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柳眉常回想起那个北风呼啸的夜晚,周小璐同学悄悄跟她透露的秘密。
那时,柳眉在皖北一个叫多楼的镇子,读半寄宿中学。多楼的名字,更像一种美好的愿景。多楼镇的楼并不多,只镇政府周围区域,有几栋像样的楼房,街上连路灯也不多见。去往柳眉家所在的柳村,十来里路,需经过一条长长的水泥公路,一座石头砌成的拱形桥,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那条水泥公路上,没有路灯,一到晚上,出了镇子,就伸手不见五指,更别说那穿插于田野中的羊肠小径。即使有月亮的夜晚,幽僻的小径空无一人,也不敢独自在外走动。尤其是,在那条羊肠小道两旁,是种着山楂树的坟岗。那个冬季,坟岗上刚增添了几座新的坟茔,夜里经常传来呜咽呜咽的哭声。在那座石拱桥上,到了晚上,有时还会有一些不务正业的盲流拦路抢劫。这比鬼还可怕。
出于安全考虑,柳眉晚上就住在学校提供的简易宿舍里。宿舍是一间大平房,围在校园拐角处一个僻静的院子里,平房里靠墙依序摆放着十几张上下铺床,那里汇集着好几个班级的女同学,柳眉就是在那里遇见了周小璐。
因为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在同一个班级,彼此极少交谈,目光交会时也会微笑致意。毕竟是中学生了,已经有了社交的意识和礼仪。用周小璐的话说,她对柳眉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柳眉比周小璐高一年级,以柳眉当时在各种考试中经常拿第一的成绩,也算是小有名气。周小璐对柳眉除了友好之外,甚至还有些崇拜。那天晚自习结束以后,柳眉回到宿舍,肚子饿得咕咕叫,就从下铺床头的矮柜里拿出中午从家里带来的馒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经常会感到肚子饿,从家里带馒头作为夜宵已经成为同学们的日常习惯。中午才蒸出来的馒头,在这寒冷的空气中待了半日,已变得冷冰冰。宿舍条件非常简陋,没有任何可以加热馒头的设备。学校的食堂则是由几个老师的家属在教师宿舍门前搭的简易棚子,做些家常饭菜,过了饭点就什么都没有。外面风大,天又黑又冷,即使是镇子里,冬天的晚上也是早早就没有什么人气了。柳眉坐在床头接着啃了几口馒头,尽量让它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儿,再咽下去。
这时,周小璐朝柳眉走了过来。她留着齐耳短发,皮肤白皙,两边的脸颊红红的,像涂了腮红。她一手拎着开水壶,一手拿着个罐子,径直走到柳眉身边,说:“眉姐姐,我这里有热水,给你倒一杯吧,还有这个,是我妈腌的咸肉萝卜,你也尝尝。”她说话声音软绵绵的,听起来很舒服,让人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柳眉推辞了一下,拗不过她的盛情,干脆就分了一个馒头给她,两个人坐在下铺的床边一起吃起来。有了热水和咸肉萝卜,馒头变得可口了很多。
柳眉平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是周小璐说很喜欢她,一直默默关注她,拿她当做学习的榜样。柳眉心里暖暖的,话也多了起来,问她有几个兄弟姐妹,家在何处。一问,发现她和自己一样,家里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长期接受超生罚款。在满街都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宣传语的背景下,孩子多的家庭几乎成了“穷苦”的代名词。不仅如此,超生毕竟是违反国策的事情,独生子女最光荣的时代,那些身处多子女家庭的孩子,便隐隐有了一些自卑。同样的家庭结构和社会处境,瞬间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原本就友善的彼此,变得更加惺惺相惜,无话不谈。当周小璐说起自己的家住在周村时,柳眉忍不住插话进来:“好巧啊,我二姐明天就要嫁到你们村去了。”周小璐听了很兴奋,忙问是哪家,柳眉说了未来二姐夫的名字。
