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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转场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725


  1

  哈萨克族人在北疆大地上的塔玛牧道上转场了3500年。这条牧道,就像树叶的叶脉一样伸向塔尔巴哈台山和玛依勒山重重叠叠的皱褶深处。冬天的冬窝子和夏天的夏牧场是季节的襁褓,让牲畜在这里生息繁衍,伴随着着冬不拉的歌声,一个个被风雨浸黄了毡房里婴儿啼哭老人离去,旁边野地上牛粪燃出的袅袅青烟在传递着一个民族的生命香火。

  是牲畜的引领,还是智慧的认知,从3500年到现在,每当季节交接,哈萨克族人把毡房拆开卷起放在骆驼背上,带上全部家当,有的独行,有的三两家结伴,便驱赶着自家的牛羊,走在了旷野之中。都说老马识途,哈萨克族人的牛羊也知道遥远的家。它们冬季里啃着雪地里草根、夏季里寻觅着戈壁滩上的青草,悠悠闲闲地走着。

  就是一处土坯夯就的房子,去年离去时那堆牛粪尚未燃尽,板铺上的灰尘因他们行走带动的气流浮动飞扬。勤快的家庭主妇生火做水,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就端到了男人的面前。男人刚刚支起毡房,刚刚招呼完他的牛羊入圈,汗珠还在脸上流淌。他转过头来,端过妻子递过来的奶茶一饮而尽。男人和女人默契地对望一眼,走进了土房,这时,也可能还要等些时候,那块扔进锅里的风干肉就会在滚滚的沸水中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妻子打开一个布包裹里一块块油香的馕块便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泛着诱人的面香。

  在托里的两年,我看到过无数次哈萨克族人转场。一望无垠的荒漠上牧人或骑马或骑着骆驼,成群的牛羊跟在他的左右,不用吆喝不用引领,他们自然地向前走着,只有驼铃在清脆地响着。如果是在春末夏初的季节,刚出土的嫩草泛着新绿,蓝天白云下淡黄的牛、雪白的羊在绿毯一样的草地上行进,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随着跌宕起伏的山峦向远处铺展。记得一次在塔城地区开会,午间就餐的餐厅位于酒店的一楼。正在吃饭的时候,不知有谁喊了一句:“快看!”大家向窗外望去,好家伙!在为了纪念左宗棠而命名的左公路的塔城市外环路上,牧民们正在转场。牛羊从远处而来挤满了公路,所有的车辆只好停在原地任由它们熙熙攘攘地在身边信步远去,而这些牛羊的主人们还是像以往的每次转场那样骑在骆驼上不急不躁慢慢地走着。我回头看了看餐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这盛大的场面。靠窗的站在玻璃窗前,远处的也站了起来,向窗外瞩目。过了很长时间,牛羊们才在我们的注视下消失,公路上的车辆才慢慢地启动前行。没有埋怨没有争执没有鸣笛驱赶,车辆的主人们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成群的牛羊从身边经过,又从身边离去。记得事后我曾经问过身边的同事:你们为什么这么惊讶?牧民的转场对于你们来说不是司空见惯?同事说:转场对于我们是再熟悉不过了,可这在公路上转场,还是难得一见。

  赛力克波力·夏晚黑是我的“民族团结一家亲”结的亲戚。他身材瘦削,不到一米六,灰蓝的瞳仁却闪烁着精明和强悍。有一天我和他喂牛时,说到牧民的转场,他用不很流利的汉语告诉我说他就是在转场时生的,而且据他父亲说生他的那天深夜天降暴雪。天啊,西北大地的荒野,四处的山峦就像豺狼蹲踞隆起的后背,暴风雪能把人畜冻死,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个家庭会经受一次怎样的生死搏斗。哈萨克族人的名字都是隔点后是父亲的名字,按照这个规律推断,赛力克波力·夏晚黑的父亲一定叫夏晚黑什么。难以想象在30多年前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老夏晚黑是怎样的焦急无措和窘迫,而我的亲戚——赛力克波力——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又是怎样的惊悸和战瑟。没有急救的设备和药品,没有经验有加的医护人员,没有温暖的产房,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无知的牛羊在周围因为慑于寒冷呻吟着,只有疼痛难忍的产妇和手足无措的丈夫,四周旷野黑暗如魔鬼张开的巨口,风雪如刀砍伐着无助的生灵。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赛力克波力结结实实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在讲述着他的故事时,他的妻子就站在我们的身旁,忽闪着大眼睛努力地听着。他们的女儿洪都孜就在不远处的院墙外逗弄着老羊新下的羊羔,远处巴音鲁克山上的一片乌云正在向这里压来。

