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风里面裹着刺鼻的火药味,把辽南半岛上的人们呛得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还憋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很多人丢下自己的房子和土地,扶老携幼,东奔西逃。
日军骑兵队长冈村太郎带人烧毁花园口海神娘娘庙,又率领骑兵队向小平岛扑过来,他扬起马鞭对士兵们高喊:“再快点!前面就是小平岛海神娘娘庙,我们在那里开设指挥部,迎接秋山好古阁下。”上百个骑兵撒开缰绳,转眼跑到小平岛海神娘娘庙门前,一个小兵跳下马,握着拳头“咣、咣、咣”猛砸庙门。济善和尚对众师弟高喊:“海寇来者不善,大家跟我出去迎敌,决不能让他们踏进庙门。”小和尚上前打开庙门,敲门的日本兵看见里面冲出几十名手持刀枪棍棒的和尚,“唰”地拔出军刀护在胸前叫骂:“八嘎牙路,八嘎牙路。”济善听不懂日本话,带着师弟们一步一步往前走,逼得那个日本兵一步一步退到马队前面才停下来。冈村太郎会说中国话,他一手挎着军刀,一手用马鞭指着济善叫喊:“你们快快地腾出寺庙,我们要在这里设立指挥部,不腾的话,统统处死。”济善指着他的鼻子怒喝:“这里是佛门重地,岂容尔等撒野。”矮个子佐健大郎“唰”地抽出军刀,用汉语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佛门重地,我前天还在庙里砍下一个女佛头,今天再把你们庙里的男佛头砍下来。”济能和尚一摆手中长棍跳出来怒吼:“海寇,休在佛门撒野,看棍!”举棍照头就打,佐健大郎挥刀相迎,俩人刀来棍往,招招都想致对方于死地,济能看准一个破绽,一棍捅在他的腰眼上,痛得他撒手扔掉军刀,一屁股跌在地上,济能抡起棍子正打算狠狠地劈下去,突听有人断喝:“住手!”济能扭头看见住持圆明在济贤等众弟子的簇拥下走出庙门,赶忙收起长棍退到师傅身边,佐健大郎见势不妙,翻身拾起军刀向后退去。冈村太郎摆出一副更加凶狠的嘴脸,用马鞭指着住持圆明大吼:“老和尚,把路让开,把寺庙腾出来。”住持圆明举起手里的佛珠怒斥他:“尔等海寇,我佛门圣地,岂容尔等做杀人之窠?再不退去,佛门也开杀戒!”众和尚誓死护寺,一齐抖动手里的刀枪棍棒,冈村太郎身边有个满脸胡子的老兵悄声提醒他:“队长,这群和尚好像个个都会武功,硬攻恐怕会吃亏,不如先到村子里去休整,等到明天再过来收拾他们。”冈村太郎也怕吃亏,转着一对鼠眼告诉住持圆明:“我很敬重你们的神灵,我们今天不住在你们庙里,愿你们的神灵保佑寺庙永远平安。”他扬起手里的马鞭往庙东边一指,朝士兵们大吼一声:“开路!”
