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的电话像一条活蹦乱窜的蛇一样突如其来,幸亏我手机来电设置成振动模式。虽然没有发出惊恐的嘶鸣,却在我手里呜呜地挣扎。
我没时间接听,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再等着我。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会议室,领导已经开始喝茶润嗓子,准备发表重要讲话了。
机关里,很多小年轻都买上私家车了,我还在为还房贷而奋斗。为此没少挨李春艳的数落。先前上下班机关有班车,前段时间由于坐班车的人越来越少,班车就停了。若是改乘公共汽车上班,除了拥挤时间还不好掌控,一头一尾,也得走一段。我只好改成步行上下班,大家都夸我生活方式好,既省钱又锻炼。我哭笑不得,不这样,有什么办法?从家到单位,得走五十多分钟。知道今天要开会,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哪晓得领导也提前了。我十分恼怒父亲的那个电话。
等领导开始发表重要讲话,我装模作样地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之后,才悄悄摸出手机。领导十分反感开会的时候使用手机,有一次,他正在激情澎湃地做重要讲话,突然停住话头,高声喝令台下的某某放下手机。不久,某某轮岗到一个下属单位。
我像做贼似的用颤抖的手编了条短信,给父亲了发过去:开会,会后电话。
父亲七十多了,还在老家黄桷坪。黄桷坪在山沟里,手机信号不好。父亲的信息很快回过来:知道你开会,大干部不开会还叫大干部?
我哭笑不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家的乡亲,包括父亲在内,都叫我大干部。其实,我连科长都不是,只是某省级机关办公室主任科员。不过,在黄桷坪,像我这样在省级机关工作的,倒是绝无仅有。我所在的单位,不是什么要害单位,向别人宣讲,要费很多口舌,说得口干舌燥,人家还是不知究竟。但每次回老家,乡上的书记、乡长都要到家里来看我,还要请我到乡里最好的饭店吃饭。我一概婉拒,每次等书记、乡长走了以后,我都会严肃地对父亲说:下一次,如果将我回老家的消息告诉书记、乡长,我就不回来了!父亲一脸无辜,悄悄嘀咕:乡里乡亲的,好大一个事情嘛!
父亲很快又来了短信:我要进城住几天。
我愣住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父亲要进城住几天?我和李春艳按揭了一套三居室。那间十平米的小屋,就是专门为父亲准备的。母亲前年去世,把母亲送上东山坡,我就开始替父亲收拾东西,准备把他接到成都来。父亲坚决不来,他说他要在老家乡下陪母亲、陪祖父、陪祖母,人都走了谁照应他们?我十分恼怒,已经睡在泥土里的母亲、祖父、祖母需要照顾什么?春节、清明,到他们坟前,燃一些香烛,烧一些纸钱,再加几挂鞭炮,不就行了?李春艳对父亲不到成都来居住没有一点意见,她很快就把小屋规划成书房。
会议结束后,我正准备出去打电话,主任叫住我,把我叫到办公室。主任对我没有好脸色,还有一些恨铁不成钢。指责我不该在领导讲话的时候用手机,主任看得一清二楚,领导的眼睛好得很。主任的手指有力地敲打着办公桌:领导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主任叹着气说:花了好多工夫,厚着老脸,反复向领导推荐,领导才同意你作为科长人选。过段时间,就要研究了,说什么也不能够在这节骨眼上缺胳膊少腿。为一个电话,丢了快要到手的科长,值吗?
主任还说,至少有三个人在盯着这个科长的位置!
我一脸懊恼,没向主任做过多的解释。
我没有马上给父亲打电话。得把情况搞清楚,做到心中有数。我给堂弟打了个电话,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
2
李大伯炖了腊猪脚,杀了叫鸡公,到我家老屋请父亲去喝酒吃肉。父亲不去,说挨邻隔壁的,有什么事情你就说!李大伯不走,说饭菜都整好了,不吃,可惜了!父亲说,可惜啥哟,你们自己吃嘛!李大伯回家,把炖好的叫鸡公、腊猪脚,还有一瓶泸州老窖,一起拿过来。父亲惊叫,要干啥子哟?父亲叹着气,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嘛!
