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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分六瓣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515
孙彦良

  

  一瓣儿:惊憷

  天空罩着一片不大的巷口,一片萧索,风在街外呼呼地刮着。经过比量,大概他算得上是街巷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跌跌撞撞,走在一直可以无限期地走下去的磕磕绊绊的石板路上。那时并不是在子夜或者在沙漠地带,反正瑞雪未到,行人还很多,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肯看他一眼。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有一种被忽视的感觉,促使他试图故意地撞向迎面而来的行人,但却被他们一个个躲过去了。后来,他选择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撞向他那窄小的后背,老者也像有第三只眼似的,灵巧地跳开了。他觉得人们都不真实,甚至太虚伪,似乎都在互相传递着同一个话题:

  躲开他!

  走在这样的街上,望着灰突突的没有任何云朵的远方,让他很容易想起童年的他在街上噔噔地跑,让大人们惊惶失措追赶时的情景。那种快乐很刺激,让他觉得世界就是他的,世界很大,也很无聊,那时所有的人和景物就是因他而生的。他在大人们的撕扯中听到大家重复着相同的疑问:这是谁家的小子?肥头大耳,福相!

  不过,那是泥巷,人们的话很容易被随处卷起的尘土淹没了。尤其坐在那棵老槐树下,许多人(包括老女人),都争相扒开他的腿,用手去拈他的小雀儿。开始他还是躲躲闪闪,到后来,干脆,一见人就主动掏出他的宝贝,让他们尽情地观瞻,而后,冲他们尿尿,再后来,奶奶就严肃地告戒他:再掏出来,就用剪子,咔嚓,剪掉。当时他的冷汗就下来了,奶奶食指和中指的一个剪切动作,让他冷汗了一辈子。

  回忆潮水般地退去后,浮在他瞳孔中的世界被霓虹灯拉长了。他疑惑的是,老邻居老朋友老伙伴都在这条巷口消失了,以至于他很怀疑他们是否还活着,并且可能是争着离开这个世界,独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条水泥堆砌的渠中虫子样的蠕动。而且,已经有许多陌生人占据了他曾经独霸的空间,把他挤到一个很窄小的陋室,锁定为陌生人的局外人。这,让他几乎发狂。他那脆弱的神经在可怕地痉挛,以至于面部的肌肉出现瞬时的爆裂。好在,由街对面开过来辆破旧的厢式客货车,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车厢内是两个铁笼子,分别装着比猪大不了多少的老虎和在动物园经常看得到的那种比狗小也小不了多少的狗熊,都在无精打采地望着他。笼子的中间是三个穿着肮脏的驯兽师,敲锣打鼓地作着表演,这让这条旧得发锈的巷街有了一些生机。

  他停下疲惫的脚步。他渴望一切破坏和破坏一切的思维又飞扬起来。尤其是那笼子的锁链,竟然让他怒不可遏,以至于敏捷地跳上车厢,引起老虎的惊恐,以匍匐状继而攻击状,并露出滴血的牙齿。他径直冲那个鼓手说:你不会敲的。然后接过鼓手的鼓槌,不顾他的嘲笑,咚咚地敲起来,把更多的人都敲了出来,站在房头指指点点。他如此便感受到了快乐,感到挥舞的手臂和甩动的头发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又富有诗意。但是,咚嚓一声,鼓就破了。驯兽师们跳起来。老虎也跳起来。锁链就断裂开了。铁栅栏四分五裂,打在他的腿上,让他疼痛难忍。同时,驯兽师们都噌噌地跳下车厢,向四处逃去。他也必须跳下去,向突然空无一人的街上逃去。

  他感到自己非常非常地迅速,赛过非洲猎豹。但是他还是感到身后有动静,而且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回头,却见一个大洞,翻滚着带刺的舌头和唾液。两排坚硬的牙齿像排冰山,撞向他,将他摔向由青砖构砌成的墙壁。

  经验告诉他,他终于有了落入虎口而且在劫难逃的这么一天!但是,在他的惊惧目光中,青砖却奇迹般地溶化了,那么坚硬的东西,一触他的肌肤就流质化了。他便从墙壁跃进,几乎没有任何响动,轻得没有风声,倏地,身后溶化的砖石又复合,凝固了,把老虎的头嵌在墙上,像个图腾。

