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怀着一份底色忧伤的青涩情感,在人生舞台上,用大半生时间,比较出色地完成了自己即将到站的职业生涯。
期间,我经历了1964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1970年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2003年“神舟五号”载人航天的喜悦;目睹了中国高铁、三峡工程、青藏铁路的建设奇迹;参与了将社会主义中国,建设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
同时,我见闻了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真实:
美国总统克林顿跟莱温斯基,在办公桌下搞情调(才听说时,还以为是搞情报呢。恍然大悟后,我认为:再好的姑娘,遭遇总统的调戏,又怎么能不趁机将总统戏弄一番呢);被200位顶着皇冠,手握黄金权杖的非洲国王、酋长们,授予“万王之王”头衔的利比亚领导人穆阿迈尔·卡扎菲,居然让他自己的人民给枪杀啦(据说还遭受了其他不人道的凌辱;更可怜他那些惨遭连累、忠心耿耿的女保镖);强盛一时的苏联(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于1991年前后解体,分裂成十五个国家,让世人看清了它卸去浓妆以后的真实面目(其实它还有不少不止它有的可卸之妆)……
这份职业生涯和这些经历与见闻,虽然充实了我的人生、丰富了我的阅历,让我认为这大半辈子过得没有什么不行的,但我却无时不明白,只要睁开命运的眼睛仔细观察,我的人生景观,就像隔着一层水汽所看到的镜子里的景象,总有一种不透彻的憋闷与失真。
而我很清楚,造成这种憋闷与失真感受的原因,肯定是那份块垒瘀胸的遗憾:1979年中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之前,我若是不被一个“二流子”,用刀废掉一个肾(也等于给我的命运,做了一个手术),就能收获一份爱情;还能随部队上阵杀敌、荣立军功。
我的命运若依此轨迹运行,参加2017年7月30日朱日和沙场点兵的现役将军中,或许就会有我一个——这不是凭空吹嘘,而是我个人命运的一种可能。
因为,在我挨了一刀之后,部队根据我的英勇行为,授予我一等功;其后,我由士兵被提拔为干部;又后,我转业到地方(这是没办法的事:从我的一个肾被摘除以后,不消别人说什么,连我自己都承认,我肯定不如别人“抗造”了),所实现的人生,完全能说明,我若留在部队,绝对存在当将军的可能。
为了证明以上说法,我把我荣立一等功前后的人生历程,放在下面(恕我在此隐去地点、名称等敏感词):
1975—1982年 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某部战士、班长、排长、连指导员;
1982—1986年 某省大学中文系学习;
1986—1987年 某知名县城宣传部副部长;
1987—1990年 某知名县城县委常委、宣传部长;
1990—1993年 某知名县城县委常委、县委副书记;
1993—1995年 某知名县城县委常委、代县长、县长;
1995—1999年 某知名县城县委书记;
1999—2002年 某地级市市委常委、副市长(副厅级,其间在职攻读工商硕士学位);
2002—2005年 某地级市代市长、市长(正厅级,其间参加党校一年制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
2005—2009年 某市市委书记;
2009—2011年 某省副省长;
2011—2014年 某省省委常委、副省长;
2014年至今 某省政协副主席。
这难道不能说明我的遗憾吗?
