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诗歌生物慢慢成长的呼与吸
——赵明舒诗歌论
□张翠
诗歌对语言、对思维、对想象有过于严酷的桎梏,同时也有更为辽阔的可能。长的五大三粗的关东大汉赵明舒却偏偏喜欢伺弄诗歌这精妙的生物。记得诗人于坚说过:“大地有多么辽阔,诗歌就有多么辽阔”,几十年来,赵明舒像庄稼汉一样倾听大地,倾听初心,倾听诗歌生物慢慢成长的呼与吸。他充满耐力地热爱,小心翼翼地表达,不纵情文本狂欢,而是以广大的静默与包容获得灵魂的重量。
1
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话语方式。赵明舒对自己的头脑有些自负,他认为自己可以用独特的思维与表达形式赋予最普通的日常词语以美感,营造一种语言的在场。《独居》语言朴素、纯净,以整体结构勾勒了一个独居男人的生活窘境:“环视我的居室,四周都是满满的/各个物品都在原来的地方/电视放在电视柜上,茶杯放在茶几上/餐具放在餐桌上,书本放在书架上/而我躺在双人床上”。看似啰嗦平淡,实则洗练,入木三分地刻出落寞、凄惶,接下来“我习惯躺在左侧,把另一边空出来/更多的时候,我在客厅的一角站着/ 像那个被摔碎的衣架/重新回到家里”。当最后一节出现,读者不难想到这是一个经过情感战争的男人,重拾破碎的心。这种冷抒情不用词语而用结构,结构包裹情怀抵达整体的智慧,在读者心中唤起微妙鲜活的情绪。
《追赶父亲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作品,却更富张力,冷抒情传达出强热力的情感。全诗只有两节,第一节叙写父亲搀扶母亲散步,平静地呈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生活图景;第二节依然平静的叙述,却如静水深流,母亲的追赶炸开了情感的水坝,掀起了灵魂的风暴:“父亲走了。留下一根手杖代替他/半年后的一次散步/母亲走得很着急,像追赶什么/手杖倒了。母亲怎么坚持,也站不起来”。时间是条河,没有人会在岸上,对谁都一样残酷,人活一世,生离死别,爱情、亲情都追不过时间,一跨就是沧海桑田,一切都将在岁月中老去,重归于尘,重归于土。
这几天总是有雨。在连雨天里读赵明舒的诗,觉得老赵像他那首《连雨天》里敞开或不敞开的窗子,满腹静默的心事。这些心事弃置繁复的意象修辞,从灵魂深处发出“声音”。像色彩疏淡的小品画,也有民谣般幼拙的生气和节奏的活力。
《一棵树的意义》的抒情像乡村民谣,“凭着这棵树,我确认出故乡的位置/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鸡鸣鸭叫的院落/和母亲按时升起的炊烟/并且听到,父亲持续的咳嗽/这棵树依然枝叶繁茂,而我/再也爬不上去了/我靠着它喘喘气,就像靠着我健康的兄长”。温暖的画面,缓慢的抒情,回归家园与万物的絮语。《玻璃》的抒情像一个人默坐在咖啡店里,看着雨雾迷离的玻璃窗,听着的那首慢摇:“玻璃也有性情/阴雨连绵的时候,我们就有忧伤,它也忧伤着/我们能够忍受着酸楚,它已在窗上泪流满面。”《黑夜中醒着的母亲》的抒情像是悲悯大爱的圣歌,盲眼母亲兴奋的喊叫像一道天光柔和地照下来,软化了我们对这个尘世的心胸:“母亲是个盲人。白天和黑天/对于她,没有什么区别……可一到天亮的时候,母亲就显得兴奋/她就会喊:都起来吧,天亮啦//她比我们,更知道什么时候天亮/她愿意让我们从一个个黑夜中,早点脱身。”
这些抒情都是要依靠整体性的结构才能完成,趣味在过程中,机巧在行文里,意味在篇尾处,这种抒情姓冷。
2
赵明舒擅于勾引“瞬间”泪点,从瞬间突入内心,体现人类自身的微茫与困惑。“下雨了。看见一个人/在雨中奔跑/分不清,从面颊上流下来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也猜不出来/是在逃,还是在追”——这是追与逃的困惑,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奔跑的一生,追与逃孰输孰赢,又如何选择,可谓难分难解,就像儒与道,虽说是两种姿态,各有境界。
“我们五个人走在大街上/听到后面有人喊,喂去哪里呀/都觉得声音很熟,都没有回头,都没应声/也都没停下来/我们继续往前走/一个朋友气喘吁吁的赶上来/夹在我们中间,继续往前走/我们一共六个人/没有谁知道要去哪里”—— 这是要向何处去的困惑,我们过去是什么,我们已经变成了什么,我们过去在什么地方,我们被抛弃到了什么地方,我们正在冲向哪里,未来的哪里是什么样?诗人写出了人类普遍的焦虑与盲从。
