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变化真大,一切似乎在停滞,然而等你忽然注意到它们,一切都已面目全非……阿策布先生再一次对这种变化感慨起来。若非来到波莫区偏远的南部,怎能想到城市的地铁三号线已经通到了此处?已经有十来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吧?其实地点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同一个城市的某个地方,离你很近,其实对于一个活动范围长年滞留在某些固定区域的人而言,同一城市的其他地方并不比非洲更近、更陌生……印象中这里无非是低矮的房屋,狭窄曲折的街巷,垃圾在风里晃来晃去。谁知到处是这么高的楼,复杂的立交桥下林立的巨大水泥柱宛若一只只怪物,谁知这里还有标配的地铁站……
在这个冬日里,阿策布先生到这里来是吊唁一个朋友——或许称“熟人”更恰当。这位熟人从前是杂志社的编辑,二十多年前阿策布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业余时间热衷于写一些随笔和杂文,而那位文化类刊物的编辑非常欣赏他的文笔和观点,在阿策布还在为投稿屡屡石沉大海而烦恼的时候,就热情地向他约稿。这种知遇让阿策布极为感激,那几年倒是很勤奋,在那本刊物上发表了不少文章。但好景不长,纸质读物越来越不景气,这份本来就曲高和寡的杂志也难逃被砍掉的命运。停刊后阿策布和那位编辑联系就少多了,后者被安置在了文化系统内一个不起眼的二级单位,他到阿策布先生供职的单位附近办事时会偶然地拜访阿策布,对阿策布的才华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推崇,让阿策布总是深深感动。当然这种事情一年到头也不过发生个一两次。
后来阿策布先生隐约听说他生病了,再后来,也就是昨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位编辑的女儿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哽咽着告诉他,父亲刚刚去世,去世前还念叨着一些老朋友,其中就有阿策布。所以今天阿策布连忙赶到波莫区编辑的女儿家吊唁,编辑是个鳏夫,灵堂是由女儿搭设的。阿策布非常感慨,想到那位编辑对他(超出了他实际水平)的器重(这种器重还是多年如一日的),后者脱离尘俗、和自己十分投缘的文字和文化情结——可能无论谁想到这样一个人,内心都会是一种美好的感受吧?当然还有某种伤感和苦涩:他那样一个人,最后不得不离开钟爱的刊物,到一个杂事缠身的新岗位,会是怎样一种心境呢?这与他五十出头就逝去有没有什么关系?
阿策布下班后转了三次车才到目的地附近,在编辑女儿家又盘桓了半个多小时。从编辑女儿家出来,已经是夜里九时多了。编辑女儿介绍附近有地铁,按照她说的路一找,果然找到了地铁站入口。新出现的地铁站和那位刚刚故去的编辑,都让阿策布产生物是人非之感。他在一种近乎伤感又近乎平静的情绪里走下了一层层台阶。
在自动售票机上购票,然后过安检。此处并非三号线的最南端,但可能由于地处偏僻加之时间晚,算上阿策布先生只有两个人在候车,彼此都站在相距很远的地方。
等了大约十二三分钟的样子,一列地铁从南段始发站驶进来。阿策布在候车道上走进了倒数第二个车厢。车厢里也是空空荡荡。两排空座位随着车辆启动迅速变得阴暗的窗子下闪着幽幽的光亮。阿策布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常坐繁忙的一二号线,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的车厢。他闭目养神,希望缓解一下下午以来的疲惫和抑郁……后来昏沉恍惚中他打了个激灵,连忙睁开眼睛,他担心自己错过了车站。他看了看对面上方的电子路线图,发现自己打盹的时间很短,地铁还没有走完一站呢。但是再收回眼光看对面的座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阿策布一下子惊讶得睡意全无。
那里,也就是紧贴着一端扶手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士。严格来说,应当称为姑娘。而这并非是让阿策布惊诧的,让他惊诧的是,她看起来如此的熟悉,或许更为准确地说,如此地牵引阿策布的注意力、记忆力,宛若一种狂风。是的,这个姑娘可以称为一种“狂风”,把阿策布昏昏欲睡的意识吹得稀里哗啦,把那只意识的小船“呼”地吹离了迟钝平稳的港湾,向早已陌生的一片水域疾驰,在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岛(类似于“茵尼斯弗里小岛”①),在这座小小的、似乎久已忘却的小岛上,坐着同样一个姑娘……