这份遗憾导致了:1996年的台海危机,我未能以校官身份,参加到解放台湾的战斗准备中;1999年5·8事件,美国人轰炸了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后,我仍未能以可能军衔更高的校官身份,参加到针对北约、尤其是针对美国的军事斗争准备中;那以后的南海争端、台海僵局、朝核危机,我都没有机会以将军的身份,参加到一次又一次火药味诱人的实战演练中。
直至建军90周年朱日和的沙场点兵,作为普通观众,仍然以军人的姿势,站在电视机前,观看沙场点兵盛大而震撼的场面,我的遗憾达到了顶点。
我像一个迷失了家园、丢失了宝贝的孩子,在一片陌生的天地,用男人滚烫的热血和永不服输的勇气,拼命工作和奋斗,倾尽大半生时间,却无法战胜内心莫名的痛苦。因此,我在那一刻,不失男人尊严地无声痛哭,痛哭不止。
后来,为了安慰自己,我又这样想:
1978年底,我若不是被那个“二流子”,用刀干掉一个肾,虽然可能不会在生命中留下这份遗憾,但也可能连感受遗憾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可能在战场上,被迎面飞来的一颗子弹,击中胸部(这是最理想的,或能留下几句豪言壮语)、头部(我不想承受破相的打击)、下部(这比丢肾都难受)而壮烈牺牲。
但这并未使我得到丝毫安慰,反倒加深了我的痛苦,让我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份被我错失掉的青涩动人的情感,才是我人生遗憾的楚楚动心之最处。
二
此时,外面恰好飘洒着属于这个年底的细碎雪花。市政工人正在弥漫于雪花中的街道两旁,往路灯杆和行道树的身上,缠绕和悬挂迎接新年元旦的彩灯和彩旗,想营造一种缺乏新意的喜庆氛围。不时传来的一声声尖锐的汽车笛鸣,一步步地将我又拖回到1978年12月30日,腊月初一那个寒冷的晚上。
我当时正在离部队驻地半个步枪射程远的乡村学校的院墙外,借助道路旁的一棵粗壮的老榆树挡住身体,就像《天仙配》中董永面对着那棵做媒的老槐树,心房颤抖地等待一场激动人心、又让人心神不宁的约会,由我魂神颠倒的期盼,变为即将成真的美梦。
为了这场美梦能更美好,我用了差不多十天的业余时间,把一颗7.62*39mm步枪弹的26.8mm的子弹头,精细地雕磨成一枚系了红丝线的胸坠,想在那天的那棵老榆树下面,把它戴在与我同龄的小学三年级女教师韩梅的胸前。
如果她能接受,我或许可以得寸进尺地拥抱她一下,用我的脸颊暖一暖她的脸颊,从而满足我连日以来实难按捺的强烈渴望,仅此而已(我当时由于年轻,还没有因后来的成熟,而产生的更加具体的不着调想法)。
天寒地冻,热血浇心。
我盯着通向学校门口、覆盖着冰雪的那段溜光的道路,口干舌燥、抓耳挠腮,避人耳目地原地跺脚,以免把脚冻坏。
我非常害怕韩梅老师不来赴约。仅凭十天前,我和全班战友一道,去学校帮助扫雪时,挨着我劳动的韩梅老师,冲我嫣然一笑,就能料定她对我有好感吗?更何况,她并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嫣然一笑;对她身旁另一侧的战友蒙虎,她不也是嫣然一笑了吗?就算她对蒙虎他们的笑,是礼貌性的,只对我产生了好感,就一定会来见我吗?就算她能来见我,就一定能接受我对她的爱慕吗?
这也太罗曼蒂克了吧?
可问题是,她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特别想当英雄(如果有机会肯定能当上英雄)的士兵,对她这个女神,一见钟情的爱慕呢?
在清醒与睡梦中,我痴迷地想:保尔·柯察金,曾经得到过冬妮娅、丽达和达雅的爱情;与他拥有同样情怀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女教师韩梅的爱情呢?
可是,我已等了她一个小时,早已超过了约定时间。这意味着,她可能并没有接受我的约会请求;也意味着,我对她的爱慕,如同一颗出膛的子弹,虽然大方向正确,但结果却脱靶了。
沮丧有时会转化成怨气。我开始怀疑那个被寒风抽红了鼻子、鬼头蛤蟆眼的小男孩,在替我传递书信的往来中,可能对我隐瞒了什么事情。而这个“小红鼻子”,为了能吃到我的“大白兔”奶糖,或许在事情发生后,不向我说明实情,用我连发七篇的书信,上茅房擦过屁股,再对我谎称都交给了韩梅老师,又天才般地在我面前,编造出每一次与韩梅老师见面的情景,来麻痹我。
他跟我说:
第一天,韩梅老师将我的书信,“啪”地一声甩到桌子上,叫“小红鼻子”有多远滚多远,滚得越远越好。
第二天,韩梅老师懒得动手,让“小红鼻子”把我的书信丢到桌子上,冲“小红鼻子”挥挥拳头(“小红鼻子”说一点都不吓人,还盼着她打一下呢),对他说别老来烦人了,谁有功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三天,韩梅老师将我的书信接到手上,用它在“小红鼻子”脸上扫了一下,对他说你天天给人家当通信员,就没有什么好处吗?
