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文学》2019年第6期上,我读到了潘洗的短篇小说《恍如桃花》。
《恍如桃花》的故事很简单,主人公朱缅结识了一个叫张小雨的美丽女孩,两人在清明节这天意外见面后,感情迅速升温,相约一起去河口看桃花。但实际上这个目的并没有实现,连千山的梨花也没看成。最后两个人去大连看樱花,樱花之旅也并不畅快。暧昧之约大概只能在梦境中发生,就像搁浅的船。两个人一旦真要发生点什么,在关键时刻却又遭遇了困境——张小雨的例假来了。
我想起纳博科夫的《黑暗中的笑声》。写的也是欲望的原罪。带来欲望的东西,得到后变形了。或者说没有得到,是失落。得到了以后,引发的是厌倦,甚至灭亡。
很显然,潘洗的故事走的不是纳博科夫式的路数。
在纳博科夫的小说里,欧比纳斯和玛戈也是一见钟情,但女人另有所图,这远比谈情说爱的浪漫有着更多的包藏祸心的意味。利用爱情,那爱不过是个幌子,结果终于引来男主人公的毁灭。盲目带来了幻灭和之后的空洞。
与之相比,潘洗是给小说的主题带来另一种处理——渴望爱欲的人,因着阴差阳错而失去了爱的可能。尽管这给主人公的命运并不会造成巨大的影响,但至少能波及到其心绪和情感的落差。而在这个一切都过于碎片化平面化的时代,那落差也是阴影,也是爱的缺失的另一种证明。是的,两个相爱的人其实即使在一起也不一定能爱成,这才是潘洗最想表达的人生滋味。
至于来例假也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记得津子围的某部短篇中,也写过类似的情形,一个硕士生导师跟自己的女研究生神交已久,就在两个人有可能发生更亲密关系的当口,却一再遭遇荒诞感的折磨,而缺失了大好机缘。现实就是如此,不以人们的主观意愿为转移。想得很美好的事,往往总会碰到瓶颈,要么就是错位。命运也许给人们时机,但不给人们提供时机下的便利。于是人们往往绕几个圈就讪讪而退,无功而返了。这是命运的讽刺,还是人生的无奈?
读潘洗的小说,有一种久违的似曾相识感。那是陌生中的熟稔,或者熟稔后的陌生。故事的来龙去脉和主题立意,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又是作家自己的创造。借他化我,借鸡生蛋,移花接木,妙在其中。
《恍如桃花》按照风格角度来讲,有些唯美主义的潜在基因。将女人的生理特征与桃花对比映照,这是视觉上的对位,也是情感落差的比拟。经血和桃花,既物像化,又精神化。当然,作者的笔触只是在小说的最后关节,才巧妙地带给我们联想和喻示。
潘洗在他的创作谈中,曾经主张要写“不一样”的小说,跟别人不一样,也跟自己不一样。他追求故事的弱化,那是他自己对小说信念的思考、建立和确证。也就是说,他的小说爱兜圈子,不是直奔主题那种,也不是围绕着好看的情节不管一切地去编织构造那种。他有意识淡化冲突和矛盾,不给主人公的命运以急转直下的机会。这在《恍如桃花》中表现得非常有意味,朱缅和张小雨的感情世界其实是隐秘的,如果按照寻找小说故事性的通常逻辑,应该在朱缅妻子那里大做文章,从而构成三角恋爱的情节张力,可是潘洗故意回避了这一点。男人和女人的障碍,不是来自外部,或者说不是主要来自外部,看桃花未成,看梨花也没有实现,这样的外部现实充其量是杯水风波,关键是当他们有了爱欲,也有了实践爱欲的机缘,女方身体上却有了小纠结小麻烦。于此我们不难看出,在弱化故事情节的张力背后,作家其实是想着布下余韵和留白,而给生命的别一种省察和思考留下特殊的一角。这大概才是潘洗的创作初衷和艺术追求所在。
从小说的结构上看,《恍如桃花》成功实现了作者本人致力于探索小说不一样的风格设想。从时间线索上,形成了锁闭式结构,它从快到尾声的高潮段落写起,再往前倒叙,有点像电影叙述中的闪回,最后又接续到开头部分,等于首尾衔接,形成了一个封闭而规则的圆环。这样的设想就打破了常规的线性时间,给人带来耳目一新的别一种结构上的可能。实际上,好的小说,除了人物精彩,故事可读,还有一点,它的内在布局也很重要。现代意义上的叙述手法不再是从头到尾的环环相扣,而是拦腰一刀,从中间乃至快要到尾声的部分开始探寻人物的情感和命运的走向。打破惯常的时间壁垒,用小说大师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讲稿中的话来说,就是“叙述焦点的转移”。戴维·洛奇说: “从人类的角度来看,生命是悲哀的,这完全是因为时间无情地流动、无法控制方向的缘故,除非你相信有所谓的‘永恒’,‘永恒’里时间被重新归位,时间流逝的结果被反转。”