  虎口喷出的热浪,将他如草芥的头发掀立起来。

  这是他很难相信的事实。在惊惧之余,他才有空闲观察一下四周。这是条很长的幽暗的通道,见不到尽头。被烟尘熏黑的墙壁上,有隐隐约约的荧光闪烁。他借老虎铜镜般雪亮的眼睛,看到一篇墨迹,挥挥洒洒——

  爱与不爱,我都在这里。

  以及:

  对与错。真是个问题。

  以及:

  冒险或者退缩,选择在你。

  以及:

  生与死,无非是种方式……

  以及:

  注明——从“爱”与“式”的连线,延长,到墙角,往前数第十三块砖,取下来。

  他照样子做了。在砖洞里取出一张泛黄的麻纸,上面可辨些文字——

  把手从第五块砖伸进去。

  他犹豫了一下,产生叛逆,但最终还是无奈地照着纸条的指示做了。他取下第五块砖,见里面黑漆漆的,甚是阴湿。他试着伸手进去,却抓到一双毛乎乎的手……他发出怪叫,试图抽回来,但是毛手握他握得非常紧,而且牵引着,逐渐往里拉,往里拉,一直把他拉到墙里,进入一个更加黑暗的空间。

  一瓣儿:悟道

  渐渐地,有了感觉。他觉得就这样走了许久许久,实在累了,才停下脚步。在黑暗中穿行的毅力一脱离黑暗,马上河堤一般溃决了,却见不到洪水猛兽。他能看到的,是一个很幽深的花园,在烛光的照耀下,像扇打开的天窗。他同时看到一方平滑的草地上,有四把藤椅和一张八仙桌,沧桑着。围坐着四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古稀老人!

  老人们纷纷说:坐下来,小伙子。

  他摇着头。同时,瞌睡从萎靡中滋生出来,让他站立不稳,就靠坐在一棵老榆树上。头滑向草地。

  老人甲说:他看起来经过大磨难。这个世纪注定造就不出什么英雄来。

  老人乙说:我反对。也许他是只还在打盹的狮子呢。

  老人丙把自己的白胡子扎煞起来,显出少有的无声的暴怒,离开座位,健步走到他跟前。然后打坐下来,瞑目,运气。从他的微眯的眼里流出一缕乳色烟雾,钻进他的太阳穴。

  他伸个懒腰,张开血丝遍布的眼白。他疑惑地问老人甲:我还记得,你是我们家谱中的祖先,为什么不待在墓地,却躲在这里清闲?

  老人们嘻嘻笑开了,引出一片笑语。有的说是玩,玩过了头,就忘了回去的路。有的说,打小儿就在这世界闯荡,习惯了,没有什么祖坟呀什么的概念,何处不养爷,哪方黄土不埋人?也有的说,这里有比女人、金钱、荣誉更让人留恋的东西,你若是能脱俗,真是我们祖辈的造化呀!

  他被拥坐在藤椅上,几乎就湮没在琐碎杂乱的语言中。随着语言而喷出的气流里,他嗅到了枯槁才独有的浓烈而令人窒息的气味。他几次想站起来,都被老人们给按下了。一直没言没语的老人丁说:诸位仁兄,安静 一下吧。让这个不幸的灵魂安静一下吧。果然,他们都安静了。老人丁继续说:花园里的蜘蛛说他们来了个国王,何不带他去,让他见识见识?

  老人们表示赞同,便拉上他的手,向一个回廊走去。他发现,蜡烛在方圆三米的范围点燃起来,照亮一些景物,并随着他们的移动,在方圆三米外熄灭。这很有趣。他猜想,这个蜘蛛肯定是个大怪物,一口能咬掉一条腿肚子。这样想着,他便觉得腿软软的,踩着回廊地板,发出咚咚的声音,十分沉重。

  他忽然想起时间,他觉得时间对于他而言很重要。几十年来,他几乎就是系在表针上过来的,无片刻歇息……于是,习惯性地问老人:几点钟了?

  老人们开心地笑起来,似乎遇到天大的乐事儿。老人甲说:没有钟点的。老人乙说:傻瓜才总问几点了,几点了。时间难道真的这么重要吗?几个人又笑得不行。他只好莫名其妙地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无话可说。他知道他加入一群精神病患者中,暂时还真的无法脱身。

  他忽然又想起个问题,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像个隔音板,把他们的笑声滤掉了,换成他们以同样惊讶的目光盯视着他。其中一个老人说:这还算是个问题吗?