第四天,韩梅老师将手伸出来等着接我的书信,“小红鼻子”说你们也不能都让我白跑吧!韩梅老师就从他手里把书信抢下来,在“小红鼻子”脸上掐一把,骂他“你个小混蛋,想讹我呀?”“小红鼻子”跟我说,他不是想讹韩梅老师,是想替我试试韩梅老师对我动没动心(这个小崽子多鬼道)。
第五天,韩梅老师站在窗前,看着“小红鼻子”跑过来,赶紧开门把他迎进去,先给了他四颗“大白兔”,还让他烤了会儿炉子,才央求他把我的书信交出来。那个小兔崽子揶揄我说,女人比男人大方多啦!
我把第六封书信交给“小红鼻子”时,加倍给了他八颗“大白兔”,跟他说,你再跟韩梅老师耍滑头,我就换个信使,不用你送了;到那时,别说是“大白兔”,老子让你连兔子屎都捞不着!
“小红鼻子”来领第七封书信时,告诉我,说啥都没用,韩老师这把给了我十颗“大白兔”。他掀开口袋让我看,里面果然有十颗“大白兔”。我看得心生狂喜,想上天摘颗最亮的星星,送给韩梅老师。
就算“小红鼻子”会骗人,但他能有这么全面系统的编造能力吗?
除非他是一个天生的混世小魔头。要不然,就是中国未来的雨果、歌德、莫泊桑,起码也应该是个高尔基(那个时候,我们能够阅读到的世界文学名著很有限;要是现在,能够列举的灿烂名字就太多啦)。不过,依我看“小红鼻子”那副熊样,这种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不认为“小红鼻子”具有连我当时都不具备的语言组织和逻辑能力。我相信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儿(而且还是临时性的)把韩梅老师给拖住了。或者是我的交代,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明明是让“小红鼻子”传话韩梅老师,今晚我就在这棵老榆树下等她,不见不散,哪里又有什么不周到呢?
等吧,等吧,继续等吧。要么等到她,要么冻到死,一定要有个结果。不然,天天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是韩梅老师,一听谁说跟附近的姑娘谈恋爱、处对象,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留意哪条信息与韩梅老师有关,无关也要往韩梅老师身上去联想,一联想就着急上火,这也太折磨人啦!
我把脖子缩到军大衣的毛领子里面,在昏暗的街灯下,抱着心里的那团火,抵御着那天晚上的所有严寒,期待着属于我的爱的春天。
我的命运,就在这个时刻,开始发生了我并不期待,但却无法抗拒的改变。
两个“二流子”,像是被酒精给烧兴奋了,相互用手臂勾住对方的脖子,沿着街道,左右摇摆地经过我藏身的那棵老榆树,朝学校门口的方向,晃荡过去。
他俩很亢奋,嘴里喊叫着南斯拉夫电影《桥》里面的主题曲:
……
啊 如果我在 战斗中牺牲
啊 朋友再见吧 再见吧 再见吧
如果我在 战斗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请把我埋在 高高的山岗
啊 朋友再见吧 再见吧 再见吧
把我埋在 高高的山岗
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
好好一首激情饱满、充满大无畏精神的爱国者歌曲,让那俩“二流子”给唱得鬼哭狼嚎,把附近人家的狗都惹得躁动不安。
我当时要不是等我的女神,真有心把他俩撂倒,埋在那棵老榆树下,再插上两根树枝儿,让他俩从此明白,这辈子到底应该命归何处。
天上下雪了。细碎的小雪。落在脸上,立刻融化;落在军大衣上,有细微的声音。想抬头在天上找几颗星星,但即便眯起眼睛,也挡不住细密的雪花,往眼窝里灌,严严实实地覆盖住视线,干干净净地隔断了星星的光亮。雪花被街灯的微光,映出一丝丝雪线,在通向学校门口的道路上,织成一张立体的网。
一声绝对是那种青春被压抑已久,走失配偶的凶猛动物叫春般的嘶吼,像从枪膛射出去的子弹一样,带着撕裂一切的声势,从驻地与学校仅有一道之隔的猪圈里,“大风起兮云飞扬”地划破夜空和雪网,赤脱脱地冲进天地之间,化成一声人的怒吼:“王八羔子——,老子干死你——!”
