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来到这座滨海城市,在海浪喋喋不休的唠叨里,一连打了二十多个电话,找过七家八家之后,终于找到他的电话。然而再打,不管电话如何变换着彩铃烦躁地响着,就是没人应答。
我曾来这里找过他多次,都未曾见到他。这次驾车再来只想看看他,可到了家门口竟联系不上,为避炎热只能躲在不远处的友谊商城里,耐着性子来回转悠。
猜想着众多穷亲戚传说他不愿接电话的种种理由,也猜想着他多年居住在这个漂亮城市的生活境况,预感此行怕是又见不到林哥了。
一
林哥是我的的表哥,年龄比我大近二十岁。近五十年前,我们两家相邻而居在这座城市边缘,一处叫作老虎台的沟叉里,那是一处低洼、潮湿、拥挤、破败的矿工棚户区。不久前,政府投入重金将那里改造成了一丛丛的新楼房,可我至今还陷入对往事的留恋中,不时到那里去走一走,看一看,却每每对这全新的改变感到怅然。倒是当年那屋顶接着屋顶,炊烟绕着炊烟,门斜屋倾墙败的景象,一直让我想念着。
那时我们家人口多,家境艰难,仍住在老辈的旧宅里;因姑姑病逝的早,林哥跟着姑父及后妈,就租居在我家的近旁。两家分属上下两院,只隔一道不足十米长的慢坡,一住就是三十多年。姑父是矿灯工,工资高,孩子少,家境比我家好得多。
记得,那时姑夫最大的喜好便是每晚必喝酒,常见的景象是在夕阳将落之时踱出小屋,两腮绯红并布满血丝,口里吐着浓重的酒气。酒后的姑父更加喜欢小孩,每见邻家的小孩儿总是动手动脚地追着戏弄——那时的小男孩都穿着开裆裤,裆下一只雪白的小鸡鸡,跟着摇摆不定的脚步在晃动着。姑父见状总是摆出一副馋相,伸手向下要“掏一把鸡鸡吃吃”,并由两眼间挤出丝丝狡黠的笑意。
这古老的游戏,常让小孩子急忙将双手护在裆下,调头跑开,或大骇之后哭着喊着扑向年轻的母亲。而酒后的姑父因手脚失重,常与母子撞在了一起,并不止一次当众闹出尴尬,于是大杂院里的所有围观者都爆出畅快的笑声。
而林哥的后妈,据说原是大户人家的偏房,续弦过来后没见笑过,虽然一辈子没有生养,印象极深的却是对孩子的烦。老太太终日手执一根长烟管,盘坐在炕上,即便吐痰也只是向炕外欠欠屁股,从上牙缝中将稀物哧出老远,摔到地上时常带着一声脆响。
那时林哥刚上中学,后妈待他不好,家境沉闷,常常放学后没得饭吃,时不时地踅到我家蹭上一口。有时在自家待闷了,也就跑到上院与我家姊妹嬉闹一阵子,似乎规定的情形便是逐个地给我们起外号。当时《林家铺子》刚上映,四五岁的弟弟穿着妈妈拆缝的旧棉袄,戴着破旧的棉布帽,门牙脱掉一颗,还表情喜滋滋的,被他唤作“林老板”;我因为时常淘气,便被戏弄过各种各样的外号,现在已记不清了;而五个漂亮的姐姐,却被他一律喊作“豆腐西施”。
那时我们姊妹八个都还小,辨不清其中还有美意——孩子的直觉是,既然拿豆腐与人相比,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末了,自然是姐姐们脸红红地拿起笤帚疙瘩围着他打,他也总是很夸张地左躲右闪,大呼小叫,直到被打出大门外去。至今还有的印象是,只要他来,家里总是回荡起满屋的笑声。
此后的一段时间,不知为啥林哥来的少了,家里便显得很空寂。大家寂寞的时候,就彼此叫着林哥给起的外号笑闹对方,还七嘴八舌地还原模仿他那种种可笑的语调,并总是盼他啥时再来。然而当林哥再来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叫我们的外号,也不再和我们打闹,而是从袋子里掏出笛子或是小提琴什么的,起劲地给我们表演,真让我们羡慕不已。每逢这时,大姐总是忙着逐个儿地安排我们位子,让我们安静下来,别再打扰——我至今仍记得那是最早听到的最美的音乐,尤其是在那个斑驳杂乱、粗糙不堪并不时掺和着邻家大婶山东口音的大呼小叫的居住环境中。
然而,除了音乐我实在没有再听出任何别的东西。
有一次,林哥特意带来照相机,让我们姐弟几个或分或合地摆出各种忸怩作态的姿势,为我们照相——有围坐在饭桌前学“毛选”的,有托着下颚扮小大人的,有手握红宝书作前进状的。姿态完全契合当时潮流,照片若留存下来,定是弥足珍贵。记忆中只有大姐宁可不照,也不让他来回摆弄,而林哥的明显变化却是顺从大姐的主张,不再提出格外的要求,并且言语之间不再那么声张,总显得有些拘谨。