  老人甲说:没有人起过名字,谁也不知道这是哪儿。记得我刚出生的时候,蜘蛛就说:花园,昆虫,蜡烛……

  老人乙说:是呀是呀,许多人就是在整天琢磨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中死掉的。有什么意义?活着就务实一点嘛。自从蜘蛛说,“爱吧,不要问他是人、动物还是物体;爱吧,从内心、从触摸、从眼神;爱吧,让人悦、让己悦、让所有与之有关的悦”之后,我悟到,迟早会有个年轻人,莽撞地进来,提起这个问题,没有错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个老人丁现出很暴怒的样子,说:省点唾沫吧。告诉你,年轻人,这里是这里,也是那里,你想是哪里,就是哪里。他说完,打开一扇木门,里面黑咕隆咚。他喊道:蜘蛛,出来吧。

  一道紫光闪过之后,他看到一只蜘蛛从里面爬出来。再细看,蜘蛛的头露出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面孔,扭扭捏捏。她四肢着地,匍匐而行。她说:啥事?

  老人们兴高采烈地围过来,四双手托起她,说:让你见见你的后代。蜘蛛一团身,坐在几只手掌中,用纤手扒开多皱的眼皮,露出一双迷人的瞳孔,问:你就是我的后代?

  他惊慌局促,语无伦次地说:我走失了。让那只老虎撵到这里——或许我是您的后代吧,但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儿?

  傻。蜘蛛说,我早料到我的后代傻。罪魁祸首当然是你的傻猪爷爷。他不该那天喝了那么多酒。唉!若是其他小伙子中的任何一个也不至于……

  他们同时看到蜘蛛滴下一滴泪水。然后,看到蜘蛛用手背沾一沾,在他的头上一轻拍,他就昏过去了。

  一瓣儿:红粉

  还是这条短却走不到尽头的街巷,无边无际……好在并不只有他一个人,不知疲倦地一直走下去。身边的人都落下了,不知去了何处,到后来,连曾经发生的事儿也消失在土墙泥地里,无影无踪。在这条旅途上,他才开始感到孤单和寂寞。曾经的伙伴在他乡还是在故乡,抑或作古了?他竟然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为自己悲哀,为朋友悲哀,为亲人悲哀。大概临死的人才会这样深深地怀旧和眷恋过去!

  走过无数个门,来到一个供有神偶的铁艺装饰门前。他感兴趣的还不是那上面的条条框框组成的呆滞的语言,而是一张精致的被尘土覆盖的相片。他伸手过去,那层尘土便自动脱落了,露出张俊俏迷人的少女面孔。他几乎还在惊讶不已的时候,少女的眼眨动着长睫毛,说:欢迎到欣香阁来,我的服务会使你有回家的感觉……

  他双手打着十字,紧闭双眼,默念着,求你,求你,求你,我可以在孤独和寂寞中跋涉下去,坚韧不拔,唯独抗拒不了色诱。

  少女说:为什么这么紧张?原本是很快乐的事儿。

  他露出祈求的目光,躲躲闪闪地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少女莞尔一笑,说:岸在欣香阁。何况这里只有你和我。

  他定定地望着少女,闭紧嘴巴,笑容像水波一样逐渐消失,感到非常心痛,继而后悔,最后,还是用手去拉铁门的把手。他并没有用力,门锁却四分五裂,弹簧锁的零部件散落在脚边。一股清香的风从门里吹过来,让他的心旌为之一震,便抬腿走进去。

  过了一个回廊,脚下绵软的墨绿色的地毯便没了,廊壁上橘黄的壁灯也到头了,四处飘溢的香气也消散了。他来到了一个弄堂。地上的尘土有一个世纪那么厚,脚步所落之处,是一个扇形的印痕,腐蚀的气息随着尘埃滚进空中,让他感到压抑和窒息。弄堂是由木柱和寸板镶嵌成的,木窗在风的鼓动下,啪啪作响。在尘埃之中,有无数条尘挂儿听到他的脚步声,向角落里蹿去,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看不到那些老鼠的模样,却发觉这里是鼠的乐园。

  他一路走过去,就来到一扇桃木门前,上面的一小块玻璃布满尘埃。这时候,一个声音说:进来吧。话音落处,玻璃上的灰尘刷地降下,像远景中的瀑布。他分明看到那个房间的一把椅子上,有一个少女端坐着。他判断,还是刚见过的少女。

  他推开这扇桃木门,豁然见四处清洁而明亮。地板上有少女的倒影和家什的映像。他无法消除心中的疑惑,便走前几步,问:我走错了吗?

  少女说:没有。我的后代。

  他很愤怒,说:谁是你的后代?你才多大点儿的小孩儿!