“小黑也拿我当朋友看待,一点也不见外/不但到我的床上去睡觉,甚至/还蹿到我的怀里,跟我抢东西吃/有的时候,我没心思逗它/它就主动来戏弄我,根本不拿我当人”——这是人与非人的困惑。其实何止小黑不拿人当人,有时人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人好比是一根绳索,连接着兽与超人。人性是不稳定的,在这根绳索上滑动,有时前进,有时倒退,有时被戏弄,有时被异化。人性可以被拯救吗?什么是诞生,什么是再生?在诗人看来,一只普通的小狗也承载着冷峻的思索。
从这几个困惑可以看出,赵明舒总是向人性底部挖掘,诘问人类本身,他试图以诗的名义思考人生的意义、生存的困境这类很终极的问题,弥漫着哲思的伤感。“微茫的村庄,远去的亲人/冷漠的时钟,失眠的灯火/想起一个人的往事,说起一件事的始末/我的心就随着暗下来/这时候,天上有越数越多的星辰/眼里是随时都可能落下的泪”。每个人都这样数过星星,落下过这样的泪,有过这样的“瞬间”。这种瞬间很容易让人想起达利《记忆的永恒》那种意绪和气氛,微茫,荒冷,实实在在又莫名虚幻,让人怅然若失若有所失。
3
艾青在《诗论》中对意象进行诗意的描绘:“意象:翻飞在花丛,在草间,在泥沙的浅黄的路上,在静寂而又炎热的阳光中……它是蝴蝶——当它终于被捉住,而拍动翅膀之后,真实的形体与璀璨的颜色,伏贴在雪白的纸上。”诗人的情趣、情思、情志要借助意象沉下去,把事件化为意境,而不是情感的直接露发。
赵明舒用意象,不用奇崛的,老赵的意象谦逊、质朴、低调,但不失新蕴,就如飞翔的瓦砾,他有一本诗集就叫《飞翔的瓦砾》;又像逝水里游动的鱼,他还有一本诗集叫《逝水和鱼》。这只是比喻而已,其实他喜欢用“火车”的意象。“我想让一千匹马和一辆火车赛跑/我想让一千头牛和一千只羊,列队观看”(《看见一辆火车经过草原》)一千匹马和火车赛跑,这镜头够动感、够美,但牛和羊的观看就足够丑。英雄知不可为而为之,看客麻木呆滞,美丑立见;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相较,造就了怎样技术的掘进与精神的陷落?这种种臆想也许只有赵明舒才有。在一个火车狂奔的年代,民工们“要把铁轨铺到/火车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铺的越快越好”(《臆想中的火车》)高速发展似乎不由得人回头,即使如民工们不时回头,也要拼命往前,因为他们担心“被一列火车追上”在这里,火车是现代化轰鸣而来呼啸疾驰的象征,而不再是那个有些神秘、情感涌动、蜿蜒向远方的诗意存在,不再是诗人儿时向陌生人招手,大声喊着的“火车!火车!”火车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你正经过我和我的头顶/在一座城市和一座立交桥上/你轰轰烈烈地驶过/让我和桥身一起莫名地兴奋和发抖”(《火车们》)现实如此轰烈,初心迷失,感动萎顿,人人都在路上一心向前,这样境遇里,诗人落下的泪比写下的诗更珍贵。
诗歌的立场可以是模糊的。赵明舒常常不解答,不表态,以朴素写深刻,以单一写多义,以趣味写意味,以臆想写现实。他试图在那些他冥思苦想的独特语言里让读者感受到弹性、张力和思想的密度。
作为一名文化官员,能够坚持诗歌创作经年不懈,这行为本身已成为一种精神上的需要与追求。他曾在创作谈中说:“因为诗歌,平淡中有了苦难。同时,苦难变得美好起来,也因为诗歌。”因着这美好,赵明舒勇于慢下来,他写的不多,把诗歌的精华一分一分地取出来,慢火细炖,甚至不惜把思维的过程和写作的心理状态也展开、奉献。
诗人在本质上都是忧伤着思想的,“斜坡上的一只白羊/一点点把去年的青草啃光/它像失足的云朵/无依无靠/只是在斜坡上无端忧伤”;诗人也是沉默着不投降的,“只剩下最后的一根/它和最初的一根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你会想到/熄灭了它,就不能点燃什么了”;诗人接纳欲望也接纳疼痛,进入原生也超越细部,“我不喜欢尖叫的声音/我不喜欢看到有人受到惊吓/或者忍不住疼痛/可是庞莉的尖叫/我很喜欢”;诗人在存在的浮沉中冷静旁观,也在历史的歌吟里返身自照,“爷爷把它留给父亲/父亲就把爷爷的名字填在上面/这些名字,一层一层地写在方格里/它们像一块块青砖/我将在最底层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诗人就是这样把诗歌放进内心,做了斜坡上的一次停留,用诗人的权力春华秋实。
在秋天,诗歌是一种更为灿烂的生物,质朴无华地呼与吸,在大地上精妙绝伦地生长,给予人类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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