日军骑兵收刀入鞘,迅速向庙东边的河口村冲过去。
二
晚霞殷红如血。河口村的炊烟哆哆嗦嗦地钻出来,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冈村太郎在娘娘庙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带着士兵在村子里横冲直撞,看到乡绅齐墨文家里院大房多,勒住战马命令士兵们:“今天就住在这里。”
齐墨文正在家里吃晚饭,听见门外人喊马叫,放下筷子走出来,看见日本兵蜂拥而入,刚想大声斥责,冈村太郎在马上向他施礼打招呼:“阁下,打扰了。我们想在你的府里住一夜,请你行个方便!”齐墨文看见日本兵就厌恶,冷下脸来告诉他:“寒舍简陋,恕难从愿,还请另择栖身之地。”冈村太郎皮笑肉不笑地摇晃着脑袋:“不!这里很好!你们家里的屋子又多又大,我们住在这里正合适。”齐墨文坚决不同意:“我们家不欢迎你们,请你们出去吧!”冈村太郎大怒,露出一脸狞笑:“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啦!”两个日本兵“唰”、“唰”地抽出军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骂道:“八嘎!”齐墨文的夫人急忙跑出来劝他:“老爷,鸡蛋不能硬往石头上碰,你就忍一忍吧!”齐墨文仰头长叹:“列祖列宗啊,墨文有愧!”两个日本兵用刀架着他,把他和他夫人一起关到屋子里,院子里顿时变成一座兵营,到处都是人声、马声、刀枪声和脚步声。村里的人们瞧着四处蠕动的日本兵,个个胆颤心惊。
两个日本兵跳进齐墨文家的猪圈里,用绳子套住一头大肥猪,一个日本兵在前面使劲拉扯绳子,另一个日本兵在后面猛踢猪屁股。肥猪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一步也不肯往前走,跟日本兵较起劲儿来。那个日本兵双手越勒越疼,眼看就要坚持不住,后面那个日本兵抽出军刀窜到前面,照着肥猪的脖子狠狠一刀,肥猪顷刻间身首异处,猪血喷出一丈多远,那个拉扯绳子的日本兵仰面摔出去三四米,带血的猪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脸上,惹得一群日本兵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日本兵逼着齐墨文家的两个男仆把猪肉炖熟,一齐聚在客厅里喝酒吃肉。佐健大郎很快喝得醉熏熏,从嘴里吐出一块骨头,起身到屋外去撒尿。初冬的海风飕飕地钻进他的裤裆里,冻得他浑身打个冷颤。他提上裤子,看见厨房里面有灯光,眯着一对醉眼摇摇晃晃地摸进去,抓住一个男仆凶狠地喝问:“你们家的姑娘在哪里?”男仆没有见过这么凶恶的日本兵,吓得语无伦次:“我们家里没有姑娘。”佐健大郎狠狠地扇他一个大耳光,瞪着眼睛骂他:“八嘎!怎么没有姑娘?”还没等那个男仆再说话,他猛地想起屋里还关着齐墨文的夫人,一脚踢倒男仆,转身闯进屋里,用手招呼齐墨文:“你出来陪我喝酒!”齐墨文没有理他,佐健大郎伸手把他扯出来交给自己的同伙:“让他陪你们喝酒,我去陪他夫人。”日本兵哈哈大笑,窜过来把齐墨文摁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往他嘴里灌酒,有个日本兵追着佐健大郎钻进里屋,女人立刻尖叫起来。齐墨文眼里充着血,破口大骂:“海寇,畜生,放开我!放开我!”日本兵听着他绝望的叫骂声,不但不生气,还把一碗酒慢慢地浇到他头上,张牙舞爪地笑个不停。女人的叫声越来越惨烈,齐墨文挺起脖子张嘴咬住眼前一个日本兵的手腕子,那个日本兵疼得嗷嗷乱叫,赶忙抽出自己的手,齐墨文趁他们愣神的工夫,使出全身力气挣脱出来,抬腿就往媳妇屋里跑去,那个被咬的日本兵拔出军刀,对准他的后心狠狠一捅,刀尖“嗖”地穿透他的胸膛。十几个日本兵看见他慢慢地倒在血泊里,纷纷扔下酒碗,嚎叫着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一齐冲进他媳妇的屋里……
日本兵一个接一个地扑向齐墨文的媳妇,有个日本兵刚要扑上去,看见她奄奄一息,气愤地抽出军刀,照着她的胸口狠狠地刺进去,又抽出滴血的军刀,招呼身后的日本兵在院子里四处搜寻女人。两个男仆人、齐墨文的儿子和儿媳妇,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很快就被他们搜出来,三个男人在正屋里看见齐墨文的尸体,刚想抄家伙拚命,几个日本兵连眼睛都没眨,一刀一个把他们全部砍死。三个女人瞬间被十几个日本兵扑倒……