那时,不到二十岁的大姐,已在矿上做理发工好几年了。那些或腼腆或粗犷的年轻的矿工,每逢升井后便故意摘下矿灯,脱下工装,露出浑身的腱子肉,忽闪着白眼向理发室里张望。当时理一次发只要两角钱,有时升上矿井,洗过澡后,他们还借口吹吹头发剪剪鬓角之类,坐上好长时间,然而除了热情地招呼与简单的家常里短之外,什么都没发生过。
因为大姐脾气特急,很小就工作挣钱,收入又常常超过爸爸,在我们这个十口之家里,一直为弟弟妹妹所惧怕。而让我们姐弟一直骄傲的是大姐的漂亮,以至于在离我家不远的照相馆的橱窗里,常年摆放着她被放大的照片,那时也就想当然地认为,林哥同样是惧怕大姐的了!
这样的光景究竟过了多少年,我已记不得了。只略约记得林哥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这所外地海滨城市的医学院,再后来又当上了军医,好像当时我们也跟着沾了不少的荣耀。
二
十几个电话打过去了,那边的电话就是没人接听,情急之下我给对方发一短信,以自我介绍的方式特别强调“如果方便”想见一下林哥,剩下的便只能在商城里继续徘徊,焦急地等着回音。
临来之前,听说林哥十多年的脑血栓,已经康复得相当不错了,这是我此次来到这座城市想见他的前提。想见林哥,是想回报我们一直对他心存的敬意,想聊聊老一辈的或我们当年的那些往事,想在多年未见之后表达一下我们姐弟对他身体状况的关切。当然如果方便,也还想唠唠大姐的近况。
至今想来,林哥所留下的依然是高大、帅气、爽朗,又常常拿我们这帮穷孩子取乐的印象。他皮肤很白,黑发浓密,发式是由头顶向鬓角处直立砍下,并呈二八分的形状。当年每逢见到我们姐弟,不是瞪着眼睛吓人,就是装成一脸的坏笑,这由四十多年前积攒的印象,至今想起,还是那样清晰而亲切。
我还想在见到他之后,找一个地方最好是西餐馆坐一坐,因为林哥性随姑父,喜好喝酒,并且一辈子干的就是去外籍船上搞卫生检疫,对洋酒和西餐的环境应该是感兴趣的。可现在居然连电话都不接,也许真是被老家的穷亲戚招惹怕了?他果真还把老家想得那样贫困潦倒吗?他真的变得连一点当年的豪气与亲情都没有了吗?我不敢相信。
林哥当了军医之后,便很少回老家了。一连好多日子,至少在我们这些孩子中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坐在家门前的高岗上乘凉,眼前是一条伸向远处的幽僻小路。就在路两旁的窗子已开始陆续亮起来的时候,只见在小路的尽头处,急匆匆地走来一个扛着旅行包的忽明忽暗的人影。彷佛那包很重,或是那人生着气,一路上脚步咚咚地响着沉重的回音。就在快到我们跟前的时候,便头也不抬地拐进下院里去了。
第二天我刚起床,就听家里人在说林哥回来了,“真的是林哥回来了!”于是,我们开始盼望林哥还像以前那样,在大家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窜进我家,瞪着两只大眼做着怪笑,我们已从心里积攒了那么多的笑声准备献给他。然而没有,一次也没有来。几天后竟听说林哥走了,回部队去了!我们姐弟几个谁也没见到他,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听到这个消息时懊悔的心情。
林哥回来后的一天,大姐没有跟家里一起吃晚饭。姐姐们说,看见林哥把她找走了,林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那天的晚饭吃得很闷人,父母的眼神有些不对,不时回头望着窗外的院门,妈妈总是发脾气,爸爸也很快地喝完杯里的酒,挪腿就离开了饭桌。就在杯盘碗筷刚刚撤下桌子,只见大姐手捂着脸从漆黑的外边跑进屋来,扑到炕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这个猝不及防的举动,把我们姐弟几个吓了一跳。
大姐只是哭,却什么也不说。爸爸站在一边搓手叹气,而妈妈则一脸的怒色,开始不依不饶地数落她。说什么“——将来也像他爸一样,准是个大酒包”。还说“就他那脾气大过天,不是怕你将来跟他受气吗?”随后打开炕上的柜门,把一摞信摔到了大姐的身上。见到信后,大姐已是很陌生地看着爸爸妈妈。
“这信……真是你们给压下了?”
