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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砂 痣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820


  1

  007是喜欢晒太阳的。

  每次干活到中午的时候,就有阳光越过高墙,顽强地蔓延进来,斜斜的平行线就放电影一样投射在地上。007把凳子挪到能够到阳光的地方。也是怪,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他都喜欢晒太阳,尤其是夏天,屋子里本来就像蒸笼,大伙干活都汗涔涔的,都躲着那热辣辣的毒舌头,凳子齐刷刷地往阴凉的地方拖。007呢,偏不,他仍然端坐在金灿灿的光辉中,任头上烟雾缭绕,豆大的金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也是年少体健,居然没有得过病。

  007,有人来看你。监狱长在外面喊。

  007进了会客室。外面站着个中年男人,早已拿起话筒立在那里。腋下夹着个黑色的金利来皮包,脖子上勒着条斜纹的领带,配上那套笔挺的西服,抹了精华油的头发,显得很挺拔。007冰一样的目光扫过来,这个有模有样的男人顿时佝偻起来。007刚拿起听筒,中年男人的话就传了过来:

  崽,莫要怪你牙老子,我来看你一次,好不容易的。如今在广东办厂的也多,竞争很大,加上做的是电镀,环保部门管得很严,上百工人问着要吃饭的,压力山大。都是请的人,身边没有一个靠谱的,原来是指望着上阵父子兵,唉!过去的都不说了,我也有错,不该把你丢在乡下……

  007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墙,纹丝不动,也不接话。

  我知道你恨我,恨这个家庭,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求你了,倒是哼个气呀。他望着007,希望他给个意思,但是007木偶一样立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

  我每个月过来一次,一年也就是来12次,可是你要在这里呆上6570天呀!这是个什么概念,你懂吗?他说着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面前的钢筋栏上。

  等你出来,我也老了。要是这世上有后悔药卖,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买来吃呀!中年男人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眼眶的温度陡然升高,他用手插进那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密林中,狠狠地敲了一下,额前那撮笔挺的门面也萎缩成了一团,横七竖八地耷拉在宽大的脑门上。007像看电影一样,手里的听筒振荡出嗡嗡的声音,可是他仍然没有说话,嘴巴像是上了一层玻璃胶,严丝合缝,牢不可破。

  中年男人片刻之间就苍老了许多。007仍然保持着一个姿势,机械地握着听筒,像一尊永远凝视前方的塑像。中年男人喃喃地说,我每次来,你都这样,你要我怎么办呢?我要回去了,这是给你带来的零碎,还有十个糖包子,我知道你喜欢吃,还是热乎乎的。说着打开身边的那个高腰的铁饭盒。他一个个往外拿,然后拿出一个中间点了一点米花红的包子出来,说,这个是给你吃的,其他的你就分给你的同伴吃吧,在这里要处理好关系,不比在家里。你小,不要跟别人去争高下,凡事忍着点,保护好自己。

  中年男人已经走了。

  007仍然立在那里,愣愣地盯着那只雪白的白面包子。渐渐地,那中间的一点红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散开、消融,朝四周漫去。真美呀!他拿起那只雪白的包子用舌头轻轻地舔舐着中间的那点朱砂红……

  2

  这是栗山监狱的劳动改造点,里面有几千犯人在服刑改造,007是年龄最小的,进来的时候刚刚满十八周岁。高墙内的生活当然是苦闷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的稚嫩成了狱友们的调味剂。尤其是夏天,裤裆都被他们扒下来好多次,说是看看有没有长全,他们喊他一号男。007晚上蒙着被子呜呜地哭过几回,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一号男就一号男吧。

