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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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为某件事莫名地纠结，梦中那人对我说：“良好的开端，等于成功的一半！”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难道是卡耐基的名言吗？“你是哪位啊？”“柏拉图”“切，我还是苏格拉底呢！”轻嗤一声，我醒了。

　　清晨六点十五分，身边人小蔡在床上，狗子奶糖在床下，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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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识柏拉图之名，应是在青少年时期。如果不是天赋异禀，早食禁果，但凡有过青春期的人，大都可能于春心萌动时，知晓“柏拉图爱情”这个词。彼时，一边怀揣某位异性的形象，视之为天人，寤寐思服；一边热烈梦想着更多掐头去尾的美女，羞愧于种种不洁的想法，惆怅不已。

　　这时候，柏拉图现身了，告诉我们：爱情，高尚的爱情是精神之爱！肉体的结合是肮脏的，爱情和情欲是互相对立的两种状态，当一个人确实爱着，他不可能想到要在肉体上同所爱的对象结合……呵呵，纯精神的爱情！在现在的人们看来，这是多么不靠谱的事情啊！如今时代，如果一个女人问一个男人：“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男人看定了她的眼睛，以低沉的语调说：“我真的爱你！”接下来，必定要方框方框方框五百余字。如若不然，那就是有病。

　　但是不应怀疑，柏拉图当年确以其谆谆教诲，抢救过不少类似你我这样的青年。让欲望之火得以燃烧，但不至于把自己烤焦；任肉体蠢蠢而动，但不会无组织无纪律随时爆发。他说：“为着品德而去眷恋一个情人，总是一种很美的事。”于是你理直气壮爱上一个女人；他说：“每个在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于是你等闲就写了一百封情书和一百首爱情诗；他认为，爱情能够让人得到升华，而对活得高尚的男人来说，指导他行为的不是血缘，不是荣誉，不是财富，而是爱情。于是你尽力往高尚的路上奔，以知识、修养、抱负和才学，抱得美人归……

　　当然，所有的理论武器都是双刃剑，柏拉图式爱情学说也有负作用。显而易见的就是有人以偏概全，认为情欲是丑陋的、禽兽的，把性爱视为肮脏和不堪，一边厢享受它带来的欢愉，一边厢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其实柏拉图“精神恋爱”的本意并不是摒绝情爱，而是形神兼备，精神与肉体两手都要抓。具体地说，它更接近于是一种虽有形交却偏重神交的高雅爱情。没有精神的交会，只有身体的苟合，当然是禽兽；倘若你们互相深爱，当然可以于鸟语花香间，作天地之欢。不然的话，偏执于任何一端，我呸！要么果真变成禽兽，要么连禽兽都不如。

　　其实，柏拉图并不是专业的爱情大师，他只是在自己的著作《会饮篇》和《理想国》中说到了爱情，分述了从低层次与高层次的各种爱，顺手造出了像“另一半”这种流行至今的巧妙比喻。我此处要说的重点，不是“柏拉图式爱情”，而是柏拉图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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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怀疑，在清晨一语惊醒我的梦中那人，真的是柏拉图。那句我们仍然时常引用的话，正是他无数名言中的一句。我也要收回我梦中的讥诮——宽恕我，我绝无意自比苏格拉底。柏拉图是我最遥远最完美的偶像，而苏格拉底则是柏拉图的老师，是柏拉图的偶像。

　　柏拉图首先是位哲学家，说到这点，当然就得说到苏格拉底。传说中，苏格拉底看上去丑得厉害，矮个子，肿眼泡，扁鼻子，大嘴巴，厚嘴唇，鼓肚皮，走路摇摇摆摆，简直是造物主的一个恶作剧，让人目不忍睹。苏格拉底还有一个悍泼齐天、常作河东狮吼的太太，隔三差五就把苏格拉底臭骂一通，赶出家门。但形象不堪、婚姻不幸的苏格拉底却才华出众，不仅饱有才学，且智慧风趣，因而引得众多俊美小伙竟折腰，甚至缠着要跟了他（这是古希腊的风气之一）。

　　柏拉图自长大成人，二十岁起跟苏格拉底学习，直到二十八岁时苏格拉底喝了毒酒死去，前后八年有余，全部博士课程恰恰读完。想来该生体健貌端、勤奋刻苦、求知若渴，老师得此希腊俊才，也乐于倾囊相授。是以，柏拉图把老师举一反三、议论风生的思辨本领学了去，也练就了出类拔萃的观察能力和文学写作能力，既成了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又是具有天赋与魅力的小说家和出色的历史学家。

