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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 路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0572


  出了阎部长的办公室,孟海向门卫奔去。他左手拎着一捆书,右手拎着密码箱,肩挎军挎包,⒈86米、95公斤的身材像座铁塔向前移动着,如走在训练场上,虽然步调一致有板有眼,但看起来有点滑稽。

  时间来不及了, 16点30分的火车啊!

  孟海抬高左手,瞧手腕上的表,每瞧一眼,心头便紧一下,眼瞅着就是16点了!更恼火的是,每瞧一次表,那捆绑着足有20公斤书的塑料绳便要勒他的手指一下。时间越紧,他越想看表,每看一次手指就要被勒疼一下。看到手中的书,孟海就窝火。这火不是生别人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他都想扇自己俩耳光。

  这张破嘴,你今天又闯祸了,等上了火车后再教训你!孟海在心里骂自己。

  “少校同志,请你注意军容风纪!”门卫哨兵朝他敬了个军礼。

  “啊,对不起!”孟海放下密码箱,朝卫兵举手敬礼。

  敬礼已经成了孟海的习惯。有一次他上厕所碰上支队长,上前便敬礼,把支队长吓了一跳,支队长捂着胸口脸上冒出了汗。你猜咋的?支队长有冠心病哩!

  事后,支队长不但没有批评孟海,还对支队政治部主任说,你们那个新闻干事小孟,小伙子不错,懂得潜路吗?

  大伙都挺服孟海的,他无论是对支队领导还是士兵都一样讲礼貌,时常同士兵见面,不用士兵先敬礼,他自己先就把右手举起来。一次,他妻子从东北老家来队探亲,他去接站,一见面,大庭广众之下朝着妻子就是一个军礼。3岁的儿子潜艇噘着小嘴说,爸爸还有我呢!他接着又向儿子敬礼。妻子哭笑不得,但最后还是当着众人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吻。

  从小孟海他娘就教导他,待人一定要客气,做人不但要讲理,还得讲礼。两个月前,孟海由海军上尉晋升为海军少校,父亲又来信教导他,这以后就开始校(笑)了,可礼节不能少,该给人敬的礼还要敬,咱不能让人家说,这小子官升一级,就开始牛哄了,再就是还要多请示。父亲的话当然有道理,可是这“请示”二字,虽然给领导留下了好印象,却也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很多情况都是这样,本来没什么事的,他顺嘴多请示了一句,结果就多了好多事。这次如果不是自己嘴欠,跟阎部长道别时多说了一句:首长还有什么事吗?也不至于搞得自己这么狼狈,眼瞅着火车要误点了。

  孟海紧赶慢赶,赶到北京火车站,结果还是晚了,北京开往青岛的车已经发走。手表准时,恰好16点25分,车怎么会走呢?

  “你瞧这票,明明写着16点10分发车,干吗才来?”检票员看着票说。

  孟海双腿一软,书散落在地,密码箱也哐地一声掉在地上。候车大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提箱背包的,五颜六色人来人往。孟海眼花了,感觉脑袋有点发昏。这滋味如同刚到潜艇支队报道的那天早晨,在码头看到那雾的感觉。那天,狗日的雾弥漫着军港,太阳被罩住了,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站在马蹄形军港边看日出的孟海有点恶心。

  “嘿,你怎么了?”大厅里一名正在拖地的大姐喊醒他,帮他摆好散落的书。

  “大、大姐,谢谢你,我没赶上车。”孟海站起来,这才看到所带的书的书名竟是《潜路》。要是平常说什么也要打开扉页看一下内容提要。这会儿没了心事,把书按原样用牛皮纸包好、捆牢。

  孟海像打了败仗的逃兵,这会儿没那精神头了,身子骨像散了架子,右手拎着密码箱,左胳膊挟着那捆书,军挎包挂在脖子上,向二楼大厅的值班室走去。找到值班站长,递上的军官证,值班班长听了情况介绍后,给他安排了明日零时25分开往青岛的直快列车。接过值班班长递来的那张加盖了“北京站值班站长室”印章的附加票,孟海的心才踏实了。

  孟海瞧了手表,还不到17点,离明日零点还早着呢。孟海来到二楼大厅一角没人的僻静处,放下东西,坐在那捆书上,越想越气,瞅着眼前没人,真的打自己一耳光子。渐渐平静下来后,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这几年的往事撞开了他的记忆大门。他咬了一下嘴角,似在嘲笑,但这笑比哭还难看。