情急之中她竟是用了“你们”两个不敬的字眼儿,然后一连的抽泣,哭得更加厉害了。我们直觉地感到这事与林哥有关,但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却听不大明白。
妈妈又气又累,见还是说服不了大姐,便用眼神向爸爸示意着。于是爸爸凑到跟前,心疼地看着大姐。爸爸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心无论如何也硬不起来,况且大女儿从十四岁就开始做理发工,一直帮着他养家糊口,为了一大帮弟弟妹妹始终省吃俭用,把所有挣来的钱都交到家里——爸爸是从心里感受到了大姐的苦处。可要按女儿的主意行事,他又实在对将来的结果拿捏不清。矛盾重重之际,见我们姐弟几个一脸惊愕地站在那里,便苦着脸向外摆了摆手,我们便立刻退出了门外。
当晚,那屋的灯通宵地亮着,爸爸妈妈整整一宿没有睡觉,她们究竟都唠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只是第二天早上,还是看见大姐擦着眼泪,背起比她弱小身材显得有些过大的装有各种理发工具的背包上班去了,那年大姐也就二十岁刚过。
三
所有的过去都过去了,只是林哥再没回来过。我们姐弟逐渐长大,许多往事都已淡出记忆了,唯有对林哥的印象还大多停留在那段时光里——眼大皮白、笑声爽朗,外加二八分的浓密发型,用现在的语汇来形容,那真叫阳光。
大约又过了十多年,那时关于他的话题已经被我们忘记很久了,而林哥却回来了!
这次他是带着四五岁的儿子小辉来的。此间我们家跟随爸爸经历了“五七”农村生活,回城后已搬离了老宅。这个消息是大姐打电话到家里的,说林哥来了,他们分别带着孩子把小时候住的地方看个遍,下午就到家里去看爸爸。
那时,在大女儿早夭之后,大姐的一双小儿女也都快上学了,她在电话那边显得情绪很好,声音透着激动。爸爸当时已退休回家,这个消息对他来讲是高兴的,只是有些突然,于是一连地应承着“好——好——好,你告诉小林,说五舅在家等他!”
说罢,就忙着用电话逐个告诉我们姐弟,并一再叮嘱“只要不影响单位的工作,都过来看看你林哥!”
那时,我经历了知青下乡、参军复员之后,刚被分到煤矿修理铁路。由于认为不够体面,心情也就极度苦闷。在同代人纷纷忙着结婚生子的时候,我却只能用白天被太阳烤黑的双手,于每个夜晚翻着书本,为改变命运而苦读备考。记得,我是在那个用枕木堆起的道班房里,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心情先是兴奋,接着便是沉重和低落——我将怎样面对林哥哪怕是简单地询问呢?茫然而又不无兴致地挤上最近一班电车,一路上心绪纷乱。
好在到家时,见林哥已与爸爸盘腿坐在外间屋的床铺上,起劲地唠着什么。妈妈在厨房忙着摘菜,五个姐姐还有哥哥围着他们,一脸的喜色。林哥穿戴随便而干净,只是略有发胖,却神采未变。记不得当时在讲什么话题了,总之林哥已无暇顾及每个人的情况,只是在声音很大地说着,并不时地哈哈大笑,而他的每次笑声都引来姐姐们热烈地配合,大姐坐在人群中,显得同样开心。
见姐姐们围前围后地招呼着林哥,我因排行小,没处插嘴,但心里惦记着当年给我们照相的事,情急之下插上一句。
“你当年照的像片还没给我们呢,是不是根本就没装胶卷?”
