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市有个黄陂(pí)县,是花木兰的故乡,我顺坡滚驴,就把湖北十堰市郧县的柳陂(bēi)镇,读成了柳陂(pí)镇。尴尬之余,我查阅汉字释义,才知道“陂”字有四种读音(bēi pí、 pō、 bi),大多用于地名。
我很惊讶,汉字释义中提到了广东陆丰市陂(bēi)洋镇,也提到了作为方言读音的河南南阳市社旗县陌陂(mobi)镇,唯独没有注释柳陂镇。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有些荒谬。
柳陂生息繁衍在一条古河道上,土地肥沃,黍米丰产,植被茂盛,岸柳成荫。柳陂的子孙们独处一隅,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然而,20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南水北调”,柳陂成为中线水源工程的关键部位,柳陂的子孙们被打上了“丹江口库区移民”的标签,从此这个美丽富饶的小镇,失去了世代传承的闲适与宁静。他们最害怕听到“后靠”这个词,一次次的后靠,却总甩不掉身后上涨的江水,心里的恐慌像夏草一样疯长,日子过得疲惫而无序。到了21世纪初,大规模的南水北调总体工程正式启动,柳陂镇不但被列为“丹江口库区移民”,还被定为最难啃的“硬骨头”,成为各路英豪攻营拔寨的战场。
难免有些悲情和无奈。
“湖北移民看十堰,十堰移民看郧阳,郧阳移民看柳陂。”原因很简单,柳陂镇是块宝地,位于汉江河畔,地处郧县和十堰两城区结合部,是十堰市和郧县城区的主要“菜篮子”基地,核心菜区的十几个村子,人均收入过万元。这次大移民,柳陂镇彻底放弃了原有的居住地,整体迁移,有四万多人在郧县境内就地安置,有近两万人要远迁至汉南、潜江、随县的二十多个安置点。当然,还有一个原因,经过几次的“后靠”,柳陂人颠沛流离,让他们对故乡有了特殊的理解和依恋,渴望安宁平稳的生活。好不容易安营扎寨,恢复了些元气,却又要背乡离井,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本能地抵触和挣扎,是必然的。
有人觉得,安置点有漂亮的房子,移民们却不肯搬迁,“抵触和挣扎”是成心闹事,借机哄抬搬迁费。这种论调有些冷血。故土难离,穷家难舍,我从自己的父母身上,就深刻理解了这个道理。我曾经几次把父母接到北京居住,后来又在县城给他们买了房子,但无论多么好的居住条件,都没有留住父母的心,即便到了80岁了,老两口毅然回到山沟的老屋居住,他们种了一块菜地,养了几只鸡,每日忙忙碌碌,好不快活。父亲说,住在哪里都不如在老房子里睡得踏实。父亲叮嘱我,什么都可以卖,唯独不能卖掉老房子。在我看来,老房子就是我的老父老母,是我生命的根。
对于柳陂移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搬迁,而是一次骨肉分离、血脉的断裂,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改变。很多人从此失去土地,成为打工者和手工业者,像柳絮般四处飘移。
然而,抵触和挣扎是徒劳的,最终他们还是目睹奔涌的江水淹没了城墙、老屋以及千年的石板路,淹没了秦砖汉瓦、古陶和箭镞。
这其中就有韩家洲,一个上百户人家的古老村庄。
韩家洲坐落在江水中的孤岛上,是汉江和堵河交汇处,村民都姓韩,典型的水上家族,依靠经营河沙、打鱼为生,过着“桃花源”般富足而宁静的生活。独特的地理优势,以及家族式的亲情关系,让他们对故土虔诚而眷恋。得知要搬迁到遥远的随县,那种抵触情绪是可以想象的。但不管怎么折腾,他们内心知道,国家意志是不可抗拒的,最终还是要告别故土。村民们编修了家谱,每户一册,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他们的根在韩家洲。