  孟海是潜艇学院核潜艇战术指挥专业毕业的。他考上海军潜艇学院,且学了特殊专业,家乡那帮同学都羡慕不已。寒暑放假时同学们都换上便装回家,他却仍然穿那套海军学院服,戴潜艇学院的校徽,背着那不时髦的军挎包,出入公众场合,自我感觉特别良好。他说还有啥挑剔的?每次回家,他在姐姐面前总是夸自己,瞧,这小伙!跟着还拍拍自己的胸脯。

  看你美的,又做你那艇长的梦啦?姐姐言语里虽然时常敲打弟弟,但内心同父母一样,都替孟海将成为中国海军一名潜艇艇长而自豪。

  孟海一直记得潜艇学院刘院长在他们开学典礼上的经典话语:潜艇是海军的主战部队,你们当中有可能产生未来的海军司令,从理论上讲,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踏上通向海军司令之路。

  飞机在空中飞翔有航道,而潜艇在水下航行也有潜路。孟海前途光明,用潜艇部队老潜艇们的行话来说,孟海潜路(前途)看好。

  转眼,他的4年军校生活结束了。这天,孟海前往海军某核潜艇基地政治部干部处报道。他走进基地大院,迈着标准的步伐,目视前方,如同通过天安门城楼的检阅台。赶巧,孟海这一举动被一楼站在办公室窗口前的军务处长看到了。军务处长找到干部处长说,这名学员分给我们吧。干部处长说,这小伙子是学指挥专业的,按规定学员实习期内不能进机关。军务处长说,那就按规定办,先让他去潜艇八支队司令部军务科锻炼锻炼吧。

  孟海来到坐落在半岛的山窝窝里的潜艇八支队,没有上潜艇,直接进了支队司令部军务科。孟海当上了一名负责队列事务的军务参谋。他给姐姐的信写道:中国海军的一名未来的准司令可能要泡汤了。

  孟海是被公认的人品好,为人实在,工作任劳任怨,还有多请示、常敬礼等优点。可三年了,孟海职务却只动了一小下,由副连参谋提为正连参谋。尽管支队政治部主任在支队常委会上说,小孟虽然专业不对口,却成了一名过硬的军务参谋,现在像军务科小孟这样老实肯干的青年军官不多了。坐在一旁的参谋长也跟着说,啊,这孟海是不错!可孟海心里还是不舒服。

  参谋、干事们都替孟海鸣不平,当初和孟海一同分配的同学,如今发展得都比孟海好,职位也都比孟海高,有的已经执行过重大任务了,孟海的进步的确慢了些。

  “光敬礼,常请示不行,这孟海不会变通。”战友开导孟海,要他多同参谋长沟通沟通。

  “人家是参谋长,不提你,你还不是白干。”姐姐也常来信劝他,出差来青岛时,还给他从家乡大连带来了两包獐子岛海参,说这海参身上纹路多营养成分高。

  一眨眼小半年过去了,孟海把姐姐带来的两包海参还扔在箱底。孟海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也根本没找谁表示过。他心里明白,潜路根本就不在这里。

  潜路在哪?孟海每当遇到困惑便跑到支队司政大楼东侧,望那军港的东方,常常分不清,哪片是云,哪团是雾。好在总感到云雾中有团光。

  还是三年前的事,当时,孟海刚来支队军务科不久。有一天,科里来了个姓曹的兵,军务科长向大家介绍说,小曹是分到司令部干打字员的,实际归我们科管,大伙要多帮助他。听了科长的介绍,老参谋们议论开了,司令部已经有两个打字员了,干吗又来一个?再说,那不是有打字班吗,打字班编制归军务科,干嘛要大伙去关照他这么一个小战士?科长向大家介绍完了小曹,又专门把孟海叫到科长办公室,指示道,小孟,这小曹以后就同你住在一起,他的工作、学习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要帮助他,一句话,小曹就交给你了。当晚,科长亲自把小曹领到孟海的单人宿舍。孟海更糊涂了,他想不明白,自己分到军务科这么长时间了,科长也从没来宿舍看看,这小曹怕是从天上下凡的!

  第二天,科里的李参谋告诉孟海,说这小曹是有“潜路”的兵,昨天是从训练团分来的,你猜怎么来的?是政治部主任让秘书科高科长坐支队长的1号车去接的。李参谋是科里参谋的元老,他的消息非常灵通。李参谋还告诉孟海,小曹是关系兵,你猜是谁的“线”?是支队长亲自打电话求基地军务处长帮忙,军务处长专门派兵员参谋专程赴沂蒙山区把小曹接来的。

  小曹来科里的第一个星期天,支队长亲自到孟海宿舍看小曹来了,还给小曹带来两盒点心、两件便衣,还把女儿红梅带来了。支队长特意介绍,说红梅与小曹同岁,说上几次小曹来家里,红梅在校复习功课。临走时,红梅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小曹,把小曹看得脸都红了。见此,孟海躲开了。

  孟海感到小曹这个兵“潜路”无量啊!可他却怎么也看不清自己的“潜路”在哪?

