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胡杨到洗手间用冷水冲那只右手。右手又犯病了,抖得厉害,控制不住,敬酒时把酒洒在了外面。这毛病不知什么时候有的,最近越来越严重,尤其喝上酒。老婆孩子劝他到医院去做检查,他推说事儿太多,腾不出空儿。忙倒是真忙,一千多万的工程款悬在外面,手下二百多口子人都张着嘴等着饭吃,建材商也都跟着屁股追债。眼看年关了,拿不到钱年都过不去。还有另一个原因,自己已经进入了高危年龄段,身上的零件跟自己奔波劳苦了四十多年,有病是正常的,不好说能检查出什么病来。邻居老李就是例子.六十刚出头,硬朗得很,平时跑跑跳跳不当事儿,有一天突然觉得胸口闷疼,咳嗽,到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活不到三个月就死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比知道好。
水很凉,让手冷却下来。胡杨反复做几次抓握动作,听话多了。转身要出去,腰里的手机响了。
老孟来一次不容易,而且他说了,这次来一定要见见你。赵文海在电话里说。
胡杨问,他什么时候到?
赵文海说再有半个小时就下火车了。
胡杨默了片刻,说我今天确实有特殊情况,你就跟他说我在外地,赶不回来了,明天我一定到。
那行吧。赵文海冷着语气。你先忙你的,我去接他。
胡杨心被一缕愧疚缠绕着。叹口气想,老孟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了呢?二十几年没见了。记忆中的他始终是身穿草绿军装,斜挎着枪,满脸大胡子。当年在前线一起出生入死的形象永远定格在脑子里了,很难改变。
胡杨擦干手要出门。潘总进来,边走边解裤腰带。见胡杨的眼色略红,问你没事吧?
胡杨摇头。没事。
潘总笑说我就知道这点酒对你来说根本就是小意思,你是个“酒精考验”的同志嘛。
胡杨说潘总,什么时候提正事啊?
潘总说你着什么急呀,这种事情你经的也不比我少,怎么还不会玩儿了呢?
胡杨用那只凉手抓住潘总的胳膊。潘大哥,我能不着急吗,家里二百多口子人等着拿钱回家过年呢,这笔工程款要是拿不回来这个年我就过不去了。
潘总脸色阴郁。你急有什么用,我今天不是帮你把能说上话的这几位都请来了吗,大家得先培养感情,建立起友谊后才好办事,你可别把人家弄反感了,尤其是那个马主任,是个做糖不甜做醋酸的人。他拍拍胡杨的手背说,你听我的,到了该提的时候我自然就说话了。
两人重返酒席,又一轮推杯。潘总起身说,酒喝到现在大家都成朋友了,我还有个秘密没有公布呢。
马主任撑着碳火一样的脑袋问,什么秘密?
潘总用力拍胡杨的肩头说,我这位朋友可是八十年代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斗英雄。
众人都惊叹,鼓掌。胡杨红了脸紧说,什么战斗英雄,潘大哥瞎说呢。
潘总说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推脱什么,今天你就给我们讲一讲当年的英雄事迹,来来来,都把酒满上,先为你干一个。
对对对,我那时常听说猫耳洞、老山前线什么的,可惜没机会体验过,一会儿你讲完了我给你献一首《血染的风采》。马主任情绪高涨。他的司机拍手讪笑说,光听说过战斗英雄,今天见着活的了。
胡杨的脸烧得滚热。推说自己根本算不上是英雄,只不过那时候正好当兵,所属部队正好被调到中越边境参与自卫反击,真没什么可讲的。
马主任见胡杨一再推辞,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叠在前胸说,老胡不愿意讲就算了,大家别勉强他了。潘总察觉马主任的态度,用脚在桌子下踢胡杨的腿,小声说可别扫了大伙的兴,讲吧。
胡杨说好,那我就讲一点,年头久,好多都忘了,就讲那次突围吧。