“啊,周一沉?怎么是他?”从周小璐惊诧的语气和神情中,柳眉预感到一丝不妙。
“怎么了?”毕竟是大喜事,柳眉对周小璐那咋咋呼呼的表情,心里略有些不满。
周小璐欲言又止。
“快点说吧,到底有什么问题?”柳眉催促道,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唯恐听到不好的消息。
“眉姐姐,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周一沉要是知道了,会杀了我的。”周小璐恳求着。
从周小璐压低了声音的叙述中,柳眉渐渐明白她刚才听到周一沉名字时候的反应。
周一沉是几代单传,家里人对他非常溺爱,宠得不像话,自小缺乏管教。小时候做小恶,长大了就做大恶。半年多前,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周一沉像一个幽灵一样,持刀闯入一户人家,意欲强奸一同村女孩。被人发现后,当场就被警察拘捕。因强奸未遂,加上家人花了很多钱疏通,才把他取保回来。出来后又跟人聚众赌博,因为输钱不服气,把人家的胳膊砍了半个,然后逃跑了,警察到处找他,也不知找到没有。还听说,石拱桥那里拦路抢劫的盲流里面,也有他参与。周一沉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村里已是臭名昭著,几乎是“混蛋”的代名词,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对他又恨又怕。
柳眉不敢相信周小璐描述的这个恶人是未来的二姐夫,那个长得高高帅帅,彬彬有礼,外表酷似年轻时周润发的周一沉。而周小璐看出了柳眉将信将疑的神情,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我本来不想说的,村里放电影的时候,周一沉经常趁乱把手伸进女孩子的衣服里,我也被他摸过好几次,女孩子看着他都吓得躲着走。他真的是个混蛋,可不能让你姐姐嫁给他呀!”
周小璐最后这句话一直在柳眉的脑海中回荡着。
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几处教师宿舍里还透着零零星星的灯光,北风呼啸着,像是要有一场大雪来临。这样的夜晚,柳眉想起了坟岗里哭泣的声音,以及那座石拱桥,根本没有勇气独自回家。她想让周小璐陪她一起去,周小璐吓得脸都变绿了,慌忙拒绝着:“如果我去你家的话,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我告的密,周一沉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柳眉鼓起勇气,骑着车子到校门口,刚要走出镇子,那条水泥路又黑又长,北风怒吼,鬼哭狼嚎一般。柳眉吓得马上折身往回骑。她实在太害怕了。
回到宿舍,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身体因为紧张而瑟瑟发抖。先睡一觉吧,第二天一早就回家告诉二姐和父母,她安慰自己说。躺在床上,眼睛盯着白色的天花板,身体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像患了多动症,引起睡在上铺同学的强烈抗议。于是她只好强行把自己的四肢钉在床上不动,只留大脑在暗夜里飞速旋转着,像一台电影播放机。往事像电影里的镜头一一在眼前浮现。
从柳眉记事起,二姐就永远是忙碌的,不是怀里抱着弟弟,就是手里牵着妹妹。要么就是洗碗,洗衣服,下田割草,给牲畜喂食,总没闲着的时候。二姐的嘴唇薄薄的,嘴角上翘,伶牙俐齿。母亲说,二姐生气的时候,嘴唇一嘟起来,能拴一头牛。但是这并不影响她长得好看。父母都是热心肠的人,总有人来借东借西,有的东西借出去就找不到影儿了,要么还回来的时候就走了样。但是村里人都知道,只要二姐在家,谁也别想轻易把东西借走,即使能够借走,也得做各种保证,背上老重的心理负担。时间长了,大家来借东西都躲着二姐。家里曾有一匹白骡,被二姐照顾得极好,皮毛白亮亮的,气宇轩扬。