  “支队长,请指示。”躲在宿舍外的孟海,见支队长同小曹分手,赶忙跑过来给支队长一个举手礼,拉开了车门的同时又请示了起来。

  “噢,你这一请示,我倒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小孟吧?听说你肚子里的墨水不少嘛,以后要抽时间帮助小曹好好复习复习功课。小曹你可要挣口气呀!”

  “叔,俺知道了。”孟海“是”字还没说出口,小曹抢先开了口。看来,这小曹真的是从天上下凡的。

  支队长和红梅上了一号车,车儿晃晃悠悠地远去了。

  送走支队长和红梅,小曹返回宿舍从自己床铺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两寸的照片,瞧着瞧着,泪就落了下来。孟海给小曹倒了杯茶,见小曹一声没吭,只好退出了宿舍。

  “老天爷太不公平了,同样都是兵,可红梅花却专门向人家姓曹的开放。咱要是有个像支队长这样的老丈人,今生今世做牛马也认了!” 见孟海进了屋,打字班鲁班长正发牢骚。

  “别瞎泡了,人家红梅还是个孩子呢。”

  “还孩子,你不也见过她吗?那小姑娘可不一般,因为她,我的一个老乡还受过处分呢。”

  “别瞎说。”

  “骗你我是猪。”

  鲁班长给孟海端来了一杯茶,凑了过来说:“这小子是天津兵,有不把死人说活不罢休的本事,不过干起工作来,脑子灵效率高,凡经他打的字不校对都成。对了,他打字还能给人家那不通的句子改过来,就连参谋长都夸过他。”

  孟海喝了口茶。

  鲁班长说:“国庆节那天上午,我同乡的一个战友来支队同他见面,中午赶上大食堂加餐,喝了两瓶青岛啤酒,脸有点红了。在返回途中,遇见三个美少女,有两个少女主动同他搭话。我这位老乡是见了姑娘连大气都不敢喘的那种,那天却是酒助人胆,竟然跟人家聊了起来,和其中一个姑娘聊得特别热乎。姑娘告诉他自己叫红梅,还邀请他去她家玩儿,她家住在莱阳路x号。那可是首长住的地方,据姑娘说自己的父亲刚刚转业。

  “快点讲,后来呢?”孟海看了一下表不耐烦了。

  “后来,我老乡就跟人家拜拜回到艇上了。可事还没完,要说还真怪我。也就是大上个星期天,我的三个同学从天津来青岛旅游,住在临海饭店,我得去见见人家吧,就拉上了我那个老乡。返回时,我们赶巧路过莱阳路x号,我那老乡突然指着那树林深处的别墅,说这家有个漂亮姑娘他认识。我们非要较真儿,说如果我这老乡敢登门把那姑娘约出来,下个星期日就请他的客。我那老乡也实在,真就敲开了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位年龄50开外的阿姨,不认识他,我们又都穿着便装。阿姨问他你找谁?他说自己是红梅的朋友。阿姨进屋了,跟着真出来个姑娘,我一看,糟了,那红梅不正是支队长的千金吗!我们撒腿就跑,他却进了支队长的家。”

  “再后来呢?”

  “后来可就惨了!”鲁班长喝了一口茶,“我那老乡进客厅一瞧,支队长正在看电视呢。第二天,我那老乡被艇长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受到了艇上的警告处分。”

  “都怪那红梅,她干吗说他爸已经转业了。”小孙抱打不平。

  “说这小姑娘不一般就在这里,要是我也会上当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说她爸已转业也就是闹着玩的。”

  “说的是哟,你那个老乡是把人家的红梅姑娘的笑话当成爱情了吧。”

  孟海看鲁班长东拉西扯个没完,借故走出打字室的宿舍。路上见小曹拿着餐具向食堂走去。小曹像个少年,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细高条儿,像豆芽菜似的。

  望着小曹的背影,孟海想,小曹的确还是个孩子,但他一个来自贫困老区入伍的农村娃,同来自松花江畔入伍的支队长有什么联系呢?再说,红梅对小曹的那眼神,简直就是一种崇敬。小曹瞧的照片是她吗?这小曹身上有解不开的谜。

  小曹“潜路”看好,孟海的心中却更加是一团雾。

  军务科长不知怎么知道了支队长昨天来看过小曹,周一一大早,下了班车手提包还没放好,就急匆匆地直接来到孟海的办公室。

  “支队长有啥指示吗?”科长问孟海。

  “也没啥指示,光听支队长让小曹去家里玩。”

  “那小曹说什么来着?”

