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光,在钢筋水泥建构起的都市生活中,在快节奏熙熙攘攘的人潮人海中寻一处静所,温一壶香茗,好好读读诗歌确实是快哉美哉的事情。于我,安静的时候读诗,比较喜欢“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尤其是在天气清朗的秋日傍晚,喜欢安静地阅读山水田园诗。在此时节,诗人王文军先生把他的组诗《在白桦树下发呆》发给我,恰恰应和了这个时间我要享受的时光。
在我看来,在诗人、小说家、戏剧家等不同文体的文学家中,诗人是有灵性的,诗人的灵性在于对人世间景物情理刹那间的捕捉,属于一种“灵光乍现”的再现表达。而这种表达对于诗人而言一方面来源于诗人对自然、生命与宇宙的独特认知;另一方面来源于诗人主体对客体世界发自肺腑的真实情感。诗人巧妙地借助文字将诗人主体的“独特认知”和“真实情感”结合在一起,便建构了属于诗人自己诗歌的艺术境界了。而诗歌的这种艺术形式恰恰应该遵循诗歌的意境,甚至也是要遵循诗歌的禅意的。
诗人王文军一以贯之的诗歌创作特点基本上符合了其运用现代汉语的表达方式袭承了中国古体山水田园的一般意义上的风格。从早期的诗歌集《凌河的午后》到今天呈现的《在白桦树下发呆》以及他日常创作的诗歌作品均保持着这样的风格特征。
从《在白桦树下发呆》的诗歌作品我们可以看到,“星夜记”、“晒时光”、“等落日的人”、“在草原”、“草在怎么绿的呢”、“夏日山中”、“登山记”、“山坡上有几只羊”、“山顶”等作品,几乎都围绕着高楼大厦、商贾人流、灯红酒绿的都市以外的乡村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瞬间”或乡村中随处可见的物象为创作素材一蹴而就成诗的,在这一点上极为符合古典山水田园所讲求“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最大特征。
诗人王文军始终坚守着这样的诗歌创作,主要来源于诗人内心的宁静和身为“农村人”(他自己一贯这样认为)的质朴,就这一点而言,这是在后现代文化和“物质至上”的大背景下人们趋之若鹜般涌进钢筋水泥构建的大都市进程中仅剩下的人类最难能可贵、最弥足珍贵的属于“精神上”人的朴素的属性了,也是“人”原本就应该属有的最“自然”最“本能”的“原我”了。原本被大多数文化人所操守和向往的“宁静而致远”的自然生活在今天看来真的很“至远”了。
安静的诗人王文军在其《星夜记》开头就有这样的表达:“天上的月亮越亮/人间的黑暗就越少/在月光铺地的寺庙里/跪拜祈祷的那个人/心里装着一枚月亮”,也有“凌晨两点去屋外小解/顺便抬头数了数星星/发现少了一颗,又数了几遍/都不一样,不是多就是少/还有一颗一头栽了下来。管它呢/睡个好觉比天上出事更重要”,最后一句中诗人说:“每一次凝神看星星/我的世界观都变得宏大/它让我确认/我生活的地球/不过是茫茫宇宙的一分子”。在我看来,诗人作诗的题目为“星夜记”,在茫茫的夜宇中,无论是星星还是月亮,都是与诗人共同存在的世间一物,选择“星”与“月”恰恰能证明诗人与“星”和“月”一样的安详的存在,这种存在不是日月同辉的存在,而是客观自然的存在。虽然诗人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也有属于“社会人”的茫然、纠结与郁闷,但诗人的内心终究是有一枚月亮的,知道自己是“茫茫宇宙的一分子”的,可以“睡个好觉比天上出事更重要”的。当然,《星夜记》也可以改为“星夜祭”,“星夜记”是一种瞬间的“记录”,而“星夜祭”更有一种具有仪式感思悟了。
在这一点上,诗作《在白桦树下发呆》表现的更为淋漓尽致:“我躺白桦树下/白桦树长在山坡上/山坡长在草原上/草原上有草就足够了/还长着成群的牛羊……此刻,一个困扰多年的/疑团,豁然解开/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躺着/盖着树荫,沐着风/我不知道这就是幸福/甚至也不曾知晓/你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安静地发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能安静地“发呆”是何等的惬意、何等的自在。无需多言,人与自然混为一体,俨然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地。山水之大美不在于山水之本身,而在于人融入到了山水,才有了山水的大美。我觉得山水田园诗的最大魅力就是将人远离了“烦忧的庙堂”和“庙堂的烦忧”之后进入到了自然的山水之间,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而有此境,则需有人内心的安静和行为的质朴,在这一点上,诗人王文军做到了。
如前面我说,王文军诗歌选择的意象都是在城市之外的乡村、田园、山野、夜空,都是这样的一种“文化场”中的“小事物”、“小物什”,在极小处做咏叹,进而形成了属于王文军诗歌创作的别致格调。这种意象的选择本身就充满了“诗意”,充满了无限的想象,才能无需“创造”便浑然天成地形成了某种美的意境。