  这里面有个年轻的孕妇女狱警待他很好,时不时地过来跟他谈话,听说是心理辅导员。女狱警叫曹庆功,一个很男人的名字,开始听到人家喊,还以为是个男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个美女狱警。没有办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些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但他不喜欢自己叫夏明威,可是户口簿上写着夏明威,他就得叫夏明威。他进了监狱才知道有个外国作家叫海明威,老厉害了。可自己就是一混混,还叫什么明威呀,想想就觉得名不符实,好像有人故意把跳蚤捉到他的头上了,别扭得不得了。记得刚进来时警察给他录口供,给他当值的警官还没有过来,值班室坐着两人在说笑话,说的是一个偷窃的少年,警察要他在口供上签字,写上自己的名字,那小子说,警察叔叔,我父母取的这个名字里的燚字有四个火,我可以只写两个火吗?我手都签麻了,这个字太难写了,就省下两个火不写行吗?

  所以007是很怕被人取笑的,尤其是自己没有读多少书,说话总被人拿着一头,他心里就很不踏实。

  这些人放风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拿他耍戏,曹庆功就替他解了几次围,并且对他微微一笑,鼓励他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好早点回家服务社会。007心里就有一阵暖流经过,那种高墙之内的孤独就一扫而空,总觉得有一双温暖的眼睛在盯着他,关注他。当然了,每次曹庆功喊他去谈话的时候,他都很享受。眼前这个美女警察没有一点让人惧怕的威严,她说话的声音很细,绵绵的,像一只正在花丛中采蜜的蜜蜂,甜甜腻腻的。就是遭到狱友的投诉,曹庆功找他谈话,声音仍然是暖暖柔柔的。还跟他开玩笑说,007呀,你莫要去跟那帮老男人较真呀,他们吃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多呢。在这里,保护好自己,有时间就多学习知识和技术,以后出去了就能派上用场了。他时常想,天大地大,这世界就没有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就冲曹警官这句话,一定得好好改造,如果连曹警官都对不住,那我夏明威还是个人吗?

  每当有休息时间,007就开始看书,学习,用知识武装头脑。曹庆功知道他喜欢摆弄电缆电线,就买了这方面的书籍给他看。007每次都很激动,说等出去后一定要把书钱加倍还给她。曹庆功就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说,还什么还呀,把我当什么人了。只要你好好钻研,学到技术,要买多少书都给你买来。007就憨憨地笑着,一脸的灿烂,让人想象不出这是个身上有重刑的人。那情景跟他父亲来看他的时候没得比的,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慢慢地,007成为了栗山监狱的牌子,哪里的电路短路了,总闸坏了,线路老化要更新了等等之类的事情都是喊007去做。每次曹警官过来喊他的时候,他变了嗓音的喉咙在这间憋闷的屋子里能振荡出莫名的滋滋声。

  这是白天的007,晚上的007就很少有人懂了。

  他父亲给他送来的零碎和包子都送给其他人吃了,他只留下了中间有一点红的包子。他用铁饭盒把它装在里面,晚上大家都睡了之后,他就拿出来,贪婪地舔舐着那个红色的圆点。他也不咬着吃,只是用舌头去舔舐,直到那个红色的圆点被舔得颜色都淡了,他还是舍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他在舔舐这个红色圆点的时候眼睛里放出一种难耐的光芒,贼亮贼亮的,像一只被黑夜包围的斑斓之猫。有一次,那个包子因为放的时间太长,馊了,整个屋子弥漫着难闻的馊臭味。他们还以为是谁把屎尿屙在裤裆里面,忘记了清洗。于是,整个宿舍的人都在检查谁的衣服裤子没有洗,折腾了半天没有发现目标。所有的东西都检查了,大家都很疑惑,这味道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年纪大些的910突然看到了007的那个铁饭盒,盖子没有盖好,张着一个大嘴巴,就顺手拿了过去。一打开,被熏得要死,原来里面有一个包子腐烂发霉了。