也许,潘洗用重组时间链条的方式,更加内在深化地解读了男女主人公在个人情感关系中的迷雾和迷失。倒着写,比正着写,来劲得多。倒写书法,注定是不凡的表现。倒着叙述,也会把个体和时间,人物与命运的特殊关联更别致地呈现出来。让我们看到他们在日常生活细节里的错位和失衡。
应该说《恍如桃花》在小说的布局结构上显示了一个成熟作家的范儿。正是有这么匠心独运的铺垫、展开和收束,我们才会与一个不一样的故事相遇。如果说古典的故事讲对立冲突,现代的故事则讲碎裂和变幻。古典故事追求整体的摇曳多姿,现代故事则重在细节局部的留白和余味。
朱缅和张小雨的故事没有大波大澜的起伏,没有剧烈的命运对峙和撞击,就是在日常生活里出现的一场近乎平平淡淡的婚外恋,在旅游观光等一系列琐事中沉淀下来的个体欲望的翻拍。可是,由于作者选择了独特的视角,采用了倒叙的衔接方式,又将人物置于无常变幻的心理时空中咀嚼着情感的升华与失落,体味着命运在某个环节和细部有点像开玩笑式的安排,从而带给我们一种人生无处没有破绽和瑕疵的清醒认知。
好的小说带给人的阅读是能引发心理的连锁式反馈的,相比之下,一般的小说也就是到此为止,到这部作品为止。
《恍如桃花》让我想起的除了纳博科夫的创意,以及津子围的构思,它还引发了我对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侯麦导演的经典作品《绿光》的联想。这是从作品的节奏感上着眼的。
潘洗写小说,当以不疾不徐微火慢炖的行文特点为其所长。作品的节奏其实就是作者的心跳节拍。梵高跳得当然快了,黑泽明比他慢一点儿,小津安二郎和侯麦跳得差不多,用的都是舒缓的节奏。我觉得潘洗的节奏也是款款而来的那种,有属于自己的闲情逸致的慢功夫含在其中。他的小说追求闲笔,会在情节趋于紧张的地带有意识松弛下来。《恍如桃花》有一段写了朱缅在办公室休息时还用脑子翻来覆去做着备忘录,就是把最近要完成的事务罗列个清单生怕日后忘记——作家笔下,这逐条列举的项目,譬如谁谁谁的儿子结婚,在哪举办笔会,什么时间去河口看桃花等等,都有具体的日期,写得很细致。这些东西其实跟人物的情感世界没有多大关系,跟人物的命运走向好像也无多大牵连,这当然就是闲笔,但其实也是小说的伏脉,——小说的主峰固然重要,但伏脉的烘托映照,有时候恰恰衬托了主峰的巍峨和神奇。隐伏下来的部分,恰好对照了主体的绰约。那些日期的锁定,恰恰显示了朱缅要想跟张小雨约会是要跨越这么多的日常琐碎才能抵达缠绵佳期的。闲笔不闲,就如同书法作品里的闲章,不多不少,引而未发,却经得起细腻和会心的阅览带来的衍生性的艺术效果。
侯麦的《绿光》从叙事节奏上显示了大师的漫不经心,这里没有刻意的奇峰突起,只是娓娓道出人性的复杂底蕴和堂奥。那个失恋的女孩在找不到心理安慰的当口,却意外遇到了下一个意中人,但是她还是决定要等看到绿光之后再表白自己的心愿。在马赛海边,她事前听到了关于绿光的传说,谁要是看到绿光,谁就会幸福。所以,她延搁了爱情的表达时间。绿光乍现,生命的新的一页翻开了。
那么《恍如桃花》里的故事结尾,却是以失望而告终的。还好,只是一次例假破坏掉了一场欢心。但生命中最重要的选择其实还在后头。朱缅和张小雨的恋情现在是偷偷的,不见光的,若一旦见了光,会发生怎样的遭遇呢。故事不必往下讲,但是一段情感的间奏似乎比整个故事的结局还令人神往。这就是潘洗的本事和本色所在。别的不说了,请好好读这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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