  西北的暴风雪是能冻死人的,现在也是这样。就在赛力克波力跟我讲完他出生的故事的夜晚,托里境内狂风大作,又降大雪,库甫乡库甫村又有一个牧人被冻死在荒野。这个消息是第二天的早晨赛力克波力带给我们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用秸秆喂着他家新买的黄牛。赛力可波力说这话的时候刚从村委会回来,肩上铺满了雪花,眼眶里含着泪花。他说冻死的这个人是他的远房哥哥,昨天放牧出去回来时迷了路,他倒下的地方离自己的家门还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不到一百米,我惊愣了。但一细想,完全可能,我见识过那铺天盖地的雪,那倾倒式的播撒把天和地连到了一起。西北的牧区空旷无人,一个村落就像一粒芝麻撒落在大海里,风吹乱了大地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没有高楼大厦霓虹闪烁做为参照物,而村落里家家户户的白炽灯在这样的飞雪中也完全丢失了亮度。如果知道还有一百米就到家了,谁都会坚持下去,但他不知道家就在近处,他没有了信心,他放弃了,他倒下的时候竟然背对家门。

  现在,牧民转场的时候如果遇到了暴风雪,会急坏了村委会和驻村工作队。他们会在转场的必经之路设立服务点,给牧民们准备好必需的食品和药品。他们常常早早赶到,等待着一队队的牛羊在远方出现。赛力克波力出生时那孤零零的夜晚再也不会出现了。赛力克波力家不用转场,他家住在了定居点,而他是库甫村的青年主任,一天到晚忙活的都是村里的事,业余时间才帮着妻子干干家务。

  塔玛牧道在戈壁滩在群山中,牛羊识得。它们有的路段与公路交织,更多的路段还是在荒漠和群山中。不知道多年以后还会不会有许许多多的牛羊在牧道上走过,但塔玛牧道将会永远地存在,它紧贴大地沐雨栉风见证着中华民族的一个支脉是怎样地坚强走过。

  2

  我的亲戚赛力克波力看到我乘坐的吉普车刚一驶进村头,马上回头吩咐他的媳妇从柜子里拿出储存了一个冬季的风干肉煮了起来。虽然赛力克波力的个头不高,但他的拥抱却有力而温暖,和他拥抱的时候,我仿佛嗅到了风干肉的肉香。坐在铺上,用普通话加手势寒暄交流了一阵子,风干肉就盛在一个大号的搪瓷盘子里被端了上来。吃肉,是哈萨克族人待客的最高礼节。听说我要来,赛力克波力早就约好了他的邻居们。现在我们盘腿坐在铺上,看着赛力克波力用英吉沙小刀熟练地切着肉,然后就伸出手来接过散发着香味的肉块,品味着令人迷醉的肉香。语言不多,更多的是用表情和眼神的交流。当他们看到我用手接过赛力克波力递过来的一块肥肉后接着吃了下去,不由得用哈萨克语啧叹了起来。不一会儿,就会有快乐的歌者弹起了冬不拉唱了起来。风干肉仿佛是催化剂,让交往的热度快速上升,它又是一个情感标签,标志着主人的诚挚热情、对客人热络尊重,乃至宴席的档次和品位。

  在许多哈萨克族朋友家做客,桌面上摆满了水果、面点、果脯和冷盘,奶茶也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等到吃肉时,这桌面上的一切全都被主人撤至一旁,桌面上空无一物!就在这时,肉来了,醇香扑鼻的肉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摆放在桌子的中央,于是,宴会的高潮开启,人们用敏感的味蕾拥抱人间风味。和肉相比,前面摆满桌面上的一切都是铺垫,而肉,才是迟到的主角,来的时候众物退让,它睥睨四周,位居中心当仁不让。