  “小曹管支队长叫叔。”

  “还有什么?”

  “也没什么,对了……”

  “对了半天,你到是说啊!”

  “也没啥,就是红梅来过。”

  “咋,红梅来过!说什么?”

  “没说什么。”

  “那表情咋样?”

  孟海想,这科长怎么像调查案件似的,老是爱刨根问底的。

  “对谁的表情?”孟海有点糊涂。

  “那当然是对小曹了?”

  “挺好的,挺认真的。”

  “怎么个认真法?”

  “她就那么一直望着小曹。”

  “哦”科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这事不要对外人讲。”

  “知道了”。

  “科长,本周有什么指示?”孟海见科长提着包要往外走,想起来,自己还没请示呢,每周一科长来后他都要请示,形成习惯了。

  “没什么,工作之余,要多关心关心小曹。”

  “对了,科长,支队长还有指示。”一听科长要他多关心小曹,孟海想起了支队长的指示。

  “支队长有指示,你怎么不早说啊?”

  “也没什么。”

  “吞吞吐吐,你怎么越来越来娘们气了!”

  “就是临上车时,支队长有指示,要我帮小曹复习一下功课。”

  “是你请示的吧?”科长知道孟海有请示的毛病。

  “支队长走时,我想支队长该有点指示吧,就说了句请支队长指示。”

  “那我就指示你,从现在开始,以后没事就不要向人家请示了,也不要帮别人出什么差,一门心事,直到帮小曹考上军校为止。”科长用眼睛瞪了瞪孟海。

  孟海有点懊悔,都是自己的嘴犯毛病,请示惯了,没事你请示什么!昨天送走首长就完了,可非要说声请示,这一请示,给自己揽了一堆事。首长也许说完就完了,这落不落实,也就是另一回事了。刚才科长问问就完了,末了,我干嘛又是请示了一句,结果又把支队长昨天的指示引了出来,科长还说我像娘们!孟海越想越想不通,前几天李参谋也说我像个大姑娘。他娘的,我这连腮胡子两天不刮就找不着脸皮了,谁说我像女人?再说,我不像女人行吗?咱直接从地方考入军校,没带过兵,分到师一级的机关,不谦虚点行吗?唉!还是父亲老人家说的有理,在机关工作还是要多请示,这是他老人家60多年的经验,当娘们就当娘们吧!娘们有什么不好?爷们大多还听娘们的。

  哐、哐……孟海为了发泄,提起自己的椅子朝水泥地蹾了两下。

  “怎么回事?”科长听声音跑了过来。

  “没事、没事,灯管上有灰,我去擦不小心掉了下来。”孟海装出擦灯管从椅上掉下来的样子。

  “你们楼下正是支队长的办公室,幸好首长今天去基地开会了,以后小心点。”

  孟海双眼发着呆,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孟海吗?孟海能发火吗?我不是娘们吗?娘们就要干娘们的活。他强忍着用手抚摸了一下被一团浓雾困惑的胸膛,提起暖水瓶给还没到的李参谋等几个参谋们的水杯倒上了水,又提着暖瓶向科长办公室走去。

  人与人日久生情。孟海同小曹渐渐产生了友谊。孟海对小曹的感觉没有错。一天,孟海领着小曹去市内洗澡,见那小曹的肋骨清清楚楚的,胸脯连点胸肌都没有,皮肤倒像女人,没什么毛发,连那最敏感的部位也稀稀拉拉的 ,像春天刚吐出的草芽,就是个孩子。孟海心软了,心想就是支队长和科长不下指示,凭着自己的良心,也要帮这孩子。孟海发下狠心,这农村孩子不易,自己就是掉几斤肉也要帮他考上军校。

  后来的日子,人们发现孟海不怎么向领导请示了,节假日里也很少帮人家忙了。业余时间,大伙很少看到孟海。开始,人们还打听,说孟海哪去了?后来,连打听他的人也没有了。

  只有军务科长心里清楚孟海干什么去了。

  近一年的时间,孟海没休过假,家属也没来过队。早晨,孟海总是带小曹顺军港的山道跑步。孟海瘦了一圈,小曹倒壮实了,也再不看那照片了。孟海没心情去留意看什么日出,小曹呢,几乎全部时间都投入了文化复习。鲁班长和小孙则主动分担小曹的打字任务。