李大伯给父亲夹了一个大鸡腿,连敬了三杯泸州老窖,开口说话:你给小明说一声,让他给县上说一声,把我大儿子放了!小明是省里头的大干部,他发话,县里头要听。
李大伯的大儿子名叫李高粱。原先在广东打工,挣了一点钱后回家创业。承包了数十亩抛荒的土地种柠檬,在柠檬下面又套种了冬瓜。李高粱的柠檬、冬瓜长得很好,天天都在想着好收成卖好价钱。这一天,刚从地里劳作回来的李高粱一边坐在屋里洗脚一边看电视。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义愤填膺地播报:某地,数十匹马吃了毒豆子,全死了。毒豆子倒不是有意投毒,是种大豆的农民,在收获的时候打了一种农药,农药就跑到豆子里面去了。
李高粱越看越不对劲,他想到了昨天卖出去的那车冬瓜也打了农药,不是给冬瓜打农药,是给柠檬打,冬瓜睡在柠檬树下面,那些农药的雾剂,说什么也要喷洒在冬瓜上。使用说明上,说得很清楚,必须要在柠檬收获前半个月使用,李高粱就是卡着这个时间点给柠檬打,怎忘了下面有冬瓜啊!那些卖出去的冬瓜,不是马吃,是人吃。李高粱越想越害怕,如果死了人,要坐监狱。李高粱惊叫,连脚都没有擦,趿拉上鞋就往外冲。
李高粱来到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一位才从警校毕业的年轻干警,听完李高粱上气不接下气地叙说,也觉得事情很重大,赶紧向所长汇报。最终经过逐级上报,最后报到“省食安办”那里,
通过追查,那车冬瓜的具体流向是本市和周边的三个市。省里要求,彻查清楚,马上组织检测。
三天不到,检测结果出来了,那车冬瓜没问题,检测结果合格。专家的解释是,李高粱打农药飘洒在冬瓜上可能是真的,检测出来冬瓜无问题也是真的。从打农药到检测要好几天,飘洒在上面的农药,应该挥发得差不多了。
但县领导还是十分光火,说什么也要治一治李高粱,让县公安局给李高梁抓了起来。
李高粱就这样在县公安局的看守所里住下来。李大伯找父亲,要父亲找我,让我找县领导,给他们说一声,把李高粱放了!
3
让我找县领导放人,我是谁?是省领导吗?我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对父亲有些不满,就喜欢揽一些破事,真以为他儿子是什么大干部啊!
父亲的电话很快打过来,隔着遥远的电波,都能够看到他一脸的讨好。父亲问我,会开完了?
我没好气地说,开完了,马上又要接着开。
父亲吃惊得很,马上就要吃中午饭了,还要开会?父亲一定是站在老家的山坡上给我打电话,那里信号要好一些。父亲在电话里嘱咐我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把身体累垮了。我差一点就回敬他,只要你老人家不给我揽破事,身体肯定好得很。我故意不问他有什么事,绝口不提李大伯。
父亲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像是怕有什么闪失,那根长长的无线电波就突然断掉了。我俩的角色似乎彻底颠倒了,他成了儿子,我成了父亲。父亲像是站在薄薄的冰面上,问:我给你发的信息,收到了?
我故意停顿了,不说话。父亲显然着急了,继续问我:你不是老让我到成都住几天嘛?
