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进入八月,秋意渐浓。
白天秋老虎仍然会横冲直撞,到了晚上,却变得很凉爽。清风掠过皮肤,像穿上丝绸衣服一样舒服。路两旁生长着挺拔的杨树和婆娑的柳树,叶子的颜色已经从翠绿变成了深绿,中间还夹杂着些许黄色。偶尔飘下几片,落在头发上,仿佛带了魔力,唤醒沉封了许久的记忆。一阵簌簌声起,叶子直落到地上,又突然随风低旋,像被时间束之高阁的文字,一字一句重新映入眼帘。
我弯下腰,捡拾起两片杨树的叶子,将叶柄交叉,双手向两个方向使劲用力,一片叶柄被折断,悄然落地,另一片叶子被高高举过头顶,宛若一面胜利的旗帜随风摆动。这个小把戏虽然简单,却曾经让年少的我和小伙伴们乐此不疲。它更像一枚书签,只要翻开回忆,便会鲜活于承载这段时光的大院里。
那年的初秋,我和妹妹跟随父母从我出生的小县城来到铁岭。之前,我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但从大家送别的目光里,我读出了诸多的羡慕。坐在绿色的吉普车里,妹妹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你说新家有爬山虎和喇叭花吗?有蝴蝶和蜻蜓吗?有开着野花、长着野草的小路吗?有游着小鱼小虾的清凉凉的小溪吗?有小苏、小新这样的小伙伴吗?”我不耐烦地大声说道:“没有!”吓得妹妹委屈地低下了头,再也不敢多言了。
此时,正是北方少雨的季节,地面极为干燥,车轮碾过,扬起一团黄土,让身后的景物变得更加模糊不清。离乡的路似乎变得很漫长,长的让我感觉跨越“万水千山”的同时,也跨越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听父亲说我们的新家是楼房,我和妹妹还会有各自的房间,家里还会有一部程控电话,这总算让我对新家有了一点憧憬和期盼。但一路颠簸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时,父亲单位的家属楼还没有建好,我们一家四口暂时被安置在一个租住的大院里,我和妹妹噘起嘴很不情愿地住下了。
大院是一座民房,东西南北朝向都有独立的房子,有点像“四合院”。大门是对开的铁艺门,涂着黑漆,描着金色的花纹,还有两个醒目的门环,显得很气派。我和妹妹依旧住在一个房间里,唯一的区别是原来的小火炕变成了一张带弹簧的双人床。睡觉时,妹妹开心地在床上蹦来蹦去,蹦累了,便甜甜的睡着了。我却无法入睡,窗外的月光柔和恬静,身边除了妹妹匀称的呼吸声,其他的都悄无声息。我忍着泪,默默地在心里数着羊,一头,两头,三头……数了很久,羊像雪球一样,越涌越多,我仿佛跑进了羊群,最后竟然“格格”地笑了起来……早晨,一缕阳光斜伸进房间,像一双温暖的手,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大院地处于城市东面的一座山的脚下,所以有个相当土气却名副其实的名字—— 靠山屯。这里属于城乡结合部,父亲工作的学校就靠近这个街区,一般新搬来的没有公房的人家都会在这里租一间民房过渡。因此周围有许多类似的大院,也时常会看到搬来或搬走的人家。我家租住的大院里一共住了四家人,正南朝向并排有两处房子,我家和房东家各住一处。男房东经常不在家,所以我对他印象不深。房东阿姨大高个,长得很好看,烫着卷发,皮肤微黑,眼睛里总是充满着笑意。说起话来,嗓门很粗,和她的外貌实在难以匹配,因为这个我还替她惋惜了好一阵子。他们夫妻俩平时不种农田,也没什么其他的工作,好像仅靠收房租过活,日子过得很轻松自在。