  如果把“肉”比作盛装大剧,那“馕”则是乡间小调。它既可以当主食果腹,又可以零食充饥;它可以装在精美的器皿里摆上餐桌,也可以藏身包袱布中或随牛马颠簸或宿身墙角铺底。在库车县城的大馕城,我有幸见识了馕的加工过程。

  库车,古龟丝国的都城。在古城遗址的一侧,有一家以馕历史追溯、馕产品陈列、馕生产销售为一体的大馕城。馕的生产车间对游人开放,这是一种体验式的销售。就见烤馕人蹲坐在一人多高馕坑上从面点师的手里熟练地接过馕饼,放在和馕的大小形状一样的“馕托”上,借助身体运动的惯性,把上身探进馕坑中,瞬间就把馕饼麻利地贴在馕坑壁上,而快速抽身回来时,依然保持着蹲坐的姿势。杂技一样惊险的贴馕动作,让人们惊奇不已——万一不慎,掉进馕坑,将会不堪设想。馕坑温度很高,烤馕师傅的脸上汗水在流,馕坑里的面香在飘。起馕时,一个个泛着油香、芝麻香、皮芽子香的馕就“香”在众人的面前,在这时,人们的鼻腔里似乎还嗅到了辛勤劳作人们那淡淡汗香。

  馕,可以整张手撕入口,也可以切成小块便于存放。在新疆那段时间,每到哈萨克族朋友家做客,就经常遇到热情好客的大妈把包袱布往桌子上一放,里面装满的都是面香肉香相互掺揉的馕。一杯茶,一块馕,可以唠家常叙友情,更可以冲淡涌上心头的思乡情。

  新疆的许多食品名字和内地不同。如土豆,叫做洋芋;圆葱,叫做皮芽子。皮芽子有营养解油腻在新疆的餐桌上随处可见。它可以做为“绿叶”,摆放在大盘的周围,把盘子中央的或牛肉或羊肉或风干肉烘托起来,它也可以切成小块,配以酱油香醋独自成菜。有一种凉拌叫皮辣红,就是皮芽子、辣椒和西红柿切成条状佐以鸡精精盐拌在一起,清爽可口,既可佐餐又可下酒。回到内地和朋友聚餐,常常在点菜时喊出“皮辣红”,然后就在服务员询问下说出它的配料和做法。吃过很多次家乡厨师做的皮辣红,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到底缺的是什么呢?我想缺的可能就是那就餐时回首窗外的风物和远处旷野的风景吧。

  新疆餐桌上是辣椒的天地,凉拌有辣椒、炖鱼用辣椒,就连馄饨里也放上辣椒。新疆的沙湾县是辣椒的产地,每当秋季辣椒丰收的时候,火红的辣椒被人们创意地铺展在大地,摆放成各种图案,再用无人机拍摄下来。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国旗的图案——火红的辣椒成为国旗火红的底色,热情奔放、蔚为大观。原料供应充足,再加上辛辣祛寒,使烹制用料和身体需要双方面有了物质的保证和食用需求,辣椒就在新疆餐桌上辅佐着各位主料,或火红或浓绿地存在着,浓烈着人们的口味,成就着一方风情。

  说到新疆美食是不能不提羊肉串的,它是新疆美食的代表和标签。当然,在新疆,羊肉串被称为烤肉。细一想,确实应该。这里的烤肉足有一寸见方,与内地的肉串相比“体量”差异很大,既然内地的肉丁被称之为肉串,那新疆的羊肉串就索性避开“串”的字样。在这里,寸方的鲜羊肉被串成串,烤制的时候适时撒上孜盐、精盐、辣椒面,待到外焦里嫩、油汁泛出,肉香和着熏香一并入口,口腔内所有的味觉神经一时都被刺激得兴奋起来拥抱这神奇的醇香美味。与烤炉上烤出的肉口味相近的还有一种馕坑肉,这种在馕坑里烤出的肉,同样的外焦里嫩,同样的醇香可口。

  秦岭以北、太行山以西是麦子的家乡,同样新疆的餐桌上就飘荡着浓浓的麦香。拌面、揪片子、那仁(风干肉和面条拌在一起),还有馕、馓子、包尔萨克……以面粉为主料的食品占大多数。