见我如此急迫地追问一个近似滑稽的问题,林哥便一如当年那样,骤然收起笑容,好长时间作回忆状,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都给你们了!当时就给了,不信问你大姐!”
“……你什么时候给我了?从上次走我也没见过你呀!”
大姐对这个突然冒出的话题显然没有心里准备,语气茫然而认真,声音有些发炸。
几乎同时,所有姐姐们的眼睛都责备地看向了我。我也确实没想到,一个随便的话题竟惹出这么敏感的结果。于是,短暂的尴尬与沉默之后,林哥便再次哈哈大笑,紧接着除了大姐之外,所有的人也都似有所悟地跟着大笑起来。那次笑声让我至今难忘,那夸张的笑声里带有明显的酸楚与祈望安慰的成分。唉!也许此刻只能出现笑声,只有笑声能替代一切,只有笑声能跨越一切。笑声有时代表的不只是高兴!
我后来才知道,在上次林哥生气离开老家不久,爸爸曾特意来过这座海滨城市看过他,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外甥,他又能怎么样呢?那时生活条件相当匮乏,林哥在饭店请爸爸吃了饭,临走时,还给带了好多当时只有在这样的城市才能买到的海米和海带之类,至于都谈些什么就不难想象了。
爸爸还特意捡回几个很大的海螺壳,送给我们玩,说是别人在饭店吃完肉丢下的。这海螺壳着实让我一直心生猜想,可以随便捡到这么好的玩意,那座城市该是啥样呢?当然,林哥待的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于是,我们哥仨在那个简陋的屋子里,争着把那海螺壳举到嘴边使劲地吹,就像当时风行的海岛电影里威武的民兵那样,只是从没吹响过。倒是由那海螺而把林哥的形象嵌入我们的记忆里好久,也一直琢磨了好久,并无数次不无奢望地想啥时也能去一趟那里,最好还能见到林哥。
多年后才听妈妈说起,爸爸那次回来时,是林哥给买了车票,还拎着东西一直把他送上了车。火车开动时,看见林哥转过身去,无助地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泪。为此,爸爸回来后一连好多天总是叹息,还差点变了主意。他说:“孩子们也不容易啊!”
此去今日,转眼已是四十多年过去了!
四
尽管商城里人声嘈杂,但手机响起时,我还是马上就听到了。翻开手机看过号码之后,我着实有些激动。是的,那个我盼望已久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我找了个安静一点的地方按下绿键,对方的声音显得有些急迫地传了过来,听到那女性的不太重的南方口音,我明白对方是我从未谋面的嫂子。嫂子含着歉意地告诉我,她的手机号是刚刚换的,只有远在沈阳的姐姐知道,她是读了我发的信息又问过沈阳之后,才决定回这个电话的。
嫂子说:“我怎么可能去接陌生人的电话呢?”
嫂子还说:“我们家里现在很不如意,你林哥病后上不了六楼,我们就住进了养老院,家里的房子一直空着,哪有人接电话呀?”
我疑问:“听说林哥的脑血栓已经康复得不错了?”
