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总觉得陆小芃有话要和我说,我也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就这样匆匆离去了,永远地离去了。我呢,也只好把要说的话深深地埋在心底,这使我这颗痛苦得几乎都要流血的心更加压抑和沉重。然而,这些我都顾不得了,摆在我面前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向陆妈妈交待啊!
我怀着负罪的心情在火车站出口处徘徊,瑟瑟秋风卷着残枝败叶袭来,我更感到一阵阵悲凉和痛楚。我希望快些见到她,又怕见到她。当广播员那毫无感情的声音通知列车就要进站的消息时,我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以至于往月台上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祈求尽快得到老人家的谅解,还是不忍心过早地刺痛老人家的心?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应该说,这次接站,我是做了充分准备和周密计划的,见面后怎么称呼,第一句话说什么,我都反复想过多次。我知道,陆妈妈心脏不好,怕她经受不住这意外的沉重打击,还特意申请上级派来两名医生,以防万一。
我想象不出陆妈妈见到我们时会是什么表情,我曾经在陆小芃那里见过她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照:小芃撒娇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小芃的哥哥陆小安调皮地勾着她的脖子,陆妈妈慈祥地笑着,但笑得很适度,既不是大笑,也不是那种为了照像而故意挤出来的做作的笑,这笑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仿佛笑的潮水在心里装满了,只溢出那么一点点。据小芃说,这是一九七七年,接到给死去的爸爸平反通知后留下的纪念。不久,她就把儿女都送到部队当兵了。
小芃还告诉我,妈妈非常喜欢她和哥哥。母亲疼爱子女,乃是人之常情,而陆妈妈对小芃和小安的爱,似乎更执着。就在爸爸在牛棚里死于非命的那天晚上,十二岁的哥哥拿起菜刀要和他们拼命。妈妈厉声喝道:“你先把我杀了吧,我不愿意看着你们先我而去!”然后,又用哀求的口气说:“孩子,妈理解你的心,但妈求求你,你也要理解妈妈的心啊!你可以没有父亲,也可以没有母亲,你的父母迟早都要离开你们,可我活着,不能没有你们呀!”说完,母子三人抱头大哭。
从陆小芃的介绍中,我完全理解了一颗慈母之心。所以,当她一再来信让小芃复员时,我仿佛看到一个孤寂的老人倚门望归的情景。在我的说服下,陆小芃终于同意今年年底就回到妈妈身边去。可是,她的女儿回不去了,永远永远回不去了,她能经受得了吗?
“鸣——”火车进站了。
接站的人们拥围在铁栏外面,急切地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寻找着自己的亲人,一旦相见,有的狂欢,有的流泪,有的握手,有的拥抱。此情此景,更像针扎一样刺着我的心。假如陆小芃此刻也站在这里,我相信她会比谁都激动,会一下子扑到妈妈怀里撒个娇,或者搂着妈妈的脖子跳起来,就像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样。
接站的和出站的几乎都走光了。站前广场上很快沉静下来。最后,从月台上缓缓地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修长的身材,穿一件咖啡色的尼龙衫,整洁、深沉、庄重。我断定她就是陆妈妈,但比起照片上的陆妈妈明显地苍老了。浓密的头发已掺进缕缕白丝。面庞清瘦,眼窝微陷,一双干涩的眼睛周围,罩着淡淡的黑晕。当我们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并且借故拍拍身上的风尘,然后又挪动那疲惫的双腿向我们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我的心上。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们就是陆小芃的战友了。”看得出,老人家尽力想挤出一丝笑,但脸上的肌肉颤了颤,终于没有挤出来。
我咬着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紧握着老人的手。
陆妈妈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久久地,久久地审视着我。终于,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注热泪涌出了眼眶,我慌乱扭头挥去。而老人却似乎领悟了什么,赶紧将目光移开,步履蹒跚地向车子走去。
二
吉普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奔驰。车子里沉默极了,只有发动机的牵引声搅得人一阵阵心烦。我好生奇怪,我给陆妈妈发报的电文明明写的是“女儿病危,速来队。”按着做母亲的正常心理,一下火车就要急不可待地询问病情如何,住院与否,可是陆妈妈一句都不问,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莫非她……
越是这样,我的心越是忐忑不安。我索性闭上眼睛,想平静一下这纷乱的心绪。可是那悲惨而又壮烈的一幕,却总在我的眼前浮现……
应当承认,陆小芃的死,我是负有完全责任的。昨天下午,按照训练计划,我们电话检修站进行手榴弹实弹考核。我考虑到站里有七八个女兵,特意选了个坡形地,而且事先挖好了两个掩体。一般情况下,这是万无一失的。
当我喊到新兵杜欣欣的名字时,在一旁负责记录的陆小芃对我说:“方站长,杜欣欣是不是就免了吧?”