　　作为对自己偶像的追随行动，柏拉图除了学习苏格拉底，他的许多著述也是围绕苏格拉底展开的，计写有《苏格拉底的申辩》《斐多篇》《会饮篇》和《苏格拉底之死》等，记录苏格拉底的行迹，阐述苏格拉底的哲学与思想。通过这些文字，呈现了一个鲜明、生动、有趣的哲人形象。柏拉图之于苏格拉底，类似后人所说的：“伟大的人甚至可以生出自己的父亲。”苏格拉底没有留下亲笔书写的著作，某种意义上说，是作为学生的柏拉图传播了苏格拉底，进而完成了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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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希腊通常被看作西方文明的原点。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在全部历史里，最使人感到惊异或难于解说的，莫过于希腊文明的突然兴起了。”他们如此“自由地思考着世界的性质和生活的目的”，而作为后来者的我们，只能满足于望之惊叹，神秘地谈论希腊的天才。

　　在这个文明奇迹中，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被认为是希腊文明的大脑，也是整个西方哲学的奠基者。这三个人有着确凿的师承关系，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老师，柏拉图是亚里士多德的老师，后来，柏老师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成了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瞧瞧这一门师承，太牛了！我私下以为，柏拉图在其中显然更为重要。

　　柏拉图研究广泛，著述丰富，以他的名义流传下来了四十多篇著作和十三封书信，后经考证，其中的二十四篇著作和四封书信被确定为真品。这些著作大多是用对话体写成的，有人物，有场景，语言优美，论证严密，内容丰富，在哲学与文学、逻辑与修辞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兼具哲学和文学的重要价值。因此之故，它们在西方文化中，既是哲学的典范文本，又是杰出的文学读物。

　　他是西方客观唯心主义的创始人，，建构了博大精深的哲学体系。他说，世界由“理念世界”和“现象世界”组成。理念的世界是真实的存在，永恒不变，而人类感官所接触到的这个现实的世界，只不过是理念世界的影子，它由现象组成，而每种现象是暂时和变动的。举个例子，当我说到“狗”时，实际上没有指我家奶糖或别的一只狗，而是指任何狗，“狗”独立于有形的狗，不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中，因此是永恒的。而作为现象的、某只特定的、有形的、存在于感官世界的狗，却是暂时和变化的，会吃、会拉、会跑、会腿疼，也会生病、死亡、消失。哦，好吧，按柏拉图的意思说，我家奶糖只是一个“狗”现象。

　　柏拉图创立了完整系统的政治理论，设计了一个正义之邦。他认为最好的国家要规模适中，其大小以站在城中间的最高处能将国土尽收眼底为限，全国人民彼此都认识。这让我想起中国的桃花源，所不同的是，咱们是农村，柏拉图则全面实现了城市化。柏拉图还将城邦里的人民分为治国者、武士、劳动者三个阶层，分别代表智慧、勇敢和欲望三种品性。治国者以智慧和道德统治国家，武士们平时为治国者打下手，战时则以忠诚和勇敢保卫国家安全，劳动者则主要是干活，为全国提供各种生活用品。三个等级的人民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另外还有财产、教育、家庭等各种规定。以上种种，就是著名的“理想国”，是世界上迄今为止一长串乌托邦之中最开始的那一个。整个构想充满了奇趣，有一种既认真智慧又戏谑荒诞的意味，迷住了一代又一代的学问家和读书人。

　　在西方教育史上，柏拉图第一个提出完整的教育思想，并建立了完整的教育体系。按他的教育计划，一个人从三岁开始学习，三十五岁就能成为统治国家的哲学王。他四十岁时在雅典城西北角创立了“学院”，成为西方历史上最早的高等学府之一，也是后来真正意义上大学的前身。他第一次提出了算术、几何、天文、音乐四科的教学概念，自古希腊以降，支配了欧洲的中高等教育达一千五百年之久。

　　除此之外，在数学上，柏拉图主义（Platonism）是数学历史上影响最大的数学哲学观点。在现代管理学上有种名为“柏拉图”的图表，直接用柏拉图的名字来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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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拉图这样的智者，所有的著作都值得我们一读，其中最值得读的，是被后世公认为他最重要作品的《理想国》。此书的写作时间，应当始于他四十岁出头，终于五十二岁，当其时，他经历足够丰富，思行足够劲健，身心足够成熟。