  手抓饭是以稻米为原料的主食当中的代表,羊肉和米饭炒在一起,再配以黄瓜丁、胡萝卜丁,油光泛动红绿相间,诱人垂涎。哈萨克族人吃手抓饭是用右手手指聚拢成浅窝,用手抓饭。这种手指和食品的无距离接触更能激发人的感受体验,视觉、触觉、嗅觉、味觉的无一缺位,让人们全方位地牢牢把握住了手抓饭的油嫩柔软和浓郁米香。记得在托里县非遗传承人大庆家做客,吃手抓饭时,主人以为我不习惯用手抓饭,特意拿上来一个小碗和羹匙。我笑了一笑,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下伸出右手,聚拢手指窝成浅窝,把泛着油光的米饭拍成小团,然后抓起来径直放进口中。嚯,真的好香!

  3

  塔城有塔。但塔城的“塔”,却是与双塔公园里的那两尊红塔无关。有人说塔城的“塔”是蒙古语“旱獭”的译音,可我更愿意把塔城与塔尔巴哈台山联系在一起。一首《美丽的塔尔巴哈台》旋律优美、质感丰沛。每当哈萨克朋友唱起它时,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中哈两国界山的塔尔巴哈台山,那一片牧草如毯,那一地碎花散落,毡房和白云醒目着绿地和蓝天,是冬不拉的清脆,还是手风琴的沉郁,旋律激荡着大地的脉搏,冲击起人们心中最美好的情愫。

  北纬43°25′至47°15′之间,是塔城地区广袤的大地,有着三千五百年历史的塔玛牧道如生命的经络传递着四季周转牛羊流动的岁月信息。这条牧道在玛依勒山和塔尔巴哈台山之间,无数连接自家夏牧场和冬窝子的戈壁小径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北疆大地的山峦沟壑。塔玛牧道的主径有二百多公里,贯穿托里谷地,每到季节更迭牧民转场,成千上万只牛羊穿行于此,然后奔向自家的牧场。那里有上一个季节离开时的毡房和土房。牛粪垛子还在,忘带走的马鞭还挂在窗台下,孩子玩耍时当做马驹的木板凳子还在。不用费太多的力气拾掇,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只是稍微拂去薄薄的尘土,支起毡房的汉子坐在妻子刚刚铺好毡子的铺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就递到了手中。四处有家,也就不曾离开。塔玛牧道走过了三千五百年,如今固守传统的牧民仍然循着祖先的足迹在驼铃声声中向前走去。

  看,他们走过来了,一路风尘中,坐在前面骆驼上的男主人肩背着冬不拉,一双和戈壁湖泊一样颜色的瞳仁巡视着周围的牛羊。牛羊簇拥着,步履悠闲浩浩荡荡地慢慢走着,犹如一次适意的旅行。后面的马上骑着女主人,她望着前面丈夫壮实的背影,目光沉静,面容安详。她俯视着她的牛羊,像女王逡巡在自己的国度。她用细腻而又美好的心情思忖着一个家庭未来的日子。旁边一匹马上坐着他们的孩子,刚刚学会骑马的小家伙不时用手里的鞭子在空气中挥舞,不时用还很稚嫩的童音吆喝着牛羊。这就是哈萨克牧民转场的情景,有驼铃的清脆、有奶茶的芬芳、有羔羊的咩叫、有冬不拉的悠扬,是世俗的劳作、是人间烟火的奔忙、是年复一年的四季轮回、是追梦、是希望。

  公路与牧道相交处,牛羊就成了公路的主人,他们会在主人的吆喝指挥下,不急不躁地向前走去。汽车停住,路人观望,静静地等候它们的行走。而当牧道和公路平行时,人们也会侧目观看这延续了三千五百年的生命图景,看那骆驼有着长长睫毛双眼的执拗目光和一路尘土飞扬蒸腾起的人间烟火。