常有人借去耕田拉车,白骡出门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回来的时候身上总脏兮兮的,眼皮和耳朵都耷拉着,很疲惫的样子二姐就心疼,说不能再借给别人用了,这些人一点都不珍惜。有个叫柳诚的村民,一季总有好几回过来借白骡耕地拉车。父母都答应了,二姐却死活不同意,站在马棚跟前拦着不让牵,后来还是趁二姐出门上学了,才把白骡牵走。白骡死去的时候,二姐哭得像个泪人,不少村民围观,柳诚也在其中,二姐说白骡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累死的。父母安慰她,白骡只是太老了。柳诚则笑着说:“你这个疯丫头,以后给你找个厉害的婆家,看你还疯不疯。”大家都知道是句玩笑话,并没有人当真。
年复一年,日子一天天地流逝了,弟弟妹妹都陆续脱离了二姐的怀抱,各自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农民工进城悄悄流行起来,柳诚也经常在外头跑,每次回到村里都是衣锦还乡的派头,在村民们眼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渐渐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威望。柳眉家却因为父亲生意破产,渐渐式微,花销却越来越大,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加上父亲长期看病,债也渐渐地积起来了。光是从柳诚手里,也周转过几笔高利贷,拆东墙补西墙,已经成了家里的一种生存模式。
每次柳诚来串门,父母都拿出家里最好的酒菜来招待他。柳眉和姐妹们都不能上桌,只有在旁边看着的份儿,看着他在那张槐木质地的八仙桌上口若悬河,吐沫四溅,把那一贯愁容满面的父亲逗得开怀大笑,她们也感到一种快乐的满足。父母从小就教育她们,家里的好东西,要先用来招待客人,只要把场面应付过去,自己吃不吃并不打紧的。这场景似曾相识,想起小时候曾经频繁在家里出现的温州人,柳眉心里就多了一丝莫名的忧虑。
父亲原是从部队退伍回来,适逢改革开放的浪潮,脑子活络的他,开始做一些粮食贸易,做得很顺利,渐渐积累了一些资本。多楼镇地处皖北淮河平原,属于暖温带半湿润季风气候,适宜桑树生长。有浙江来的商人,陆续在县城和镇上开了缫丝厂。农民采集桑叶用来养蚕,等蚕抽丝作茧后,再把蚕茧卖给缫丝厂,一年可养四季,利润非常可观,收入远远大过种植小麦。于是很多农民不再种植小麦和玉米,改种桑树。父亲从中看到了商机,与温州来的投资人一起大量收购桑树幼苗,再将其嫁接好之后卖给村民。生意做得很成功,规模越做越大,家里经常高朋满座,温州人是家里的常客,也是贵客。母亲和大姐每天都忙于准备饭菜,田地里种植的白菜囤满了整个地窖,一棵都不卖,只用来招待客人。家里养的几头猪,也留着杀给客人吃,一个冬季就被温州人吃个精光。来年,温州人建议父亲搞一笔大的,父亲本来很犹豫,温州人拍着胸脯说,“怕什么,亏了有我担着。”于是父亲就把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结果那一年,蚕茧产量供大于求,价格跌得厉害,很多蚕农亏得心寒,又把桑树苗砍了改种小麦。父亲嫁接好的桑树苗严重滞销,温州人借机跑路,人影子都找不到。父亲垫付的资金就全都打了水漂。不仅破产,还欠下了一笔外债。父亲气不过,胸中郁结,一下子就病倒了。从此就家境衰落,一家老小吃喝全部依靠土地的产出,连基本的温饱都成了问题。
柳诚来给二姐提亲的时候,父亲开始是拒绝的:“小雪年纪还小,等等再说。”柳诚马上打断了父亲:“先看看,又不是让现在结婚,村里的好小伙,都是早早就订了亲,下手晚了,好人家就被人抢光了。这周家,房子大,田地多,家里的粮食堆满三间谷仓,一年到头都有余粮。而且,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长得高大帅气,又是家中独苗,他父亲是村长,和我是拜把子兄弟。这门亲事,说给别人我还不乐意,就你家小雪最配得上。”他言之凿凿的样子,说动了父母。