  她猖狂地笑起来,把椅子扶手拍得啪啪的响,前仰后合地说:你可笑死我了。

  然后,她走下椅子,叫道:翠翠,给公子倒茶。他看到从角门款款走进个侍女,手端一碗茶,放在他的桌前,然后冲他殷殷地笑。他感到厌恶,便说:你可以下去了。侍女说:祖辈就这么过来的,难道你是个圣人?他问:我的祖辈怎么过来的?侍女笑而不答。那个自称长辈的少女说:在这里,你的那些祖辈做过人的本能所做过的一切事,你想看一看吗?他惊恐地摆着手说:不想看。只是不知是哪个长辈?

  侍女把茶杯端送到他的手里,同时他看到,有个白发老人在杯中,搂着女人,在推杯换盏。他叫道:不不,他不是我的长辈。

  少女笑得十分灿烂,说:你再往下看。他看到几缕波光之后,父亲就坐在一个少妇的怀里,吃着奶,边上一个小男孩,咿咿哑哑,坐在金银珠宝中,一个老太婆在鼓动着小男孩,说:抓周,抓周,宝宝禄富。小男孩爬向金银珠宝,让老太婆眉开眼笑。然而,小男孩径直爬过五光十色的金银珠宝,扑在一本书上,那本书就是《红楼梦》。老太婆把书踢出很远,落进火炉里,不一会儿,燃起火来。他的父亲说:随他吧。

  他赧然。至少不该让他看到祖辈们有失尊严和脸面的事情。然后,少女说:到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人能走出去。他坚定地说:不可能。少女自信地笑得灿烂,说:家谱上安排好了,情钟庸福,官禄寿行,你在周而复始中,始终是一个命运的复制品。

  这时候,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之后,所有的门在墙上消失了,犹如在一口井里。两个女人像看着笼中的狮子一样地戏看着他。

  他站起身,头也没回地走向墙壁。墙壁在他的身体的挤压下消溶了,然后在他的身后,又复原,将他的两个所谓的长辈及那不堪回首的祖辈的劣行断送给了过去。

  一瓣儿:蓝鸽

  也许是座教堂,也许是某个学校的大礼堂,反正这个地方到处是彩纸花练,在从敞开的窗口吹进的晨风中微微摇摆。大堂里有许多的座位,上面坐着十分专注地听讲的人,气氛十分肃穆和凝重。好在他很快就适应了强烈的光线,在一个空座上坐下来。他太累了,需要歇一歇。他看到主席台在冬青和大叶兰的掩衬下,显得更加突出和显要。台上有两只麦克风呈孤独状,像对花瓣儿,冲着一张口若悬河的嘴。那人的脸部因为说话而剧烈地变换着,也因为信念而让眼睛坚定地直视,令所有的人钦佩和服从。他的语言像生有磁铁,让所有的人的思维转向同一个磁场,想挣脱终归无能为力。显然他也十分疲惫,用面纸揩一下汗涔涔的额头。之后,他感到口渴,端起麦克风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杯上印着一朵杜鹃花。他发现,在场的所有人也把手伸出胸前,作出端杯状,放在嘴边呷了一口。他问身边的人:你喝到了什么?他说:思想。他又问:思想,解渴吗?他回答:十分解渴。久旱逢甘露。

  这时候,他发现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伸向前座的女人。十分迷人漂亮的女人。这很不合时宜,与他的道德操守相背离,无法抗拒,但确实发生了,千真万确。他的手感告诉他,他的手穿过她的裙带,什么感觉也没有,再摸下去,应该有大腿的地方没有大腿,应该有心脏的地方没有心脏。记忆中的膏质的性感湖水一样涌来,又湖水一样退了下去,让他索然无味。再伸手去碰跟他说话的人,也是一样,在笔挺的西服里,空无一物。

  他问:你怎么会是个衣服架子?

  他说:扯淡。我在这里已经修炼一百年了。

  他又问:修炼什么?