这一声吼叫,地动山摇。
周围人家的鸡鸭鹅狗猪马牛羊,将被寒冬凝固住的生命力,全部从体内释放出来,变成了一片更加癫狂的嘶叫声,“嗷嗷嗷嗷”地冲破夜空,在漫天飞雪中扩散而去,冲击得山谷回响。
除了我的战友蒙虎,谁也不会憋出这么大动静。
这个家伙从参军的第一天起,就跟我们吹嘘他是秦朝大将军蒙恬的直系后裔。让他拿出依据,他又拿不出来。我们笑话他,他就火冒三丈地跳起来,以我们全班战士为对手,让我们“是爷们的”就一一上前,跟他打一场摔跤车轮战,直到他把其他人统统掀翻在地,跟我干了个势均力敌后,喘得像一条被群狗围攻过的公牛似的说:“老子以一敌十一,战而不败,不是蒙大将军的后代,谁配做老子的祖先!”
我们给他选了力大无穷的狗熊做祖先,但怕他不干、急眼,就只在私下娱乐了一番,没把这个决定告诉他。
前段日子,蒙虎和地方几个有情义的朋友喝酒,喝到兴奋时,就亲自动手,跟一帮惹是生非的小混混,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
架打得有点离谱:
不知谁碰到了饭馆墙上的开关,把灯给关了。能打善斗的蒙虎,用耳朵指挥着鼓槌一样的拳脚,把屋里所有能发出声音的活物,都敲打得落花流水、无一遗漏。待他打到无物可打、连空气都给打出旋风时,浑身上下出透了汗,酒劲便消散在黑咕隆咚、鸦雀无声的屋子里。清醒回来的神志指引着他,再次点亮饭馆的灯。他看到躺在地上、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的,不算跟自己打架的九个脾气暴躁、刚才还拼命叫嚣生猛无敌的对手,还有跟自己喝酒喝得不知天高地厚、自称战无不胜的四个朋友,外加饭馆老板的那条大黄狗。
蒙虎当场总结道:“这真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伤及无辜的狗啊!”
结果有两点:第一是蒙虎落了个处分,关过禁闭后,不仅被罚去喂猪,还被取消了马上就要开拔的随队参战机会;第二是蒙虎经此一战名扬天下,就连听闻他勇猛故事的寡妇,都对他另眼相看。
“心里憋屈,叫两嗓子也好。”
这是我听蒙虎吼了那一声,破解了我当时的寂寞和焦虑,让我心生好感以后的内心想法。
在一片此起彼伏、声声相叠的鸡叫狗吠声中,我执着地眺望着驻地猪圈和学校门口方向,发现两道仓皇的鬼影,疾如流星地奔了过来。
我当时基本看得清这两道疾驰而来的身影,就是那两个才过去没一会儿的“二流子”,认定他俩一定是干了坏事才这样狂奔的。
我从老榆树后面冲了出来,因为手脚有些麻木,险些没摔倒。两个“二流子”跑得急,等发现前面有人拦路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向下一蹲,手脚同时出击,右脚和左拳分别击中两个“二流子”的小腿,他俩就像“穿天猴”一样,沿着道路飞了出去。我紧盯着其中一人画出的抛物线,纵身跃到落点,朝他的小腹踢了一脚,让他失去了反抗能力。而后跃至另一个摔瘫在地的“二流子”跟前,拿住他的一条胳膊,正待将他制住时,他顺势一翻,我便发现一道寒光,自他另一只手向我刺来。我作势已尽,失去了回旋余地,被那道寒光穿透衣服,刺中了左下腹。在微凉的痛感中,我集中全力,挥拳猛击,将那个凶悍的家伙击昏过去。
在一片呐喊声中,我看见战友们冲了过来,身体就像破了的气球,瘫软在地。
当晚,我在手术中,被摘掉一个让刀刺破、没法再使唤的肾。这让我上透了火,听不进去任何一个两肾健全的医生的安慰,固执地认为:男人少了一个肾,就好比双发战斗机,不仅少了一个发动机,还少了一半油箱,既没有力量,又不敢高飞,更不敢跑远,基本就是个半残废的样子货啦;我很郁闷、很悲观!