周村和柳村虽说同属于一个镇管辖,但是却相隔甚远。一个在镇子的最东边,一个在镇子的最西边。不仅如此,周村人均耕地比柳村要多出一倍来,而且土地肥沃,一样的面积,周村的产量就是比别处高很多。在周村,只要勤于耕耘,日子都能过得不错。因此周村的富庶,在镇上也是出了名的。这些年,十里八村的姑娘都争着想往周村嫁,而且嫁过去的姑娘是一个比一个漂亮。
周家的条件,不仅打动了父亲,还打动了二姐柳雪。家里兄弟姐妹多,有一半是超生的,超生的孩子是没有土地的,收来的粮食除去公粮,根本喂不饱那几张多出来的嘴。父亲之前经商顺利,并不曾体会缺粮的艰辛,父亲破产病倒之后,再怎么样勤俭,东拼西凑,一年到头总有几个月的粮食是接不上的。
柳雪从小就热爱劳动,热爱土地,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说她不爱读书,就爱种地。作为一个农村人,她生来就是要种地的,她早早就从父母那里学会了所有的务农本领,播种除草,引渠灌溉,下地犁田,春耕秋收,样样都会。农忙的时候,最怕跟她一起下地干活,因为不干到日落西山,她是不会回家的。柳雪说她喜欢耕地多的人家,耕地多,意味着再也不愁没有粮食吃了。而缺粮的阴影,自从父亲破产后,一直笼罩着她的家。
柳雪听说周家人少地多时,当即就有了好感。后来一见面,发现周一沉长得五官俊朗,高大匀称,眉眼跟《上海滩》里许文强的扮演者周润发颇有几分相似,当场就动了心。周家也对柳雪很满意,于是很快就订了亲事,说好等个两三年再考虑结婚。
订亲那天,全家人都喜气洋洋,多年来被疾病折磨得面黄肌瘦的父亲,脸上也有了血色,神采奕奕。一辆扎着红色中国结的卡车在村子里招摇过市,两条长长的红丝带迎风飞舞。
卡车上装得满满当当,每一件上面都用红绳扎着。四只木箱里是一年四季的衣服,光是冬天的呢子大衣就有两件,羽绒服、棉服、也各有一件。这些衣服后来也都陆续地出现在柳眉刚刚开始发育的身子上,赢得过同学们的不少赞美。水缸装着刚刚杀好的猪肉和排骨,上面还沾着鲜红的血迹。一些缸里装着烟和酒。麻袋里装的是大米,一袋足有两百斤,共有五袋。皖北农民不种水稻,小麦和玉米是主要农作物。物以稀为贵,一斤大米可以换两斤小麦。柳诚指着五袋大米对柳眉的父亲说,“以后,你们家再也不会缺粮食吃了!”父亲克制着内心的喜悦,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来,从中取出两根,将一根递给柳诚,又连忙地递上打火机:“多亏了他诚叔,快抽一支烟吧。”母亲正在锅屋里忙活,不知是高兴的,还是被烟火熏的,不停地抹着眼泪。
周一沉现身的时候,村子里的村民都过来看了,他穿着笔直的藏青色西装,配着白衬衫,红领带,与这个朴素的村落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但是,很快,这种不协调就消失了,当他给前来的每个村民敬烟,根据父亲的指引来亲切地称呼他们的时候,融洽的气息抹平了衣着差距带来的疏离感。被敬烟的村民,有的刚从田地里回来,赶紧把两只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双手接过烟,像虔诚的信徒接过香火,刚把烟放在嘴上,周一沉的火就递了过来。村民们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小伙啊!小雪有福气了!”。如果是村里的姑娘和小媳妇过来,周一沉几句话就能把她们逗得呵呵笑。
柳雪的脸上红扑扑的,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只有大姐柳叶嘟着嘴不高兴。柳叶五年前嫁到了县城,成为了城里人。她从小就爱打扮,对于打扮有着特别天赋,嫁到城里之后,拜了师傅学习美容美发。她吃苦耐劳,又特别用心,加上天赋好,很快就学成出师,在沿街商铺开了属于自己的美容美发馆,生意做得挺红火。这几年也多亏她悄悄地帮衬着,一家人才能穿得像个样子。柳叶希望柳雪也跟着她嫁到城里去。柳雪辍学后去县城待过一阵子,但是很快就回来了,死活不肯再去。柳雪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是特别有主见,她一旦决定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当初要退学的时候,父亲坚决不同意,拿着鞭子在后面赶她,柳雪往那里一站,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学校了。”父亲只好作罢。
