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一棵深秋的草
□海默
祈祷
一年才开个头,把宿命的福音书打开,风送来的谶言,在谁的心头开出一树的桃红?去日的行囊,已掏空给岁月,前方的路途,一个城市连着一个村庄,时时的倦怠,愿望的芽孢却在这样的季节悄然生长,如一盏盏灯火,为风雨夜行人送来前行的温暖、力量。
一个内心装满土地和爱恋的人,怎么可以无梦返乡?
屈于一条河,又一条河,沦陷河中央,生命的真实,被一种力量托承,我要去的地方还太远,我需要喊出决心,喊出向往,喊出光明和黑暗,更喊出,条条大路,我所有的脚印,会被叶子覆盖被流水抚摩,被那些记得我的人们一一安顿好。
那么,不管谁来把我带走,我都要卸下一身的想法,让我轻一些,再轻一些。
世界,无非是黑暗里无尽的忍耐
呼吸之间、脉管奔突的律动之间,一小块暗疾的滋生,无异于一次恐怖袭击。何况,喉咙里,我说出的每一句诉求和念想,必经这一暗道,抵达世界。这知己知彼的博弈,它将扼杀我吗?
不给你疼痛,只给你若隐若现的突兀、纠缠和越长越大的隐患,颈右侧,时间隐藏在身体里的病兆,堆积成冢,不及时清理,就会成为痼疾,把你逼到生命的死角……
迎着伸过来的刀刃,并期待,一切都是它要呈现的样子。刚刚注射的小剂量的麻药,抵挡不了巨大的疼痛,我感觉我在生死的漩涡里,旋转、起伏、忍耐,我是幻影、浮云,那一刻,我被带离身体的城堡,带离尘世里的亲人。
只能纹丝不动,也不能出声,我害怕游离在我喉咙附近的刀刃,偏离暗疾,误伤我——其实就是扼杀我。
忍无可忍处,谁放生了我?
绵延不绝的疼痛和小剂量的麻药,依旧在一点点,将我推离我自己,漫漫长夜,病房里人们,谈话那么奇怪,笑声那么奇怪,母亲的呼唤那么奇怪,母亲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听到了,可是,我无力行动,哪怕抬一抬眼,看看面前这个嘈杂的世界,有多么错误。
“我陌生的身体带着沉闷的寂静躺在黑暗之中”,缝合的伤口,汩汩流淌着疼痛,一滴一滴落进黑暗的海,一点点淡化开来,虚无缥缈的世界,在这样的流逝中,一点点清晰起来,直到西窗破晓,远离我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暗疾带给我的漫长的疼痛。
美妙的世界,无非就是黑暗里无尽的忍耐……
我在万物中的位置
很多时候,沉寂于人群之外,溢于言表的悲欢都真实可信。只有心怀感恩之心时,我才不是局外人,而是无毒无副作用的亲戚、朋友和路人。
我亏欠这个世界太多,我在万物中的位置,不及粮食、草木、飞鸟、走兽,一个负债的人,怎么可能走路生风?
我享受着的每一样,都不为我所有,那么,我又是谁的呢?这不断增长的欲念、微笑、虚拟的城池,都将在一颗慈悲的心里,寻到归途。
唯有爱,不管不顾——
所有的倾覆,徇从于波澜壮阔的命运,荏弱的心,只因为有你才如此明亮、骄傲且散漫,爱人——这无用的一生,你一定要陪我到老,到死。来生,我必是你睚眦必报的冤家、奴仆或者女王。
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
枯萎的藤蔓、落叶、大雪,伸向天空的虬枝、纵横捭阖的寒气,一切都在剥离之后,呈现出原相,最后的风骨、负累、血肉,都成了可遇不可求。多么漫长的黄昏,村庄陷在一场大雪里,我陷在炉火旁,窗外的山峦横亘,偶尔几只喜鹊起起落落,叽叽喳喳的叫声,热烈、清澈。
犹如神谕。无限流年,只这一刻永恒。
这安宁的世间,我和我的双亲,接受着最本真的馈赠。健康、饱足,不思念,也不期冀,这炉火后面的日常,无人打扰。
如果,忽略了所有的季节更迭、命运流转,所有的鞍马劳顿,只这大雪覆盖下,缓慢地生长,缓慢的日月星辰,缓慢的陪伴——
仿佛内心无数的根须,以悲悯,以宽恕,以良善,细细地触摸生命的水响,就葬我于这福泽深厚的俗常,只要不被大风吹走,不被远处凌乱的马蹄声惊扰……
我的每一句对白,都不含毒性
不必多想,也不必忏悔。穿过臆想的荒原,不必自己惊吓了自己,风穿过树梢,抵达你的时候,除了带给你一小片乌云,还有阳光和鸟鸣。
不必善良,也不必低于一粒尘埃。
每当星星升起,霜寒落下,这一屋子的夜色清澈,而睡眠遥远,我在自己的部落,备好鞍马——饮下一杯月光,我的马出阳关;饮下一杯月光,三千春色绕身;饮下一杯月光,雄关漫道大雪纷飞……
呵,今夜,带着醉意,我的每一句对白,都不含毒性,饮下我敬的这一杯,此生,除了我,你谁都不许放进心里!