大个子房东阿姨会吸烟,吸烟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时在微风轻拂的早晨,或是在阳光明媚的上午,有时还会在细雨霏霏的午后及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吸烟时,很安静,盘腿或是斜坐在院落东南角的石凳上,至少要连着吸两三支。烟圈在她面前慢慢弥漫,又逐渐散去,除了弹烟灰,几乎一动不动,目光也不像其他烟民那样在尼古丁的刺激下满是兴奋和满足,相反却多了几分忧伤和迷茫。我不了解她以前的生活际遇,单从抽烟的状态猜想,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她似乎很喜欢我和妹妹,每次在院子里看到我们姐妹俩,都会主动打招呼,有时还会喊来她的女儿,嘱咐她要多向两个姐姐学习,好好读书,长大了找个好工作。我因为她有吸烟的嗜好,再加上她吸烟时的姿态简直与电影里的女特务一模一样,便始终无法与她太亲近,甚至有时还刻意躲避她。她显然看出来了,也不生气,依旧热情地和我们姐妹俩说话,这反倒让我有些愧疚。久而久之,再看到大个子房东阿姨吸烟也不那么反感了。
她有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儿子,年龄和我差不多,才十多岁就辍学了,正在学汽车修理。我一直疑惑他为什么这么小就不去上学呢?后来遇到他以前班上的同学,给我讲了他上学时的一件事。那是一天的自习课,老师要求大家现场填一张家庭表格,他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其他的都不会写,情急之下,只好拿过别人填好的表格,照葫芦画瓢,歪歪扭扭地抄了一遍,老师边看表格边说:“你这‘符’画得挺有水平啊!”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从那以后,他不是逃学就是在课堂上睡觉,混了一年,什么也没学会,索性就再也不去上学了。想到他以后只能贴着“没文化”的标签过一辈子,我心里有些惋惜,很想劝他再去上学,但又不知道怎么劝才能说动他。在心里盘算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前一阵子,朋友让我帮忙教一个韩国小孩中文,讲到“姓名”这个词时,突然想起他。日子过得如何,姑且不论,如果他现在已经为人父亲,估计绝对不会让他的孩子像他一样辍学吧。因为每个人,无论年轻时如何任性,只要做了父母,最想实现的梦想就是“望子成龙”,相信他也不会例外。
大院里的另一户人家,姓黄。男人酗酒,三天两头就会喝醉一次,醉了就开始打老婆孩子,这时大院便会乱成一团,打骂声,哭喊声,劝架声,交织在一起,引来许多乡邻伸头观望,最后都会以男人又出去喝酒告终。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加上男人好酒,大人照顾孩子自然不够精心。平时多是大的照顾小的,小的又不太听话,难免会出现许多“事故”,最严重的那次,造成黄家小四的手指落下了残疾。起因很简单,就是小四不小心被刀割破了手指,姐姐替弟弟包扎伤口时,怕弟弟淘气拆开,就用一根细线把纱布牢牢缠住。谁知,由于缠得太紧,血液无法循环,一节手指竟然坏死了,最后只好截掉了半个手指。平时我和妹妹总是对母亲事无巨细的照顾和管束不满,一心盼着快点长大,早日逃离被“掌控”的日子,但自从发生了“手指”事件后,我和妹妹突然体会到母亲的这些管束中的殷殷爱意,自然而然地变得乖巧多了。有一次,听见母亲有些疑惑地对父亲说:“这俩孩子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呢?”我和妹妹相互吐吐舌头,笑着躲进了房间。
后来,我家搬离了大院,小四的妈妈还经常来我家与母亲闲聊。她仿佛比以前胖了一些,也减了许多愁苦之色。我在一旁听出点眉目,她的丈夫不喝酒了,也不打她了,母亲正替她高兴时,她接着又说,这都是因为她信“教”了。母亲很愕然,但望着一脸满足的她,便不忍心给她泼冷水,任她一直唠叨着。又过了一年,她们全家也搬离了大院,渐渐的没了音迅。一次,我在一家商店里遇到了黄家的大女儿,问起她的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回答:“还挺好的!”“就是比以前更加虔诚地信‘教’,有时生病了,也不愿意去医院,说祷告就能治病。”面对如此,我无言以对,也许理解就是最好的帮助吧。