订婚后,周一沉来接柳雪去他家,说好第二天送回来,结果当天晚上,柳雪就独自回家了。父母问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柳雪拨了拨额前的刘海,说:“刚想起来明天要去邻村交刺绣,手里的活还有一些没有绣完。”那时有几个温州人到隔壁村子来搞了一个刺绣工作室,柳雪忙完农活就到那里拿些刺绣的活回来做。之后没有多久,就被村里的小姐妹怂恿着去南方打工了。听说那里工资很高,柳雪说想给自己攒点嫁妆钱。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快过年了才回来。
柳雪刚从南方回来,周家就托柳诚上门求婚,说,孩子大了,早点完婚,早点了却心事。当即就被父母婉拒了,说好了两三年以后再考虑结婚,怎么才一年不到就催婚。而且这一年,柳雪又去了外地,两个人都没有在一起好好相处过,结婚有点仓促了。而且,家里连嫁妆还没来得及准备。
然而,柳诚被拒之后,过了几天又带着周一沉的父母登门来了。周一沉的父母,从进柳村开始,就一直笑笑的,跟每个遇见的村民打招呼,不论男女都连忙地递烟,极力表示着友好,说话快人快语,干净利索,看起来很精明。
周父进到家里来,屁股刚落坐,就马上换了一副神情,与刚才喜笑颜开的样子判若两人。没说几句话,竟然开始抹眼泪,把父母吓坏了,父亲忙递毛巾,说:“亲家,这是咋了,有话好好说。”
周父这才定了定神,说周一沉的奶奶得了癌症,日子不多了。她从小就宝贝这个孙子,希望死前能够看到他完婚,老人家就可以闭眼了,并且适时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硬纸袋来,摸起来很厚实,递到父亲的手里,嘴里说着:“我们对嫁妆不作任何要求,家里有树的话,就给打几件木制家具,没有也无所谓,你们家负担重,把小雪养大不容易。”
多楼镇有个风俗,女孩儿出嫁,不管收了多少礼金,都要一分不少地作为陪嫁还回去。否则,即使别人不说,到了婆家也会没有地位。父亲马上把硬纸袋推了回去,说:“家里孩子多,虽然穷苦点,但是我们也不能卖女儿,结婚这个事得听听小雪的意见。”
正说着,柳雪就推门进来了,其实她已经在门外听了半天。她走上前,从周父手里接过那个硬纸袋,说:“早晚都得嫁,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求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周一沉自己不来呢?”
周父看了周母一眼,一时语塞。周母只低头不停地搓手,脸上陪着小心的笑。
这时柳诚在一旁接过话来,“一沉的奶奶最近病得厉害,在县里住院呢,一沉一直陪在身边。这孩子是真的孝顺。”
父母耳根子很软,富有同情心,且对柳诚的话有着莫名的信任。而柳雪又没有什么意见,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一个月内完婚。母亲赶紧张罗找人把南河沿几棵长得粗壮的洋槐树给砍了,又请了镇上技艺精湛的木匠队到家里来,白天黑夜地赶工做家具作为陪嫁。
对婚礼感到仓促的,还有大姐柳叶。她知道柳雪马上要出嫁的消息后,第二天就带着刚满三岁的宝宝顶着北风骑车到了柳村。宝宝因为吹了一路的冷风,下车就咳嗽起来。大姐也顾不得好好瞅瞅孩子,把车子一放,就领着宝宝急急忙忙地房前屋后去找父母。见到父母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二妹的婚事要马上办了?到底怎么回事?”
母亲一边迎上前去抱孩子,一边把周家催婚的原因跟她说了。柳叶当即表态:“二妹这个婚不能结。催得这么急,我感觉不太对劲。”
母亲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说:“急是急了点,这不是人家奶奶病重,也能理解。”
柳叶不以为然,马上就提高了嗓门:“你们去了解过了吗?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万一是装病呢?”
