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一生一定要抵达的地方。刚刚走出高考的考场,不知道想相遇什么,寻找什么,我逃一样地离开卷纸铺满的家与学校,踏进西藏。
初二的时候,我站在金字塔和拉美西斯神庙前,走上一块巨石,用两米的它来丈量我的渺小;用比我长十倍的拉美西斯的脚踏碎我对大的想像。我被这奇迹震撼了。
然而,当喜马拉雅和冈底斯第一次从地理书本中挣脱出来,当左手冈底斯山,右手唐古拉山,而我在中间穿过的时候,当唐古拉山雪峰闪耀着圣洁耀眼的光芒的时候,我十年的地理书破碎如落叶,它带着从没有过的亲切与苍凉感在空中狂舞,望着这么美的舞蹈,我突然泪流满面。
我不太想使用震撼这个词,但,我却没有第二词来表达。
其实,今年的高考,我已经知道我与我的目标——清华,擦肩而过,到西藏,我的心境,是挣扎怨闷,还是挣脱释然,一团复杂的麻,无从剪、无从理。其实,我不是来看山的,我是想看布达拉宫,看长长的朝拜,想在一尘不染的蓝天下寻求一份放纵……其实这山也确实不是我们景点,它只是默默伫立在我们路线的两侧,是我们闯入它们的静默,但,它们静默得如此肃然,每年成千上万辆车经过,上百万人喧嚣鼓噪,却无法打扰它们一个发丝、一个指尖的威严。
它们就是它们自己,无需为谁装饰、寸草不生的本然都无法减损它们内在的张力。什么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那些为海拔争执,榨干文人墨客最后一点词藻来铺陈山中云雾、树木、石头的想法,在这即无怪石也无美树的本然高贵面前,突然,苍白无力。
从日喀则回到拉萨的第二天我们就去翻过和珠峰大本营一样高的念青唐古拉山山口。每一次到山口,都会有一块石碑标记海拔,我却对上面的的数字越来越麻木,无论它是多少,目的都只是刻录人的渺小。翻过山口,眼前是蓝到刺眼的大湖和插在它前面的蹩脚道路。这就是纳木错。蓝色的湖水,蓝色的天空,蓝色的远山,白色的大鸟,白色的浪和白色的紧贴着湖面的层叠的云彩。然而,让我惊奇的是,近处太阳穿过云层照耀着,光芒似锦,而远处大团大团的阴云,正低垂着,承受风雨。
在没有目睹喜马拉雅之前,我一定会惊叹这自然奇景。但,当广阔的自然横截到我面前的时候,眼前这不同阴晴雨雪的存在也只是稀松平常罢了。而纵使能看到几种云诡奇绝,仍然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与平常。
两千多年前的庄周,一边鼓盆而歌一边把世间的那些流派争斗的无用口舌都当成柴烧光了,然后娓娓道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大鹏鸟飞上了九万里的高空,低头一望,世界便只剩灰蒙蒙的一片,所有的城楼村庄都不再有区别——因为它们不能被看见;而若大鹏鸟抬头一看,那漆黑的宇宙,大概会觉得自己只是那蜩与学鸠。
西藏,见过他的宏大,一切语言瞬间喑哑,一切称之为大的东西,瞬间成蜩。
这种感觉简直是毒药,碾压性地破坏着人们的审美尺度。天地有大美。南郭子綦对颜成子说:“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自然的声音,穿过树叶和石穴,掠过清泉和流水,发出没有欲望不带奢求无关目的不论终始的歌声。天籁,人们无从模仿。就像是《三体》中的人进入了四维碎片,他们看到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广阔之后回到三维,在茫茫宇宙中得了幽闭恐惧症。西藏把你的审美尺度破坏掉,直接用一种更宏大语境下的审美观粗暴替换。看到《三体》结尾,便会觉得之前第一部第二部人类和三体人之间的争斗毫无意义,穿过西藏的群山,便会觉得一切人类的班门弄斧都不值一提。
拉萨到林芝需要九小时,往返日喀则来去两天,去到纳木错再返回,我们从天还没亮走到夜深人静,真正的“景点时间”永远只是路程的零头。每一天都是“在路上”,壮丽、雄伟、空旷、荒无人烟。而且每一天,不管气温湿度晴雨,完全不给天气预报使用的可能,雨说来便来说走即走。但是这都无可抱怨,因为这就是西藏啊。他有权藐视一切,不顾一切,因为他的宏大,宏大到苍凉。这不是什么心灵的净化而是给人一个机会略窥一眼最高权威的博大,然后,无关屈服,而是醍醐灌顶的惊醒。