我刚到前线的时候,一听见远处传来的零星炮声就兴奋。老想着往最前沿冲,看看越南兵到底长什么样儿,估计像我一样的新兵蛋子都这个想法。可是我们部队开进战区一个多星期了,上面一直没给我们下达作战任务。每天听到兄弟部队在前方冲锋陷阵捷报频传,急得我们抓心挠肝,抱着枪在营地打转转,害怕一枪没打战争就结束了,回去一点炫耀的资本都没有。我们几个新兵一起跑去磨排长老孟,让他跟上级请命参加作战。老孟态度生硬,对我们的表现很反感。开始我们以为他害怕上前线,后来听老兵说他带侦察组执行过两次侦察任务,还立了二等功。跟他一比我们更郁闷了。又过了几天,这天早上老孟突然被叫到团部去开会。我们立即兴奋了,猜想肯定是有任务了。果然,老孟从团部回来时表情很严肃,对我们说你们不是盼吗,这回盼来了。
我们侦察小队一共五个人,由老孟带队。团部另外派了六个护送队员和一个当地的向导。我们的任务是从敌人正面阵地东南五公里处潜入敌后,摸清越军的一个炮兵阵地。那个炮兵阵地给我军主力部队的进攻路线造成了极大的障碍,如果不敲掉它,就会拖延我军攻取谅山的进程,军委制定的战略目标就可能达不到预期效果。
当天晚上,我们在老孟的带领下出发了。我军的炮火先向敌军阵地的西南方向狂轰了一阵,把敌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们借机向东南一路开进,二十分钟后绕过了前沿阵地进入敌后方。当时天下着小雨,地上湿滑,给我们的行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为了避免被敌人发现,我们把刺刀用黑胶布粘上,把脸和钢盔都抹上泥。在热带雨林里穿行很艰难,尽管我们都尽量轻装上阵。最让我们害怕的还是碰上地雷。老孟告诉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有数不清的地雷,越军埋,我们也埋,一层压一层,地雷的品种也是千奇百怪,埋在地里的,藏在草棵里的,还有挂在树上的,防不胜防。因此每次执行任务都必须带一名排雷高手。这次跟我们一起来的排雷高手叫沈刚,东北兵,眼睛小嘴巴大,说话爱翘嘴角。
护送队员按原定计划把我们送到纵深三十公里的165高地就返回了。老孟带着我们按地图上的路线继续前进。但我们手里的地图是很早以前的,跟现在的实际情况出入很大,一度把我们迷惑了。眼前出现了一个村落,在地图上是没有的。向导反复研究后确认我们走错路了,需要绕过村子向北勾一个大圈回到正路。村子里有越南公安军巡逻。我们为了不惊动他们,在村旁的一条小河岸边匍匐前进了两千多米。尽管我们很小心还是被村里的狗嗅到动静了。沈刚急中生智学了几声野鸟叫才蒙混过关。我们绕过村子走上正路时,天色已经大亮。老孟看看表,距离我们抵达指定位置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我们一路急行军,好在那片林子里没有越军巡逻,终于按时到达那个无名高地。我们隐蔽在山顶的乱石堆里,用望远镜观察四周的情况。右手侧的山坳里有一大片草坡,很平整,在草坡里架设着十几门炮。我们仔细观察发现炮的周围并没有越军出没,而且隐蔽做的也很粗糙。老孟说这些炮是假的,引诱我们上当用的。我们继续找,果然在对面山坡的树林里发现了越军的炮阵,估计是一个炮兵连,清一色的122毫米榴弹炮,都靠着山洞,伪装得相当精致。还有二十几个越军从山洞里往外搬炮弹。老孟咬牙说就是它了。命令我们抓紧用测距仪和方向盘锁定方位测定距离,步谈机员向“前指”汇报。过了不到一分钟,我们的130毫米加农炮弹就呼啸而来,打得相当准,两发基准炮都砸在了炮阵里,紧接着是一阵急促射,仅用了四分钟就把越军的炮阵端上了天。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大家都很兴奋。原路返回时河南兵曹良昆说,咱的炮兵打得多过瘾,干脆咱也趁乱干掉他几个越南兵再走。老孟听到他的话立即火了,说你他妈别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这里不是你家后院,你给我老实点儿。小曹被呛得脸通红,不说话了,但能看出来心里较着劲儿呢。