母亲瞪了柳叶一眼,“你这孩子,说话越来越没谱了,谁会诅咒自己的亲人呢!可别瞎想了。再说了,就凭柳诚这种有头有脸的人,也不可能会骗我们的。”
柳叶听了使劲摆手,很生气地说:“柳诚是什么人,凭什么他的话你们就这么相信?你们要不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做生意也不会被人家骗,你们现在也不会这么穷。”
旧事重提,父亲气得咳嗽起来。母亲忙去给他按摩胸口。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柳雪插话进来,对柳叶说:“大姐,我的婚事,你就别管了。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柳雪话里有话。
柳叶比柳雪大四岁,自小到大,柳叶吵架从来都吵不过柳雪。即使本来是柳叶在理,经柳雪那张小嘴回家一说,柳叶就变成了没理的了,挨批挨骂的总是她。为此,柳叶一直说父母偏心。对付这个妹妹完全没有办法。
柳雪辍学以后,曾经去柳叶的美容美发馆学习过一段时间,去了三个月就坚决地回来了,说不喜欢城里的生活。其实是因为,柳雪去了之后才发现,柳叶过得并不幸福,跟姐夫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但是为了避免让父母担心,她们约定不要跟父母说这些。柳雪如今突然这么说话,柳叶没有心理准备,一下子被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气得午饭都没有留下来吃,走前撂下一句:“二妹,不听我的话,你会后悔的。”
柳雪赌气似的把嘴巴嘟得老高,说:“自己选的路,错了我一个人担着。”
柳眉翻来覆去一夜没睡,把这段往事翻了一遍。
天一亮,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同学们还在熟睡着,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北风仍旧嘶吼着,气势汹汹,像要把人吞进肚里。天空慢慢飘起了雪花,落在柳眉的头上,脸上,眼睫毛上,有些飘进了她的嘴里,心中涌起阵阵寒意。刚拐上那条长长的水泥公路,只听啪的一声,柳眉低头一看,是自行车链子断了,真是屋漏偏遇连天雨啊!雪越下越大,柳眉急得想哭。但是哭也没用,她只好推着车子往家走,两只手很快就冻得像一把红萝卜。她好几次都想停下来,但是想到柳雪,想到她亲爱的二姐马上就要跳入火坑,她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退缩,必须得赶在二姐出嫁前阻止她。
柳雪比她大五岁,虽然也打过她,睡觉的时候把她一脚踹下床,把她的衣服从洗衣盆里捡出来扔到地上,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呀,哪有兄弟姐妹不打架呢,多数时候柳雪还是让着她的。有一回冬天,柳眉吃完饭主动要去洗碗,父亲说,“小眉,你不要洗碗,手会冻裂的,让你二姐洗。”伶牙俐齿的柳雪马上回应着:“难道我的手是铁打的吗?”却还是走过去推开了柳眉,对她说:“你的手是用来写字的,好好写吧。”自那以后,柳眉回到家,柳雪总不让她做家务,只让她专心看书。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的感情是越来越好了。冬天天冷,柳眉没有一件像样的棉衣,柳雪从南方回来,毫不犹豫就把自己订亲时买的大衣拿给柳眉穿,柳眉现在身上就正穿着那件红色呢子大衣呢,好看又暖和。
十来里路,走了三个多小时。快到家的时候,柳眉的双手已经完全麻了,心里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雪花飞舞着,地面上开始变得洁白起来。
在村口,远远地就能看见自己家很热闹。门口的大片空地上已经支起了一个大大的帐篷,村民们都在帮忙,杀猪宰羊,烧火,备菜。这是柳村的传统,谁家有红白喜事,全村人都会跑来帮忙,每家至少出一个劳动力。柳眉到院子跟前的时候,看到柳诚正在跟父亲坐在一起聊天,父亲的脸色蜡黄蜡黄的,似努力着想表露热情和喜悦的样子,但是又力不从心。柳眉想起了周小璐的话,心中对柳诚产生一种深深的恨意:“就是这个人,骗吃骗喝,还把二姐往火坑里推。”这时父亲看到了柳眉,对她说:“小眉,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叫诚叔叔。”柳眉做出厌恶的神情,朝柳诚狠狠地瞪了一眼,转身就去屋子里头寻二姐。父亲在后面轻轻骂了一声:“这丫头……”柳诚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嘴里打着圆场:“没事,没事,她还是个孩子。”
柳眉在屋子里头找到了柳雪,她刚化完妆,光彩照人,正坐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柳眉走进去,伸出两只冰凉的手从身后抱住了柳雪。