三
冈村太郎吃过早饭,带着骑兵队又来到海神娘娘庙,还没等叫开庙门,秋山好古便率领大队人马杀过来,他赶紧跑过去报告:“大佐阁下,庙里这些和尚死守顽抗,个个武功高强,我怕对大佐不利,准备把他们统统消灭,再进去开设指挥部。”秋山好古一向飞扬跋扈:“好!凡是抵抗者,统统杀死!”冈村太郎正准备带人攻击庙门,住持圆明手持佛珠,神态自若地带着众弟子走出来,秋山好古是个中国通,看见住持圆明气度不凡,立即笑脸相迎:“大师有礼!我们是来跟大师交朋友的,希望大师能同我们大日本帝国共享太平盛世。”住持圆明平静地念一声“阿弥陀佛”,冷冷地问他:“太平盛世?你们占我领土,杀我同胞,奴我百姓,何来太平盛世?”秋山好古善于狡辩:“大师,不抵抗就没有流血。只要我们亲密合作,这里很快就会变成太平盛世。”住持圆明又念一声“阿弥陀佛”,沉着脸质问他:“你们不来,我们这里是太平盛世;你们一来,我们这里就变成阴曹地府,哪里还有什么太平盛世?”秋山好古马上转移话题:“大师不必动怒,合作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们要在这里开设指挥部,委屈你到禅房休息,我的士兵会随时保护你的安全。”大师兄济善看到日本兵要囚禁师傅,带人挡在中间大喊:“保护师傅!”圆明摆手喝道:“你们全都退下,不要让为师牵挂!”济善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日本兵把师傅押进禅房,带着济贤等众师弟跟日本兵拚杀起来。济贤边打边说:“大师兄,海寇人多,不能恋战,我来掩护,你们快从娘娘金身后面撤出去。”济善一刀捅死一个日本兵说:“要撤一起撤!”还没等济贤再说话,又有一个小和尚被两个日本兵砍倒在地,济善眼见寡不敌众,急忙带着济贤等人闪到娘娘金身背后,迅速从后门跳到庙外。
住持圆明回到禅房,想到自己年迈,日军残暴,愤然在纸上写下“一夕半北(隐一死字)未分开,只落魂魄上九台;今生不能雪此恨,转世投胎再回来”,便默默地在禅房里静坐,佛珠仍旧挂在右手上悬着。济善等到天黑,悄悄地从后窗爬进禅房说:“师傅,我接你出去,等日本兵撤走再回来!”住持圆明轻轻地摇摇头:“国难当头,何处偷生。”济善不明白师傅的心思,又劝他:“师傅,留得青山在,肯定有柴烧。趁日本人盯的不紧,赶紧走吧!”住持圆明把写好的那幅字拿起来交给他:“日本兵绝不会放过我,这幅字你留个纪念,赶快走吧!你要牢牢记住今日毁庙之辱,将来杀敌报国,光大我佛。”济善舍不得师傅,离开禅房又隐藏起来。
秋山好古知道住持圆明德高望重,打算劝他为自己效力,带人来到禅房跟他商量:“大师,中国的海神娘娘庙太多了,小平岛这个海神娘娘庙改叫‘大和娘娘庙’,大师继续当住持,我们共同造福苍生百姓。”住持圆明连头也不抬,直接揭穿他的阴谋:“阁下用心实属良苦。国有国号,庙有庙号。一国一世界,一庙一神明,莫再枉费心机!”秋山好古也想班门弄斧:“大师,佛法普度众生,无国无界,何必强分你我。这是天皇陛下的旨意,不改成‘大和娘娘庙’,庙里的和尚统统处死!”住持圆明手里的佛珠仍然纹丝未动,眼里却射出两道精光:“天皇让你们到处杀人掠地,与恶魔无异。我佛旨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多行不义必自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秋山好古不光碰到个硬钉子,还让自己的天皇受辱,立即勃然大怒:“老和尚,你不当大和娘娘庙住持,也不能再当海神娘娘庙住持。”挥手命令身后的两个日本兵:“拉出去,烧死他!”住持圆明扬起手里的佛珠挡住日本兵:“我自己能走!”秋山好古忙又假惺惺地训斥两个日本兵:“不要对大师无礼。”
住持圆明站在大殿外面,日本兵在他身边堆起一圈劈柴,秋山好古见他视死如归,还不死心地劝他:“大师,只要你点个头,我们马上就是朋友!”住持圆明厉声说道:“与尔等海寇为友,岂不是与狼狈为奸!”秋山好古气得脸色铁青,仍然面带微笑:“大师固执,佛有好生之德,何必自寻死路?”住持圆明又念一声“阿弥陀佛”,缓缓地叹道:“佛法无边,因果循环,尔等执迷不悟,可悲可悲。”秋山好古见劝降不成,眼睛渐渐地露出凶光,挥手对士兵狠狠地说:“烧!”