  他回答:你想修炼啥就修炼啥,只是不能问太多的话。

  这时候,麦克风后的人站立起来,人们也哗啦啦站起来。桌椅的碰撞方才让他有一种真实感。他便跟随着前面的女人,依次走上台,站在那个人面前,让他用手在头顶点一点,然后排在队伍里,开始唱歌。

  歌声是从老唱机里传出的那种,让他想起西方教堂的唱诗班。好在他的听力不错,听出那是曾经被列为市歌的那首。他也唱起来,却总是出错,引起别人的冷眼。这时候,他才看到队伍里的面孔都是皱纹纵横、老气横秋的,无论男女,都涂着口红,红色T恤,男人凸着肚皮,女人袒露双乳,这才让他奇怪自己的目光竟然可以穿透红T恤。他便迅速地寻找那个前排的年轻女人,却发现所有的人的生殖器已经严重老化,尽管穿着笔挺的白色西裤或黑色简裙,那种老化是实实在在的,根本掩盖不住。但是他们站在一起,还要把脚呈丁字步,肩交叠,错落有致的样子,让他好笑。

  领导说:你站出来。

  他乖乖地走到队伍前面。

  领导又说:你领唱。

  他问:唱什么?

  领导说:什么都可以。

  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想起儿时妈妈常叨咕的一首歌谣,便轻抬双臂,作出演唱动作。

  牛年,山崖,一处草舍,

  花鸡,雀窝,一堆麦秸,

  绣脚,走穴,一应百和,

  娃娃,姥姥,一段传说。

  领导做着中断手势,让他进入队列。他走进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位置,一直找下去,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女人的背影。此时,大家时而朗读,时而吟诵,时而高歌,却唯独这个女人纹丝不动。

  他问:你怎么停了?

  她说:还不是因为你!

  他惊讶地问:我怎么了?

  她说:看你那单薄的眼皮,半剑菱眉,就知道你会投胎来找我。我虽然永远告别了花花世界,可是,记忆会让罪过锁在我心里。你知道,你的长相是我们家族祖祖辈辈的特征,连冤大头都说,我们家族的特征会让世界混浊不堪。到头来,权力让你屈服了。这不是你的耻辱,可又是谁的耻辱呢?

  他受到震惊,问道:祖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说:悟。一切都在悟。

  一瓣儿:玫瑰

  一只芭蕉般大的手掌,在一抹霞光中,猛然拍打到他的肩部!惊愕之余,却让他在似曾相识的隧道中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天象里愉快地得到了生理的满足。他听得见自己心脏咚咚愉悦的欢歌。他发现,那只大手没有皱纹、没有疤瘌、没有老痂、没有霉菌,光亮滑润,像一缕阳光。

  他知道自己被爱包围着。一直一直。

  他就是在爱的包围中,走下家庭的温床,踩在四处漫逸着腐臭的土地。他十分理智地告诫自己,不能走出这道门槛。门槛是朱红颜色,在古代宫廷里随处可见,尺半高,让人敬畏。但是,门边的蜘蛛在结网,在晨曦中,像流星在编织着夜空。他跨过自己的思维,痴痴地盯着它,问:祖先,祖先都是这么勤劳吗?还是对忠诚的背叛?

  她反问:你觉得阳光温暖吗?

  他点点头。

  她又说:你可以以任何方式离开这栋房子,但绝对不能从门槛上跨过去。

  他点点头。他知道他又落入了一层,而且这一层,会给他留下后代。但是他又犹豫了,说:我是你的后代,却没有你那么多的手足,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她停下织网说:你见到左腮有痣的女人,千万别动心。

  话不投机。他穿过并不很厚的墙壁,原来自己又回到那条长长的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街上。身后,那栋闪着晨曦的房子缩小着,成了只火柴盒大小的模型。他弯腰捡起来,揣进衣兜里,拉上拉锁。

  这时候,他看到街两旁的路灯忽然亮如白昼。一个巨大的牌匾立在不远处的一个巷口。漆成绿底白字的巷牌是“桃花巷”。仿佛有神力相佐,他不自觉地走进去。迎面看见的是一个水磨,上面的石磙辘辘地转着。一位古稀老人翘着山羊胡须,正在大汗淋漓地推着。见他进来,老人说:年轻人,停下脚。然后,回身向一个茅草屋挥挥手,就从茅草屋里探出一个老太婆的头,像把扇子,回身鬼鬼祟崇地牵出个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往他身上一推,然后老两口抱起新娘,就逃进茅草屋。从磨后走出了媒婆,笑眯眯地告诉他:明年的这个时候,到这个磨边来接你的儿子。

  他困惑地问:我的儿子?真的吗?