  大漠广袤,草场空旷,牛羊自由自在地吃草,心中的话儿又向谁诉说?于是,就有了冬不拉,就有了冬不拉弹唱,就有了精于冬不拉弹唱的阿肯们,也就有了聪明的阿肯们充满智慧灵性又根植现实生活的阿依特斯对唱。塔城地区的托里县是冬不拉之乡,曾经万人同奏冬不拉的盛举把民间音乐以一种共同的行为方式记录下来。而在一个当地人叫做和丰县的和布克赛尔县,马头琴则成了这个蒙古族自治县美好旋律的载体。塔城地区的塔城市,竟然还有一个手风琴博物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手风琴汇聚一处,不同流派的手风琴以不同的音色拉响着这座西北边城的前尘往事、岁月沟回。

  当萨孜湖凝固一冬的眼眸融化成一汪春水的时候,伴着水鸟的叫声,春草就会伸展生命的肢体在大地上茂盛起来,铺天盖地的绿毯毛绒绒地覆盖在萨孜草原上。站在萨孜湖畔向远处望去,雪山下面318省道如一条黛青色的玉带蜿蜒缠绕着起伏的群山。近处的石堆墓还在沉睡,可萨孜草原已经盛装而起。塔城地区每年一度的阿肯·阿依特斯旅游文化节引来八方宾朋,五十多个洁白的毡房在草原上摆放成冬不拉的形状,煮羊的香气伴着人们的欢声飘荡四方。主席台前方空地上的主体演出还没有结束,主席台两侧的毡房搭建就在人们惊奇的目光中“表演”结束。就像白族的三月三,就像蒙古族的那达慕,阿肯们在展示才艺,骑手们在角逐胆量。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叼羊、赛马、摔跤、下象棋、阿肯们独唱、阿依特斯对唱,还有民族食品撩拨着人们的食欲,民族工艺品激发着人们的惊奇和慨叹。人们欢乐着,草原沸腾着。

  没有节日喧闹的萨孜湖静谧而又空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脚踏在萨孜草原绵厚的土地上,我常常惊奇第一个把萨孜湖比作瓦尔登湖的人思维视角是如此的开阔。瓦尔登是一个湖泊,也是一部书的名字。一个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康科德城郊的湖泊,因亨利·戴维·梭罗的十八篇散文而闻名于世。据说这个离波士顿不到一个小时车程的湖泊在地图上被标为瓦尔登池塘,四周青山环抱,碧绿清澈的水面倒映着树木丛林的倩影,环境幽静,景色宜人。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记录了作者隐居瓦尔登湖畔时的所思所想。热爱大自然的风光,崇尚简朴生活构成了作品的主要底色。瓦尔登湖为追求率性本真的生活方式代言。萨孜湖与瓦尔登湖相距几万公里,它也是如此本真地裸裎在北疆大地,没有散文家的矫饰,反而更见璞美天成。

  哈萨克族的阿肯弹唱、蒙古族的《江格尔》,把北纬43度以北唱成音乐的世界。而鸟的鸣叫、牛羊的眼瞳、苍鹰翅膀扇动空气的风声,则是浩大音乐交响中最精彩的音符。拍摄托里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专题片时,在一座毡房外的草地上,我发现绿油油的草地上有憨拙可爱的小动物在草叶间蹿来蹿去,一旦周围有丝毫异样,就马上钻进洞中沉入大地之海,速度之快敏捷得如同跳水运动员入水的刹那。我好奇地靠近它们,总想近距离端详它的模样,但尽管我怎样屏声敛息趴在草地上静观洞口,但也不见它的踪影。它是谁?是仓鼠还是土拨鼠?但不管它是谁,它永远是这块草地上的主人,和草叶、露珠、野花、山岩、云影一道,一起演绎着北疆大地恢宏的生命交响。

  有时,我想:没有亨利·戴维·梭罗们走近的萨孜湖是幸运的。少了世俗的絮语鼓噪,萨孜湖的眼眸就会随缘率性,纯静而又美好。

  4

  几天夜里,常常梦见浩瀚的大漠上,一列火车风驰电掣地从远方驶来,车轮碾压大地,轰鸣声惊醒沉寂。它快速驶过挟裹着飞砂和气流飞扬起来,梭梭草颤栗不止、红柳枝顺势伏地,尘土弥漫,有如黄龙疾行……日有所思,就夜有所梦,梦见火车的原因是微信朋友圈里有远方的消息:塔城通火车了!塔城通火车了,我查看了相关信息,这条铁路从乌鲁木齐经克拉玛依到塔城,经过我工作过的托里境内,但遗憾的是——没站,不停。