　　柏拉图出身于希腊一个显赫的贵族家庭，在家中排行老四，按现在的说法是富二代。据说他的家族是在古雅典国王的后代，父亲是阿里斯通，母亲是克里提俄涅，而当时雅典的知名政治家克里西亚斯是他的叔叔。

　　自公元前427年5月出生后，小柏拉图即过着标准古希腊富二代的生活。四岁随大人参加公众活动，七岁进入狄奥尼索斯学校，识字、辨音、听荷马；十五岁习练体育、舞蹈和军事技能，成为同辈中的佼佼者。十八岁到二十三岁期间，起初作为士兵到骑兵部队执勤，此后参加过数次作战，表现英勇，并成为某级指挥员；二十岁开始跟随苏格拉底学习……按照这样的步调，继承家族传统进入政坛，本是顺理成章之事，按柏拉图的才能，不仅将是一个优秀公务员，还具备杰出领导者的全部必要素质，当可以一路升迁，成为他所说的“哲学王”去管理国家。

　　但在他二十三岁那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柏拉图一直寄望甚高的民主制雅典城邦败于集权政体的斯巴达城邦，随即“三十僭主”上台执政，后又被新的代议制政府取代。他由此心灰意懒，尤其对雅典的民主政治制度产生怀疑和失望，转而钟情于斯巴达的政治模式，放弃了在雅典从政的初念。公元前399年，二十八岁时，苏格拉底受审并被判死刑，柏拉图身心受到重创，对现存政体完全失望，于是放下现实中的一切计划，开始壮游天下，意大利、西西里岛、埃及……前后约十二年，他观景揽胜，寻求知识，思考世界与生命的意义。四十岁时返回雅典，建立“学院”，罗致全希腊的年轻俊彦以教之，其中就有当时十八岁的亚里士多德。

　　就是在这个时间段，他开始写作《理想国》，将自己的所见、所遇、所思、所望，尽数写入，既是其哲学、政治、伦理之书，也是柏拉图学院的教育思想阐释与教学活动指导。

　　《理想国》既是柏拉图最重要的著作，也是篇幅最长的著作，按他习惯的方式，以对话体写成，著作共分为十卷，译成汉字有三十多万字。这部卷帙浩繁的作品，内容丰富，包含了柏拉图最重要的思想，他不仅在其中构想了一个真、善、美相统一的、可以实现正义的“理想国”，举凡政治、法律、教育、人性、情感、文艺、体育等，都有充分而完整的阐述。作为一部文明史上的峰巅之作，不管后来的人同不同意其中的观点，都不可能无视或绕过这部书。

　　在写作中，柏拉图将对话这一形式运用得炉火纯青，每一个章节都将问与答优雅曲折地相交织，既逻辑严谨，又生动流畅，引人入胜。此书的丰富和复杂，几乎会对于阅读它的任何读者都构成一种智力挑战，但读过的人都不会后悔，它让你不论以如何方法进入宝山，都不会空手而归。罗素对此的说法是：它可以用很多种方式来读，像一堆社会教条，一份政府形式的比较研究，一首关于感觉和知识的庞大散文诗，一部艺术和伦理学的论文……

　　《理想国》里有一个著名的洞穴比喻，流布甚广。一群囚犯在一个洞穴中，手脚被捆绑，无法转身，只能背对着洞口，身后燃烧着一堆火。他们面前有一堵白墙，在白墙上面，他们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以及身后到火堆之间物体的影子，由于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囚犯们以为影子就是真实的事物。后来，他们中的一个人挣脱了枷锁，摸索出洞口，并且看到了真实的事物。这个人返回洞穴力图向其他人解释，那些影子其实是虚幻的，并向他们指出通向真实的光明道路。但是那些囚犯拒绝了，他们觉得那个人非常愚蠢，并向他宣称，除了墙上的影子之外，世界上没有其他。