住在东面朝向房子里的夫妻俩是我父母的同事,年龄不到三十岁,有一个两岁的男孩。他们也是因为单位的家属楼还没有建好,暂时租住在这个大院里。我按照当地人的叫法,管他们夫妻俩叫大哥和大姐。大哥脾气很好,说话慢条斯理,浑身上下透着书卷气,大姐长得白白静静的,衣着朴素得体,性格却很开朗,两个人总是亲密地挽着胳膊同进同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吃过晚饭,他们夫妻俩便会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玩,间或还会亲昵地打情骂俏。这时大院里的其他人都会假装没看到,但心里对大哥和大姐的恩爱都很羡慕。
无论何时何地,爱都是一剂良药,确实如此。七八年前,听说大姐患了癌症,手术后又经历了多次化疗,身体变得虚弱,大哥不离不弃,鼓励大姐与病魔做斗争,并细心地照料、陪伴大姐度过了若干个春秋。自从大姐得病之后,我便一直没见过她,主要原因是大姐不希望她的病痛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安和难过,所以总是婉拒大家的探望。这份善意虽然微不足道,却像一颗闪亮的星子,给身边的人带来无限的温暖和感动。其实,人生的意义何尝不是由这些朴素的点点滴滴构成的呢?
大院的东面有一家经营杂货的小卖铺,店主是一对夫妻。平时家里一来客人,父亲总是吩咐我去买烟酒,所以很快就与他们熟识了。店主叔是本地人,长相憨厚老实,却很有经济头脑,是“屯里”最早做买卖的人。婶是北京的知青,与叔结婚后,就在当地落户了。但大城市姑娘的优雅气质和满口的京腔,总显得与众不同。因为喜欢婶,自然而然就对她很关注,甚至还无来由地担心这两个生活背景、兴趣爱好迥然不同的人在一起是否会吵架?不过相处时间长了,发现他们夫妻俩的日常生活除了叔的精明和婶的京腔,与其他的寻常夫妻没有什么两样,慢慢地就不再对他们格外关注了。
叔和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按照政策回北京了,小儿子就留在这里陪伴父母,于是叔和婶算是以这种方式在两地都有了延续。后来,叔把杂货店关了,就地建起一栋二层小楼,挂幌开起了饭店。也许叔天生就适合做买卖,饭店一开张,就异常红火,经常人满为患,如果不提前预定,就只有“望菜兴叹”的份了。我最爱吃那里的一道招牌菜—— 老式锅包肉,这道菜色泽金黄,口感酸甜适中,肉质松软有弹性,而且在味觉上有很强的“侵占性”,无论多么“嘴刁”的食客吃过后都会赞不绝口。最近几年,叔和婶年龄大了,不愿意太操劳便关闭了饭店,“老式锅包肉”也随之成了记忆中的味道。一次,在公园里散步,偶遇叔和婶,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无数道沟沟坎坎,却不露痕迹地填平了“北京知青”和“屯里小伙”之间的鸿沟。望着相互搀扶着已经步入耄耋之年的叔和婶,我不禁想到:古人口中吟咏的“少壮轻年月,迟暮惜光辉”,说的便是如此情境吧。婶拉着我亲热地说着话,听着那熟悉的京腔,我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嘴里竟然生出一股“老式锅包肉”酸甜酥香的味道。
当年,大院在一条林荫路的尽头,从外面一路走进来,俨然步入“绿杨深处有人家”的诗句中,让人如入梦境,心生缱绻。现在,大院已经变成了街区休闲广场的一部分,大院里的几户人家也随着世事的变迁各奔东西了。但在记忆的底色里,大院依旧那么清晰,每天会有炊烟升起,散去,再升起,生命就在起起落落中有了无尽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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