  顿时,整个宿舍就冲007发起了攻击。

  910说,记得这个包子还是十多天前你老子给你送进来的吧?怎么就不吃了它?不吃也要早丢了呀,放在这里成了个祸害,搞得大家不得安宁,还以为是宿舍里进来了老鼠,死在里面了。更恼火的是,居然有人还以为是谁故意把屎尿屙到裤裆里了,玩黑色幽默,你看这闹的。007不吭声,也没有当众道歉。里面有人发笑,说,910,你瞎操么子心,人家还在哺乳期,看那样子就是从小缺乏了吃奶。要不,听说他是把一个女人的奶头活活给咬下来的,那个女人失血过多死了,他才进来的。一只奶头换来他18年的青春岁月呢,够他吃的了。宿舍里爆发出阵阵浪笑。007脸都绿了,牙齿咬得咯咯响,接着发出狼一样地嗥叫,他像一头受伤的豹子咆哮着扑了过去,大家扭打成一团。等监狱长和狱警赶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得七荤八素的了。

  3

  007觉得自己很委屈。他每次做的打火机最多,可每次得的分数是取这个小组的平均值,那些手脚笨拙的同样享受分数的福利。于是,做事就没有开始那么卖力了,变得懒散起来。

  这天,曹庆功过来了,她说,007,前段时间打架是为什么呢?听910说,是你把个包子放在宿舍捂臭了,怎么回事?

  007低下了头,没有做声。

  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007咬着下唇,两只手绞着衣角。

  曹庆功看着他下唇渐渐泛紫的牙印,说,不想说就不说吧。最近看你神色也不太好,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007摇摇头,说,我身体好得很,没有哪里不舒服。

  哦,那就好,身体好就好。曹庆功说着就从身边摸出一块巧克力来给他。007愣怔地望着她,没有接。曹庆功笑着说,瞧你,还真是忘记了呀?今天是你20岁生日呢。逢十就是大生日,你父亲也许是事情太多,给忘记了。孩子没有个娘还真是不行呢,男人就是粗心。007还是不吭声,曹庆功把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说,八个多月了,快生了呢。等我休了产假,你要乖乖的,不要跟他们打架。你是个优秀的孩子,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再说你一个孩子怎么打得过他们呢?瞧你额头上的大包,痛不痛呀?

  007仍是不回话,他望着曹庆功嘴角边的那颗小黑痣发呆。曹庆功又说,瞧我这记性,我喊你过来,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呢。听监狱长说,根据你在这里的积极表现,准备给你写份表彰材料,作为特殊案例申报上去,以后对你减刑很有帮助哦。你还年轻着呢,还有大把机会呢。她用手揉揉007的头发,说,你长得跟我弟弟蛮像的,他也跟你一样,有一双蒙太奇式的眼睛,头发也是自来卷的,我们都喊他包菜头。007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包菜头?

  嗯呢,蓬蓬松松的,长得像堆包菜嘛。

  007的脸红了,说,你也吃一根吧。

  好,我也吃,你不嫌这礼物太小就好。

  007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巧克力,感到自己的心也被蚂蚁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那种滋味真的是说不出来。他心里想着,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惦记自己的人能有几个呢?自从进来后,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交付了,也许从生到死,什么人都不会记得他了,也不会晓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个人叫做夏明威。有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就是一只空空荡荡的麻布袋袋,娘生了他,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爹呢,长这么大就没有在他面前哭过和笑过,回来一次就又匆匆地走了,好像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爷爷奶奶都老了,这些所谓的亲人本来就离自己很远,现在被关进来了,就成了这个家族的耻辱了。007想告诉曹庆功,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美丽的母亲!连嘴角边的那颗小黑痣都美得一塌糊涂。他要向她发誓,一定要好好改造,不好好改造,我夏明威就是猪!是狗!等出来能挣到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买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穿。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两只鼻翼一吸一呼地翕动着,像一尾被波浪推上沙滩严重缺氧的鱼,翻着白眼,喘着粗气。一根烟的功夫,007就发出火车启动时的长笛音,泪水哗哗地下来了。曹庆功说,007,不准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呢,今天是你的生日。说着递给他一块纸巾,007停了好一阵才止住了不听招呼的泪水。

