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春天,我来到北京,租住在西城区的一幢高楼里,22层,很高;8.7平米,很小。这个空中的蜗居是我临时的家,安放流浪的身躯,也安放文学的梦想。
我的房间有一个奇怪的阳台,没有出入的门,进出阳台必须从窗户里翻爬出去。
我中年发福的身材其实已经不适合翻爬窗户了。刚刚入住 的几天,我看着高高的窗台,为难极了。我有些担心,怕窗户太窄,爬的时候会卡住;怕自己动作笨拙,上了窗台下不来;又有些隐隐的羞怯,总觉得这个年纪了还在攀爬窗户,有失端庄与体面。每次爬窗户的时候,我都要关好房门,免得让人笑话。
也许,任何技能都是用进废退吧,爬了几次,我发现自己其实很会攀爬。远古的祖先把攀爬的技能以隐秘的基因遗传给我,我却一直不知道去运用,年深日久,几乎忘了自己还会攀爬。祖先也曾遗传给我适宜攀爬的身形,而我,漫不经心,与时间共谋,放任身材越来越松散慵懒。如今,出于进出窗户的需要,我不得不像猫鼓起胡须丈量洞口那样,计算起身躯与窗户的比例。我重新练起瑜伽、游泳,还特意买了体脂秤,用尽各样方法,试着缩小自己,以便更加自如地进出窗户。每有懈怠,我都会告诫自己——再胖下去,这个窗户你可就爬不出去了。
爬着爬着,我的身手越来越敏捷,轻而易举地就爬了出去。一只会攀爬的猴子沉睡在我身体里,现在我把它唤醒了。爬着爬着,我欣喜地发现,这个房间不是8.7平方米,而是11.7平方米,平白多出的3个平方,是我靠攀爬换来的。我把很多物品都放置到阳台上的大储物柜里,需要取用时,腿一抬,就爬出窗户,到了阳台上。在会攀爬的人眼中,窗户仅仅是一扇安在高处的门。
爬着爬着,我常常忘记自己已是中年之龄,钻出窗户的那个人,似乎仍在少年时,淘气、鲁莽、轻捷、机敏,没有体重的负担,不用顾虑他人的目光,无畏无惧,无拘无束。
爬着爬着,我对攀爬窗户居然上了瘾。北京的春天来得很早,天气日复一日地晴好着,太阳射进22层的窗户,光鲜,直白,像一声响亮的哨音,很轻易地就能把人从情绪的低谷,一下子拽到高亢明亮的空中。那阳光,带着暖意,日日诱惑着我——到阳台上去,到阳台上去,捧一把阳光抱抱,或者让阳光抱抱。
爬着爬着,我一天比一天快乐。我仿佛不是从一个窗户里爬了出去,而是爬出了安稳和惰性织成的包围,爬出了数十年来层层捆上的束缚。爬过窗户的我,听到自由的风在身体里回旋。
我由此而欢喜,似乎离开家乡来到北京,就是为了与这个窗子相遇,就是为了爬出这个窗子。在那个呆了二十多年的环境里,每一个新的日子都是昨日的克隆与重复,每一天的节奏都是固定的预设与编排,曾经扬起的帆已经落下,在既定的航道里,我正在安安稳稳地驶向预知的终点。
可难道这就是我的一生吗?
我还没有与属于我自己的文字相遇,还没有与属于我自己的作品相遇。她们,正安睡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等着我去寻觅,等着我去挖掘,等着我把她们轻轻唤醒。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一个小圈子里写作,不愁题材,也不愁发稿,常有文章见报,常有稿费可领,便自以为正行进在文学的路上。直到2017年的某一天,我来到北京,见到文学真正的样子,终于醒悟,以往堆积的文字只是一些行业的宣传和记录,离文学还差得很远。
从此,我便有了渴望,有了远方,我想走出原来的圈子,与文学近些,再近些。在心的躯动下,我来到了北京,来到了这个需要攀爬的窗户前,来到了22层的阳台上。
站在22层的阳台上,我看见高远的蓝天,绵软的白云;看见昆玉河婉转回绕,春水含情,岸边的杨柳新绿吐露,随风摇摆;看见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校园的操场上,学生们你追我赶,生命的元气从他们年轻的身体里迸射出来,美好得让人敬畏。我用目光一寸一寸抚摸眼前的所有,这一切无不让我心生欢喜。
站在22层的阳台上,我看见了一座山。那座山,连绵不绝,耸立在天与地交接的远方。
我不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我只是日复一日地眺望着她,在清风骀荡的早晨,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在文思枯竭的午夜。看久了,这座山就成了我心中的图腾。
我常常想,我看见了那座山,终有一天,我要爬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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