没想到回来的路上我们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个小村子。早上去的时候是黑天,这会儿是白天。小村子的样子看清楚了。它被夹在两座山中间,村子边上绕过一条小河,昨晚我们就是沿着河边爬过去的。现在看来真是相当的危险,除了一些膝盖高的荒草外,根本没有藏身之处。如果没有夜色做掩护暴露无遗。老孟命令我们原地潜伏,等天黑了再行动。天虽然晴了,但是地上很潮湿,我们卧在地上,衣服都被浸湿了,身上潮乎乎的难受。村子里除了两三个公安军在村口转悠外,村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小曹小声对我说,没准这是座空城呢,不如我们把这几个越南兵干掉闯过去得了。我怕老孟听见又要骂他,赶紧示意小曹闭嘴。老孟回头瞪了我们一眼,没说什么。小曹也回敬了他一眼。就在我们交流眼神的时候,在村口巡逻的一个公安军牵着狗向桥这边走过来,走到河边突然蹲下身子,从草棵里拎起一只军用水壶,然后就往回跑。沈刚说坏了,他们发现我们扔下的水壶了。那只水壶是我们夜里路过村子时扔下的,因为我们怕随身背的空水壶会发出声响,所以老孟让我们每次喝水时集中喝掉一壶水,然后把空壶扔了。我们没想到还会从这条路返回,扔掉的水壶没做掩埋处理。
那个公安军跑回去跟另一个汇报情况,另一个吹起哨子,立即从村子里涌出三十几个公安军。在吹哨子的指挥下他们过了桥,一字排开搜巡过来。
我们只有两条路,一是硬打,正面突围。二是顺原路返回。不管走哪条路,只要我们一动,立即就会暴露。我们都紧张得不行,心里好象有只大铁锤咣当咣当地砸。握枪的手滑唧唧的全是汗。我们都盯着老孟,只等着他下命令。老孟低声对我们说,不用怕,就这几个,收拾起来也费不了多大劲,大家把子弹手榴弹都准备好,听我的命令从敌人右翼突围过去。
敌人的右翼靠山坡下有一些乱石头可以做掩体,而且公安军的队形有些偏,他们是向着我们来时的路横着推进的,而我们隐蔽在靠右侧的一片乱石杂草里。
公安军越来越近,一百米,七十米,五十米,三十米没等老孟下命令,小曹的枪先响了。公安军们立即卧倒向我们这边射击。老孟领我们边回击边往山坡下冲。山谷里顿时枪声大作。我们凭借乱石的掩护,两人一组,交替在后面用火力掩护突围。子弹嗒嗒嗒地敲在身边的岩石上,火星四溅。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做出的动作完全是出于本能,根本没时间多想。现在想起来特别后怕,命说没就没啊……
胡杨口干,头晕得厉害。刚才下肚的那三杯五粮液后劲上来了。右手又开始抖,带得身子也抖。他赶紧离座,借口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把袖子一直撸到上臂,把整个小臂都浸在凉水里。脑子越来越不清醒,胸口也隐隐发闷。潘总看出他的神情,跟了进来,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胡杨说有点晕。
潘总说刚才的酒喝急了。
胡杨点头,胸口的闷越来越明显。
潘总点上烟说,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讲你的那段经历吗?我想让你在他们心里抬高位置,这样就好办事了。
胡杨说谢谢,我明白,可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也没立过什么功。
潘总说你听我的,一会再讲的时候可以说得悬乎一点,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让他们敬佩你,谁不愿意跟英雄交朋友呢是不是。潘总狡黠地一笑。你缓一会儿,我先出去,不能冷了场,你也不能时间太长啊,都等着听呢。
胡杨的手机叫了。号码显示是建材老板齐老五。胡杨不敢接听,又不敢挂断,就让手机固执地响个没完。都是被逼的!胡杨看着那只泡在冷水里的右手想。为了把这个工程揽到手,他把这些年辛辛苦苦挣的血本都砸里了,人生就像赌博一样。这次如果赌赢了就是几百万的利润,够他累死累活忙活五六年的。好不容易把工程扛下来了,谁想开发商借口金融危机楼市低迷,硬赖着不给钱。逼狠了就甩出一句,反正也是没钱,你告我去吧。这年头欠债的比要债厉害啊。胡杨实在没办法,自己也被工人和建材商逼得紧,好些天不敢回家。要债的都在家堵着呢。只好请人在中间疏通。一想到这些胸口的闷更甚了,像有块石头压着搬不开,气喘不畅。潘总敲门。老胡你快出来呀,大家都等着听你的英雄事迹呢。
胡杨赶紧应答。手机不叫了。他关了机走出去。
刚才讲到哪了?
