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轻轻哼唱罗大佑的《童年》,心底不禁泪流。我的童年、父母的童年、妻儿的童年、所有人的童年,千千万万充满期待、充满疑问、充满孤单的迷迷糊糊的童年,是灵魂的故乡。童年短暂,一去不返。我对这故乡充满眷恋。时常望着嬉笑而过的孩子们的背影发呆,仿佛看到褪了色的堤坝、青草、小溪、蓝天,看到了叨着半块糖饼就飞跑出去的童年的那个我……
我喜欢孩子,特别是有了儿子之后,更加喜欢一切与小孩子相关的事情,爱看超市里像玩具般可爱的童装童鞋,喜欢看“小不点儿”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喜欢看他们催动小腿滑过我的余光。那日听说朋友要为小儿子报课外兴趣班,便恳请同往。正是中午,孩子们在一个小屋子里午睡,门关着,里面传来尖利的童音,吵闹着做睡前最后的挣扎……那喧嚣的有如清晨麻雀般的叫声,让我再一次穿越到孩提时代,阿姨们弯着腰满头大汗地应付着我们这些小顽皮,像一只只张开翅膀的母鸡追赶四散奔逃的小鸡。
朋友在前台咨询事宜,我独自沿着窄小的走廊,穿过一间间空无一人的教室。旧房间新装饰,暖色调。早年教室里单调的黑、白、灰已经被五彩缤纷的墙壁取代,北京天安门的墙画和雷锋、赖宁的肖像已经悄然换成一个个卡通形象,方块砖变成条地板,木质笨重的桌椅也变换成新的材质和外形,不变的大概也就是诸如塞在课桌里面的跳绳和永远卷着页角的书。今天的孩子大概不会知道他们失去的有红砖、青瓦、小军挎……
慢慢地走着,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是一只只可爱的专为儿童准备的小抽水马桶,干净整洁,光可鉴人。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群嬉戏的孩子仰着葵花般的脸等待着老师的到来,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小时候集体上厕所的壮观场面:几十个小朋友把屁股朝天撅着,等待阿姨来擦,排在后面的小脸涨得通红,“吭哧吭哧”地喘粗气……那年代用的是旱厕,形态各异的排泄物以最原始的风貌展现在那里,或许是那个年代的人伙食太素,粪便的味道很寡淡。前些天和朋友们一起去乡下采摘,农家旱厕的味道令人猝不及防,可见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许多,我辈意志退化许多。童年的我崇拜一切英雄,其中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茅坑救人的英雄,很抱歉他的名字没有被我记住,但是这并不妨碍当年的我渴盼英勇“一跃”的心情。现在的孩子大概连想都不会那样去想,他们不知旱厕为何物,他们也错过了茅坑救人的最佳时期。
忽然,喧闹声大作。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一个长脸、小板牙的纤瘦女孩推开午睡间的门,倚在门口仰起头好奇地看着我,笑咪咪地问:“咦,你是谁?你在做什么?”我板着脸看她,但是小女孩自始至终却一直笑眯眯地盯着我的眼睛,等待着我的回答。这是一个大胆的女孩,我想。难道现在的孩子都如此大胆吗?童年的我看到陌生人会害怕,根本笑不出来,更不敢问你是谁。我只会偷偷地躲在角落里,自始至终地盯着那个人,在他视线扫来之前慌忙地看向别处。望着那纯真无邪的眼神,我终于败下阵来,坦白道:“我是来报名的。”“可是报名处在前面呀!这里是我们睡觉觉的地方,你怎么来了呢?”我汗颜,顺着话茬道:“噢,原来不在这里呀!居然走错了方向。”小女孩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复杂,仿佛在看一头不可理喻的怪物。“可是你是从那边走过来的,怎么会走错地方呢?”我满脑黑线地扭头便走,假装没有听到女孩的问话。真是时代在变化,人种在进化。我们无需改变,时间流程便把我们加工成怪物,亦或是将孩子加工成怪物。谁知道呢?