如果不是父亲有求于我,按他的脾气,早就骂骂咧咧了。父亲要到我家中住,我高兴得很。问题是,他不是来住,是要我替他办事。我装出万分抱歉的样子,告诉他,实在不凑巧,明天一早,要随领导出一趟差。父亲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焦急地问,什么时候回来?我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回答,八九天。
然后我故意问父亲,还有事情没有,如果没有就挂了。等我出差回来找个车子去接他。
父亲赶紧说,确实有事情要找我,电话里说不清楚,见了面才说得清楚。
4
我对父亲好管闲事很不高兴。
去年的一天,书记、乡长把父亲请到乡上的酒馆喝酒。书记、乡长一边劝他喝酒,一边赞扬他老人家是如何如何地会教育孩子,培养了一个在省城工作的大干部,以后乡上写乡志,不但要写我也要写他。他们用酒把父亲弄得迷迷糊糊的。书记、乡长甚至还说,过一段时间,乡党委和乡政府准备在乡中学开一个全乡家长大会,书记、乡长亲自参加,请父亲到主席台上做报告,就讲优秀儿子是如何培养的,都是乡里乡亲,千万不要藏着掖着,让乡里培养出十个百个曾小明这样的优秀人才好得很嘛!父亲竟然答应了,还要准备讲话稿。
两瓶泸州老窖见了底,书记、乡长摊开底牌:乡上有条路,就在黄桷坪边上,早就该修了。乡上没钱,有钱早把路修了。小明是省城的大干部,关系广门路多,这个忙无论如何都得帮,你老人家无论如何要出马,让小明替老家要一些修路的钱款。
父亲二话没说,钻进书记、乡长的小汽车,陪他们来省城找我!
我对父亲擅自拉着书记、乡长来找我很不高兴。我们那个单位,既不管钱,又不管物,我去找谁?
父亲把我拉到一边,根本不管我高兴不高兴,很严肃地对我说,黄桷坪的事情不找你找哪个?谁叫你是大干部!
我直接蹦出粗话:屁大干部,我那个官,起球用!
父亲提醒我,修路建桥,积德行善!这种事,得办!
我没好气地说,关键是要有那个能力。
父亲虎着脸,说,至少你比他们好办。父亲敲打我:你家伙不能够忘本哈!随便你家伙走好远,都是黄桷坪的娃哈!
在我单位不远的一家饭馆,父亲喝着啤酒,嚼着回锅肉,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他要书记、乡长吃了饭就回去。乡上多少事情啊,哪里等得起。父亲就自告奋勇,说他就不走了,住下来,什么时候把钱要到了,他就回家。
书记、乡长连声叫好,一连敬了父亲好几瓶啤酒。我哪里经受得起父亲的死缠烂磨,只好“翻箱倒柜”找门路、托关系,连李春艳那边的关系也掘地三尺。折腾了将近一个月,总算有了眉目,为老家要到50万元修路款。父亲像喝了蜜,当场抓过我的电话,把好消息报告给书记、乡长。在书记、乡长那里受了表扬的父亲不住地对我说:省城就是好办事嘛,只要你肯干,哪有办不成的事情嘛。
父亲真把我当成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了。为了那50万元修路款,我厚着脸皮,不知道磕了多少头,作了多少揖。
事后,父亲告诉我,书记特意给他买了一双皮鞋。书记和乡长坐着乡里的小车,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亲自把皮鞋替父亲穿上。从那以后,父亲赶集,每次都穿那双皮鞋。逢人就说,是书记给我买的呢。
我给父亲打电话:以后,再不要找我办事情了,我给你买一百双皮鞋!