“为什么?”我问。
“她胆子太小,况且又是第一次,万一……”陆小芃发现杜欣欣已经走进掩体,脸色绯红,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陆小芃是老兵,而且是唯一的党员班长。工作上,她是我的得力助手,业务上又是全站出色的尖子。她的建议,我总是采纳的时候居多。但这一次,我却没听。我想,胆小怕什么,越是胆小越要让她尝试一下,体验体验,第一次,谁没有第一次,你陆小芃第一次投弹时还捂耳朵哩。但是,我还是照顾到陆小芃的面子和杜欣欣的虚荣心,拿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样吧,先投一枚教练弹试试,如果达到二十米,就给你真家伙。”
说实在的,在这样的有利地形上,哪怕扔出五米远就安然无事。但为了说服陆小芃,我故意把保险系数扩大了四倍。
杜欣欣也许是为了在她的班长面前证实一下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涨红了脸,使足了劲,一下子投出二十二米!
“行!”我鼓励杜欣欣,同时看看陆小芃。陆小芃对我莞尔一笑,不说什么了。
但是,当我把一枚实弹交给杜欣欣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抖动得厉害。我一面给她壮着胆子,一面替她把手榴弹的尾盖拧开,勾出圆形环,套在杜欣欣纤细的小手指上。
“站长,不会把手榴弹拉回来吧?”杜欣欣不放心地问,就连声音也变了样,只用三个指头小心翼翼地捏着弹柄,小指和无名指颤巍巍的一直不敢握紧。
我笑了:“拉不回来。如果手榴弹能拉回来,兵工厂的工人都该枪毙了。”
但是,我也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实弹和教练弹虽然在形状、重量上是相同的,可是对于新同志来说,产生的心理状态是不一样的。我真担心杜欣欣一紧张,把手榴弹扔在脚底下。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于是,我让陆小芃离开,到后面的掩体中去,如果真的出现意外,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谁料到,事情比我估计的更坏。杜欣欣大概想把手榴弹掷得更远些,结果,力用得过猛,而手又握得过松,反倒一下子甩到了后面去,手榴弹“咝咝”地冒着蓝烟,沿着相反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落在后面掩体沿上,又顺坡滚落在掩体里。我的头“嗡”地一声,下意识地大喊一声“散开!”跃出掩体,飞跑过去。在那里隐避的战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忘记了躲避,不知道呼喊。刹那间,我发现一个矫健的身影猛扑过去,接着就是一声巨响……
我从血泊中把陆小芃抱起来。
“陆小芃,小芃!小芃!”我摇晃着她的肩膀拼命地喊。
“班长!小陆!陆班长!”男女战士们围上来哭叫着。
陆小芃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她那血肉模糊的脸上,并没有英雄们临终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欣慰的笑容,也没有说出英雄们临终时所要说的感人肺腑的话语,更没有弥留之际那种痛苦、哀怨的神情。她仍然像平时那样,安详、沉静。良久,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看大伙,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也许是她意识到自己躺在我的怀里,嘴角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满足,给了我一个深沉的笑。我看她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来。最后,她几乎拼着全力,轻轻地呼唤着我:
“文杰,都告诉……妈妈吧,……”
不知道是小芃没有说完呢,还是我没有听清,我只觉得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我头脑里轰鸣,我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般地悸动,脑袋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炸裂了。我后悔当初没听小芃的话,后悔不该让小芃离开我的身边,后悔以前没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次心。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来得及和她说呢,她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过了足有三分钟,战士们仿佛一下子从极度的悲痛中猛然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围上了杜欣欣。
杜欣欣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神经似乎麻木了,没有眼泪,也不说话。
“胆小鬼!”
