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晚年最怕提“老家”两字
自从撞上老年痴呆这个赤发鬼活蹦乱跳的阳光和人事
便在父亲的脑海中沉沉睡去
他除了认得老伴儿儿女
汽车也不过是路边行走的树桩
只要吃饱喝足
就是老子天下第一
可他最怕提“老家”两字
只要一提老家或李向阳屯
过去多年的人事细节就会复活
从他的嘴唇上纷纷站起
想按都按不下去
什么院子里犬吠鸡鸣
还有庄稼地豆绿麦黄
屯中间老张家的瘸姑娘对不住马大平
西头有钱的王小国娶了东头的李三妮
欺负人的程水保镰刀饶不了他
挨饿那年你爷爷差点一命归西
西南地适合种谷子甜菜
黑土地上没有河照样肥沃
说到兴头上他激动不止
一会开口大笑
一会泪流满面
乡愁早如村头那棵老榆树
根深叶茂铺天盖地
每逢这时
我和弟弟都相视一笑
再想聊的话题也先放下
扯扯东欧战争韩国总统下台
再说说天气预报明天有雨
这样他就会安静得像贪睡的孙女
习惯地看看墙上挂钟的走针
开始用右手数左手手指
一株麦子的幸福
车轮不都是向前用力的有时它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父亲选择性遗忘的阿兹海默
反复回放着每一个日子
在葱绿的往事田地里
麦子一株一株地复活
阳光一吹都想说话
父亲常记不起自己名字
但能测出麦地的亩产收成
麦芒的纹理与土质的关系
西南地今年的庄稼长势
还不断对着别人喊
儿子吃饭
在父亲呵护的那块麦田里
我已长成饱满的麦子
虽然八月暴晒
泪水浸泡
却是幸福的一株
巴掌·木棍
为了把房檐和那群飞翔的梦装进我野心膨胀的童年
一只只雏燕
把命运的泪跌满了他黄昏般的双眼
又狠又重的一巴掌啊
印上我清醒的腮边
从铅字排成的日子里逃出
偷偷操起那把瘦弱的弯镰
一捆捆玉茭使他
与沉默的木棍一同把我追赶
我跑走了跑走了的
还有那个星光呜咽的夜晚
在巴掌和木棍之间
我默默地长大
从柳叶似的乡村
走进城市的梦幻
可他却遗憾地走了
带着旷野里我再也听不见的呼唤
于是我把一株松树
作为他的记忆栽在窗前
那树干一样的木棍啊
那巴掌一样的树冠
和老爸聊天
爸 起来吃点饭吧话音未落 发现
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冬天 我在耐心学习孤独
被流放他乡的这几年
您就是它和疾病轮班陪着
谁说阴阳分属两界
您走之后的梦里
咱俩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年夏天日头真毒
东北土路也开满刺眼的白花
您递给我半个消暑的西瓜
至今我口里还有香甜的味道
有一回我在村边摔得天旋地转
您愣是铁着心不肯搀扶
还说 是爷们永远不该跪着
我站起后至今再没有弯过腰
爸 明代的解学士不想说话
如今的书和遍地庄稼一样泛黄
放心吧 咱家门前那几株嫩竹
世代都将翠绿 啥时候也变不了
回家
过大年时 天涯即咫尺团圆的路多弯曲都将被走直
就是那些死去的灵魂
只要有照片在祭坛挂起
他们也能跨过连接阴阳的花瓣桥
纷纷回到家中与亲人相聚
虽说今年好像从西晋来的大雪
穿越了近两千载来势缓慢却格外高冷
梁祝孵化的蝴蝶们漫天飞舞
比许多头颅上的思想还要洁白
冻结了遥远的凝视
和每一寸方向
但爸爸您不必过虑
别说您的影像已成心底的烙印
并且 沿途的所有路口
都将亮起一支红蜡烛
雪夜里咱家院里那盏经年的风灯
一眼就会认出您
母亲简历
一岁时她母亲去了天堂八岁她开始用衣裳清洗村前的小河
十二岁她到草甸放牧猪和云朵
十七岁她成了懵懵懂懂的新娘
十八岁她尝受儿子夭折的滋味
二十到三十五岁她属于五个孩子
照料啼哭饥饿成长与黑夜
三十六到五十六岁她亲近庄稼
玉米饱满谷子沉实黄豆扎手
还有紫色的马铃薯花都很喜欢
五十七岁她进城像进了陌生的荆棘地