以星子和玫瑰的方式生长
——可是,那词语中爆裂的骨骼,必将在易腐的大地上,长出孤傲、哨音或者新鲜的空气,必将刚柔并济,以树的形式,向天空列举精神的重负。以星子和玫瑰的方式生长。
从一座山顶到另一座山顶,我必是那个长了长腿的人,必借了词语的力量,学会走,然后奔跑,听见风在耳边吹,而不必追究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把我所有的拿去!把我本身具备的也拿去!”
这一生,无非是,一滴鸟鸣敲碎了星光,世界空无一人;无非是,一粒药片追赶疼痛的距离,而暗疾此起彼伏;无非是,一道闪电劈开乌云的过程……
回避天涯,向内心沉沦
四野沉寂,天空幽深,凌晨二点,所有的灯光转沉,我是夜的胃里,消化不了的那块结石,挂在十一楼的窗前,寻不到神迹,只与眼前醒着的四颗星星彼此遥望。“我是光:唉,但愿我是夜!”
“我把我自己发出的火焰又吸回我的身体里。”
我是碎裂的梦,是贫穷,也是孤独。
是狭隘的黑里,逼到死角的那一片富含希望的影子。
流水
一条河汇入另一条河,所有的峰回路转,不过是一只鸟跌进落日的深渊,又在黎明喊出流水的方向。此刻,我坐在一条河的岸边,目送这宽阔的大水,没入不远处的大海,想象,每一滴流水变咸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女子慢慢老去的过程。白头的芦花,摇着亘古的大风。
流水的乡愁,归于对一株芦苇的抱残守缺——不必再千万里地奔赴。
而流水不歇,海水不竭。
岸边的椅子,空空如也,在河之舟,谁还记得流水带走的秘密?
每一片雪花都藏着春风
大地上,隆起雪花的白骨,风唱着冬天的长调,唯有冷冽才是它的魂,树木成了大地舞动的经幡,我是谁的祭品?祈求另一场大雪的莅临。总有一场雪,是带着神意,带着天空不为人知的密旨。
每一片雪花里,都住着一粒春风,住着沉睡已久的人。
每一片雪花,都是天空抖落的尘埃,试图捂住大地上,种子萌动的心跳,却被种子的一颗爱心,融化成一滴血脉,奔袭、澎湃,成为种子肝胆相照的同谋。
一片雪花,就是一株植物,伸向天空的情书,与遥远的星星争宠……
记住这一刻
如此明媚、从容——这天空、大地以及花朵,岁月小小的弥漫舒缓地铺开。全然不顾,凉凉的风已经越过山岗。每一朵花都在一往情深地开,每一株草都在风生水起地绿,不是看不到身后那场大雪的影子,只为朝圣的路上,来自大野的风,宁静的阳光,明亮的河流,追逐的蝴蝶,清悦的虫鸣……每一样,在无声无息的流逝中,都能真实地触摸到灵魂孤独的模样,强大、淡定;每一样,都活得旁若无人,而又冷暖相依……
大地、天空,如醍醐灌顶,每一缕望过去的目光,都充满了清幽、熟稔的暗香,世界大无边,一切的存在,都是一场季节的约会,都是不问来去的片段。
记住这一刻,心尖上还没落下的露珠,是彼此能够照见的泪水,是幸福遗留给尘世最真切的心事。
记住这一刻,每张亲切、柔曼、洒脱的笑靥和你的舞蹈一起盛开,一起拥抱人间烟火,直到雁声滴落,花瓣成泥……
本期诗歌责任编辑 古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