注释 :①《茵尼斯弗里小岛》,爱尔兰诗人叶芝创作的诗歌。
她穿着银灰色的过膝长呢大衣,脖子间系着一条同样质地的米黄色长围巾,棕色的平底皮鞋,披肩发,皮肤白皙洁净,鹅蛋一般的脸庞上分布着匀称小巧的五官,左耳的耳垂上钉着一只散发柔和银光的珍珠。严格来说她并不算一个美人,但十分舒服耐看。这都不是她的特点,所有那些特征组合起来,让她面部有一种舒适与亲和的意味,而这种舒适与亲和是相对于阿策布而言的,或许对另一个人来说,则根本看不出这样的意味。当然,“舒适”与“亲和”只是某种感觉的不准确、笨拙却又缺乏相应替代的词汇,词汇在意义面前有时是多么苍白无力。好像她是阿策布认识已久的某个女子,愉快而亲密地结交已久的一个人,而这种感觉不是现时产生的,是三十二年前就骤然撞进十七岁的阿策布心里的,仿佛一只迷途的美丽而迷惘的麋鹿……
那时,阿策布也是坐在一列晚间的地铁上。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大学就要开学,大一学生阿策布从故乡坐火车来到他就读大学所在的京都,又从火车站乘坐地铁前往学校。那时地铁上的人很多,阿策布是从始发站上车的,找到一个座位。他低头坐在那儿。年轻的他并不觉得劳累,只是京都的地铁让他有种畏葸或不安。半年前,他揣着录取通知书第一次来京都,第一次坐地铁,他看不懂电子线路显示图,那时他还不会说京都话,就用方言猜测着问旁边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到他们学校是否在几站后下车?中年妇女轻视地看了看他,然后肯定地说:“是啊,你到那里下车就对喽。”直到他发现地铁带着自己离学校那一站越来越远,他才品味出那妇女神色和口气里的意味是鄙视。她轻蔑地故意蒙骗了阿策布,到了某一站,她完全像个压根儿没有做出这种事的人一样,自在而昂然地走出了车门。
当时阿策布还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从此他对京都人(不错,那妇女一口地道的京都腔)产生一种不良印象,并且对地铁也有一种不适、不安的奇怪感觉。正当他低头想着他的故乡、学业、即将面对的同学老师的时候,无意中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位姑娘,那位穿着银色修身长羽绒大衣、面貌洁净、神色从容而可亲的女子,她看上去顶多也就十七八岁,她的鞋子是棕色的平底皮鞋,戴着一条米黄色围巾,她的左耳耳垂的珍珠闪着幽幽银光,她正在平静而和气、或许带着某种微笑看着阿策布。
羞涩让阿策布又一次低下头去。当时他几乎没有任何同异性打交道的经验,小时候的女玩伴儿似乎都是中性的,而高中时他对班里某个女生产生过十分朦胧的好感,有时灼热有时平淡,但都被一种慌张以及学业的焦虑所压制。此时他又慌乱起来,他摸了摸面前皮箱的拉杆,仿佛担心它不翼而飞,又用手指梳理着出发前刚刚理过的头发。他那自以为懂得时尚的妈妈希望阿策布理个流行的中分头,而阿策布则坚持理成了常见而稳重的三七分,但是他硬硬的头发总是理不整齐。姑娘丧失了对他的兴趣了吗?她掉转眼光了吗?不,阿策布有种被两道眼光笼罩的感觉,似乎有一股热流在包围着他,他脸蛋发热起来,嗓门也干燥发痒轻轻咳嗽着。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看车厢顶,用余光探寻着那姑娘。果然她还在看着他,确定无疑的。阿策布小心地、怀着某种轻微的气恼回视过去。眼光相遇,她的眼光里似乎有盈盈的笑语,似乎看他很可爱?很好笑?很有趣?很无趣?很做作?很狼狈?阿策布被这种念头惹得更加生气了,就狠狠盯了一下她,意思是她这么做很无理,简直和半年前那个中年妇女不分伯仲。那姑娘似乎明白了阿策布的意思,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似乎在嘲笑阿策布的反应,还轻轻地挤了一下左眼,仿佛传递一个顽皮的信息:只不过和你开玩笑。
这不就完了嘛。阿策布继续低头,这次是装作想心事,而实际上脑子里游荡着什么捉不住、看不清的东西,喜悦?惶惑?希冀?无措?兴奋?冷漠?一只透明的不停啼叫着的飞鸟在盘旋飞舞。姑娘嗓子里轻咳了两声,似乎是针对阿策布的?阿策布再次抬头,欢喜地发现正是如此,她还在注视着他,眼光似乎在说:“干嘛不理睬我呢?”