“废物!”
大家七嘴八舌地向她吼着,有的男兵气愤得简直到了发狂的程度,竟然要动手打欣欣。杜欣欣仍然一动不动。她不恐惧,也不争辩,那神态,仿佛倒希望大家给她一顿拳脚。
我理解大家的感情,但我还是喝退大伙,给杜欣欣解了围。
现在杜欣欣怎么样了?陆妈妈能原谅她吗?这可都是我的责任啊!
车子眼看就要到检修站了,我的心又慌乱起来。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与其让老人家到站里知道,还不如在车上就主动告诉她,至少要给她个思想准备。于是我说:
“陆阿姨,小芃她……”
“同志们都好吧?”陆妈妈却岔过话题。
我急忙回答:“好,都好。”但是,我实在不忍心再折磨她了,“阿姨,我实在对不起……”
“你叫方文杰是不是?小芃经常提到你,我下火车一眼就认出你来了。”陆妈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又把我的话截断了。
哎,陆妈妈呀陆妈妈,事到如今,莫非你是真的蒙在鼓里呢,还是故意……
三
我们电话检修站设在边远但并不偏僻的小山沟里,负责南北六十华里电话线路的检查、维修工作。站里的屋舍建筑和生活气息,就像一座学校。红墙白瓦在翠绿的山林环抱中,显得格外醒目。要是在平时,在三百米以外你就会听到院子里的笑声、歌声或者喧闹声。然而今天,宽敞的院子冷冷清清,静若无人,就连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仿佛收起了平时的笑脸,整个检修站都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中。
这使我自然而然地担心起今后大伙的思想情绪。站里的人并不多,二十几个男兵和七八个女兵,虽然来自天南地北,远离亲人,但彼此都能和睦相处,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俨然是一个大家庭。女兵们多来自城市,她们性格开朗、纯真、乐观,喜欢整洁,但也难免有些娇气和优越感;男兵来自农村的居多,他们朴素能干,性情豪爽,耿直宽容,但也有他们拖拉、倔强的个性。这两种不同的气质和性格结合在一起,取长补短,倒把这个大家庭变得更加和谐。女兵们接到家里寄来的糖啊果的,一律“共产”,男兵们探家带来的土特产也一律“交公”。当然,也有矛盾,但多半都是由男兵们吸烟引起的。他们受不了女兵们的监督和管制,因为一旦有谁违犯了戒烟公约而被女兵们发现,会立即被没收,并施以诸如买糖请客之类的惩罚。所以,尽管这里生活艰苦一些,工作繁重一些,但谁都不愿离开这个集体。如果有谁复员或调走,不管是男兵还是女兵,不管是刚强的还是脆弱的,临走都免不了要哭鼻子。可是以后还能这样吗?昨天大家对杜欣欣的态度就是一个不祥之兆啊!
车子刚一停下,同志们都迎出来,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只是默默地垂手而立,远远投来敬畏的目光。
专程赶来做善后工作的总站政治处唐主任,把陆妈妈让进刚刚收拾出来的临时客房。进屋时,唐主任悄悄拉住我的衣角,小声问:
“都知道了?”
“还没呢。”我说。
唐主任也立刻紧张起来,又是倒水,又是让茶,又是剥糖果。他的动作是机械的,机械得近乎可笑;他的表情是尴尬的,尴尬得有些可怜。几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沉默,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陆小芃同志,是个好同志……”唐主任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
“请您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陆妈妈面部一阵痛苦的痉挛。唐主任疑惑地看看我,意思是说:“怎么搞的!”