讲到突围。马主任说。
胡杨两只胳膊支撑在桌子上,坚持着往下讲。
我们朝着山坡下冲,后面公安军咬得很紧。大约冲出去三百多米的时候突然发现我们的正前方有人向我们射击,才知道村子里还有很多民兵。我们前进的道路被掐断了,老孟当即命令我们掉头往山坡上撤。山坡上有很多树,我们以树为掩体边打边往山顶跑。那座山并不很高,估计海拔在五百米左右,我们想翻越这座小山就有活路了,谁想到等我们爬到山顶一看,山背面竟然是五十多米深的立崖。没路可走了。老孟让我们在山顶上各自找好隐蔽位置用火力点压制敌人,争取坚持到天黑,天黑我们就有可能浑水摸鱼突围出去了。但有一点我们都清楚,我们执行的是侦察任务,不可能携带太多的弹药,刚才突围时已经消耗了不少,如果敌人攻得紧,顶多能坚持一个小时。公安军见我们被困在山顶,也不急着进攻了,似乎在等待援军,这给了我们一些喘息的机会。枪声稀稀落落,归于平静,一静下来我们的意识就都回到脑子里了,巨大的恐惧感迅速蔓延全身,开始不停地抖。老孟让我们清点一下弹药,命令步谈机员赶紧与团部联络,报告我们的方位,看能不能得到炮火支援。步谈机员赵文海哭丧着脸说刚才上山的时候仪器被岩石撞坏了。老孟很平静,让我们报告弹药剩余情况后说,大家都节省着点用,争取坚持到天黑,我们是孙猴子,他们奈何不了我们。老孟的乐观情绪让我们多少踏实了些,他是我们的主心骨,他说的话我们都相信。
越南兵又发起一轮攻击。在我们奋起反击的时候,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个向导不知道跑哪去了。我们只当是他害怕逃跑了。跑吧,能跑就跑吧。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根本没地方跑,一面是敌人的枪口,一面是悬崖,我们只能抵抗到底了,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没上前线时常听人说这句话,体会不到什么,现在身临其境了,感觉极其悲壮。然而那个向导又跑回来了。他跟老孟说,有路了。
向导说的路是一条从山顶一直垂到崖底的藤子。利用越南兵进攻的间歇老孟安排我们撤退,先让向导和赵文海走,我们四个坚守阵地,然后是我和曹良昆走,他跟沈刚拖住敌人。我们都清楚,留在最后的就没有机会活命了。小曹说我最后走吧,我没打过瘾呢。听小曹这么一说,大家也都表示愿意留下来让别人先走。老孟急了说,按我说的,抓紧行动吧,走的尽量把弹药多留下一些。谁也不动。老孟急了,说你们都违抗命令是不?小曹说要死大家死一块。老孟当胸就是一拳,把小曹打个一趔趄。小曹突然哭了,哭得像个小孩,小曹才二十刚出头,其实也还是个孩子。敌人的手榴弹甩过来两颗,在我们周围爆炸,敌人借着手榴弹炸起的烟雾又开始进攻了。老孟红眼了,说再不按他的命令行动他就要按违抗军令处置我们。向导和小赵把身上多余的弹药都留给了我们,攀着藤往山下滑。越南兵已经离我们很近了,好在山顶下面有一小片开阔地,没有树木和岩石做掩体,他们想冲上来就必须暴露在我们的枪口下,他们也明白这一点,不敢轻易往上冲。他们一次次的进攻有点虚张声势的味道,意思是消耗我们弹药。该我跟小曹下山了,我们俩来到悬崖前,崖底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看不见下面的情况,估计向导和小赵已经落地了。小曹对我说你先下。我看出他在跟我动心眼,我说还是你先下吧,我恐高,万一抓不住摔下去还有你接着呢。小曹说我不下,我要回去帮老孟。我说你跟我想一起去了。我跟他对视一眼。小曹对着崖底喊,小赵你们赶紧走吧,一定要活着回去。喊完了他拔出匕首把藤子割断了。我俩掉头又回到阵地。老孟见我们没走,问你们怎么没走?小曹说藤子断了。老孟来不及再说什么。敌人的又一轮进攻开始了。
胡杨讲到这里顿住了,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眼睛始终盯着酒杯,不敢抬头看每个人的脸。潘总催道,怎么停了?