然后她的眼光下移,看着阿策布的胸前。那里是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即便在老家,阿策布也骄傲地戴着它,但是一旦来到京都,那种骄傲感就不知不觉消失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还戴着这个校徽。姑娘眼里有一种欣赏和喜欢,她交叉起来的脚轻轻上下摇动。她抿起嘴角,歪着脸庞,微笑注视着阿策布那稚嫩光滑、唇上一片柔软茸毛的脸蛋,脸上是一种悠然甜蜜的神情。那是一种绝对纯洁的神情,似乎是人生第一次被偶然、被自己的心境或感动、被莫名其妙的感触激发出的情意,或许称之为对异性的神秘而纯然美好的向往更为准确,这种感觉或感情从一位少女内心深处浮现,宛若一场春雨树枝头淡绿而旺盛的嫩芽,宛若冬天的一片空白冷清天空上飘下的第一朵雪花,宛若一只雏鸟发现自己可以飞翔时它的双翅的笨拙而热烈的扇动,宛若它对此感到惊奇和骄傲的第一声啼鸣。那种神奇萌动和对这般萌动的惊喜与自恋会让它变得更加炽热和纯粹。它所萌发的时机极可能是扑朔迷离不可捉摸的,假若你不知何故不明就里成了时机的一部分、或就是这个时机,那或许堪比一次中彩。
后来的许多年里,阿策布无数次地分析着女孩的表现是为什么。根本无从得知,无从解释,无从说服自己。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或者阿策布相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其实他又无数次怀疑自己的相信,无数次不确定):她对他是那么的温柔、善意、亲和,那是一种希望和他进一步结识和交往的憧憬,并且她相信她对他的欣赏和喜欢会让他们的相识相交非常顺利和愉快,因为那是少女最好的、最没有杂质的情愫。
唉!笨蛋阿策布啊,可怜的阿策布,可笑的阿策布。许多年里,阿策布的思绪还总是回到当时那短短的十多分钟里,甚至在梦里返回,带着遗憾,带着伤感,带着伤心,带着失落,带着痛苦。当然有时也是带着释然、平静、好笑、自嘲。当时,女孩歪着头,披肩发倒向一侧,喜悦而投入地看着他。阿策布感到幸福,感到兴奋,同时感到慌乱、迷茫。无法解释他很快就要付诸的行动。当然可以列出各种理由:他的无知无措,他从未被教导过如何面对这种情况。老师教育的全是如何与女孩保持距离,如何远离异性产生的色情和不良冲动;那些女生从小到大都在用大大咧咧的行动提醒,她们是“假小子”,纵然其中一个使他产生过羡慕和接近的念头,但不等到学业和考试的压力把那些念头碾碎,她的(几乎和所有高中女生对待男生一样的、至少是表面做出的)冷淡、厌烦、拒之千里就已经让他远远躲开。
他自卑于自己普通的家境。父母总是提醒他只有考上大学才是唯一出路,他们节衣缩食,他身上的毛衣是妈妈挪用了有限的定期存款买的。班里那些来自大城市的男同学总是能在女生面前泰然自若,口若悬河,嬉皮笑脸,越是这样阿策布越是对自己有种沮丧和恼火,越是沮丧和恼火,就越是在女生面前拘谨和腼腆,似乎比在老家更加拘谨和腼腆。
当然,这仍然很难解释阿策布接下来的举动,因为他是极其渴望与她认识和交往的。她的那种从来没有其他任何女人给予阿策布的表情语言,让阿策布心都醉了。这是堪比嫩芽初绽、初雪飘零那样打破空白的断裂和震撼,这种无比新异的体验让他心脏狂跳,身上微微出汗,在一阵阵眩晕中他几乎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然后他又极端伤感,为了自己不知道如何应对和面临什么样的结局;接着他又返回了自己习惯的、已知的、看似十分清楚明了的方位——自己无法把握局面,无法和女孩认识,更无法取得她的欢心,自己与她完全是两条道路上的人,就像在这车厢里,她坐在对面那排座位上,自己坐在另一排,两排车座是两条永不交汇的平行线;无须焦灼,无须烦恼,无须猜测和揣摩如何发起让自己惊慌的行动。事实上,产生这样的认识,阿策布一点也不平静和放松,相反再次感到一种猛烈的烦闷与愤怒,这是朝向自己的、也是朝向那姑娘的,因为正是她制造了自己的惶惑和混乱,正是她让他有这种根本无法和谐相处的烦恼,尽管他又心醉神迷地相信以那姑娘的样子他们在一起是可以和谐幸福的。他相信而又不相信,他越是相信,激起的惊慌和错乱又让他越不相信,就像一只球体下落得越有力就会反弹得越高。