可以探视的时候,不明就里的战友们说:让我拦下来的两个“二流子”,是在经过学校围墙另一侧的另一棵老榆树时,发现了站在树下等人的韩梅老师,就心生歹意、准备强奸她,被正在猪圈给老母猪接生的蒙虎发现了。他惊心动魄的一嗓子,把那俩“二流子”吓到我这边,我因此就挨了一刀,废了一个肾。而蒙虎在我挨刀时,已经直奔惊魂未定的韩梅老师,正帮她整理衣服、嘘寒问暖呢。
等到蒙虎来看望我时,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那天晚上的事儿,部队认为我救人有功,提前解除了对我的处分,准许我随队开拔,上战场再立新功。希望这件喜事,能缓解你丢掉一个肾的痛苦。还有一件事,那天被我救下来的韩梅,当时抱着一条她亲手编织的红围巾,一看见我就扑进我怀里,一边哭、一边捶打我,委屈得不像样,问我为什么才来呀!我当时就觉出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但事发突然,韩梅又刚刚受过刺激,我就任凭她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慰她,一直把她安慰得又会笑了,才算消停下来。”
蒙虎讲到这儿,眼巴巴地盯着我,又说:“但我知道,韩梅那天肯定是在等别人。等的是谁,我不知道;好像韩梅自己,也不太清楚。要不然,她能把我当成那个她要等的人吗?除非她是被那两个‘二流子’,吓疯了。但我后来又试探着跟她聊了聊,她根本没疯。她问我,为什么不在写给她的书信上,留下姓名?”
蒙虎停了下来,还是那样,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问他:“你怎么回答的?”
蒙虎说:“我首先声明,不管我怎么回答她,都是为了安慰她,绝对没有趁火打劫、夺人所爱的意思。”
我说:“你怎么变得疑神疑鬼的?我也跟你声明,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当医生明确告知我,必须要摘除一个肾时,我就决定给自己留一份罗曼蒂克的痛苦回忆,再也不去想这一切。同时,我不后悔自己没有把名字写在书信上。其实,我早就把我的名字,刻在那枚精雕细琢的子弹头胸坠上,想在跟韩梅老师正式相见,并得到她的认可时,亲手给韩梅老师戴上。
蒙虎见我说得认真、诚恳,接着说:“我就顺着她的话说,一是我当时心太急,忘记写了;二是我怕遭到拒绝,留下名字不好看。她听了,好像有些失望,咬了半天嘴唇,才说,没想到是你,还救了我,看来这就是缘分啊。之后,她问我,心那么急,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好悬害了我!我就说,有头母猪下了九个崽儿,把我拖住了。这是真事儿!”
我说:“这场让你圆的,母猪还配合你,太到位啦!”
蒙虎听了,犯愁地说:“可那些书信,不是我写的呀!”
我试探他:“看你这德行,好像是喜欢上韩梅老师啦?”
蒙虎看着我,说:“她等的那个人,要真不是你,我倒是挺喜欢她的。”
我说:“那就好办了。关于书信,你就说是找战友给写的。至于内容,就说战友写什么是什么,反正都是表达顶天立地的男人情感和义不容辞的责任担当。”
蒙虎还不放心,又问:“真不是你?”
我说:“你他妈有毛病啊?”