陆妈妈眼噙泪花,接着说:
“电报是从这里发出的,病危而不住院,我就怀疑,这次来,可能见不到我的芃芃了。下车后,小方同志的表情更证实了我的判断。”说完,一串泪珠顺着她那憔悴的脸上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多么精明的老人啊!想不到这样难于启齿的问题就这样顺利地点破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到,老人接到电报时那种悲痛欲绝的情景,一路上背着别人泪流不止的样子。说实在的,我真希望陆妈妈放声恸哭一场,把内心的痛苦和悲哀全都倾吐出来,这样我也许会更好受一些。
然而,陆妈妈把眼泪一擦,静静地听我汇报陆小芃牺牲的经过。末了我说:“陆小芃同志的英雄事迹,已经向上级党委报告了,我们给她请功!”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事故!”陆妈妈不满意地斜睨了我一眼,冷冷地呛了我一句。
屋里的空气又陡然紧张起来。按照一般的经验,这时该是死者家属追究事故责任,要求惩处肇事者,提出种种要求的时侯了。有的甚至胡搅蛮缠,借机刁难,接着就是无休止的马拉松式的善后工作。唐主任似乎预感到形势的不妙,向我使了个眼色,机敏地说:
“让陆妈妈休息休息,然后,看看小芃同志的遗容。”
陆妈妈嘴角抽动一下,顺从地站起来。
陆小芃的遗体停放在后院的一个房间里。虽然伤势太重,已经近乎体无完肤,但经过整容医生的一夜努力,基本上恢复了她生前的样子:安详、文静,崭新的草绿色军装和鲜红的帽徽领章,把那张秀气的脸衬托得更加美丽。这对亲人也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呀。经验证明,往往就在这个问题上处理不好而会引起家属的伤心,甚至大闹不止。
陆妈妈走在前面,步子很碎、很乱,毫无规则,几乎是踉踉跄跄了,看她那急切的心情,恨不得一下扑到女儿身上,大哭一场,诉说一通,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是最后一别呀!陆妈妈,您哭吧,您说吧,把内心的苦水都倒出来,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我们不会拦您的,只是时间不要太长了,别把身体搞垮了。可是走着走着,她的脚步越来越慢了,最后,终于停下来,完全改变了主意:
“我去看看杜欣欣。”
啊——她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闸门呢,还是不愿惊扰安睡的爱女?
“这……”唐主任搓着手,有些为难。
“要不,一会儿叫杜欣欣到您那去。”我陪着小心,怯生生地说。
“不必了,我去看看,现在就去。”陆妈妈断然说。
从事故发生到现在,杜欣欣颗粒不沾,滴水不进,只是躺在床上不停地哭,眼睛都哭肿了。当陆妈妈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时,杜欣欣越发哭得伤心。两个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着。陆妈妈抚摸着她散乱的头发,安慰说:“孩子,不要难过了,过失总是难免的,我不怪罪你,我想小芃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她的战友的。”
这是多么大的谅解和宽容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唐主任也转过脸去用手帕一劲擦眼睛。欣欣听陆妈妈这样说,更加放开哭声:
“我该死,我真该死呀!为什么不把我炸死,为什么……”
陆妈妈笑了。这笑,掩住凄楚的痕迹。她拿出自己的手帕,给欣欣擦着眼泪,嗔怪道:“快别说这些傻话,孩子。起来,陪我出去走走,看看大伙去……”
四
大家都集中在会议室,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候着陆妈妈。当陆妈妈拉着欣欣的手出现在大伙面前时,又都沉痛地低下头。不知道怕引起陆妈妈伤心,还是怕陆妈妈引出自己的泪水,总之谁都不敢正视这位不幸的老人。
陆妈妈略一沉思,从口袋里掏出小本撕下一页纸,用颤抖的手写了一张条子交给我:
“小方,你能不能派人去帮我发一封电报?”