  曹庆功走了,她还要去医院做胎心检查。

  4

  007把曹庆功送给他的巧克力用块白色的方毛巾包起来,悄悄地藏在箱子底下。他刚刚放好,便听到外面一阵骚乱,很多人冲过去围在监房的窗户那里。007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挤进去看。原来是曹庆功,她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哪里,给绊倒了,现在肚子动了胎气,疼得满头大汗,地上还流了一滩血。007急得不行,大声呼唤着曹警官,要坚持,挺住!他奋力挤过去,瘦巴巴的身体紧挨着窗户的铁栏杆,牙齿咬得都快崩掉了,脸憋得通红,恨不得把铁栏杆掰开,好冲过去救她。可是铁栏杆纹丝不动,冰冷地阻隔在他们之间。没有办法,他只是个犯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曹庆功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他把手伸到栏杆外面,使劲地向她挥手,给她鼓劲,后面一拨一拨看热闹的人推搡着,用脚踢着,都要挤到前面去。007死死地抱着铁栏杆,任后面的人群把他的脸挤在窄小的铁栏杆里面,挤得脸部变形,但他一步也没有退让。007多么希望曹庆功能偏头看看他这边,看到他为她不停摇摆的手,传递要她一定挺住的眼神。可是曹庆功没有回头,用手按着肚子,嗷嗷地惨叫着,根本没有心思去看他。幸好120救护车呼啸而来了,看到曹庆功被七手八脚地抬到担架上,007的手才垂下来,身子瘫软在栏杆下面。

  007看着救护车开走了,心里面还是不能放松,像塞了块铅一样沉重。他想起奶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女人生小孩就是过鬼门关,现在医学发达了,还好些,以前好多女人都是活活送了性命的,真正是儿奔生来娘奔死!说他的娘就是因为生他难产死的。007闭上眼睛,在心里为曹庆功祈祷,希望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娘娘保佑曹警官,保佑她母子平安!他想起曹庆功跟他说过,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孤独,每年都会陪伴孩子过生日。他的心里一紧,曹庆功是因为给他过生日才特意过来的,如果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妈妈,那真的是他的罪孽了!如果曹警官真的不幸没有度过这次难关,这孩子自己无论如何要把他养大,就是当牛做马也要供他上学,陪他成长。绝不能让他受到一点委屈。这会儿,007想到很多很多,做了很多的假设,每一种假设都是把自己放在主体上去考虑责任和担当。好像这孩子如果没有了母亲,也跟着没有了父亲一样。

  曹警官,你千万要挺住呀!你的孩子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呀!007感觉到了心脏剧烈地疼痛和痉挛。他泪如雨下,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凄惨的声音来。那一刻,他仿佛一下子就成熟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也许是急火攻心吧,他的鼻孔下面流下了两道艳红的血。

  5

  这天晚上007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呆在梦里不想醒来。可又好像不是梦,一切都是那样地真实,他只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青春飞扬的自由少年……

  他好像看到易红走在滚烫的水泥路面上,用手扇着风,嘴巴里面自言自语着,这鬼地方,真的是在蒸桑拿呢。她嘴巴一张开就呼吸进去了一口口发烫的热气,好似在家里把铁钳插到烧得通红的煤藕中,等铁钳也烧得通红时再拿出来,去烫砧板上带皮带毛的猪肉,铁钳一上去,肉皮就卷起来,上面的毛就烧得精光,冒出一阵阵青烟。此刻,易红就感觉自己是那块放在砧板上烫得吱吱叫的猪肉。