在一个薄雾缭绕的早晨,韩家洲村民朝江边集结。江边被厚重的伤感笼罩着,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耳边只有奔涌的江水声。村民们默默地卸下了祖上传下来的门板,摘下了墙上古老的相框,抱着家中的瓶瓶罐罐,牵着几条老狗,身子摇摆着上了船。他们走的迟疑,走的拖泥带水。
江边,20多艘船一字排开,开动马力驶向对岸。那一瞬间,所有人跪在船头,凝望他们的老屋、他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江中小岛,放声哭泣。不知是谁突然扯了一嗓《汉江号子》,随即就有人附和,哭泣声混合着号子声,汇成激越的大合唱——
嗨哟 嗨哟 嗨哟嗬
趟过漩涡 哟嗬 冰冷的苦难
又爬峭壁 哟嗬 滚烫的荒凉
号子里 哟嗬
拽不完人生险滩 嗨哟嗬
号子里 拽不完岁月沧桑
……
沙哑而苍凉的号子声,伴随着滚滚江水流向远处。当年,韩家洲村民的祖先就是喊着《汉江号子》,闯过了一个个险滩,在这片江水上繁衍下来。
船靠岸,他们胸前戴上了红花,有些局促地上了外迁的大巴车,在锣鼓声和掌声中,被送出了故乡。这个早晨,注定成为他们此生最伤感的时光。
如今,韩家洲大部分已经沉没在江水中,只剩下一个蘑菇状的孤岛。我站在江边,朝孤岛上的韩家洲遗址眺望,似乎还能隐约听到飘散在风中的《汉江号子》声。我的内心泛起波澜,有一种要登上孤岛的冲动,想去寻找几堵残垣断壁,寻找几块门板或是几块瓦片。据说,韩家洲的村民搬迁后,很多人看好这个美丽的小岛,希望能够建设成一个旅游度假区,然而为了呵护一江清水,柳陂镇拒绝任何理由的开发利用,严禁随意登岛,一直保持着小岛的自然面貌。
沿着汉江边走去,可以看到几个内安移民的新村,黎家店、朋儒、舒家沟卧龙岗社区……这些新村的房屋大都是联体别墅的建筑模式,白墙灰瓦,清爽洁净。
在去往黎家店的路上,当地朋友从路边一棵树上摘下几个椭圆形的果子,递给我说:“枇杷果,你尝尝。”
我生活在北方,第一次见到枇杷树,忙去仔细打量。金黄色的枇杷果圆润透亮,一堆一簇地夹杂在宽厚碧绿的树叶中,像挂满树枝的小灯笼,煞是可爱。我原以为这是一棵野生枇杷树,果子一定酸涩难吃,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剥了皮的果子放在嘴里,没想到果肉细嫩润滑,果汁丰沛甜美。我忍不住问,野生枇杷有这么甜呀?陪同我的柳陂朋友笑了,说这不是野生的,是移民搬迁时留下来的。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在枇杷树的后面是一个土坡,那里有残剩的半截房基,掩埋在齐腰深的杂草中。不用问,这里曾是一个小山村,很多房屋都被江水淹没了。
我忍不住再次打量孤单的枇杷树,有些心酸。我无法猜想枇杷树的主人搬迁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将这棵碗口粗的枇杷树独自留在这里。不过我可以肯定,这棵被遗弃的枇杷树,一定会多次出现在主人的梦中。
我自然自语地说:“好可惜,这么好的枇杷树……”
柳陂的朋友明白我的意思,指着脚下的江水对我说:“一江清水送北京,柳陂人为了你们北京人吃水,把祖坟都刨了,带着祖先的尸骨远走他乡。”突然间,我觉得有些羞愧和内疚,似乎这些移民的命运与我有着某种联系。
其实,有很多北京人并不知道有柳陂这个小镇,更不知道柳陂人在南水北调中做出的牺牲。我突然想,在“陂”的汉字释义中,应该增加这样一个词条:陂(bēi),地名,湖北十堰市郧县柳陂镇,南水北调中线最重要的蓄水段,北京人的“大水缸”。
果真如此,才算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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