电话那边出现了停顿,还是停顿。实际的情况是,林哥的病情确实已经恢复得不错了,却不想又在楼道里摔了一跤,造成左大腿骨折,正在进行疗养。嫂子最后在电话里支吾再三,也没说出什么,于是我只好约定了时间,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一再想见林哥,当然不只是去感念他给我们儿时带来的荣耀和乐趣,内心里还想把老家的变化也带给他,让他放心、让他意外、让他高兴、让他丢掉过去那贫困懵懂以及破烂不堪的印象,至于说还有别的原因的话,那便是大姐了。
林哥那次带着孩子从老家走时,是父母、大姐及我们姐弟一起送他上的车。一路上大家的情绪都很好,他还断续地告诉我们,嫂子是杭州人,中专毕业后在做医生,巧的是年龄与大姐一样,都小他七岁。还说嫂子操持家务很能干,近乎“洁癖”,把我和小辉收拾得都很干净。
我们一家人听了都很高兴,只是大姐走在一边,没什么反应。
谁知过后的一天,姐夫来电话说大姐病了。姐姐们急忙结伴去看她,回来后沮丧地说大姐根本没生病,并说她在姐夫出去买菜的时候,大哭了一场,并再次对爸爸妈妈表示不满。她们猜想那“生病”一定与林哥有关。于是提议陪她出去看看病,方便的话再见见林哥,却被大姐生硬地回绝了。
“算了吧,都这把年纪了,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只怕是林哥到现在还生我的气呢!”说完,便嗫嚅着把头扭向窗外。
姐姐们见说服不了她,又找不出其他办法,便决定派个人去看看林哥,并私下商定与林哥唠嗑要见机行事,如果他已忘记了就千万别再提了。只是把大姐挂念着的当年没有回信的事转述给林哥,并把林哥的近况有选择地告诉大姐就行了,这样她也许会好过些。
不日,派去的四姐就从林哥那边回来了。
她说林哥还是那么神气,身穿一身雪白的海关制服,刚从外籍轮船上回来,离老远就认出了她,还高兴地把家乡来的漂亮妹妹介绍给他的同事们。跟随林哥回家见到嫂子后,则让她更加惊讶:嫂子那身材、那发式、那眉眼、那语速,“简直跟大姐一模一样,甚至包括那种关心人的方式”。四姐端详着嫂子的模样,猜想林哥未必已经忘了大姐,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却又不知林哥究竟会对这个突然造访的妹妹提起什么。
见到初次远道而来的妹妹,嫂子就张罗着要做饭,而林哥却称在家麻烦,执意去外边吃,并只带上姐姐一个人。林哥一路抽着烟,走下六楼,拐向大街,走进饭店,一句话也没说。四姐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寻思着,如何才能完成这次“公出”的任务……只在点完很多的菜和一大瓶白酒之后,林哥才抬起了头,直望着她的脸:
“——你大姐好吗?”
四姐一阵的惶恐,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流下来。随后才搜肠刮肚、挑挑拣拣地说了点什么,直至回来以后,连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而林哥在两杯酒下肚之后,就显出了激动,除了一个劲地往她的碗里夹菜,再就是没完没了地嘱咐:“要照顾好你大姐。”
“……你大姐这辈子不容易,你们家姊妹多,她十四岁就去理发,受了很多的苦啊!现在你们的条件都好起来了,不能忘了她……”
四姐的一翻讲述,惹得大家一阵唏嘘后,都流出了泪。并再三斟酌,在转述给大姐的时候,千万可不要这样说,要尽量说的平淡一些,尤其是那些“神气”呀、“制服”呀,还有什么“和大姐一模一样”等等决不能说,不然会适得其反的,大家一起这样提议。
五
按照约好的时间,我和妻子先去挑选了些水果,便急忙招呼上出租车,去见林哥。
车子七拐八拐地,开到一座简朴的养老院近前时,就见一个瘦削单薄、头发花白的女人站在那里,在眯眼张望着远处。我们几乎没有怀疑,就照直朝她走去。在相距不远的时候,“那身材、那发式、那眉眼……”,让我真的惊讶了一回,人真的可以长得如此相像吗?
一经简单的自我介绍,嫂子就近乎唠叨地抱怨自己没有及时回话,让我们等了那么长的时间,眼神里透着叹息。声音之大、语速之快与大姐简直无二,还不停地向上捋着眼前花白的头发,一脸的歉意。
一刹间,我捕捉到了一种与职业医生相距甚远的十足的女仆的味道。细看后才感到,其实嫂子原本皮肤是很白的,现在人老了,也许是过度的操劳,脸上显着粗糙和不轻的斑痕,眼皮下垂,眼白有些浑浊。尤其那只捋着头发的手,几乎已经摆到了我的眼前,印象之深的是皮肤粗裂,以及所有关节的粗大、僵硬,让人想到摘菜做饭、浆洗被褥、端屎倒尿以及其他常年劳作的辛劳。
跟着嫂子一步步地走上三楼,右转到第三个房门前,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嫂子不辨就里,只是急急地向屋内让着我们。而我在猜想的是——当年那个虎虎生威,幽默滑稽的林哥,如今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迈进屋来,见到两张床,右边空着,左边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大男人,眼大皮白,身宽体长,只是门牙缺了一颗,露着幽幽的黑洞,头发有些蓬乱,毫无声息地瞪着眼睛看着来人。我延续着当年惯有的情绪走到他的跟前,带着近似夸张的笑声,弯腰低头贴近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
“林哥,我来看你了,还认识我吗?”