除儿子媳妇孙子连楼房也不认识她
没有人叫的名字午后恹恹欲睡
好不容易她能找准东南西北
又遭遇老伴儿的失忆症发作
到了七十二岁孩子们四处忙
她常一个人在花坛边数花苞儿
陪伴太阳和地上自己的影子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母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窗外一只鸟飞来了一只鸟又飞走了
落叶的树梢儿被寒冷栖满
爸爸住到山坡上后
她就走进了无边的冬天
往事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好像已先后睡去
为不把自己关在门外
她挂在脖子上的钥匙
每天随孤独一起踱过斑马线
烧菜 做饭 洗衣
生活之书的哪章哪节
全是地上烂熟的果子
没有一颗再可以尝鲜
两片浅红的布洛芬
负责骨头一天的疼痛
电视机一个人大声说着话
她坐在沙发上慢慢打起了鼾
当所有的节目谢幕时
睡意全消的她不住琢磨
月亮和太阳倒班儿太频繁
一天短得还不到两挂鞭炮
一辈子连支蜡烛也燃不完
唯有孙子千里之外的问候声
才能像几尾活蹦乱跳的鱼
撞开她经常关闭的话匣子口
说自己身子骨硬朗不必惦念
她也会不时咂咂嘴
和邻居唠唠孝顺的儿子媳妇
唠唠啥叫幸福啥叫晚年
她瘦弱的手臂仍在风中挥动
第一次分离我刚过十六岁
她三十九
我身前有神秘的大学牵引
身后有两间土坯屋子站着
她高兴儿子出去闯天下
庄稼地有金窝窝也不稀罕
和我说你胃不大好
在学校注意盖好被子
少吃太硬的东西
望着远处飞翔的小鸟
我咬破的嘴角向上一翘
回头向她挥挥手
潇洒地把背影留给九月
三十八年过去
又在路边送别
我五十四岁
她正好七十七
我一面儿子将为人父
一面是母亲白发日多
父亲走了五年
我不安地叮嘱这叮嘱那
她总是平静地说没事儿
车已开出很远
她瘦弱的手臂仍在风中挥动
孩子再大也要不断出发
她得叫身体的柔软处变得坚硬
人到老年必须学会告别
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
窗外鹅毛大雪一万个美女的舞姿
仍无法让急驰的高铁分神
回家的方向是最快的方向
三九天 我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
前方亮起那盏不灭的风灯
也照不清天边惭愧的云
直到父亲卧床
从没想过母亲也需要照顾
父亲能让几十亩庄稼在手上生长
男人病了也是男人
当有一天父亲瘦成墙上那帧照片
母亲突然又矮了几分
烧菜洗衣购物日子纷乱
夜晚忍受着一百多米的孤独
漫长的黑里不时传来鬼魅的呻吟
儿女从远方聚到身边陪伴
她恨不得把天下美味都摆在桌上
梦中也疏淡了额头越来越深的皱纹
可没两天她便把他们劝回家
说媳妇不敢单住孩子需要看护
自己这把老骨头还硬朗得很
于是每晚端坐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
成了我坚持最久的一个习惯
地图上一些密密麻麻的小点儿
开始有了呼吸的表情和体温
看完后再打个电话提醒她加减衣服
才能静心在灯下读书著文
五年 她以瘦弱的肩膀
扛起了一千八百多个多变的夜
按时电告儿女身体平安
一个人支撑着全“家”的温馨
儿女流浪的足有休憩的码头
走在冰雪路上
也像怀抱一样安稳
一个人对一个人牵挂
一个地方对一个地方祷告
思念 原本是奔跑在天地间
眼睛酸涩永不老去的灵魂
快到站了 母亲那双滞重的小脚
是否已和花白的头发一起站在路口
焦急地等待把风雪中的我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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