  作为一名“托里人”,我真希望这列火车在托里停一下,就在托里境内的铁厂沟,那个风能把人吹走的地方停一下,哪怕就两分钟,也行。托里地域广阔,出行路途遥远,坐飞机到塔城机场还要先坐上两个多小时的汽车,而要到乌鲁木齐则需要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从托里到本溪我们常常空陆交替需要两天的时间。如今通火车了,虽然经过却没设站,多少有些让人遗憾,这就好比一个盼了多年不见的朋友经过自己的家门,却没叩门而进,径直走了过去,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知道要有铁路经过托里,还是在托里工作的时候。茫茫的原野上,铁路的路基像一条黄龙匍匐在大地,修建铁路的一些设备尽管体型巨大但在辽远的背景下也如星棋摆放。应该就是在铁厂沟镇附近,遍布沙砾的戈壁滩上我们走来,走到一处略微突起的大大的砂石堆旁,托里县博物馆馆长李双勇手指着眼前还有周围几处的石堆,用他那厚实的语音说到:“这、这、还有这,都是古墓。”

  古墓?我懵懂了。没有大红门、没有碑亭、没有隆恩门隆恩殿、没有明楼、没有石五供,当然更没有方城、哑巴院,什么都没有,只有这眼前的一个砂石堆,不仔细看,看不出它比地面隆起多高,竟然是古墓。它孤伶仃地存在,颠覆着我以往对古墓的认知。它,凭什么?但确实,它是!没过几天,李双勇告诉我自治区考古部门来了专家要和县博物馆一起对铁路设计经过地域的古墓进行抢救性挖掘。再过几天,专家来了。和专家交流,我了解到这位专家的老师就是曾任新疆考古队队长,主持过小河墓地考古、参加过古墓沟考古,并发现“小河公主”“楼兰美女”的伊第利斯。再过几天,考古工作开始,记者传回了前方考古进展情况的报道:几个古墓中挖掘出了铜镜……年代尚考。

  没有“楼兰美女”和“小河公主”,但这样的大地之谜还有很多。在我曾经讲述过的萨孜草原上也有这样的古墓。它们卧踞在荒漠、草原之中沐风栉雨,默默地经暑迎霜,几百年、几千年,无声无语,守望天地。岁月消磨、人迹踏至,初建时的形制有些模糊,现在它们从外形上看,有的墓呈圆形,有的似乎呈方形,还有的竟然莫名其妙地用石头在墓堆的前面堆放成“八字”——当地人把这样的墓堆称为“胡须墓”或“八字墓”。最令人称奇的还有七个墓堆,非横非纵地坐卧在萨孜草原上。李双勇说:它们被叫做七星墓,因为把它们连成线与北斗七星很相似。墓主人的群落在那个年代竟然知道北斗七星?我愿意相信李双勇的话。这个爱好摄影和户外旅行的汉子就出生在这块土地,对蜿蜒大山深处的崎岖山路了如指掌的他,想必多年的浸润让他读懂了走回过去的神奇密钥。我真想看看墓里还有什么,是苍老的容颜,还是惊艳的美女,是陪葬的陶器,还是正在伏枥的马匹,但一块块碎石封堵了我的视线,我所能看到的只有碎石上迎风瑟瑟的衰草和旁边悠闲散步的牛羊。

  谜一样疑问还有很多。有一天,我们驾车在玛依勒山的腹地穿行了很久。车陷雪坑中,我们又徒步前行,走了很远。在一处断崖石壁前,我们停下了脚步。到了,就在这里,我们仰头望去。前面不远处的赭黄石面上刻画着各种神奇的符号,有的像几何图案,有的像五线谱的音符,它们相互叠印相互交错。快看,那里竟然还有一个武士。他骑在马上,手举长戈,头带尖盔。透过雪幕,我感觉那头盔上的羽缨还在随风飘动。为了看清楚一些,我登上一块山石,用手拂去石壁上清冷的轻雪,让它们离我近些再近些。冰冷山石饱含着岁月的温度,我用带有体温的手摩挲过往。与广西崇左花山岩画醒目的红色涂抹不同的是,眼前这些淡白色的痕迹仿佛是用什么器具在赭黄坚硬的石面上打磨而成的沟回。是谁?为了什么?以前这里是牛羊拥来拥去的繁忙牧道吗?如今这里人迹罕至四周寂寥。那武士图像是为了褒扬谁的军功吗?如今这里只有风的怒吼雪的低吟。我的手指和那些千古沟回重合,但我们又有着千古的隔阂;我的脚步总想走进过往,但沧海变桑田的密码,我们总是无法诠解……那好,那就让它在那里吧,陪伴这望不尽的千山万水、数不完的来世今生。

