“我的痛,没有颜色,没有国界/就如同我的眼泪/像大海的浪花一样清澈/我的痛,是黑种人的痛/更是白种人的痛/我的痛,像空气那样普通而平常/我的痛,没有什么特别/那是因为作为人,我们都是同类”(节选自《我的痛在日本》)如阅者牵强附会,是捧高了别人或是贬损了自己,你说呢?实际上,作为生命个体,人都有自己难以启齿的东西,无限放大或无底限的个人宣泄,都不可取。
你怕缺氧,不敢踏上天路,可在吉狄马加的诗中,那棵株型端正、花姿娇媚、追逐光明的太阳花,会让你的世界斑斓多彩起来。你会不自觉地回望那独自疗伤的牲灵,你渴望它们醒来,一起走入漫过腰身的草海。那个共同的故乡藏在片片白云的后边,那宁静的故土、温暖的帐篷、遥无边崖的天际线……
牲灵追逐草场。太阳花下的春天,神采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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