他说:“我没毛病。可我他妈问过大夫,一个肾,不耽误事儿,照样好使!”
我说:“有话接着说,没话赶紧滚!我的肾,跟你有鸡毛关系?”
蒙虎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疑惑地问:“不是你?那是哪个‘二逼’呢?写书信连名字都不留?”
我当时气毁啦!真想把他的两个肾都掏出来。但我还是忍住了,不能把爱情和脸面,都丢在蒙虎手里呀!
蒙虎走后,我马上让战友把躲起来的“小红鼻子”找到病房,听他抽泣着跟我说:“叔叔,都怨我。韩梅老师问我,在哪棵老榆树下等你。我想逗你俩玩儿,就说是猪圈对面那棵老榆树。你打我吧,叔叔!”
我都没脾气了,摸摸他的头,把包里的“大白兔”都给了他,与他相约:“如果韩梅老师,问起写书信的那个解放军是谁,就说是救她的那个解放军。”
“小红鼻子”不明白。
我又说:“那几封书信,就是那个解放军叔叔,求我帮他写的;我又让你把书信送给了韩梅老师;我们都是在帮那个叔叔办事儿。”
“小红鼻子”说:“好吧叔叔。我知道你是骗人的;但我知道你是好心。”
几天后,蒙虎满脸甜蜜地带着韩梅老师,一起来看我。我装作很淡定,被韩梅老师用疑虑的目光看着,听她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又预祝即将上前线的蒙虎,一定要多打胜仗,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
遗憾的是:我失去了一生中,唯一一次上战场的机会;更失去了一位好姑娘!
后来知道:蒙虎在向韩梅老师表白并赢得她的爱情的当天,豪情万丈地咬破手指,气吞山河地写下血书,被正在挑选精兵强将的首长,批准加入尖刀连参战。
出发前,韩梅老师将那条亲手编织的红围巾,戴在蒙虎脖子上,为他壮行说:“我从小就渴望,我的生活里,能出现一位像保尔·柯察金一样的英雄。今天我如愿以偿!我的英雄,就在我的眼前。我等你凯旋。我爱你,一辈子!”
我心酸地想过,那条红围巾,戴在我的脖子上,随风飘舞的情景。
当得知杀敌过两位数的蒙虎,牺牲于一次勇猛冲锋时,我彻底断了这个想法;在痛悼英雄战友蒙虎的同时,并不庆幸自己没有上战场。
养好伤以后,我在回归已撤离战场,正在前方进行整编的部队前,来到那个小学校门口,想进去看看,因蒙虎牺牲而伤痛不已的韩梅老师。
但我最终,也没去打扰她。
我把那枚拴着红丝线的子弹头胸坠,系在那天晚上、韩梅老师等待我的另一棵老榆树的枝杈上,转身离去的时候,含着酸楚的眼泪,哼唱着《啊朋友再见》这首歌:
……
啊 如果我在 战斗中牺牲
啊 朋友再见吧 再见吧 再见吧
如果我在 战斗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请把我埋在 高高的山岗
啊 朋友再见吧 再见吧 再见吧
把我埋在 高高的山岗
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
从此,我离开了那里,却用一生,来回望。
三
凝在窗上的雾气,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用手在窗玻璃上,抹出一块透亮的地方,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漫天飞雪,忽然想起这些,我的心里很惆怅——假如那天,“小红鼻子”乖乖听话,没说那句戏言,我不被那个“二流子”捅上一刀,我的人生,会是另外哪一种情形呢?
我拨通了已经是优秀民营企业家的“小红鼻子”的电话。
电话里,我说出了压在心里大半生,对韩梅老师的关注。
得到的回答是:
韩梅老师终生未嫁。每年清明,都要去南方,给战斗英雄蒙虎上坟。退休以后,更孤身一人留在南方,每天都去看望蒙虎,风雨不误。
我欲哭无泪。
望着窗外迷茫了眼前世界的漫天飞雪,问自己:“假如命运翻转,让你重来一次,你想不想,到另一棵老榆树下,去看看?”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我在空无他人的房间里,悲伤地自语:“我想去!我真的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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