  有一天,李参谋告诉孟海,海政权威部门的部长同支队长很铁,是小曹的表叔。李参谋的消息一直很准,孟海后来确实看到小曹给那个部长写过信。

  孟海没有辜负支队长和科长的期望,小曹终于实现了愿望,在参军的第二年夏天,以较高的分数被解放军南京政治学校新闻系录取。

  小曹离开支队上学时,支队长和红梅亲自坐1号车给小曹送站。听说,海政的那个部长还亲自给小曹从北京发来了庆贺电报。

  这年年底,孟海因工作成绩突出提前由海军中尉军衔被晋升为海军上尉军衔。

  提前晋升军衔是好事,但孟海不大高兴,他有种沾人家小曹光环的感觉,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也不大清楚。孟海觉得心中的那团雾更朦胧了。他常常望着对面小曹住过的现已空荡荡的床铺发呆。小曹有了好的结局,自己也真像大伙议论的那样,是跟人家沾了光吗?

  潮起潮落,孟海还是孟海,还是常敬礼,还是勤请示,稿子越写越好了,见报的深度报道多了。渐渐地,宣传科长、政治部主任、支队长对孟海更加认可,在他们的心中,孟海还是那个孟海。不过,大家感到孟海更成熟了。

  日子平平静静,孟海还是一切如故,谦逊为人,努力工作,但越来越猜不透支队长是啥样的人?还有那海军的部长……孟海想,自己同小曹的“潜路”是不同的,人家是核潜,而自己大不了是常规潜。琢磨琢磨,有无“潜路”,都挺折腾人的。

  这天,支队机关干部早操的队伍刚散,军务科的李参谋就把孟海叫到一边说:“小孟,我得到一个准确情报,你那弟子毕业了。”

  “弟子,什么弟子?”

  “小曹呀!”

  “什么,小曹毕业了?”

  “那还有假吗!”李参谋的头向孟海耳边凑了凑,“小曹给支队长来电话,说毕业实习就来咱们支队。”

  “这,真快啊!小曹都毕业了。”孟海自言自语 。

  “要是没有你帮助,小曹哪有今天。”

  李参谋对孟海发布小曹毕业消息的第四天,正赶上是星期六,上午政治部主任把宣传科长找到主任办公室,不大一会,宣传科长从主任办公室回来后就马上召集宣传科的同志开了一个会。会议精神大概是,说小曹和他娘,还有海军的一名部长今天从北京出发,明天上午抵达青岛,说那部长这次来是私访,事先也没有跟基地打招呼,要求支队不要走漏风声。根据支队首长的指示,司令部军务科、管理科,还有政治部宣传科要联合组成接待组,宣传科新闻干事孟海和临时抽调上来搞摄影的志愿兵小夏参加。

  这天傍晚,支队长在参谋长陪同下,亲自去支队招待所视察了客房。政治部主任带组织科长连夜准备了汇报材料。军务科长求助于友邻的陆军某警备区,借调了一辆“双龙”牌大吉普。食堂科长和招待所所长已连夜指定好了食谱。小夏已经准备好了三角架和相机。这会儿,孟海已把小曹睡过的那张床收拾好。躺上了床,快次日凌晨了,孟海怎么也睡不着,翻身坐起,一瞧,机关大楼的支队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每当上面要来人,这头天晚上支队长都不回家,办公室里的灯也是最后一个熄。孟海想,小曹管部长叫叔,两家是亲属,小曹的娘到北京肯定住部长家,可什么原因竟亲自陪同曹家母子一同来岛城呢?昨天,李参谋说,小曹的母亲还是第二次来青岛,可支队上下的那忙活劲,像迎接贵宾一样。这对母子不一般啊!

  天亮,按分工各就各位,军务科长陪支队长坐上借来的“双龙”去青岛火车站,小夏挎上摄影包坐着支队长那213的1号车紧跟在后。

  “科长,有什么指示?”孟海见人家接站的车已经走了,他不听李参谋让他回去先休息休息的劝告,揉了揉红肿的双眼返回宣传科向科长请示来了。

  “对了,阎部长那块你就不用管了,小曹的娘也不用你陪,小曹来到后,你陪陪小曹就行了。”

  科长实际也没给自己分配什么任务,孟海便来司令部管理科帮忙,科长正缺人手,便让他去市里跑了一趟公差。返回时,部长和小曹娘他们已经到了,并且进了招待所。孟海连小曹的面也没见到。