“小眉,不是马上考试了吗,你怎么跑回来了?瞧你的手……多凉!”柳雪转过身来,摸着柳眉的手。
柳眉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说:“二姐,你今天不能出嫁。”
柳雪赶紧从桌子上拿过毛巾给柳眉擦眼泪,问:“怎么了,小眉,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柳眉就把周小璐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柳雪听。
柳雪听完之后,像是霜打的茄子,那白皙粉嫩的脸,马上暗淡了下去,露出青紫色来,肩膀不停地抖动着。
柳眉吓得把柳雪抱得紧紧的:“二姐,你千万不能嫁给周一沉。”
柳雪沉默了好一会儿,抬头问柳眉,“这些话你跟爸妈说了吗?”柳眉摇摇头,“还没有。”
柳雪走过去把房门从里面反锁了,然后拉过柳眉,叹了一口气,说:“小眉,你这事不要告诉爸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小眉摇头,“为什么?”
柳雪接着说:“其实,我早就觉得周一沉有点问题,我第一次去他们家,他就对我动手动脚的,我拒绝他,他还打了我一巴掌,事后又跟我道歉说是闹着玩。我当晚很生气就回家了。开始是没好意思跟家人说,我后来又想着,可能他还是太年轻不懂事吧。现在看来,这个人人品是有问题。但是,这个婚,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亲戚朋友都来了,现在退婚,让爸妈的脸往哪里搁?”
柳眉急了:“二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考虑脸面。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呀!”
柳雪说:“小眉,不光是面子的事,咱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周家送来的米面粮油早就用掉了,衣服也都穿了,你身上这件也是人家买的。”
柳眉马上脱掉身上的大衣,说:“衣服还给他。”
柳雪苦笑着把大衣给柳眉穿上,说:“小眉,爸这一年住了好几回院,彩礼钱都抵进去还不够,拿什么退给人家?”
柳眉说:“那怎么办?算是欠他的,我们慢慢还。实在不行,跟大姐借啊!”
柳雪摇头:“别说大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就算能,也不能再跟大姐借。你知道大姐跟大姐夫为什么总吵架吗?就是因为大姐夫老是怀疑大姐把赚的钱贴补了娘家,每天都问她钱哪里去了。我们不能再给大姐添麻烦了。”
柳眉低下头,眼睛里闪着泪花,声音里带着哭腔,一个劲地叹气:“怎么办?怎么办?”
柳雪把柳眉搂在怀里,举重若轻地说:“没事,人是可以改变的。周一沉就是缺乏管教,可能是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被带坏了。等我嫁过去了,我会管着他的,让他变得好起来,让他走正道。”
“真的可以吗?万一他被警察抓去坐牢呢?”柳眉抬起头,双眉紧蹙着,像一个成年人。
“没事,我会等他出来。你放心,我会改造他的。我能改造好他。你看他长得那么好看,根本不像一个坏人对不对?”柳雪睁着一双大眼睛,泪光闪闪。像是对柳眉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真的可以吗?”柳眉秀丽的眉头舒展开来,仿佛已经看到了周一沉被二姐改造成一个五讲四美的好青年。
“嗯!你千万不要告诉爸妈,爸最近病情又加重了,他不能再受什么刺激了。妈已经够苦了,我现在长大了,应该为她分担一些压力了。”
“嗯。”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能告诉,好吗?”
“嗯。”
“来,拉钩,一百年,不许变。”两根同样纤细修长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郑重其事。
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接着又响起了敲门声,母亲的声音传来:“小雪,迎亲的队伍来了,你赶紧准备一下。”
柳雪和迎亲的队伍离开村庄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白白的雪地上,断断续续地,落了一层红色烟花炮的碎屑,在白雪的映衬下,红艳艳的,分外扎眼,远远望去,像散落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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