　　这个比喻被后人在不同的语境中广为引用。比如，在生活的现实中，我们可能都是囚犯，只相信已经看到的东西，怀疑别人告诉我们的任何真相；比如，我们是否可以做那个从自己的环境中挣脱枷锁的人，去寻找光明；比如，在历史变革中，那个走出“洞穴”后毅然返回来的人，那个革命的先行者，却被他要拯救的对象视为疯子和傻瓜，遭到嘲弄和飞石的打击……这个比喻还衍生出一些艺术作品，2013上映的美国动画片《疯狂原始人》，活脱脱就是柏拉图洞穴比喻的通俗故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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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皆知，希腊人爱美，在对美的追求与渴望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审美一事上比较突出的例子，据说是他们以希腊第一美女海伦的乳房为模型，塑造了第一只杯子。好事者认为不应当是一只而是一对杯子，好吧，一对杯子——后来造杯子基本上都是成双成对的。他们还因为这个提供杯子模具的美女打了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古今中外，战争连绵，要想打得冠冕堂皇，就得寻找各种开战的借口。什么为领土一战，为保卫人民安全一战，为对方可能拥有大模规杀伤性武器一战，为某国内乱使用了化学武器一战，而希腊人打仗，其冠冕堂皇的借口只是一个：“为了美女”。战争如此残酷，理由却风花雪月，真可以为之一咏三叹！

　　我先前想不通，既然希腊人如此爱美，为什么丑陋的苏格拉底如此魅力难挡。后来才明白，像希腊人自己说的：吾爱美，但更爱智慧！在智慧与头脑方面，柏拉图与苏格拉底旗鼓相当，而在个人形象方面，却走了两个极端一一老师极丑，学生极美。言说至此，智慧与美貌兼得的柏拉图，成为当年希腊人的宠儿，就是情理中事了。

　　据史书载，柏拉图是个典型的希腊美男子，属于按现在的说法是有道德、有理想、心灵美、外表美、内外兼修的一类。当时就有许多关于他的八卦，人们称赞他为阿波罗之子，说他还是婴儿的时候曾有蜜蜂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他的口才方如此甜蜜流畅……如此等等，即使现在听来也够肉麻的。其实，除了智慧和长相，柏拉图为希腊人更看重的是他的形体美。

　　古希腊极为崇拜形体美，只要身体匀称，身手矫健，高大健美，就会成为人人尊崇的明星。希腊男人把拥有完美体格当成主要人生目标，如此一来，体育和舞蹈自然成了必修课，不仅苦练加巧练，还积极参加各种比赛，最著名的比赛当然是奥林匹亚运动会。我们也已经知道，希腊运动会上男女皆裸，一丝不挂，人们就在满场奔逐的古铜色光屁股中陶冶情操。柏拉图自十五岁起就参加比赛，多次获得掷铁饼优胜，以其胸宽、肩阔、二头肌发达，跻身于当时屈指可数的顶级俊男之列。

　　正是因为体型之美，柏拉图才被叫作柏拉图。柏拉图的原名叫亚里斯多克勒斯，因为他的身躯具有胸宽肩阔的突出特点，才被称为柏拉图——在希腊语中，Platus一词是“平坦、宽阔”的意思。另有一种说法，柏拉图是指他有着流畅宽广（platut e s）的口才，或者他有宽广的前额。不管哪种说法，都佐证了柏拉图的确拥有近乎完美的外表和近乎神圣的精神形象，并以其粉丝广众，不仅成为当时希腊的大明星，也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一个超级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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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想，在这个信仰缺席、宗教失据、生存意义近于消弭的时代，我们可能真的需要自己的偶像，或者抵挡漫漶的无趣，兀自找些乐子，或者依自己的喜好，造一个小小的神明，将其挂在本来空无一物的头顶，以其激励和看顾自我。如此就能理解了，为何文体明星有那么多的粉丝。人们可以在现实生活的营营役役中，偶尔一尝生命之甜；而政治家、文学艺术家也有为数众多的拥趸，人们在从生到死的长途中，可以偶尔打开照路的车灯。

　　既然要有一个偶像，我便描摹了一个如此遥远又如此完美的柏拉图。我羞于承认，这其实出于相当功利、相当鸡贼的考虑：这个偶像永远不会让我失望，他的启明永远不会消散，我可以安享他的光芒，而不必费力去追慕，因为我既要不到他的亲笔签名，也永难在任一方面成为他。还有，我的这个偶像太牛叉了，是超一流的哲学家、音乐家，又是一流的诗人、小说家，是特级运动员，还是了不起的政治家、英勇的战士、出色的战斗指挥员……是的，他可以拿来横扫一切别的偶像。

　　起笔写此文时还是早晨，此刻已经是另一个黄昏。周末，人去楼空。夕阳在窗，市声喧嚣。我并不急着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知道，即使黑夜到了，在高远的天空仍然有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