  第二天,小夏告诉孟海,说小曹和他娘下车就找孟海。支队长陪部长和小曹娘把整个青岛都转了,还让小夏给他们照了不少的相。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基地政治部主任要亲自来支队见那部长,那部长说回去有事,连夜坐飞机回北京了,还说支队长把小曹他娘和小曹接到自己家中了。

  早操后,李参谋对孟海说:“听说支队长昨晚在小餐厅还掉眼泪,可能是喝多了。还有,小曹他娘让小曹拿出那张照片送给了部长。”

  孟海搞不明白,这支队长是不喝酒的,说自己有冠心病,每次接待记者时,都是以饮料代酒。

  “你给管理科出公差了?”李参谋问孟海。

  “我闲得没事?”

  “你呀,用你们大连的话说,太彪了!这机会还不向上冲?”

  “我错在哪?”孟海问。

  “就你这么彪干,干了也是白干。”李参谋扔下一句话走了。

  孟海望了望军港东方,那雾一样的云绕着红日,天空虽然发出淡淡的霞光,却没精打彩的。但孟海没有忧郁,像座小铁塔向前移动着,有板有眼,如走在训练场上,向着支队机关大楼挺进。

  孟海打定主意,无论“潜路”征程如何,都要无愧于心。

  小曹回潜艇支队实习,又同孟海朝夕相处了两个月。

  白天,小曹到宣传科上班,临时加的那张办公桌就在孟海办公桌的旁边。晚上他同孟海住一个宿舍,还睡孟海旁边那张床,连下潜艇采访也是由孟海陪着。小曹新闻业务不错,也很能抓问题,人也变了,变成了一个1.80米堂堂的山东汉子,走路也沉稳多了,话也多了,身上透露出一股山东人特有的倔犟来。当然,还稍有那么一点傲气,但有一点没变,这小子还是不愿同人沟通,也从不谈自己的家庭。红梅来孟海的宿舍,又看过一次小曹,也是在一个星期天里,不过不是跟支队长来的,也不是坐支队长的1号车,而是骑自己的那辆山地车来的。红梅告诉小曹说,今年夏天就要参加高考了,这段时间就不能来了。红梅还是看着小曹,不过头低下了,大眼睛还是那么忽闪,但眼神透露出一丝腼腆。而小曹的头却抬高了起来,脸也没有红,显得老成了许多。

  孟海瞧人家谈的投机,借故又到打字班宿舍去了。

  两个月里,小曹先后有15篇新闻稿被省以上报刊、电台采用,其中有一篇还上了《解放军报》的报眼。

  大雁南飞,秋草见黄的季节。海军政治部《人民海军》报社调小曹去帮忙。李参谋说是部长帮的忙。再后来,小曹人一直在报社干,但档案还在支队。转过年6月,小曹正式被任命为支队宣传科少尉干事。人却一直也没回过支队,不过偶尔给支队长和孟海来过几次电话,工资都是孟海按月领取,又及时给他寄去。

  转过年,三月的一天,消息灵通的李参谋对孟海说他到支队长办公室送文件,赶上支队长在打电话,只听支队长断断续续说,老阎,我没有忘记老艇长啊,……这样对他没有好处,……最好这样的照顾是最后一次……。孟海心中暗想那接电话的是谁呢?

  孟海听李参谋说支队长打电话的事的第二天,支队政治部主任接到基地干部处长的一个电话,说海军报社要调小曹去报社当记者,还说大院里没有排级军官。放下电话,政治部主任马上向支队长汇报去了,当天下午,支队就召开党委会。过了第三天,小曹的命令下了,由正排职干事提升为副连职干事,军衔由海军少尉晋升为海军中尉。

  小曹被提升的命令刚下的第二天,宣传科长找到孟海说:“孟干事,你当新闻干事后工作一直很辛苦,我当科长的心理有数的,你正连到副营是干的长了一点,这机关的事也难办,我多次向主任呼吁过,这好人终于得好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被提前晋升为少校军衔。”

  孟海没感到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自己是个刚提不久的老副营,上尉军衔到6月份也满了,自然也得晋升,但想想自己也提前两个多月少校了,还是回答说:“谢谢,谢谢组织,谢谢领导!”