然而,当我转过身时,我的世界观又恢复到了出厂设置。时代在改变,但终归会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人的天性。在另一个房间的门口,一个男孩慌忙收回自己的眼神,怯懦地躲在门旁低眉顺眼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的心一下子融化了,可怜的孩子,这就是我的童年啊!我也想起了我的儿子——那个继承了我品质的孩子,我们都是那般外柔内刚,与世无争又不肯屈服。儿子只有两岁,但却热爱和平,看到爸爸和爷爷练拳推手便要想尽办法将我们分开,还要扮鬼脸逗我们开心。我曾一遍遍地告诉他:“你不必向任何人低头,你要因为开心才笑,世间生命生而平等,你只要为自己活着。”儿子忽闪着大眼睛,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但我知道看到陌生人他依然会拘谨,看到我和父亲推手他还会想办法阻拦,我只能耐心的等待,他的成长。我朝男孩走去,想蹲下身子安慰一番这个腼腆的孩子。然而好像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般,男孩“呼”的一下从身后抽出一把小手枪瞄向我的脑袋,然后冲着门后喊道:“冲啊!抓特务……”我被孩子淹没了。
我忽然想起儿时的一件旧事。那天,我们班那位帅得一塌糊涂的“三道杠”班长带回了一条重要的情报:一个坏人正在爬梯子看女厕所!我们立即前往,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坏人身边转悠,假惺惺地套话,然后掩护班长将一条绳子拴在了梯脚上。一分钟后,那人连着梯子摔进了女厕所。一小时后,我们终于搞懂,“坏人”是我们学校新来的校工,正在维修女厕屋顶。为这事,我们挨了一顿臭骂,班长“三道杠”被撸成“两道杠”。让我们奇怪的是,那个校工居然还为我们求情。他微笑地看着我们,令我毛骨悚然。
现在,我或许也是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吧。我被孩子们淹没,却开怀地笑了。于是,在孩子们的眼里我该是更加的令人“毛骨悚然”了吧。
火花
火柴盒上的商标有个好听的名儿叫“火花”。念小学时,和大我两岁的姐姐一起收集火花,集成册子。说是册子,其实就是一本废弃的《会计明细》,漆黑封皮闪金字,显得庄重气派。我们用铅笔刀在印满表格的纸页上切四个口,将火柴盒上有贴画的那一面裁剪下来,再把它的四个角镶嵌进切口里,一页镶八个,位置可调换。我和姐对这项工程乐此不疲,甚至有那么一整个学期,我们的目标就是把这个名曰《会计明细》的大册子填满。
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可谓“不择手段”。好在那个时期火柴随处可见,有大人用过随手扔掉的,有从同学手里交换来的,更有从路旁大小垃圾堆里搜索来的。既便走亲访友,也要贼似的房前屋后转悠,久而久之便练成一双火眼金睛,甚至还能闻到火花的味道,胜过酒鬼对酒的感应。为了提前得到钟意的火花,我还偷偷倒掉家里没有用完的火柴。姐姐比我智慧,将两盒归拢成一盒,宝贝就到手了。姐姐素来聪慧,我素来好动。每当夏日到来,全城浮在热气里,垃圾堆就像上了屉一样,越加酸臭滔天,溪流纵横。聪慧的姐姐便将冲锋陷阵的重任交给了我,自己站在远处捂着鼻子指点江山。而我也向来没有让她失望,折腾了一学期,《会计明细》就合不拢嘴了。
物质贫乏时期,人们把日子过得精细,于是便有了更精微的乐趣,这些乐趣都是和日子编织在一起的,是透着人情地气烟火味的。那个时候火柴是居家必备品,烧火做饭抽烟……样样都要用到。人们买火柴、用火柴、造火柴、卖火柴,火柴像一根绳,把日子串起来,自己又不显山不露水地猫在日子背后。火光照亮人类文明的源头,火柴成了现代社会的火种。它是日子过得热火朝天的引子,是灶台上、衣兜里打了包的图腾,火光一闪,人心里就仿佛多了希望。老家东北的乡下有人用“屉”来计量火柴,把硬币扔到柜台上,粗声大气地说:“来一屉火!”他用粗大的手指推出“回”形纸壳里的“小抽屉”,五十名红头发士兵接受他的检阅,干燥、饱满、坚挺、满员是最起码的标准,它们一概神情肃穆、军姿挺拔,那是码放整齐的希望,也是叠加了的希望。那个年月,小学生的作业本里有火柴摆出的数学题,手工课上有火柴搭造的房屋和船。回到家,我和姐就地取材继续摆弄,收工的父母有时也会饶有兴致地掺和,那是不可言喻的快乐。满载希望的一盒火柴让人不敢轻视,人们努力地装扮它以表达敬意,一种文化便应运而生,集花也入了万千收藏。
集花日久,我也会把黑皮金字的册子拿到学校里炫耀,然而我的同桌“金鱼”却不屑地说,火花诞生满打满算也不过一百多年,而且还是老百姓烧火做饭的东西,所以他从来不踫火花,他只玩钱币和邮票。我说一百多年很长啦!“金鱼”鼓起他的特大号眼睛反问道,一百多年很长?你知道地球有多大岁数吗?我当然不知道,但我那时认准“金鱼”一定知道,因为他爸是个戴眼镜的。“金鱼”的话丝毫没有打击到我和姐姐的热情,我们将“金鱼”的话理解为嫉妒。我们依然我行我素、按部就班,因为除了火花,别的东西还真难碰到。在火还珍贵的年代,火柴是有尊严的。否则,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美术大师热衷于小小贴画的创作?那些历史悠久的古花终究难得一见,插在《会计明细》里的并不稀罕的成套脸谱、花卉、生肖足以构成我和姐姐的骄傲。从火柴到火花,是一只盒子向一枚邮票的蜕变,这枚邮票送不出一封信,却留存了我和姐姐太多的童年交集和美好记忆。
童年脚步无声,却去也匆匆,中考与高考如黑白无常,将我和姐姐的时间全部收缴,曾经的乐事被学业取代,往日付诸许多心血的“珍藏”也大都遗失了。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风靡起来,火柴便风光不再,当火柴厂如映日残雪般消融,火花收藏的春天到来了,只不过这个春天让我无从欢喜。如今,我也只能在某个小杂货铺的角落里偶然发现那些熟悉的身影,只是它们衣着粗陋,神情黯然,快要散了架的“小抽屉”里,红头发士兵吃了败仗般东倒西歪、断胳膊断腿儿。我也曾在婚庆用品店和商场橱窗里见到过一些花里胡哨的火柴,它们被圈养起来,早已忘却了祖辈曾经的骄傲。
我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再难找到植物油墨与木版印制的拙美。我怀念童年灶台上、马路边、垃圾堆里的火花,它们是岁月里的尘埃,承载了我不可复制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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