  她边走边用衣角去擦满头满脸的大汗,不时地露出身体上的白肉,衣角撩一下擦一下,被卷得皱巴巴的,跟一把孬盐菜一样了。

  一个一脸稚气的少年紧贴在她的屁股后头。她拐弯,他也拐弯,她不走,他也不走。

  走到一条宽敞的大街上时,易红突然一个转身,她看到少年嘴唇上的绒绒毛,突然感到很好笑。便睨了他一眼,哈哈一笑,说,小子,你跟着老娘走了几条大街了,要是有什么难处就直说吧。你要是想打什么主意呢,也忒嫩了点,看你这模样,也只配给我送送打狗棍什么的。图财吧,眼光太差,真的是讨米的碰上了要饭的,我都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肚子一直在闹革命。少年见易红脸色和悦,并没有责难他的意思,便摊开手上的一个香囊包,说,唔,这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我跟着你是想把这东西还给你。易红一看,脸色大变,厉声说,赶快给我!看你这娃也不是好东西,要是你真想还给我,怎么不喊住我?非要跟着我走?

  一阵沉默后,易红又冷笑道,哄谁呢?哄你老娘?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把那小子唬得一愣一愣的,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易红冷笑一声,速度极快地把那个香囊一把夺了过去。那少年憨憨地说,何必呢?我又不稀罕女人的东西。我跟着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看你贼眉鼠眼的,就不是好孩子,说话不诚实,说真话的人是不会乱眨眼睛的,瞧你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一眨的,叫你数星星呀。

  我没有乱眨眼睛呀。

  不要废话!老实说,你跟着我是因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还没有吃饭吗,前面有个小饭馆,我请你吃饭吧,再慢慢告诉你。东西给了易红,这小子倒镇定下来了。

  去就去,谁怕谁呀!

  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视线开阔,可以望外面的风景。

  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吧。那小子把菜谱推到易红的面前,很有大牌的风范。易红嘴巴都笑弯了,我的娘老子耶,今天出门可能是踩到了狗屎了,行了狗屎运吧,居然还有人平白无故地请我吃大餐。

  清蒸鲈鱼,水煮大虾,一锅乱炖,易红还要说下去,那小子把菜谱一封交给服务员,说,就来这些吧。

  看你长得瘦瘦小小的,可真能吃呀!你一个人能吃这么多吗?看你这打扮也是从乡里出来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呀。

  易红“噗嗤”一声把喝到嘴里的菊花茶全喷到了那小子的脸上,你才多大呀?给我上大课?我都可以做你的老娘了。

  那少年把脸上的茶水用纸巾擦了擦,不温不火,慢慢悠悠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范冰冰?金泰熙?我钱多得没有地方放非得请你这个黄脸婆吃上一顿大餐?

  易红不笑了。脸上的肌肉一收紧就当真娘们起来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夏明威。

  好!有个性,有气势,咱们就交个朋友吧,我叫易红。

  6

  夏明威自从认识了易红,生活就开始出现了变化。他的头发开始变换着各种颜色和样式,如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易红给他买了辆摩托车,他就经常骑着在村里的小道上嗷嗷地啸叫着奔向钢筋水泥的县城。那声音野蛮而叫嚣,像一头发出沉闷吼叫的饥饿的狮子,整个村子都能听见他的摩托车发出的轰鸣。

  只要出门,一玩就是一整天,不到深更半夜,不得归屋。

  村里的人一听见摩托车的轰鸣就知道夏明威出去了,然后又在什么时候回来了。因为别人的摩托车没有他的摩托车霸气,发不出那样惊天动地的声音来。村里人也不知道他的摩托车是个么子牌子,只是讲,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呀,连摩托车的声音都不同。那阵势,活像霸王出阵。有时候,心里没有做好准备,突然听到身后猛烈而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人都被吓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他摩托车的浓烟后面顿足骂娘。有人寻到他的爷爷奶奶那里去告状,要他们也管管孙子,不要搞得村里鸡飞狗跳的,闹心。爷爷奶奶也摇头叹息,我们都老了,哪里能做得了年青人的主?他初中没有毕业就不肯读书,成天见不到背背,他牙老子又远在广东,冇得办法呢,冇娘崽呢。