  李参谋、小夏还有鲁班长他们几个早已等待多时。他们把孟海围住了,说孟海开校“笑”了,该请客。孟海说:“该请。”然后掏出3张百元的票子,递给鲁班长。鲁班长接过钱,领着小孙向军人服务社跑去。10分钟后,俩人哼着《潇洒走一会》,提来了啤酒、火腿肠、几听罐头,还有各种袋装的下酒小菜。

  没瓶启子,这几个都是潜艇兵出身,牙齿历害着呢,大伙也不那么讲究,用牙启掉瓶盖。没有酒杯,每人口对一瓶“青岛”,一仰脖,咕咚咚……,一瓶见底。李参谋有些激动地说:“从今儿起,孟海也开始 ‘笑’了,我们哥几个表示祝贺,来,干瓶!”每人又一瓶,都往孟海手中的瓶子那么一碰。孟海同大伙一样,一仰脖,咕咚咚,半瓶酒下去了。孟海感到很舒服,他不是因为自己终于“笑”了,而是因为大伙投来的那份祝贺的情谊。

  “你,你知道吗,你那命令是同小曹一起下的,你两次提前晋升军衔,都是跟小曹沾光了。”两瓶啤酒下肚,李参谋脸开始红了。

  “不是沾光,是你同小曹,什么来着,那是猴子拉屎——猿粪(缘分)!”鲁班长说。

  酒喝完了,李参谋他们回去了。孟海觉得那满书桌的空瓶子、空罐头盒子什么的,如同一个垃圾场,令他恶心。孟海自言自语:“她娘的,能说我同小曹没有关系吗?”一想到李参谋说他两次晋衔都是沾小曹的光的话儿,孟海感到胃里很难受,脑海里又浮起那海天之间遮住日出的雾,心里真的被雾绕缠住了。

  第二天一早,科长又找到孟海,说按政治部主任的指示,马上采访一下干部科,搞一篇《支队党委严格管理干部,把好干部调入关口》的稿子,阎部长已同报社社长打了招呼,社长说稿子要快点送来。科长要孟海准备一下,明天就进京。末了,科长还补充强调说:“支队长指示说小曹的调令下来了,顺便把小曹的档案带到北京交给海政干部部。”

  下午,当孟海从干部科采访后回宿舍赶写稿子时,小夏找到孟海说科长叫他。

  “科长,请指示!”

  “也没什么指示,就是你明天去北京,也别背那挎包了,你马上去市内买个密码箱,照着250元左右的价钱买,开张发票,科里给你报销。”科长停了停,又想起来了什么,接着补充说:“明天到干部科取出小曹的档案,一定要放进密码箱里,一路上可千万要注意。对了,临行前,别忘了向支队长和主任请示,看首长还有什么指示。”

  孟海去买密码箱了。他想,也别那250了,他买了一个价值248元的绿色密码箱,晚饭前回来了。他清楚,科长的意思是怕丢了小曹的档案没法交待,这钱就算为小曹服务了,要不自己才狠不下心买什么密码箱。

  第二天一早,孟海从干部科档案室取出小曹的档案放进密码箱里,又请示科长,科长看了看密码箱里的档案后没再说什么。然后,孟海又去请示政治部主任,主任说别忘了那篇稿子。最后,孟海又去请示支队长,支队长还真有指示,拿出一封信,要孟海当面交阎部长。

  转眼是下午了,孟海提前坐公共汽车赶到青岛火车站,他拎着密码箱有点不习惯地上了火车。他把军挎包也带上了,装在密码箱里。

  “ 潜艇,快过来呀,让爸爸抱抱你……”迷迷糊糊地醒来,才发觉是梦中回家了,见到儿子,躲闪着他。孟海不知什么时间自己迷糊过去了。

  “同志,别睡了,快起来,小心你那密码箱!”孟海睁开双睛,抬头一看,见一铁路警察正在叫自己。

  “同志,有什么指示。”孟海站了起来。

  “不要客气,你还是到候车室里,这样睡着了,小心你那密码箱被人拿走。”铁路警察微笑着。

  “谢谢,谢谢,谢谢你!”孟海说。

  孟海一瞧表,已是22点了,不知什么时候,这车站大厅的灯完全亮了。这会儿,孟海感到肚子在叫,才想起还没吃晚饭。还是右手拎着密码箱、左手提着那捆书,把军挎包从脖子上拿下,向二楼大厅西面的餐厅走去。所谓餐厅,也只是卖康师傅外加几样小菜。餐厅里空荡荡的,都这个时候了,大多数人早已用完了餐。孟海选了一个靠角落里的餐桌坐下来,一摸内衣口袋,数了数,只有140元了。除了中午交大院里招待所的食宿费,又付给托小曹买的现已作废了的硬卧票200多元,只剩下这些钱,上车还要补那张100多元硬座票的钱。孟海掏出4元钱,花3.5元买了碗康师傅,又用剩下的5角钱买了杯热水把康师傅泡上。一会儿,康师傅就散发出来了诱人的香气。孟海时常吃康师傅,但从没感到康师傅像今天这么带劲儿。孟海三下五除二,一碗康师傅进肚了,可胃里还空,还想来一碗,一摸口袋,心想算了,这不正好减肥了吗?康师傅进了胃肠,孟海又精神了起来,下午赶车时被折磨的那狼狈的样子一去不复返了。