我们恪守窄小而狭隘的生活,用了几千年把自己和自然分离开来,自欺欺人地高喊着我比阿尔卑斯山还高。
无论是胡夫的金字塔,还是真正给世界惊叹的图坦卡蒙木乃伊、黄金面具,抑或是兵马俑与秦始皇陵,他们的存在,都只是帝王将相的欲望、权力和金钱的诱魅。站在金字塔面前,就能看到四千五百年前的那位帝王,一边抚摸着自己的法老假胡子,一边看着二百人缓慢地移动着一块巨石,把人类对自然的改造与征服精简进六百八十四万吨的两百三十多万块石头做成的狭小棺椁。
而与胡夫同样是妇孺皆知的帝王,他,铁木真,征服了整个东亚,向西直到黑海海滨,建立了世界历史上著名的横跨欧亚两洲的大帝国。但他从草原来,从那一片和西藏有些相似的荒凉和辽阔中来。胡夫在尼罗河的溺爱下,用着纸莎草纸和黄金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榨干了人类的智慧与能力去征服自然。而成吉思汗,乃至整个神秘而短暂的元朝,他们骑在马背上匆匆而来,又在马背上突然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没留下一处墓葬。
蒙古的空旷与西藏的宏大在这里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当汉族人为了一个只能使用七十年的狭小地窖挤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西藏人选择把自己献给秃鹫和游鱼,就像以往一样,像几百年前时他们做的一样。从背后的第一刀开始,松香升起,连骨头都被剁碎了,连最后一块内脏也回归自然,这才是真正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自然的旷达养育着生死旷达的人们,他们和自然一样朴素、可敬。而我们活在光谱上远离西藏的另一端。人们早晨醒来就一边囫囵早餐一边挤进地铁,将自己从三维挤成二维,但欲望却丝毫不减损,下班了,还要和孩子一起挤进各种补课班、兴趣班,把在地铁中压抑、单位的噪动拧成双倍的欲望混着虚荣囫囵塞给了冰雪单纯的孩子,孩子分不清欲望与理想,虚荣与荣光,他只是囫囵吞下。
在西藏宏大的自然语境与朴素活法面前,我们是渺小的,而当卷纸、工作本堆成的小山,他的顶端不是理想而是欲望的时候,我们这一代一代的人又何止能用渺小来形容。
面对错失清华,我已经释然了,在山的雄伟面前,它太小了。但,我不是很清楚我十年来堆成小山的纸,里面写着欲望还是理想,或许是两者都写满了,我与这个时代都难以分清了。
而站在西藏,我真切地感受到宏大、壮美、朴素、自然切入我,击穿我时,我真诚地感激与热爱。我希望我回到拥挤的地铁上,那份感动与美把我从二维的仄狭还原成三维的丰满。我希望我山样纸堆焕化的是一只蛹,是蝴蝶片片的飞羽。
面对西藏,我说我来了,回到城市中,我说什么?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吗?
在西藏的各地,沿着高速公路总能看见豁然刷在岩石上的白色的梯形图画,那是西藏人的“天梯”让人灵魂走向天堂;在每一处庙宇、民居、山口、水边,总能看到那些玛尼石大小叠起,这就是西藏人最朴素、自然、真诚的生活。
玛尼堆,不是摄影师镜头下绚烂的那种,在西藏,最普遍、普通的玛尼堆是在湖边、山间、路旁。它们低矮、无色,初一看,你会混同于石头的自然堆砌。那些玛尼堆就是就地取材,它们是湖岸的一部分,是山的一部分,是最虔诚的祈祷的一部分,是不被欲望熏染的一部分。
它们和脚下的湖岸、高山、道路融为一体。成为干净的天堂的一部分。
(作者现为中山大学学生,16岁出版长篇小说并获全国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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