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异乡的虫子
□曲丽娜
住进城里的第二年,我还是没找准自己的位置。
去往学校的那路车发车很早,于是,冬天黑冷的早晨,不到五点半,一个包裹得毛茸茸的影子便棕熊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下楼了。到了单位,六点刚过,天色依旧如黑漆一样。教室里一个学生也没有,我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哈喇子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淌出来。醒来时都不敢正眼看学生。
同事说,你何苦遭这份罪?在农村不是住的好好的吗?有房子,有煤炉,还不用早起。我无法回答他,只是淡淡一笑。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搞清楚,为什么在农村住的好好的,要跑进城里。每天风尘仆仆的,把自己弄得越来越没有精气神。
不上班的日子,我就在家里发呆。站在窗前,看城市的车流。那些车辆就从我的脚底下碾过,像是一些颜色各异的硬壳虫,在街道上匆忙蠕动。看够了车,我就看人。人也多,都不知从哪里涌过来的,你跟着我的屁股,我擦着你的肩膀,也像一群虫子去浩浩荡荡地寻找食物。
我忽然发现,我根本也是一只虫子,蜗居在城市里的虫子。我的洞穴只有火柴盒那么大,转几次身,就触到了洞穴的四壁,便再也无处可去。常自问,一只虫子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孤独、寂寞、苦闷、惆怅、百无聊赖……这些感受似乎都有,并且是一只来自乡下的虫子最难以克服的。无聊汇集在一起,就是一片死海,托着你的身体漫无目的地浮游。
家里的另一只虫子心疼我,说,不如你养点花吧。于是,我开始养花。养一些并不名贵的草本植物,还有一棵高大的热带树。我企图在我的蜗居里营造出一种森林的气氛,让每一片叶子都为虫子制造氧气。可是这些氧气所带来的快乐是有限的,一只虫子还渴望听到另一只虫子的歌唱,一群虫子的歌唱。
第三年的春天,我终于模糊地知道我这个单元里都住着谁了。
三楼,住着一对老夫妻,一对小夫妻,还有一对中年夫妻;四楼,住着一个独身老伯伯,一个独身中年女人;五楼,住户仍旧是一对小夫妻,当然还有我们一家人。六楼七楼我就不知道住着哪些人了,我上到五楼,就从来没再往上走过。但我肯定那个每天夜晚或者天不亮时就尖着嗓门教训女儿的女人,一定住在我楼上,只是我确定不了她的准确位置。
这么多虫子蜗居在大洞穴里,该是怎样热闹的场景。哪怕个个只来一两声鸣叫,场面也是够火爆的。但情形并不如此。
我每天最常见的是三楼的小夫妻。女的下班时间跟我差不多,经常一前一后地走着,我的嘴巴就痒痒。“哎,你也下班了!”就等着她一回眸,这句蓄谋已久的话就会脱口而出。但女人没给我这样的机会,哪怕迎面而过,女人也丝毫不看我一眼。我因此猜测,她是一只闭锁内心的虫子,而且病得不轻。
四楼的独身女人,我偶尔会见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总是一身香气从我眼前飘过去。手指间还夹着香烟,吐气若兰。我暗暗猜测,她是有故事的人。果然没多久,她的洞穴里多了一个男人。极矮的个子,操着跟女人一样的外地口音。第一次跟他搭话是我拿着十字绣进楼道,他帮我开的门。他问我是不是自己绣的,我说是。他的神情就有些黯然,“要是我老婆也规规矩矩在家绣花多好,她就知道打麻将。”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就干脆不回应。一笑了事。
住在我对门的小夫妻我不怎么会见到。女的总是在家带孩子,很少出门。男的见到几次,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哥哥嫂子地叫着。忽一日他直接到我们家里借钱,且不是小数目,我就觉得之前他所有的热情都是预谋。我们真借给他钱了,但直到他家搬走了,我们在打了若干个劳心费神的电话之后,才把汗水钱要回来。帮人会把自己帮得很尴尬,这让我觉得对门的虫子真不是什么好虫子。
又住了两年之后,我依旧跟任何一只虫子都没有过分的交情。我没有求助谁做过任何事情。好像关起门来,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到。可是我依旧感到孤独、寂寞、苦闷、惆怅、百无聊赖。这些感觉就像一种毒药,从我身体每个张开的毛孔中渗透进去,一点点腐蚀着我原本健全的内脏器官。我很害怕有一天这些器官会全部坏掉,让我变成一只只有躯壳的虫子。
丈夫看到我每次趴到窗台,对着十几米高处的窗外栏杆惊险地晾晒衣服,就良心发现,从老家带来一根长绳子,系于三楼平台上。一个颤悠悠的晾衣绳就这样诞生了。那个星期天,我狠狠地洗了一堆衣服,将它们全搭在晾衣绳上。然后坐在平台上,眯着眼睛倾听水珠砸落到平台方砖上的声音。阳光下,我很像一只有那么点文艺范的肉虫子,自我陶醉着。