  唉,这人也真是的,不出去创业吧,就得受穷。出去吧,孩子又像一匹野马,变得不三不四。自己的根都腐烂了,挣再多的钱又有么子意思?!大家说归说,等到事情一来,都也蜂窝一样涌过去了,都朝着甜头奔去了,也不管什么老人和孩子了,在现实面前,都是该怎样做都怎样去做了。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谁也无法改变和阻止。也许,时代改变人的观念,或者观念影响时代,这个问题谁也说不好。慢慢地,年轻点的都外出抓票子去了,田地开始荒芜,整个村子都只留下了老人和孩子,还有篱笆墙,狗,栏里打鼾的猪,山上抓虫子的鸡……

  易红在县城开了一家发廊,里面请了四五个发廊妹,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妹子,最小的才15岁。夏明威经常来这里玩,帮易红做一些跑腿的事情,送一些客人需要的洗发水什么的。但送的最多的是香囊袋子。易红用一种特殊的细线缝了口子,里面的东西很小,装在里面缝起来很结实,再让夏明威骑着摩托车去送,有时候要去的地方比较远,也很偏僻,来人接了东西就走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夏明威有次好奇地问易红,他喊她红姐,店里都这么喊她。问他送的是什么东西。易红说,小孩子只管做好事情就行了,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不该晓得的事情就不要晓得,有时候晓得得多了反而不是个好事。

  夏明威脸色沉了下来,说,原来你还是把我当外人呀。

  你实在想晓得,就告诉你吧,免得你东想西想的。其实吧,你晓得也没所谓,我一直当你是我弟弟,一根藤上的瓜。我要你送的是一种特殊的香水,是进口货,国内买不到的,都是从海关偷税偷运过来的,所以卖得便宜,别人也愿意买,只是不能让人知道了,否则你姐就会倾家荡产了。你也不能拆封看,否则东西就会失效,别人就不会买了。

  夏明威就不再问了,因为他从店里的妹子那里知道,红姐也不容易,年轻的时候被人骗了,生了个孩子,做了未婚妈妈。后来结过一次婚,又离了,从此再也不结婚了,自己做起了生意。一个单身女人还带着个孩子,能撑起一个门面也确实是不容易。

  每次夏明威送货回来,易红都要给他跑腿费,夏明威都拒绝了,他说,要是我图你这点钱去跑腿,我就不会喊你红姐了,我是真当你是我姐呢。易红也很感动,说,好,够意思!红姐会记着你的好,尽管你喊我姐,在心里把你当儿子一样的。毕竟,我大你20多岁呢!她每次都要留夏明威吃了晚饭才回,有时候还带他去娱乐城唱歌喝酒。偶尔喝多了,就留他在自己家里睡了。

  夏明威也真把易红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了,有时候不想回去就在易红那边躺下了。易红就在隔壁给他准备了一间卧室,给他铺好床,搞好卫生,还在房间摆了盆兰草。他的那间屋子是当阳的,每次太阳晒屁股了他才起床,易红会做好早餐热在锅里,夏明威吃了早餐就又去店里帮忙了。

  7

  这是一个热得出奇的夏天。

  夏明威不怕热,他往返县城的次数更多了,因为易红的生意更忙了,他出去送货的次数也多了。易红说,等挣够钱要给他在县城买套房子。所以他父亲给电话要他去广东帮忙做事的时候,他拒绝得非常干脆,说,我从小到大,你又关心过我几回?现在需要我帮忙了就想要我过去,我想去的时候偏不要我去,跟那些红嘴巴的女人风流快活,嫌我在那里碍事。现在我也有事情做了,不指望你养活我,我自己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爷爷奶奶。父亲就问,你在家里做什么呢?夏明威说,反正是劳动养活自己,不偷不抢的,你操好自己的心就行了。父亲也就无话。