十几个火把带着日本兵的狞笑和嚎叫,从四面八方扑向住持圆明,浓烟和烈焰腾空而起,济善带着济贤、济能等人冲出来救师傅,被日本兵团团围住。住持圆明手里的佛珠在烈火中依然纹丝未动,大火烧着他的袈裟,烧着他的花白胡须,烧着他的花白眉毛,他连眼睛都不眨,看到弟子们跟日本兵拚命苦战,用尽最后力气高颂“阿弥陀佛”:“济善、济贤,佛旨不可违,速速退去。海寇毁佛恶行多,他日天遣不可活。”大火很快将住持圆明吞没,济善看不见师傅的身影,只能听到他那宏钟般的声音,忙大声吩咐众师弟:“撤!”
四
济善领着众人退到河口村,看见乡亲们把齐墨文全家八口人齐整整地摆在地上,红着眼睛对乡亲们说:“各位父老乡亲,日本兵占我寺庙,杀我亲人,辱我姐妹,此仇不报,佛祖不容!”愤怒的乡亲们高喊:“我们找海寇拚命去!”“对!找他们拚命去!找他们报仇去!”济善害怕乡亲们白白送命,连忙拦住他们:“各位父老乡亲,日本兵有刀有枪,我们不能硬拚,得想一个智取的办法,弄死这帮畜生,才能报仇雪恨。”有人朝他高喊:“济善师傅,你说咋干,我们就跟着你咋干。你快点想个办法吧!”济善请乡亲们帮助料理齐墨文家的后事,招呼众师弟和村里的年轻人:“走!我们去杀日本兵,为乡亲们报仇!”
众人在石栓子家里商议对策,有人提议用火烧,有人提议用药毒,济善都觉得不稳妥。王硕想起自己家里还存着两千多斤做爆竹的火药,马上提议:“能不能用火药去炸日本兵?”石栓子不同意:“火药扔进去也炸不死几个日本兵,弄不好还会把寺庙炸个稀巴烂。”济善猛地拍着双手叫好:“就用火药去炸日本兵。我知道庙里有一条秘密通道,保证能把他们全炸死。”
秋山好古很愿意附庸风雅,他特别喜欢住持圆明的禅房,立刻就把它改成自己的寝帐。夜幕降临,他高傲地走进禅房,一位娇艳的日本女人扭动着纤细的腰枝走到餐桌前,慢慢地斟满两杯水酒,轻轻地给他端一杯说:“阁下辛苦!我敬您一杯!”女人是他从日本带来的一名歌妓,一路上服侍他的饮食起居,把他照顾得很舒服。几杯热酒下肚,他看见女人面若桃花,再也按捺不住体内的冲动,放下酒杯抱起她,转身朝着住持圆明的床榻走去。
济善在黑夜的掩护下,带着众人悄悄地来到寺庙东北角,从庙墙外面的一个山洞一直钻到庙底下,吩咐大家小心地放好火药,又蹑手蹑脚地拉着导火索退出来。济善看见师傅的禅房里面还亮着灯光,想到里面住的不是师傅,含着眼泪咬牙对济能说:“点火!”
秋山好古正搂着歌妓在床上狂欢,忽听一声巨响,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整座海神娘娘庙顿时飞上半空。他和歌妓被掀起一丈多高,落到地上才被重重地摔开。火光冲天而起,从远处望去,极像是悬在夜空中的一滴鲜血。
济善从怀里掏出师傅留给他的那幅字,双手擎着高高举过头顶,“扑通”跪在地上,他身后的众人也一齐跪在地上。济善流着眼泪发誓:“师傅,弟子给您报仇了。他日赶走海寇,一定重修庙宇,再塑娘娘金身。”起身率领众人,连夜向旅顺口奔去……
补记
圆明和尚,大连市著名爱国僧人,晚清年间任小平岛海神娘娘庙住持,生年不详,圆寂于1894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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