我不明其意,打开条子一看,上面写道:
局党委:
事情和我来时预想的一样。看样子我要迟归数日,这里的孩子们需要我。
高健
一切都明白了,我立即派一个男兵去办。
陆妈妈示意让大家坐下,然后沉痛地说:“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女儿先我而去了,这是做母亲难以忍受的痛苦……”
这时,不知是谁忍不住抽泣起来,于是引起一片抽抽嗒嗒的哭声。陆妈妈不得不停下来。我发现她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煞白的嘴唇咬出来一个血印,泪水在眼圈里打了几个旋儿,终于没有流下来。
屋子里渐渐又归于沉寂,陆妈妈用慈爱的、善良的目光看着大家,缓缓地说:
“你们的妈妈都不在这里,现在,我就以长辈的身份嘱咐你们几句:尽快把这件不幸的事情忘掉,甚至可以把芃芃忘掉,而仅仅需要记住的是教训,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第二,你们要保守秘密,特别要向你们的母亲们保密,写一封家信,最好寄回一张照片,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你们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做母亲的心,不能因为这件事给她们带来不必要的牵挂。第三,欣欣没有错,小方站长还年轻,没有经验,我请求组织上不要给他们处分。这不是我的宽容,我想,这样做,含笑九泉的芃芃会得到更大的安慰。最后嘛,我希望把小芃的遗休尽快运走、火化,千万不要就地掩埋。据我了解,这里的民俗是忌讳这样做的,芃芃毕竟不是病死的,就连小孩子走到她的旁边都要害怕,所以,还是运走火化为好……”
陆妈妈这感人肺腑的话,真是催人泪下。这倒不是因为陆妈妈原谅了我,真的,我决不会因此而减少一点心灵上的自我谴责,我是被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的博大胸怀和崇高境界所深深感动。我猜想杜欣欣也是同样的心情,我们俩几乎同时扑在她的怀里——
“妈妈,我们的好妈妈!”
五
但是,还有一件难言的事情在苦苦地折磨着我的心。陆小芃不在了,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然而,小芃的死,给陆妈妈的打击已经够重的了,如果把这件事情再告诉她,无论如何是忍受不了的。就像一座桥梁,给它的压力已经远远超过它的负荷,如果再成倍地增加,那非断裂不可。再广阔的胸怀,也有一定的限度啊。于是,我决定还是暂时不说了吧。
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女兵把陆小芃生前的遗物捧来了,轻轻地放在陆妈妈面前,让陆妈妈处理。
突然,有一封信从书页里掉出来,这是陆小芃生前写给妈妈的,显然还没来得及发出去。陆妈妈急忙拾起来,展开,揉揉眼睛,但看不清。又揉揉眼睛,把信举得老远,仍然看不清。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交给了欣欣:
“你念念吧,我没带花镜。”
杜欣欣双手接过来,小声念道:
“亲爱的妈妈:
好长时间没给您写信了,您一定生我的气了吧?这段时间,站里工作太忙,训练任务又重,方站长一个人够累的。我是个党员,不帮助他怎么行?
但是,我再告诉你一个使您高兴的消息。方站长最近找我谈了,他让我年底复员。开始我不同意,后来他说,妈妈需要你,组织上也需要你回到妈妈身边去照顾妈妈。不然的话,他就把我押送回去。你看他多有趣!不知为什么,他说啥我都乐意接受。他还让我转告您,他让您再耐心等几个月,那您就等几个月吧。
妈妈,您也许奇怪我为什么老是提到他,上次探家,也是一提到他您就拿异样的目光看我。当时,我还不能解释清,也不敢向您解释。现在,我可以不害羞地告诉您了(反正是在写信,脸红心跳您也看不见),我喜欢他,从心眼儿里喜欢!