然而,那人仍旧直挺挺地躺着,一动未动,眼神里没有交流,甚至不作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也许我真的不存在他的记忆中。
“你弟弟来看你了,做啥不说话?”
嫂子用不很重的南方口音,在一旁急急地提醒着他。那人仍是不作反应,安静得仿佛不再呼吸,数秒之后,一粒泪珠从他的左眼角慢慢地流了出来。
“你大姐……还唉……还好吗?”这句话与姐姐二十年前的转诉,何其相似。话语刚落,他又不无掩饰的紧跟上了一句。
“俺五舅……好噢……好么……”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赶紧顺着他的话题说了家里一些情况,特别强调大姐的身体一直很好,孩子们都工作了,孙女都已上小学了。至于他提到的老父亲,我交叉着两个指头告诉他,已经走了十年了。见他对我所谈的内容一直没有明确的反应,我的声音在一点点地升高。
嫂子见状,邀我将他扶起,坐在床上。说林哥是脑血栓后遗症,脑袋反应慢,语言有些迟钝,可听力是没有问题的。
坐起来之后,林哥果然显出一点活力,应答也略有连贯。他先是怀想起老家的一些旧事,神情好了许多,事情的叙述虽是断断续续的,却也能捋得明白。后又说,父亲的行楷写得怎么好,当年曾写给他几封长信,现在却不知压到哪里去了。还说李家谁长得最漂亮,谁小时候特别淘气,谁谁心眼最多……
在林哥谈兴正浓的时候,嫂子收拾了一些果皮、脏纸之类,悄没声息地走出了门外。而林哥的声音也似乎大了一些,他不停地对我念叨着。
“你大姐是……是……你们家的功……功臣,你们如今条噢……条件好了,可不能忘昂……忘了她。”
并且只在这时,他还用眼睛瞟了一下敞开的门口。
我一心听着他的诉说,见他在异常吃力的描述中,时常夹杂着一些张冠李戴的事情,不免心生惋惜。心想如若能再早几年与他见面,我们相对坐在譬如一个咖啡馆里,能唠出的旧事旧情,怕不是我原有设计的那么简单,而现在却是无法不简单了。
这时,嫂子慢慢地走了进来,邀我再次上手,将他扶下床,搀上儿童一样的学步车上。并随手擦下他流出的口水,不无埋怨地絮叨着家中的种种不如意,
“……本来我们是上一等的家,就因为你林哥酒喝得凶,文革前的大学生,到头来却只获得个副高职称…… 提前退休了不说,现在又住到这里一年多了,连三等的家庭也不够了。”
林哥木然地站在矮小的学步车里,双手紧紧地抓着前边的栏杆,像一个高大而不无得意的被告。
在被嫂子数落着的时候,他先是毫不理会,神情散漫地随意向四周环顾着,偶尔又像接受上司表扬般的,露出心满意得的表情。接着却又咧嘴眯眼、插科打诨企图抢控话语权,最后便不停地拍打着栏杆,表示着自己的反对与不满,终至不耐烦地高声打断嫂子的控诉,以惯有强势与幽默说道。
“现在……开唉……开会结束了,领导讲话……可呃……可以停止啦!下边开始分组讨论……”
此话,让我再次体会到林哥当年的风格与做派,便与妻子禁不住地乐了起来。而嫂子则用手捋着低垂的头发,埋下了眼睑,不再作声,只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不知不觉中,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在我们起身与他告辞的时候,林哥没有表现出一点留恋的意思,说是神情平静,倒不如说是游离。只是在我们将要迈出门外的时候,他又急急地在后边叮嘱了一句话:“……给俺五舅代唉……代……好啊,就说小噢……小林想他……”
听罢,我匆忙收住脚步,回头看他,却见是一脸的真诚,心里再次涌起一阵的恐惧与无奈。
我们在回程的车里,接到嫂子打来的电话,说她感谢我们来看林哥:“你林哥夜里经常说梦话,已经好多年了,年轻时候的事始终不忘。都这把年纪了,抽空也把你大姐带来走一走吧,就说她林哥……还有我,一直在想着她呢!”
我的心不由得一阵的慌乱。
抬头远望,车窗外掠过了那片平静而迷惘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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