唉!我该走了,走了。阿策布满面通红地站起来,脸上的热血不知是被热烈的幸福、还是被恼怒、羞愧激起的。他就像一支陷入了危险境地的羸弱军队一样落荒而逃。他听见那姑娘喉咙里轻柔地咳了一声,他能感觉到她的眼睛投射在他身上,他也渴望再看一眼那令他意乱情迷的面庞。但阿策布微微摇着头,垂着头,拖着行李箱往几步远的门口走,迷茫愤怒已经转变成了自恋的哀伤,还有一种隐约的、卑怯的巴望:女孩能走过来主动和他打招呼、互相认识,他们中间已经隔着几个站着的乘客了。阿策布不敢想女孩此时的神情和心情,他在一种极其痛心、自我痛恨的情绪中走出了车门。依稀感觉离目的地还有两站路,果然如此,没坐到站他已经匆忙逃离了。
随后,阿策布在通往地面的台阶上坐了很久。
此后好多年,大学时代,在分配的单位工作的年月,结婚生子。阿策布的回忆无数次回到那个初春夜晚京都的一列地铁上,回到那短短的十几分钟。有时是在重温那美好的目光和姿态里获得的短暂的陶醉,有时是悔恨,有时是自我痛骂,有时是自行开脱和辩解。他的婚姻十分平常,或许从一开始就像很多人那样按部就班,然后陷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在惯性推动下向前滑行的轨道。他想象着她眼睛里纯粹的热烈,她对他的投入欣赏,那是不是预示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某种总是保持着新鲜互动和信任、关心、宛若血脉融入的生活?这种体验难道不是那短短十多分钟内发生在他体内的各种体验中最强烈和有意义的一种?高山上欣赏的日出,棕榈海岸的沙滩,澄澈透明的浅蓝海水,美丽宜人小城里两边镶饰鲜花的小巷,鸽子徘徊翻飞的广场,清流淙淙的山溪,高远天空上流宕卷舒的白云,开遍野花蜜蜂飞舞的草原,可以祈福的庄严寺庙,春天草地上飘飞的蒲公英,顶部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峰,夜空里曳着短暂而永恒闪光的流星,落日下流金淌玉的长河,洒落在小巷丁香花瓣上的细雨……那美妙珍贵的感觉似乎是所有这一切体验的总和。不,比这一切的总和还要大、还要宽、还要长。
可是伴随着回忆和这些沉醉,又总是一种深深的怀疑和否定,阿策布觉得自己彻底迷失了。也许是长年平淡寡味的生活让自己极度美化了当时的情景?在一种虚构和幻觉中得到可怜的安慰和满足?也许她不过是无意中对自己微笑,她歪着头的可爱模样也不过是一位女孩希望在任何人面前留下她所希望的印象的恒定模式?没有任何特殊含义?或许那不是一种甜蜜的微笑而是一种好奇、奇怪或微微嘲讽的表示?好奇、奇怪或嘲讽对面一个同龄人粗硬不整的头发、脸上没有见过世面的懵懂愚蠢?他对地铁空间的惴惴不安?他笨重土气的太空棉外套?他郑重其事、俗气的红色大行李箱?所有这一切构成的一副外省小城憨气十足、在京都显得十分可笑的毛头小子形象?或许只是微微的一点不含恶意的好笑?自己装模作样又偷偷留意她的样子更使她感到有趣?自己生气的回视使她感到有必要更多地展示少女的可爱,于是付诸了表情?这也是一种对任何人都会做出的既定模式?自己沉闷地迅速离开,使她展示自己可爱的行动受到了一种挫折?这种挫折根本不在她的预料范围?她对此感到失望和懊恼?所以她不舒服地轻轻咳嗽着?事情根本不像是阿策布所一厢情愿想象的那样?而少女也根本不是他虚拟的那么美好?所有那些心旷神怡透彻肺腑的体验都是匮乏的产物?越是匮乏意向越是强烈?
