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毛子
老白毛子家长长的前园子,一到夏天,杖子上的猪耳朵、羊角弯和老来少等豆角花,蓝的,紫的,绿的,白的,噼里啪啦开得可热闹了。大脸盘的黄色向日葵,扯着俏粉的喇叭花探出了院外。倭瓜秧顶着蒲扇似的圆叶子,拽着连串的倭瓜蛋子,爬上了柴火垛。这边的马车菜花开得叽叽喳喳,那边的倒卷莲可劲儿抖着精气神儿。前园子分成了三截儿,北边是蝴蝶梅、金钟子、高粱菊、大芍药、小芍药、荷包花,分着大小不一的畦,有起垄的,也有不起垄的。再往南才是跟别人家差不多的茄子、辣椒、黄瓜、柿子、葱、蒜。最南边是苞米和土豆。从春到秋,园子里常有一小团儿白云彩飘来荡去,这是老白毛子弯着腰,侍弄她的金枝玉叶们呢。我在杖子外边儿往里巴望,不一会儿那棉花样的白云彩就飘到我跟前儿,一朵红的镶白边儿的蝴蝶梅就落在了我手上。
等毒日头过了晌,老白毛子招呼着扯着我,去拔花根儿下新冒出的水稗草和小灰菜。在叶子上歇脚的蜻蜓,可精了,我们蹑手蹑脚还没到近前儿,它就飘飘悠悠地拔高了一截儿,逮它不着。我最喜欢的是蝴蝶梅,薄薄的花瓣儿像会飞的翅膀,三四个瓣儿围成圆形。单片儿的一层花瓣儿,双片子的有两层或多层。白的、粉的、红的、镶边儿的不镶边儿的,五颜六色,有一点点儿的风就舞个不停。
傍晚,老白毛子收起当院晾着的窝瓜片儿、豆角干儿、烟叶儿、花籽儿,装进一个柳条筐里。老白毛子的老头儿会木匠活儿,打桌子、凳子,攒搓板,编筐会的可不少。有长圆的腰筐、溜圆的团团筐、卷着花边儿的烟笸箩。听大人说,老白毛子是17岁嫁过来的,长得俊俏,十里八乡都上数。高鼻梁、瓜子脸,一双大眼睛。炕上活地里活干啥像啥。老白毛子的老头先方老婆死了,留下一个儿子。后来又成了戴帽的富农子弟。老白毛子嫁过来又生了个儿子。这月下老儿真是错点了鸳鸯。
过门后的老白毛子,在队上跟妇女们干活。歇气儿的时候,她唱乡谣唱小曲也唱二人转小帽,姑娘媳妇们可乐意听了。有一年,老白毛子的老头领着大儿子去了下江,没有音信,家里剩她守着小儿子。那一支支曲调就格外忧伤。一起干活的老麻太太,也是嫁做填房,家里前一窝、后一块儿的,混打乱闹的一帮孩子。跟老白毛子穷日子里又多了同命相连。一到了地头歇气儿了,老麻太太往地上一躺,枕着垄台,一只胳臂垫着脑瓜,一只胳膊扬起来招呼着:“来,给大婶再哭上一场。”不一会儿,那哀婉的调子就飘了起来,飘过了树梢,散进晌晴的天空。“五月里,小麦熟,于二姐房中泪儿扑簌簌。奴家年长十九岁,怨爹妈、好糊涂,女儿大了不寻夫。手拿花灯泪扑扑,花灯上绣的是苦命姑……”唱着唱着就脱了唱词,现编现唱了,心中的苦水咕嘟咕嘟都倾倒了出来。老麻太太听着听着,早止不住放了悲声。泪窝子浅的妇女,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收完了干菜,露水也上来了。老白毛子对着小板凳的一头儿,叭叭磕几下烟袋锅。捏一撮儿碎烟叶,放进烟锅里。再用大拇指使劲儿摁一摁。冲着我说:“拿洋火儿帮奶奶点着,奶奶够不着啊。”随着话音儿,胳膊长的烟杆就探过来了。我拿起笸箩里的呼兰火柴,抽出一根儿在沙面儿上一划,小火苗儿亮了,忙举着凑近烟锅儿。老白毛子使劲儿吧嗒着铜烟嘴儿,白头发一亮一亮的,一会儿,细细弯弯的白烟儿,就蹿上她的白头发上。
院子里混合着好闻的干菜味和烟叶味。老白毛子把我抱在腿上,说:“拉个曲儿听听吧。”老白毛子的小儿子,坐在尺把高的木匠箱子上。“悠悠着,悠悠着,狼来了虎来了,马猴跳过墙来了……”夜静了,小鸡小狗回窝了。浸着夜露的曲子,像一个梦。
小时候做不做梦早不记得了。倒是每个早晨,嘁嘁喳喳的声响传进耳朵,太阳晃得咋也睁不开眼,一缕清香钻进了鼻孔儿。妈妈把我叫起来,不是在屋里窗台,就是在柜盖儿,再不就外屋的马窗台儿上,一把蝴蝶梅,也兴许是洋牡丹,支楞着花叶儿,等着我呢。
老白毛子起大早,间下单片子的蝴蝶梅和洋牡丹,还有那些枝杈多了、碍事儿的各种好看的花。我这成了老白毛子的又一个小花园。那黏软的泥土和着露水珠儿,裹着好闻的花香味儿,沁透了一个又一个懵懂的夏天。
罗小脚子
在我刚记事那会儿,老屯只有三趟街,我家住在中间那趟街的西头。东院是老鄂头家,再往东不远是一条南北小巷。我家后面是一条东西道,道北是罗小脚子家。傍晌,正穿过小巷往南走的罗小脚子,踮起脚冲着园子里粉红的大芍药花叽叽喳喳叫着,我们听不懂她的外乡话。顺着她的脚后跟儿,一群小鸡崽儿一溜儿小跑过了小巷。