  新疆地域辽阔,文物众多却相距太远。文物管理部门为了让散落戈壁大漠的文物们免遭牛羊啃食、风雨剥蚀、人为盗挖,想了一个办法:让附近的牧民担负起守护它们的任务。记得在萨孜草原一个牧民的毡房里,我曾经伏在一个小小的地桌上,在聘请这家牧民担任义务看护员的登记表和聘书上填写上他们的名字,然后把聘书交到他们的手里,并站在一起,拍照留存。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刚刚开通的火车经过托里不停也好。一停,就会有人上人下、人来人往,那旷远的风情还会原始地呈现吗?那打开远古的密钥又会丢失在哪里?我想:列车应该慢慢地经过,车窗外移动的是千古不变的大漠风光,车窗内应该还有悠扬的歌声,歌词应该是我写的这样:

  岁月的风扇动着戈壁的裙裾

  每一次走进都扑朔迷离

  不能和答案邂逅你来自哪里

  冬不拉用柔情吟唱不变的谜题

  是风?是电?是雨?

  是野花?是草香?是云霓?

  游子的步履从不停息

  只有一个声音唱着光阴故事的歌谣

  无论云来云往 花开花去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本次列车前方到站终点站塔城车站。塔城,我国西部的边境城市……距离中哈边境的巴克图口岸仅有十公里。”我从梦中醒来,可这句话总在耳边经久清晰。

  5

  在塔玛牧道上行走的夜晚,我常常仰头望向漆黑的天幕,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就好像狼的眼睛,孤独而又坚忍、机警而又狡黠。它用不无羡慕的目光看着牛羊在牧民呵护的皮鞭下拥来拥去平和地走着,而它有时只能旁观着这种慵懒的悠闲,因为它不是它们。那些为人类所庇护的安稳不属于它,那些人们挥洒汗水收打的草料不属于它,那些遮风挡雨的围栏中的安逸不属于它。它是狼,它是草原孤傲的精灵,它只属于奔跑、只属于绞杀、只能披风沥雨地站在山岗上悲壮地号叫,受伤后只能用顽强的心舔舐还在流血经久难以风干的伤口。

  流淌着哈萨克族牧人生息血脉的塔玛牧道走过了三千五百年的时光,牛羊一代一代地走过春夏秋冬,牧民一辈一辈地健壮衰老,野花岁岁枯荣、白云年年游荡。但我总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在这条牧道的不远处还有一条隐秘的神奇道路,没有人们肉眼看得清的路径,乱草纷乱、山石嶙峋地依傍着塔玛牧道。一只只狼儿游走在这条路上,它们觊觎着不远处的转场的牛羊,寻找着机会、期待着奔袭。它们用草原夜空星星一样的目光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就为了那无法回避牧人刀枪的拼命一搏。它们等待着、窥视着,在牧道的不远处跟随着转场的牛羊走出了自己的一条生命之路。也可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牧民倦乏地沉沉睡去,它们开始了蓄谋已久的冲击……同伴倒在了牧人的枪口之下、自己也被人砍伤,奔袭无果、鲜血淋漓,而它们只有在一片乱石的罅隙中苟延残喘独自疗伤。没有时间哭泣,当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它们还要昂扬起孤傲倔强的头颅,向苍茫大地发出凄厉的嚎叫,再一次投入大漠深处,为了生存和胜利后的荣耀去进行下一次的搏击。它们固守着自然的法则,从不闯进别的族群的领地,用长啸与其他族群相互联系、在旷野上唱响苍凉的生命之歌。