一想到这些,阿策布就会堵心,仿佛一条风景优美的通道被地震造成的山体垮塌所掩埋。当然随着时光推移,后来更多的是轻轻的叹息和自我释放,不用想那么多了,剥离幻想之后只是一块隔膜坚硬的铁板,阻隔了所有可能性,她的生活轨迹是根本不可能和他有任何交叉重叠的。他们在地铁里十多分钟的相遇,根本称不上“交叉”,宛若两列相向而来的火车,在某个车站照面,但车轮下的道轨是早已设置好的。退一万步说,即便她在一种偶然萌发的少女的恋爱中和他走到一起,她是否将遭遇他的土气,他的寒酸,他的运命,她所没有想到的格格不入的一切?他也是否将和未知而不适的一切迎头相撞,比如她的高贵,她的雅致,她的家庭(对,肯定是京都本土的),她的那些极可能挑剔尖刻的亲眷朋友?即使这一切都没有把他们毁灭掉,后边还有漫长的、布满琐屑的枯枝败叶、烂石头、垃圾的岁月,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日出、大海、草原、鲜花、雨巷……难道他们不会陷入他早已陷入的、似乎根本无法逃避、无法脱离、无法消化的平庸粗糙的生活?
这些情绪,这些回忆,这些幸福和烦恼,一年年的出现,互相反驳,反复轮回。后来,它们出现得越来越稀少,也越来越淡漠、恍惚。
然而眼前、对面,阿策布揉揉眼睛,闭上眼睛低下头去,以便平稳自己的心神和情绪。再看过去,没错,对面座位上,坐着的可不就是那位姑娘吗?本来阿策布觉得,或许那是凑巧长相酷似、穿着相近的姑娘,但能有如此相像吗?即便三十多年过去,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认定,如此相似,何况她脸上的那种亲和温存的微笑,眼睛里流露出的仅仅是针对他的俏皮,都不可能来自另外一位漠不相关的陌生人。这如何可能?这是怎么回事?阿策布自问着,又企图从对面的她那里找到答案。然而她仍是那么坐着,那么轻柔、温和、亲密、纯洁、毫无戒心、毫无隔膜、毫无距离感地看着他。瞬间,他对自己无数次的质疑和迷惑感到一种羞愧,一种无地自容,这种感觉是如此悲痛和沉重,他的心脏像被一只重拳猛烈击打着,他眼冒金星,在失重般的眩晕中,一个真相,一个重拳那样的真相穿过三十二年的迷惘时空来到他面前:他真的配不上她。
这并非是因为他曾经的土气、鲁钝、贫寒,甚至也不是因为刚才看到她的某一瞬间他悲哀心酸地自我观照的。他年届五旬,皮肤开始松弛灰暗,顶端的头发变得稀疏干燥,眼珠渐渐趋于浑浊,膝关节不时表现出对承重的不适,经常喝啤酒吃火锅引起的高尿酸,偏高的转肽酶,不高不低平常而平俗的职级。并非这一切使他配不上她,而是他的整个状况,整个人被与出生相伴而来的琐屑平庸的生活所浸润而成的,胆怯、怀疑、自卑,与之相应另一面的自闭自大,使他不能承受如此完美无缺的姑娘,不能般配如此超乎经验的神秘的生活。
阿策布摇晃着站起来,目视着那温暖的、清澈的、醇美的眼光,用尽全力回报了一个想象中善意、优美、温柔、香甜的微笑。然后默默向车门走去。这一次完全不是出于自卑或自大,气闷或焦躁,而是出于某种震撼身心的尊重和自尊,一种近乎面对神的谦卑。在想象中那背后轻抚他的眼光会是理解、怜悯、宽恕、美丽的。他的双眼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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