  这天,易红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比较性感的红色裙子,胸前是层朦朦胧胧的透明的纱。她准备好午饭后就给夏明威电话,要他过来吃饭。夏明威一进来就感觉到今天的喜庆气氛,桌上的菜比以往丰盛很多,精心打扮过的易红也很漂亮和洋气。易红的女儿没有在家里,偌大的屋子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易红还准备了高脚玻璃杯和红酒。夏明威奇怪地问,今天是要接待什么客人吗?易红说,没有哇,今天就接待你一个客人。夏明威说,我又不是客人呀,都在这里吃了三年的饭了,还是么子客人呀。易红说,也是,你不是客人,今天让你当一回主人吧。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我特意准备的,谁也不喊,就喊你陪我过生日。

  夏明威还是第一次喝红酒,感觉嘴巴里面涩涩的,说,以前只是在电视里面看到别人喝这洋玩意,还以为是什么好东东,原来这么难喝,那些外国人吃的东西我们中国人就是不习惯。易红就捂着嘴巴笑,说,你是从来没喝过,所以就不晓得它的好,久了就会懂得了。等下让你再尝个新鲜的玩意。

  好!我就喜欢新鲜的玩意。

  夏明威有些醉了,脸变成了猪肝色,他的眼睛黏在易红隐隐约约的胸部上。易红也感觉到了,她用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看什么呢?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夏明威说,你弄错了,我不是看那个东东,是在看另外一个东东。 易红摇摇头,说,还狡辩,看了就看了呗,不许撒谎。夏明威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年的夏天也很热,在县城的大街上。

  当然记得,你跟踪我干嘛呢?

  我看到了你胸前的一颗红痣,跟我娘的一模一样。

  哦,好像从来没有见你提过你娘。

  我从小就没有了娘。他们告诉我,说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一生下我就死了。其实,我知道他们在说谎骗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娘给我吃过一次奶,我看到了她胸前的那颗红得透明的痣。还隐约记得她说的话,她说我从小没有喝过她的奶,就让我尝尝喝奶的滋味。她把奶头塞到我嘴巴里,我看到那颗红艳艳的痣,她搂着我哭了一场。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只记得这颗红痣。

  哦,可怜的孩子!来,让你尝个新鲜的东西吧,它可以让你忘记一切痛苦。

  易红到房间鼓捣一阵后拿了个矿泉水瓶子出来,上面有根管子,她要夏明威吸一口,夏明威很是好奇,说,这是玩的什么游戏呀?易红说,你敢吸吗?你吸一下就晓得了。夏明威说,有什么不敢的,吸就吸!说着就眯着眼睛去吸了一口,说,什么都没有呀。易红说,来,再吸一下试试。

  夏明威就又吸了一口,接着又吸了一口……

  夏明威感到非常亢奋,全身发热。朦胧中,他又看到了她胸前的那颗红通通的痣,那种透明的红在他的瞳孔里燃烧,发出哔啵哔啵的炸裂声……

  8

  等曹庆功休完产假,回来值班后,007已经病了几个月了。

  他躺在病床上脸白如纸,呼吸微弱,高热不退,时不时地在梦魇中双手乱舞,嘴巴里喊着一句什么话,可谁也听不清楚他喊的是什么。

  医生说他是急性白血病发作,活不过半年。

  谁也不相信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壮小伙子说病倒就病倒了,平常都说他身体好得不得了,从来不见他生过什么病,连个喷嚏都没有打过。真的是病来如山倒,说倒了就倒了。这人的命也许真的是个定数,谁也不能预测,谁也不晓得自己的来路和去路。

  曹庆功去看007的时候,他已经陷入昏迷,气丝游离,瘦得皮包骨头。曹庆功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她没有再喊他007,她含着泪水喊着:明威,明威,你醒醒!

  医生说,他可能已经醒不过来了。

  曹庆功的眼泪滴在夏明威的脸上,他居然睁开了眼睛。可是他好像不认识曹庆功了,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带来的那束艳丽的康乃馨,眼睛迸发出最后的一抹亮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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