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多奇人,画僧犹为稀。
画家张大千(1899—1983),四川内江县人。父亲张怀忠,早年从事教育,后从政,再改为盐业;母亲曾友贞,善绘事,姊姊张琼枝,亦善画;兄弟十人,二兄张泽,字善孖,以画虎名于世,号为“虎痴”。张大千排行第八,初名正权,因母亲生他时有梦猿之兆,易名“爰”,号“季爰”。张大千早年生活曲折,为谋生计,1917年随二兄张善孖东渡日本,到京都公平学校学习染织技术,研究浮世绘艺术。此期间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表姐谢舜华突然病逝,他极度伤感。从日本来到上海后,这个年轻人为情所困,1919年末至1920年初,萌生“人生无常、遁入空门”之念,遂瞒着亲友,到松江禅定寺落发为僧。寺院住持根据佛经《智度论》卷七,给他取法号为“大千”,意为“三千大千世界”。一天,大千和尚听一位法师说:正式出家人应取得度牒,宁波观宗寺的谛闲法师德高望重,若得这位高僧主持仪式,法力加持。于是,大千和尚一路化缘到了宁波,等到谛闲法师要为他行烧戒仪式时,大千却在腊月初八不辞而别,逃出了观宗寺。他又跑到杭州,去投奔灵隐寺的僧友,由于囊中羞涩,在西湖边还起争执,动手打了摆渡船家,未能排解落发前的烦恼,更平添了一份新愁。初春的江南透着丝丝寒意,经过友人劝说,大千又坐上了返回上海的火车。没想到在上海老北站月台上,却被闻讯从四川赶来的二兄善孖捉到,被迫结束了“百日和尚”的出家修行。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大千和尚,却多了一位“五百年来一大千”的国画大师。
连湾故老相传:民国间张大千与兄善孖曾来连开画展,于浪速町(今天津街)展二日而尺幅未售,遂欲东去扶桑,及至码头,却为张本政派人拦劫,掠去墨兰若干纸。孙海鹏著《连湾墨林记》指明此说不确。海鹏先生说:大千尝数度过大连,见于年谱。民国二十三年(1934)冬,张大千送子赴日本留学,由天津过连,乘扶桑丸东渡,连湾日本诗人原田恕堂于西公园(今劳动公园)之西园亭设宴洗尘,大千有诗:“王郎才调本超伦,合与东坡作主宾。他日西园传后集,丹青我愧李公麟。”此事见于《辽东诗坛》,可补大千年谱之佚。
民国时期确有一位惊才绝艳,却放浪形骸的僧人声闻天下。他是诗人,也是画家,却落发为僧,过着半僧半俗的生活,陈独秀称他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是鲁迅口中“没有了钱就到寺里老老实实过活”的古怪朋友。苏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广东香山县人,原名戬,字子谷,法名博经,法号曼殊。生于日本横滨,父亲是广东茶商,母亲是日本人。苏曼殊一生能诗擅画,通晓汉文、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种文字,多才多艺,在诗歌、小说等众多领域取得成就,他的诗风“清艳明秀”,当时影响甚大。经柳亚子先生考证,苏曼殊出家是在1903年。这一年,他来到上海,在一家报馆任翻译,与陈独秀、章士钊等人共事,交情甚笃。同在上海的还有李叔同。1903年岁末,他一下跑到广东惠州一处寺院,削发为僧,旋即到广州雷峰山海云寺受三坛大戒。苏曼殊一生曾三次出家,一直以僧人的身份工作、交友、创作,甚至投身革命,过着半僧半俗的生活。1918年35岁,“身世飘零,佯狂玩世,嗜酒暴食”的苏曼殊因病在上海早亡。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山水画一代宗师黄宾虹晚年曾说:“曼殊一生,只留下几十幅画,可惜他早死了,但就是那几十幅画,其分量也够抵得过我一辈子的多少幅画!”在苏曼殊死后第17天,李叔同(1880—1942)到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从此,世间有了一代律宗大师弘一法师。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2007年金秋,正值弘一法师圆寂65周年之际,“弘一三宝”中的绝笔《悲欣交集》在大连公开展出,同时还展出有弘一法师的65件书法精品,这些瑰宝为上海龙华古寺华林书画院多年的珍藏。龙华寺方丈照诚法师1967年生于大连庄河,1984年春于海城海安寺出家,1987年就读于中国佛学院苏州灵岩山分院,后至上海亲近明旸长老,2001年起任上海龙华古寺方丈。照诚大和尚对弘一法师研究及史料搜集整理倾注了大量的心血,经两年多精心筹划而成就了这一善缘。那一天,在白云山畔,我登堂入室,有幸亲瞻弘一法师《悲欣交集》法宝,体悟无上清凉,耳边隐约回响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充满人间真情的《送别》歌声,我想起赵朴初先生写照大师的偈子:“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连湾地处东北,民风淳朴,人文荟萃。