从学理上讲,美的意境就是诗人在诗歌创作中表现出来的一种高水平深层次的悟性。其实也是诗歌创作观的问题。好的诗歌之所以流传至远,令人深思回味,浮想联翩,就是因为诗歌创设了意境,比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寥寥几语,“悲秋”之感跃然纸上。而意境的创设与意象的选择有着极大的关联,也就是说,没有精准的意象选择就不会有精美意境的创设。
王文军所选择的意象是简单、明晰而富于诗意的,每一首诗看似“一切景语皆情语”,看似信手拈来、出口成章,但细细啧啧品味,会发现是诗人下了功夫、留心了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之处所得,也是长时间储存在心底里的情绪在某日某时的感知钻头触动了诗人的感官系统,涌动成诗,虽涓涓细流,但蕴意不简凡,所构建的意境之美是别致的,形成的格调是精巧的。比如《老榆树》,诗人记流水账般写道:“我猜过老榆树的年龄,但猜不准/我爷爷小的时候/它就长在这里,就这么老/在树下,仿佛置身一片清凉庙宇/ /我查过县志,有照片、简介/标注的树龄却让我怀疑/我决定放弃追索答案/万物有灵,生命本身就是秘密/ /从树下走过的人/有的早已融化,成为泥土/有的走向远方,长成树/它在继续老,又继续长出新枝/这新枝意味着生命之旺盛/每一次相遇,我都惊叹自然之神奇/并深深感恩”。阅读全诗,会发现,诗人笔下写乡村里的一株“老榆树”,仅仅是写“老榆树”吗?答案是否定的。但也就是这株“老榆树”见证着包括“我”、包括“我爷爷”等诸多与老榆树一起生、一起长的人的生活、人与树共融的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诗人的高妙在于极具简单——“每一次相遇,我都惊叹自然之神奇/并深深感恩”。无需过度阐释,每一个读者都会在诗人创设的意境中品味自己和生命的意义。
在东北的乡村山野之中,羊是俗的不能再俗了的圈养的家畜了,将“几只羊”作为诗歌创作的意象选择,是诗人在其诗作《山坡上有几只羊》中的大胆表达,其真情实感与朴实精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别样的味道,诗中写道:“山坡上有几只羊/是灰中的白/看上去格外醒目/山坡还没长出青草/它们走走停停/不知在啃食什么//山坡附近没有村庄/牧羊人也不见踪影/北风吹着口哨/爬到树梢上,树下/那几只孤单的羊/显得愈发孤单//而那几只羊,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固执地停留在/早春空寂的山坡上/它们的存在,是个事件/让人担心又让人遐想”。这几只羊,因“灰中的白”而“格外醒目”,也因在“北风中,没有青草,没有村庄、没有牧羊人”而“显得愈发孤单”;但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固执地停留在/早春空寂的山坡上”。想想,诗人写的是几只羊,但,写的仅仅是“几只羊”吗?如果将《老榆树》看做是乡村“根和魂”的话,那无疑“几只羊”则是眷守着这生生不息“根和魂”的乡民们啊!阅读两首诗到此,则让我的情思飞入到我比较熟悉的一些乡村。还是我要表达的在高速推进和建构城市化过程中,从某种意义上讲,某些乡村的凋敝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是让很多文化学者和社会学家急切关心的现实问题。但不管时光如何飞逝,岁月如何如刀,有一些属于“真”和“美”自然的东西是永远值得留恋和怀念的。我不知道王文军先生写此诗作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我从他的诗歌中确实感受到了我的这种想法,而激发我产生这样想法的动因则是来自于王文军先生诗歌所选择的意象和创设的诗歌意境。
因此,我说,诗歌创设意境并不玄奥神秘,也无需高大上,它只要诗人主观的真诚之意(思想感情)与客观的真实之境(生活形象或生活环境)浑然天成融为一体,就能达到形与神、内情与外景的和谐完美的合一,所谓诗之大道至简为上。
当然,诗人王文军的诗歌还有一个特征,也使其诗风形成了别致的格调,即语言的叙事性与质朴性。从赏析的角度讲,我还是比较喜欢诗歌语言的朴实与洗练,不矫揉造作,不矫情粉饰,不雕琢用典,实际上,这也很符合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风格的。从《诗经》、古诗十九首、汉乐府,到唐诗、宋词、元曲大都遵循语言上的朴实性,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样的朴实。明清之诗为什么流经不远,不仅仅是因为小说叙事文体的大行其道遮蔽了明清诗歌的魅力,从创作角度讲,也因明清诗人常常玩空心思精致用典、粉饰雕琢,导致诗歌沦为破解谜语一样的故弄玄虚从而降低了明清诗歌的艺术水准。在这一点上,白话文的先驱们是有着清醒的认知。故而,汉语现代诗的兴起与发展就是因为人们驾驭了诗歌语言的质朴性与通俗性,才使诗歌艺术在现代汉语体系中焕发了新的生机。因此,从某种角度讲,王文军的诗作篇幅不长,语言质朴,按今天最时髦的话说叫“接地气”,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这是符合一位乡土诗人的秉性与气场的,能一以贯之地坚守这样的创作之道,也着实让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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