胡杨说有些想不起来了,让我想一想。
潘总说好,你酝酿一会儿,我们喝酒,来敬大家一杯。
马主任说真精彩,想不到老胡这么令人敬佩啊,咱们为了英雄干杯。
胡杨不敢再讲下去了。后面的情节已经偏离了事实。在刚才讲述的过程中潘总的话一直在耳边响着。他开始编造了,编造一个英雄的故事。当年他根本没再回到阵地上去,而是攀着藤子下山,顺利突围了。在他下山之后小曹割断了藤子。小曹和沈刚都牺牲了,老孟被俘。停战后两军交换战俘时老孟才回来。听说他回来时像换了个人,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见到中国军人抱着痛哭不撒手。胡杨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时的老孟会是个什么样子,在脑子里他永远是个刚强还有点冷酷的大胡子。
胡杨的另一个手机响了起来。这个手机号码只有家里人知道。追债人盯得太紧,他又不能跟家人失去联系。电话是女儿小雅打来的。小雅还没说话先哭了。爸,你在哪?
胡杨赶紧离座跑出去到走廊里接听。小雅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雅说没事,我就是担心你。
胡杨稳了稳心绪说我没事,我陪朋友吃饭呢,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你不用担心我,好好照顾你妈。
小雅说我妈也挺好,我把她接我家来了,他们不知道我家的住址。
胡杨说好好好,我现在正想办法要钱呢,快了,钱到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挂断电话胡杨热泪盈眶,身子靠在墙上,把头仰高,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真想不到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啊!这时突然在走廊的尽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他害怕碰到熟人,赶紧躲回包房里。
潘总问,老胡,你酝酿得差不多了吧?
胡杨回到座位。潘总说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起当年的情景伤感了?
胡杨只好点头。突然想起刚才在走廊里听到的声音竟是赵文海的。心里一震。赵文海把老孟带这里来了?!这也很可能,这个酒店是全市最高档的。赵文海当然会以最高的规格款待老战友。
马主任说老胡,我为了你这个大英雄可又一连干了五六个了,你在我没喝倒之前一定得讲完啊。
胡杨赶紧说讲,这就讲……
越南兵估计我们的弹药快耗尽了,这次进攻很大胆,有几个猫着腰要穿越那片开阔地。老孟叫我们先不要动,瞄准走在最前面的,一枪一个,弹不虚发。敌人离我们还有十几米的时候我们一起射击。敌人纷纷卧倒。老孟命令我们上刺刀,准备肉搏。小曹和沈刚红眼了,不等敌人贴近就站起来冲出去,这完全是一种缺乏经验的表现。他们一厢情愿要跟越南鬼子拼刺刀,忘了人家的枪膛里是顶着子弹的。老孟的喊声被嗒嗒嗒的枪声压住了,一排子弹扫射过来,小曹和沈刚扑倒下去。越南鬼子越过他俩的尸体涌了上来,把我和老孟团团围住。他们想抓活的,围着我们叽哩哇啦地乱叫,估计是让我们放下武器的话。刚到前线时我就听说越南兵最怕也最恨我们这些侦察兵,要是被他们抓到肯定往死里折磨,打死了还得补两枪出气。我已经做好了拉响光荣弹的准备,我看了一眼老孟。老孟不说话,他的手捂在我抓着光荣弹的手上,好象是在用眼睛告诉我,等他们扑上来再拉。就在我们准备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时候,突然越军的后面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几个手榴弹在越军人群里爆炸。我和老孟习惯性地卧倒。枪声更密集了,压得越南兵都散开,趴在石头堆里不敢抬头。一颗手榴弹在我和老孟身边爆炸,轰的一声,我便人事不知了。我以为我死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趴在一个人的后背上,在丛林里走。背着我的是老孟。我问他我没死?老孟说我就知道我们命大,死不了。从他的嘴里我才知道我们碰巧被一支打穿插的兄弟部队救了。
胡杨不说话了,用手撑着额头,很疲惫的样子。
潘总说他这经历我听了好几遍了,每次听都很感动,来大家再一次为我们的英雄干一杯。
马主任说好好好,老胡,我给你把酒满上,敬你。
胡杨突然哭了。颤抖着端起酒杯,不等马主任说话便一大口吞进肚里。那一大口酒在胸口里狠撞了一下,像一颗子弹射进了胸膛,一阵闷痛。他哗啦一下从椅子上滑坐到地上,身子软麻,头脑混沌了。
潘总说老胡喝高了。让司机过来帮忙架胡杨的胳膊。胡杨太重,身子像一摊稀泥,只往下堆,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抬到椅子上。马主任说我听说当兵的都特别能喝酒,今天老胡喝的也不算多啊?