庄河居黄海北岸,古属幽州。宋代以前庄河人烟稀少,唐太宗东征时海路大军曾在庄河的唐恩浦、桃花浦登陆,以后关内的流民多经此而来庄河定居。至清代,庄河成为满族人的发祥地之一,士子成林,学风日盛,前后出现8位进士、36位举人、61位贡生,可谓一乡一举人、一村一贡生,冠盖东北。这些文人学子不少成为朝廷栋梁。晚清重臣、一品大员李秉衡,时人称“北直隶廉吏第一”,忠君爱国,慷慨悲歌。“嘉道名家、辽东学士”多隆阿,一心致学,诗书传家,曾任南京金山书院、沈阳莲宗书院、山西平阳书院山长,讲经布道厚德载物,一生桃李遍天下。多隆阿后人改姓孙,20世纪三四十年代,享誉东北的著名画家孙同九是其后裔。“辽东三才子”之一的许文运赋性高古,闲云野鹤,沈酣经史,著有《浒东诗钞》十二卷,传世千余首,诗风充盈乡土气息,影响甚远,是清代辽东的一位重要诗人。
民国间连湾流传着一句民谣:“喜禅竹,悟三兰,同九铁梅最耐寒”,这三位画坛高手皆出于山水人文的庄河,而喜禅更是一位亦僧亦俗的画僧,他与“佯狂玩世”的苏曼殊、一代律宗大师弘一法师两位高僧大德,还与“百日和尚”张大千的二兄善孖都是年齿相仿的同龄人。喜禅一生作品大约有二万张,在连湾艺林属于大名头。早在1939年,连湾第一家中文报纸《泰东日报》发表了记者韩一琨撰写的《怪僧写竹记》,喜禅声名大噪,还漂洋过海,远播到朝鲜和日本。据传当年日本战败后,驻守庄河的日本官员仓惶归国时,只装了满满一箱子的喜禅墨竹画。
喜禅(1881—1953),法名昌庆,俗名延天循,又名延培基、伯庄、东阁、寿镝等,竹画常见落款有佛子昌庆、青龙山僧、绿涛僧、邮罗等。1881年出生于山东广饶大延庄,为家第四子,故自称“喜禅行四”。其父延明智性懦,本为县衙小吏,因一案牍案遭黜,遂落魄于乡。1890年为避水患,携家迁到庄河鲍马屯落户。天循天资聪颖,少时受家教略识文字。1894年14岁,天循正式拜兴隆寺主持悟谦为师,落发进入佛门。明代时临济正宗十五代和尚普竟从山东渡海,来到庄河庙岭建庙剃度,传至兴隆寺悟谦(觉乘),悟三(觉空)为第五代,赐天循法号:昌庆。但昌庆信奉六祖慧能“佛在自性中,顿悟便成佛”的禅宗信条,不受佛门黄卷青灯陈规约束,不礼佛、不茹素。1921年,主持青龙山双泉寺后,更加不拘于佛门教法,行走于世俗社会,遂用“喜禅”为法号。喜禅平生善才艺,吹管习武,属文能诗。他16岁起在兴隆寺开始学习画竹,从此挥笔染翰近六十载,极至离世方才歇笔。孙海鹏《连湾墨林记》述其画艺源流:“家贫为僧,从悟谦和尚学。师叔悟三,号红崖僧。善写兰,喜禅师之。又从山东甄均、甄铭二人习画竹,得邑人王六皆指教。赴湖广,对竹描摹,技遂大进。写竹一生,间作梅兰。能书,楷法鲁公,善行草,通分隶。左手能书,每以右手画竹,左手题识。”
喜禅竹画时常可见,自在书屋收藏有一幅连湾资深藏家的旧藏《喜禅墨竹》,满纸疾风拂动,劲竹龙腾凤舞,“披图如有清风至,一片琳琅静处闻。”题记诗句脱俗潇洒,写得酣畅淋漓,直见喜禅狂放的个性,堪称喜禅画竹经典。莲韵堂素喜植兰,大约庚寅年,一位好友在整理家藏时,检出一幅喜禅墨兰小品。虽然品相欠佳,但我一见欢喜,好友只好割爱,半让半送归了自在书屋。
这张喜禅墨兰画在一张夹宣纸上,如一幅册页,不足一平尺大小,一丛无根山兰,兰叶如剑,兰花吐蕊,气韵足,笔墨老辣,功力深厚。此画的布局颇为独到,题款占据画面重要位置,“喜禅”两字居于画心,书画合体,巧妙自然,别具一格。引首衔盖朱文“延伯庄印”名章,行书题记自右始:“丙子正望,写于庄河,古乐安,喜禅”,押两枚方章:佛子昌庆(白文)、喜禅(朱文)。又于兰蔸加盖一方随形朱白双文大印,气势十足,但可惜印文漫漶不清,仅可辩识出白文:“绿荫深处”,朱文:“枫岭之下有隐思”。此画虽尺幅不大,但书画印全佳,的确为喜禅写兰精品。“丙子正望”,那年的元宵节,公历为1936年2月7日,“古乐安”即喜禅的故乡山东广饶。或许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或许月是故乡明,这张墨兰小品情深义重,是喜禅少有的画兰之作,还是画僧有确切纪年的珍品。
那年喜禅已经56岁了。两年前,为保出姚屯因抗日被捕的姚振英父子,他步行到瓦房店,不惜画竹月余。姚女感恩,以身相许。时庄河有文人墨客曾作诗讥讽:“肌肤铁瘦骨峻嶒,尚是多情爱小媵。奉佛几同佞佛子,出家犹作在家僧。参廖客或烧猪待,不律人惟画竹称。若是维摩禅定后,散花天女演南能。”然而喜禅依然故我,一生禅心不移。1953年,半僧半俗的喜禅73岁,坐化于双泉寺。往生前画僧手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箱子,对相伴多年的姚女说:“我没有值钱的东西留给你,只有我画的这一箱子字画,也许你后半生能用上。”据说后来姚女逃荒,喜禅留下的字画真的救了急。
手上这幅喜禅墨兰小品,在莲韵堂一放,就近十年光景。今秋,我生念装池精裱,好友海鹏兄举荐了苏州良工。我想待到金秋十月,莲韵堂兰馨浮动,良时佳景,再赏新治装的喜禅神品,定会又悟出画僧的一些神仙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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