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遗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386


  在泛着包浆光泽的木制大床上起身,老家具的倔强简朴而扎实,床板吱呀一声,人几乎是弹起来的,面前的麻布窗帘上绣着不肖似的动物,是好几年前的生肖。两片窗帘的缝隙被风掀开一个角,阳光刺进瞳孔,是久违的灼热,她抬手放在额头前模拟一个遮阳的动作,转身走出房间。

  那一年是2008年。

  轻手轻脚趿拉着并不合脚的拖鞋,脚背上突兀的蝴蝶装饰左右磨蹭,磨得她脚面生疼,女孩咬牙忍住,在客厅角落搬起一个折叠小木凳,小的过分的手甚至抓不住铺在面上的垫子,只好拿下来夹在胳肢窝里,一步一步地挪向前方。

  阳台的门虚掩着,她用肩膀缓缓顶开,把脚放在门后缓冲着,免得铁质门吱呀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其他人。这个点,姥姥姥爷还没有睡醒,短暂的,属于孩童的欢乐来之不易,她放下小凳子,铺好垫子,庄重地坐下,从墙角拉出一个小纸盒,里面是满满的小人书。女孩的笑容从眼睛里溢出来,翻开昨天没看完的章节,卡西莫多正抱着爱斯梅拉达冲进钟楼,空气里渐渐漾出了凝重的味道,是一些摸不透的情绪。年少的乐趣恐怕就在于无限的疑惑和无限的探知了,懵懂的年纪虽触不到伟大的爱情,却感受到浩荡的哀伤,与剧中人同悲同喜,同哭同笑,想象着尖顶高耸如云的哥特式教堂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光景。

  然而太小的孩子是没有眼泪的,比起狼狈不堪的一拍两散,主角双双殒命的结局,只让她觉得浪漫,浪漫极了。在很久的后来她明白,这世上除了化学物质外是不存在纯净物的,但未经世事的孩童总艳羡不掺杂质的东西,稚嫩的眼睛总是容不得一颗沙砾,天性是命运中最可悲的部分。

  盒子最下面压着一本破损的《魂断蓝桥》,最后几页不知丢在了哪里。母亲说玛拉为了罗伊的名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她并不愿相信这种结局,也并不相信身份能拆散一对有情的爱人,她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美貌高傲如费雯丽,她绝不会轻易让步,两只牵在一起的手也绝不会因为外力而分开,她固执地相信,两人在重逢之后会破镜重圆,从此白头偕老。那破损的部分保护了一个孩子的信念,却终究无法守护住她的信仰。原来再美丽的脸庞也会沾染爱情的泪水,再高昂的头颅也会为世俗而低垂。天真是上帝赐予的宝藏,却鲜有人能守护住这份恩赐,它总会被不知名的手窃取,至死方休。

  天色渐暗,房间里传来穿脱衣物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的独处时间结束了。然而困意袭来,阳台清凉的风和怡人的青草香,一点一点勾动着原本蛰伏的瞌睡虫。她抱着崭新的《安娜·卡列尼娜》,恍惚间闻到了菠菜煮面的清淡香气,还有紫甘蓝泡菜的辛辣和酸涩,炉灶烧出微焦的味道,那是最寻常的人间烟火气,那味道直白地告诉你,马上就有晚饭吃了。她边闻边想着下周的端午节,有舅舅从大超市带来的粽子,姨夫烹饪的一桌好菜,小小的茶几换成折叠大桌,珍藏的酒杯擦去尘灰,盛满团圆的喜乐,原来幸福是那么简单的东西,期待在等待里发酵,爆发出快乐的因子。

  姥爷沙哑的嗓音唤醒了她的白日梦,他拖长了音喊人推他出来。姥姥正在厨房忙碌,她放下书冲出去,推着姥爷坐在客厅,又飞快溜进了阳台。老人呼吸滞重,在桌子对面一遍遍喊着她的小名,她不胜其烦,别过头装作听不见。老人喘息两声,冷不丁咳嗽起来,她一个激灵,心里升起淡淡的不可名状的厌烦。她疑心姥爷是故意的,终日坐在轮椅上的老年人,总喜欢博一些无谓的关注。她索性转过身去,拿起阳台窗台上密密麻麻摆着的灌满了水的废饮料瓶,漫不经心地洒在几盆盛开的花上。那花大红大紫,姥姥很喜欢,她却暗地里觉得土气,鲜艳是小孩子欣赏不来的美,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是最鲜艳的色彩了。

  她突然发现姥姥种的绣球花还有白色的,白嫩嫩的,茎和叶仿佛脆嫩的蔬菜,在阳光下散发出生机盎然的魅力。香气又幽幽地飘出来,一波波地冲击着疲累的神经。定格在花瓣的视线逐渐模糊,她听不清姥爷咳嗽的声音,也听不清姥姥大声地喊她来端煮好的面条。恍恍惚惚地,她看见姥姥带着她踢毽子,在宽敞的校园广场散步,看见尚且能站立的姥爷和姥姥举着她,在一树的桃花下笑靥如花。看见她因为想念外出的妈妈哭闹得睡不着觉,姥姥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的慈祥模样,那么温柔而美好,恍如隔世。

  ……画面渐渐消失,时光像压面机一样不断压缩,最后变成了一条金色的线。

  她在铺着崭新床单的板材床上醒来,怕姥爷等的久了,急匆匆地要去厨房端饭,站起身却猛然发现,原来自己早就不需要去了。床头是一本磨烂了封皮的《双城记》,书架上放着早就看完了的《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完整的《魂断蓝桥》。角落立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是姥爷年轻时的模样。总是咳嗽的老人不再坐在轮椅上,他早就钻进了小小的盒子,埋进了厚厚的土壤。原来隔着一张桌子对望的人,如今隔着一座城市两座山,曾经的不忿和不满,在艰涩的岁月里竟显得不值一提。她木木然走下床,窗帘泛着丝绸的光泽,缝隙里的阳光扎进眼睛 ,瞳孔骤然收缩,干涩的眼眶竟沾了水汽。她抹一把眼睛,抬起手遮住额头,从书架上拿下那本《安娜·卡列尼娜》,转头走出了卧室。

  这一年,已经是2019年了。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