这根绳子诞生之后,我只有星期天才有机会用上一次,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置的。又一个星期天,我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出去晾晒时,傻眼了。我的绳子上挂着别人家的衣服,满满的,没有给我留下一丝空隙。一股烦闷之气直冲脑门,我很想冲着衣服大吼,你主动交代,你是谁家的?谁允许你跑到我的绳子上来了?但最终我只在心里悄悄地喊了一通。我端着盆子闪身回屋,又跪到了窗台上,俯身向十几米高的窗外,重复先前高难度的晾衣动作。
数天之后,我发现平台上的晾衣绳又多出来两根。我不确定是哪一家系上去的。没有标签,就等于是公共财产。那一次我狂洗了很多大件衣服,把三条晾衣绳占据得满满的,一天中都没给别人倒地方。后来我看到三楼女人端了衣服走到晾衣绳前又折了回来,从自家拖出晾衣架,把衣服晾晒了上去。我意识到,那绳子里一定有她家的一根。看着她默默晾晒衣服的身影,我之前的那些快感都演变成了羞愧。
那几条绳子存在至今。在阳光下暴晒着,在风雨中经受着洗礼。但更多时候,那上面飘动着不知谁家的大件小件的衣服,花花绿绿的,看上去竟有些暖意。衣服是无言的,绳子也绝口不提户主的名字,但好像有一种很亲切的味道就在这无言中默默地传递。这味道令蜗居城市的我极其喜欢。
这样的味道还有很多。
诸如,早晨上班,四楼独身的老伯伯也早起锻炼。我为他拉开楼道的门,他推出自行车,陪我走上几十步路,直到小区门口。这时候他踏上车子,跟我说,闺女,我走了。他的微笑在晨光中灿烂着,让站在凄凄寒风中的我感觉浑身温暖。
我对门的邻居后来换成了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是包工头,我们没说过几次话。但一次在路上,男的看到我急匆匆步行,执意要拉着我。把我送到了目的地,他又开往相反的方向。目送着他的豪车绝尘而去,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每只虫子都有闪光可爱的一面,你愿意捕捉,总是会看到。
三楼的女人用大量的时间养花。放在平台上的就有几十盆。从春到秋,花开不断。不及走近,花香便沁入肺腑。几乎每个邻居走到那里都要打个停,看上一阵。惹上一身花香,满足离去。女人默默给花浇水,在黄昏来临的时候带着小女儿给花施肥,除草。三四岁大的小女儿穿着泡泡纱裙子,像一只花蝴蝶在花丛间跑来绕去。女人爱怜地看过女儿一眼,又继续侍弄花草。那是一幅极富暖意的画面,以往所有与女人擦肩时遭遇到的冷,似乎都是很遥远的事情,遥远得与女人极不相干。
私下里打听过,终于知道女人的冷完全源于十年前的一次丧子之痛。女人跟我一般大年龄,长到12岁的儿子因一次车祸夭折。真是不敢去想那种痛,该是怎样的寒彻骨髓。眼前这可爱的女儿,或许能给她濒临死亡的心灵带来一份回暖。
我还知道,四楼的独身女人是从黑龙江来的。跟丈夫离异后,带着儿子独自打拼,含辛茹苦,终于在小城有了自己的网吧。那个曾经帮我开门的男人跟她搭伙,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果真是有故事的。这样一只蜗居在城市里的虫子,她的吸烟、酗酒、满身香水味也都找到了合理的出处。或许,她当初的孤独、寂寞、苦闷、惆怅、百无聊赖比我更甚,而她战胜了这些走过来了。我在心里觉得这是一只颇有韧性的虫子,挺令我欣赏。
楼上那个尖嗓门女人一日不叫几声,说实话我还真不习惯了。她高声叫唤,无非是管着女儿学习,或者弹钢琴。女儿的钢琴弹得很不错,一个一个单音蹦了一段时间后,就能够弹奏一首连贯的曲子了。听得出,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听钢琴曲,城市的夜色也变得妩媚多情起来。
如今,我已在这座城市蜗居七年了。我跟这个单元里的虫子依旧交集不多,但我已渐渐喜欢上他们。给四楼的老伯伯做了一次媒,没做成,但并没影响我跟老伯伯之间的忘年情谊;楼上的女人向我要过红掌花苗,我答应了她,但花苗太小,我说我先帮你养着;跟四楼的独身女人聊过几次天,听她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我耳边缭绕,心情很是美好;楼上又来了一个小青年,人长得极帅,每天开着特警的车上下班,见到邻居会礼貌地点头,让人心情暖暖。
我们这一个单元里的虫子来自不同的地方,带着各自的属性,在这栋楼建好的时候,纷纷从异乡奔到了这里。每天要为更好地活着辛苦打拼。但佛家说,相聚就是缘分。我很珍惜与这些虫子的相处。当我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低到尘埃里的虫子,谁也不会比谁更高贵时,我就觉得与任何一只虫子的相处都没有那么难。人生苦短,但还好总有同类相伴,从寂寞清冷走向握手言欢总需要一个过程,你说呢?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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