罗小脚子中等个,圆脸盘,细眯儿眼。身上挂着褪色的蓝布围裙,胳膊上戴了两只褪色的蓝布套袖,围裙下探出打着黑绑带的一截小腿,脚上是黑大绒面溜尖的三寸金莲。她肥胖的身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乌黑头发拢在脑后,用黑丝亮线的头网罩着,也跟着一颠一颠的。老屯人高门大嗓不缠足,因此她的小脚儿,她的软软侬侬听不出个数的外乡口音,她的一晒就红通通的脸膛,让我们觉得稀奇、好笑。她一出现,就有几个半大孩子尾巴似的跟在她屁股后头,一拐一拐地学着她走路,一边嘴里说着:“小脚登,上山峰,跌了一个倒栽葱,鼻子尖,摔通红,眼眶子,磕黢青……”她不急不恼,也不轰赶,照旧移她的小碎步,一直来到老鄂头家门口。
老鄂头歪在窗底下,见罗小脚子来了,把身子直了直,一边吆喝着这帮嬉皮笑脸的孩子们,一边抄起半尺长的烟袋递了上去:“来了,给我袋烟。”罗小脚子哈下腰,摩挲着围裙后面的衣兜,摸出个小烟口袋。抽开口袋绳,用两个指头捏出碎烟叶,装进老鄂头的烟袋锅儿,再用大拇指肚儿把冒尖儿的烟叶按按。回手拿过别在后腰的足有二尺长的烟袋,同样装了烟末点着,吧嗒吧嗒烟嘴儿,那黄铜的烟锅儿就起了一股白烟儿。老鄂头屋里的傻老鄂往炕稍葳了葳,腾出个空儿给罗小脚子坐了。
罗小脚子姓啥叫啥,屯子人多不知。光复那会儿,听说是城里的窑子解散了,被跑腿汉罗老三领回来的。罗小脚子这样的腿脚,下不了地、上不得山,更别提铲田抱垄了。因此来屯子有些年了,跟土生土长的屯里人还是不同,认错个东、弄差个西的常出乐子。屯里人惯常给人起外号,“罗小脚子”因她的外貌,连她的逗乐好笑,就越叫越响亮。后来人们再没兴致管她的真名实姓了。罗老三岁数比她大不少,人有点单薄,不爱吱声,在队上算大半个劳力。他们没儿没女,一个人养活一个人的吃穿,日子还算过得去。
罗小脚子不像别的妇女东邻西舍家、七大姑八大姨家的串门。她没有亲戚,得空儿的时候,也只到斜对门儿的老鄂头家。农闲时到老鄂头家串门子的不断流儿,哪怕吃饭时候,也有端着饭碗,往窗户外一站,窗里窗外边唠边吃的。罗小脚子吃过饭,有时用围裙兜个苞米面饽饽、小白菜、小生菜、小葱啥的,给老鄂头的孩子们送来。
那一年雨水大,三队墙外的粪堆上蹿出老大一片狗尿苔。这帮孩子又想出了高招,采回来,当好蘑菇糊弄罗小脚子。孩子们用毛磕的大叶子包了一大捧狗尿苔,呜哩哇啦地走过来,正碰上从老鄂头家出来的罗小脚子。得了这么多好蘑菇,罗小脚子乐够呛,叽里咕噜兜起蓝布围裙,一扭一扭回家了。
晚饭时候,几个半大孩子从罗老三家西烟囱桥子爬进院,绕到前窗根儿底下,偷偷扒着窗玻璃往屋里看。只见罗老三坐在炕头抽着小烟袋,罗小脚子站在地上收拾着桌子,一手拿着碗筷,一手拿个抹布忙乎着。罗小脚子和罗老三吃了狗尿苔,咋没哇哇吐个不停或是倒在炕上?让这几个淘气包子好生纳闷,也有点失望。
不两天,罗小脚子擀了面条又背着罗老三,在外屋用碗盛了,用围裙兜着,一扭一扭地碎步紧倒腾往前院来。老鄂头见了罗小脚子,急忙接了,说:“咋又给送了?”捧着放到黑不溜秋、看不出本色儿的炕桌上。赶忙喊他的老婆傻老鄂去拿碗筷。面条是细粮,不年不节哪能吃上一顿呢。傻老鄂站在门边,下嘴唇抿着上嘴唇。老鄂头又说:“去拿三个碗来。”傻老鄂才转身去了外屋。老鄂头把面条用筷子挑起来,分成三个小半碗。用手先扶着炕上的小儿子,坐在桌边。又喊大小子到近前,递过去一碗。大小子接过碗,边呼哧呼哧吃着,边往门口走。老鄂头又招呼眼巴巴的傻老鄂,让她坐下递给她一碗。然后才用筷子夹着桌上这小半碗面条,一口口地喂着小儿子。罗小脚子站在屋地上,嘴上冒出一嘟噜一嘟噜外乡话。老鄂头说:“你咋能把狗尿苔拿回家呢?罗老三也不对,就这点事,扔了就得了,扇两巴掌勉强,抄家什儿打,有点说不过去了,哪天我说说他。”罗小脚子抹了抹红脸膛,低了头。老鄂头接着说:“队上分的细粮少,再别送了。”
罗小脚子又一扭一扭出了院子,照样是后面跟了呜哩哇啦的一帮,扭扭搭搭过了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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