5
入夜,下了一场透雨。是一个很适合睡觉的夜晚。我和李春艳相拥而眠,畅快的鼾声,像美妙的夜曲,飘荡在屋子里。我被门外地动山摇的敲门声惊醒。我猛然从床铺里跳起来,李春艳也跳起来,开门后发现是父亲。
进屋后,父亲抱怨我们睡得太死。开始,他轻轻拍打防盗门,拍了将近十分钟,根本没动静,才开始用力。我还没从睡梦中回过神,没好气地说,这都什么时间了。
父亲抱怨,以为晚上十二点以前能赶到,哪晓得快两点了才到。父亲问我还有没有剩菜剩饭,为了赶路还饿着肚子。
李春艳赶紧去给父亲煮面条。在父亲的身后,还跟一个小伙子,是李大伯的外甥。父亲是坐小伙子的面包车,花了十多个小时才赶到我家里的。
父亲听说我明天一早要陪同领导外出,十分着急,当即和李大伯商量,马上赶到成都找我,等我出差回来,不是黄花菜都凉了嘛。幸好李大伯的外甥有一辆面包车,在乡上跑运输,父亲和李大伯一商量,马上要李大伯的外甥开着面包车送他到成都。父亲要李大伯一起来。李大伯觉得,他来碍手碍脚的,还是父亲来好说话。
用得着这样火烧房梁的样子嘛!电话里说不行嘛!万一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得了?我连珠炮似的向父亲发动攻击。
父亲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小心地讨好我:你明天一早要陪领导出差嘛。
李春艳狐疑地望着我,不知道我在搞什么鬼。
我赶紧把李春艳往卧室里请,也把李大伯的外甥往另一间小屋里请,父亲也要李大伯的外甥抓紧时间打一个盹。
我想和父亲单独谈,估计父亲也是这个心思。我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样子,问他倒底发生什么事了?老实说,望着他那一脸的倦容,我既生气,更心疼,我开始为编那个随同领导出差的谎言而自责、羞愧。
父亲说,这个忙你一定得帮!父亲一股脑儿地向我倾倒李高粱的事情。他害怕被我打断,或者是怕我不让他说。他说得特别快,特别急,就像是端着一大盆洗脚水,一下就砸在了我的脑袋上。父亲说,天一亮,你就给县上领导打电话,让他们把李高粱放了。
火气差一点就冲破我的脑门,我打电话人家会听我的?
父亲似乎没有看到我生气,以为我不愿意帮忙。他心平气和地劝我,做人得讲良心,李大伯救过你的命!做人千万不要忘本,忘了本,就是一堆臭狗屎,除了臭,什么都不是了。
我是忘本的人吗?是我做不到,我耐心地解释。
父亲笃定地说,只要你愿意,还是有办法的。去年要修路款,你刚开始不也说不得行嘛,结果怎么样?一下工夫,还不是没有难倒你!只要肯干,哪有办不成的事情?
一提起要那50万元修路款我就来气,我不能在父亲面前谈我去磕头作揖如何找关系,但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他。我故意压低声音,做出害怕卧室里李春艳听到的样子:为了要那50万元修路款,瞒着李春艳,我自己掏了一万多元请吃请喝,如果让李春艳晓得了,肯定要和我离婚!
父亲紧张了,他一向对李春艳这个儿媳很满意。他赶紧说,千万不要告诉啊。
父亲问我,究竟用了多少钱?一万多,多多少?
我告诉他,一万二千多,具体是多少,我也记不清楚了。
父亲说,钱的事情他来想办法。
他哪有钱?如果有,我贷款买房子时早给我了。对此,父亲十分内疚,他多次向李春艳表达歉意。他在李春艳面前表达歉意的那个样子,让我十分难受,他的腰,恨不得弯成一张弓,他的头,恨不得钻进裤裆里。
我赶紧制止他,招呼打在前面,千万别去乡上要钱啊。
父亲生气了,笑话,找乡上要什么钱?我会吗?
6
顶着沉沉的夜色,父亲坐李大伯外甥的面包车回去了。
三天后,父亲寄来一万二千元。他把自己的柏木棺材卖了。
父亲的电话也很快打来了,他告诉我,帮李大伯,该花的钱尽管花,他会一分不少地寄过来。
我十分后悔,原本只是想用钱来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最珍爱的柏木棺材卖了。我赶紧告诉他,钱千万不要再寄了,李大伯的忙我一定帮!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