现在,我们还没有互相表白我们的心迹,但我凭少女敏感的目光,凭我的心电波已经感触到,他也是爱我的,就像我爱他一样。我之所以不急于向他披露我的感情,除了部队这个特珠的环境外,更主要的,我不愿意结束我们兄妹般的纯真的友谊。就是他,为我尽了两年哥哥的责任,也为您尽了两年儿子的义务。
妈妈,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把我隐瞒了两年的事情告诉您了:我的哥哥陆小安,在两年前的中越反击战中身负重伤,后来牺牲在医院里。当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侯,一定难过万分。但是,妈妈,您应该感到骄傲。哥哥虽然没有像黄继光、梁英瑞那样的英雄壮举,但他毕竟是为了我们的祖国,为了祖国的人民,为了像您一样的千千万万的母亲而捐躯了!他没有给您丢脸,没有辜负您的养育之恩,更没有败坏爷爷、爸爸留下的忠烈家风……”
杜欣欣哽哽咽咽地再也读不下去了。整个会议室里一片低低的呜咽声。
陆妈妈仿佛没听清,或者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机械地把头转向我,语无伦次地问:
“小安?小安怎么了?……芃芃说的是小安吗?”
我哭着点点头。
陆妈妈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我发现她那疲惫的身子颤抖着,几根银发也跟着瑟瑟抖动。她没有眼泪,嘴角抽动着,干涩的双眼闪着木然的光,她受的打击太大了!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传来庄严的歌声:“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备好,部队要出发……”这歌声,好像在远方,又像在心里,朦朦胧胧,飘飘渺渺,但大家都听到了。歌声将陆妈妈从呆痴中唤醒了,她凝神静听着,静听着,渐渐地在歌声中镇静下来。她示意杜欣欣继续读下去:
“……哥哥在住院期间,我去看过他,一直守候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临终时,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怕您经受不住,我几次想发电让您来,都被他制止了。最后,他要我暂时向您保密,直到我找一个像哥哥一样的男朋友为止。我理解哥哥的心,所以我完全遵照哥哥的遗言去做了。两年来,哥哥邮给您的信,都是出自文杰的手笔。他为了模仿哥哥的笔迹,照着哥哥以前给我的来信足足练了半年。写好后寄给哥哥部队的战友,再由那个战友转寄给您。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就是在这期间建立起来的。
妈妈,您千万要想开点,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况且不久我就要回到您的身边。那时,我把我的新哥哥、您的新儿子方文杰带到您身边,他和哥哥一样,会讲好多好多故事,会唱好多好多歌,故事讲得非常非常动人,歌也唱得非常非常动听,您见到他一定会高兴的。
妈妈,这封信我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一周。听文杰说,最近几天,就要进行手榴弹实弹考核,时间很紧,就不写了。如果您实在寂寞的话,就来部队住几天,这里虽然没有山茶花陪伴着您,但有更好、更美的人!”
杜欣欣读完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同志们再也关不住感情的闸门,呜呜啕啕地哭起来。这可是军人的恸哭啊!男兵的哭,像山崩,似海啸,惊天动地,女兵的哭,像雨疾、似风鸣,撕心裂腑。陆妈妈几乎瘫坐在椅子上,实在控制不住,终于老泪纵横了!
那歌声又时断时续地传来:“你不要悄悄流泪,你不要将儿牵挂,假如我在战场上光荣牺牲,山茶花会陪伴着妈妈……”这回听清了,这歌声不是在远方,也不是在心里,就是山那边儿学校里传来的,陆妈妈收住泪水,静静地听着,听着,突然,她像是猛然想起什么,问道:
“训练搞完了吗?”
“没有。”
陆妈妈若有所思地站起来,用异常深沉的语调说:
“孩子们,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芃芃说得对,我应该感到骄傲,我们都应感到骄傲……小安不需要眼泪,小芃不需要眼泪,他们的妈妈也不需要眼泪,而需要的是你们擦去眼泪,振作起来……包括你们的妈妈在内,也是这样希望的!”
哭声戛然而止,立时,会议室里笼罩着一股庄严、神圣的气氛。一张张挂着泪珠的脸,慢慢抬起来,没用任何人喊口令,都不约而同地肃然起立,面向陆妈妈,缓缓地,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一九八二年六月于金县龙王庙《海燕》小说创作班(此篇系作者的处女作)
(原刊于《海燕》1982年第九期,获得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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