潘总说这些天老胡心情不好,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容易醉。
马主任说人还是不错,挺实在。
潘总说看这样也不能再喝了,今天就到这吧,招待不周的地方我替老胡赔礼了。
马主任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嘛,都是朋友,有什么周不周的。站起来把司机拿过来的外套穿上。老胡怎么办?喝成这样怎么走啊。
潘总从胡杨的夹包里拿出钱来给服务生买单。说各位帮搭把手连椅子一起抬出去,抬到我的车里就好了。
四个人抬着胡杨往外走。走到一楼大厅,一股凉风让胡杨微微有些清醒了,挣扎着要下来,被按着动弹不了。胡杨窝在椅子上,胸口闷得疼,苦着脸哀求。让我下去,我没喝多……
马主任也觉得这种情形太招眼。说把他放下来吧,清醒一会儿能好一点。
椅子落地,胡杨马上就滑到了地上,再没力气说话了。潘总试了几次都没能再把他搬回到椅子上,只好由着他在地上趴着。马主任说先不要动他了吧,让他自己醒醒酒。几人把胡杨围在中间,脸上都故做轻松。司机看出马主任面对旁观者投来的目光面色尴尬,便说主任,你先回到车里等吧。
马主任看看潘总苦笑说,我怎么能扔下我们的大英雄不管呢。
潘总给每人发支烟,也笑说,可不是吗,我们不能让别人看英雄的笑话。
胡杨感觉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越来越重,几乎就要窒息了。他唯一的一点力气只能把眼皮微微张开,看见自己被无数条腿围在中间。那些腿围得密不透风,把他与渴望的新鲜空气隔绝了。他想喊,让他们把包围圈撤开,但根本喊不出声来,连动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其实他心里明白,按他的酒量今天喝的酒还不至于让他醉到这种程度。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他开始联想这些天身体上出现的异常,越想越怕。心里的救命喊不出口,但他能听到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正在说笑着跟他没有关系的话,根本对他的痛苦没有一丝察觉。疼痛在加剧,一股绝望在疼痛中膨胀着。我完了,马上就要死了……人在死之前都会出现幻觉吗?他有了一种幻觉,自己突然置身在炮火连天的越南山林里,被重重的越南兵围困。只能感觉到四周有无数只枪口对着他,却看不见他们。包围圈越来越小,似乎能听见越南人叽哩哇啦的说话声了,他用手找身上的那颗光荣弹,可那只代表尊严的光荣弹却找不到了。他彻底绝望了!可就在这时,他模糊中看见一张大胡子的脸靠近他,说你别怕,我带你突围。然后将他背起。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他如同一条出水很久的鱼,突然被扔回到水里。他逐渐清醒了。这是种真实的感觉,大胡子的背热乎乎的。胡杨说是你吗?老孟。
老孟说是。
胡杨说我要死了。
老孟说你命大死不了。
胡杨的两行泪烫热了整个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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