  大漠孤烟,狼行天下,一切显得那么的惊险而神奇。牛羊驼马畏惧着狼,牧民心中防范着狼。狼,能够激发起人们性情中的血性,让人激情澎湃斗志昂扬。久而久之,人们对狼有了情感依恋,是英雄相惜,还是狼的性格当中的坚毅不屈契合人性当中某种精神元素,渐渐地,人们反而把一些神妙的期许寄予在狼的身上。

  在西域大地,人们常常说:狼的髀矢、狼的牙齿能够辟邪。人们常常把他们挂在胸前或钥匙链上,图个吉利祈愿平安。记得在研究托里县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县文化馆长瓦西里报上的申遗项目其中一项就是:哈萨克族髀矢游戏。

  狼髀矢?我好奇地问道。

  就是狼的膝盖骨。羊的膝盖骨也叫羊拐,你们东北也叫嘎拉哈。瓦西里解释说。

  我想起来了。红红绿绿的嘎拉哈在孩子们的手中翻动,一只布口袋在灵巧的小手搬动嘎拉哈的短暂时间里扔出坠下。玩这个游戏的女孩子居多。细想起来,是女孩子细腻的心思和灵巧的手指更适合玩这种非力量型的游戏吧。至于这种游戏之所以在东北存在,可能是东北曾经是游牧民族的聚集地,人们对这些牛羊的骨骼有着原材料的易得和情感上的亲近吧。

  我把我们东北的游戏讲给大家听。

  不是,不是那样的。接下来,瓦西里给我讲诉着独属西域的游戏方式。

  什么?在户外?还有奔跑?竟然还有十多种玩法?孩子们分成两队?我很惊讶于他的讲述。看来,我真得亲眼所见了。好在,不久就要进行拍摄,我等着那一天。

  拍摄的那天蓝天白云。在一所哈萨克牧民房子前面的空地上,遗产传承人带来的孩子们开始了表演。瓦西里选择的拍摄场地四周绿地如毯,远处雪山皑皑,十多个小家伙们活泼可爱,浑身勃发着生命本原的冲动和好胜的激情。

  竟然如此!这种玩法不曾见过,但确实花样繁多。记得那天我们拍了整整一天。晚上躺在牧民毡房里,透过敞儿阿合(哈萨克语毡房正中上部没有遮盖的部分,便于通风、光照) 望着戈壁夜空那些闪烁的星星,我和瓦西里聊起了关于狼的话题——

  有一年,他和工作队的其他成员住在玛依勒山深处的一个村子里。一天深夜,一个牧民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他们住的房子附近有狼群出没,请求村里救援。瓦西里和他的同志们马上行动,大家分坐几台摩托车在起伏的山脊上疾驰,走了能有二十多公里,到了牧民房子。玛依勒山的山坳里,漆黑一片,四周山峦的脊梁就好像苍狼蹲踞隆起的脊背,漆黑夜色里群狼的目光幽绿地闪烁。点火把、敲铜盆,狼群散去。可第二天,狼群又来。瓦西里和他的同事们又是昨夜这般鼓噪一夜。如此往复好几天,每到夜里狼群必到。最后,瓦西里发现了狼群“青睐”这里的秘密——在一处夯土短墙的一角,有两个狼娃娃在那里嗷嗷待哺。原来,是牧民的儿子不知道从哪儿捡来了两个狼娃娃,而那些晚上必到的狼群是来寻找它们走失的孩子。让它们回到母亲的怀抱。于是,他们揣摩狼群必经的道路,把狼娃娃放在那里,从此牧民家里平安无事。

  托里县的铁厂沟镇有一个狼园,以狼肉餐饮和狼骨等工艺品销售为主业。几次经过那里,因工作太忙着急赶路而没有进去,总以为在新疆的时间还长,以后会有机会,直到现在那些囿在园子里的狼是否还保留狼那奔跑于原野的野性的疑问一直悬而无解。长期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的城市中,总希望回到那遥远的大漠,像狼一样肆意地奔跑,耳边除了凛冽的风声,还有齐秦幽咽嗓音唱出的狼的心语——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的黄沙掠过

  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

  报以两声长啸

  不为别的

  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有时真想和那些奔跑的狼坐在一起,捋一捋它们被风吹乱的毛发,端上一碗奶茶,对它说:为什么要跑得这么累,停下来歇一歇吧,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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