  一静下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又多起来,弄得头有些疼。这么些年,孟海还是第一次回过头看看自己,自己虽然做出了一些成绩,但内心总被一种浮躁感支配着,于是,就感到有些累。

  这次弄得这么狼狈,要怪还是怪自己“多请示”的毛病。本来,把小曹的档案送到海政干部部,把支队长给阎部长的那封信也呈上了,带给报社的那篇稿子及另几篇小稿也已经落实了,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向阎部长请示一下。谁想这一请示,阎部长真有指示了,说看你这小子身体够棒的,把这捆书带给你们支队长好吗?

  第二天,孟海返回支队了。

  中午,还没等孟海向宣传科长汇报,政治部主任便打发小夏找孟海来了。

  孟海心想,这北京之行自己来回都是坐硬座,领导交办的任务也都落实了,会不会在阎部长那,哪句话说的不得体,还是举止不像样子了?孟海心里七上八下的来到政治部主任办公室。

  “孟干事,你辛苦了!”主任亲自给孟海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并示意孟海坐到主任办公桌旁的沙发上。孟海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了,自考上军校以来,进领导办公室还是第一次见首长给他倒水。

  当晚,孟海想到阎部长让他捎的那捆书,他爬起来,打开台灯,披上军装,打开密码箱,找到他特意留的那本《潜路》。

  原来40多年前,小曹的父亲、阎部长、支队长是一个潜艇的战友,当时小曹的父亲是某潜艇的上艇长。阎部长和支队长分别是这条潜艇上的机电长和副长。在执行上级的一次重大科研任务中,潜艇突遇故障急需排除,曹艇长让值班的副长代理艇长,自己带领5人潜水, 40分钟后,潜艇化险为夷,并胜利完成任务。可曹艇长同另两名潜艇兵却壮烈牺牲了。

  当年,曹艇长远在山东沂蒙老家的妻子已经怀孕4个多月了,但听到消息后仍坚持挺着大肚子赶到青岛。这是妻子第一次来到青岛部队,可连丈夫的尸体都没见到。她哭了两天两夜,临离开支队时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孩子出世后,无论是男是女,还要继承父业,当一名军人。后来,这孩子降生了,就是小曹。

  孟海连夜看完那本18万字的《潜路》,天已经渐渐的亮了。他心中那团雾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渐渐明朗。

  他穿好军装,向军港码头跑去,站在码头向东方眺望。那远方的海天之间,仍有一团雾,但是淡淡的。突然,太阳从那雾中生起,而那团雾正渐渐地被太阳驱散……

  多年后,孟海常常在夜晚溜弯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来到旅顺口军港那座狮子塑像前,望着军港出口旁那红绿闪现的信号灯,回忆自己在潜艇八支队的那些往事。哦!这一晃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啦。

  往事如烟,军旅往事并不像陈芝麻烂谷子想忘却便能忘却掉的。

  20多年后的2017年春天,自潜艇八支队军务科长(副团职)退出现役的孟海,回到家乡旅顺口“潜艇爱国教育基地”当了顾问,而他的儿子潜艇已考取他的母校海军潜艇学院。

  当年小曹母亲来队,得知儿子受到海军至支队有关领导战友的一路关怀,表示感激的同时要求儿子不能躺在父亲的功劳薄上,要求儿子从海军机关重回潜艇八支队从基层干起。

  小曹在潜艇基层工作成绩突出, 2017年党的十九大前夕,已成为海军某核潜艇基地某艇政委。

  海军南海大阅兵后的第一时间,小曹给孟海发来微信,报告他所在的艇受到习主席检阅的喜讯。

  这是个难忘的夜晚,祖国一片欢庆,多少中华儿女沉醉于欢庆建国七十周年大阅兵的喜悦之中。已入花甲之年的孟海回到青岛母校海军潜艇学院,和在潜艇学院深造的儿子潜艇从潜院的潜路大道奔向大海边。

  “爸爸,也许曹叔叔和他们潜艇正在大洋深处的潜路上!”

  “是啊,中国海军的潜路漫长。”说罢,孟海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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