  她讥笑他:傻瓜,那还有错。

  他愤愤地说:这叫什么婚姻?根本没有交媾,还是不要的好。然后他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麦田土埂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油绿的稻田在灿烂的阳光下流动着,隐约见得地平线上的水汽如火焰一样飘荡。田间里有戴斗笠的农民把腰弯成个弧形,偶尔直起腰,惊飞许多鸟儿,瞬间无影无踪。在红棉树那孤独的几朵红棉花上,喜鹊喜气洋洋地啄理着羽毛,或者向同伴传递着警戒的信号。

  动物的爱大多是光天化日的。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是最纯朴而善良的土地,这里生活的人们一定是最纯朴的,是他的至爱。于是,他走进绵软的散发着墨香的土垄,轻轻叩响一处柴门。果然出现一位朴素的女孩儿打开了这扇门扉,给他似曾相识的微笑,同时让他也想起那个在他前排的少女。

  他虔诚地说:姑娘,爱我好吗?

  女孩儿一言未发,就引他走进一间摆满玉米秸秆儿的茅草屋,躺到一张散发着玫瑰香气的土炕上。然后,她开始把手搭在他的肩头,然后滑向他的胸襟,开始解他的扣子。他捧着她娇小的面孔,问:就这么简单吗?她反问:你所想的,不是这个吗?

  他很是伤心,轻轻地把她推开,走出那个让他伤心的地方。

  他还得往前走,无法停下来。一晃儿,他就须发白起来,令他极度恐慌。他连忙找到一处水面,他看到苍老足以让他做上爷爷的自己。可是他连儿子都没有产出来,他猜想就是那个“唱诗班”传染了他,让他也衰老不堪。他想起一个供异族人购买假发套的药店,便去记忆中大致的方位去找。可是,街巷已经完全陌生了,根本找不到。他便掏出指甲刀,一根一根地修理着花白如草的胡须。之后,觉得该是结婚的时候了,该生小孩儿玩玩了,该做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一些事情了,于是,他走进一个用木荆棘搭建的伪教堂,却被一个黑衣教士撵了出来,听到他歇斯底里地喊:

  索菲亚尼教堂,正在维修!

  他争辩说:我要结婚。

  教士忽而和蔼地说:待教堂维修完了的吧。

  他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教士说:雨季过后吧。

  他走在西式红砖教堂的墙壁下,肃然起敬,便用手触摸着红砖,充满着神圣,感到威严通过手指进入了他的血液。生命的真谛与爱情的忠贞,却远远地随着鸽子,因在尖顶塔楼上飞旋的弧线而变得无关紧要。

  他突然急不可耐,喊叫:我要进去,并且马上结婚。同时感到雨季留在砖隙的霉菌向他的手臂铺天盖地地袭来,占据了他的毛孔,僵硬了他的皮表,并有绿色的祥光在他的四周环绕。他抖动全身,希望把更多的霉气抖落给雨季,但是经验告诉他,这是徒劳的,不是人力所能弥补的。

  然而,奇迹又在他的身上出现了一一红砖在他的手中开始溶化,仿佛是口中的纯天然巧克力。他的手臂可以伸进去,畅通无阻。他抬脚跨了进去,就像迈过自家的门槛,并使自己进入到一个居室中。

  欢迎你。一个老妪坐在床上说。

  他试图逃走,却被老妪叫住了。她说:你跑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五十年后你的结发妻子,衰老、丑陋、贫困。如果你后悔了,可以马上离开这里。

  他讷讷地说:是的,我是要离开这里。我的妻子,梦中情人,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天呐!

  老妪很认真地听着,继而笑出声来,悠悠地说:无论如何,你得承认事实,这就是命。

  他叫道:我不信什么他妈的命!

  她说:好吧,你走吧,出去吧。

  他说:好的,我是要出去,马上。他走向红砖,却重重地碰壁,反弹回来,脑门火辣辣的,眼泪飞溅。他试图再次穿过红墙,逃出这个家庭,但是,几次头破血流之后,他坐在地上绝望地痛哭起来。

  她告诉他:你有穿越墙壁的能力,可以在时空中梦游,但这只是单向的,是不可逆转的,你永远无法违背命运,从明天走回过去。你到床上去吧,这是咱俩初婚的大床。在这五十年中,在这上面,发生了许多故事。坐下来,咱俩从头说起吧。从头说起。

  从头……

  一瓣儿:罪恶

  一片橘子红从天空瀑布一般垂挂下来。他终于可以驻足,让无法停止行走的双腿可怜地喘息一会儿,但是他却被眼前的橘子红吓住了。隐约中,一座青砖红瓦的住宅呈现出来,然后是一只恶狗向他扑过来。

  那狗是笨狗,棕色毛、白蹄花,脑门上有一块黑斑纹,两只星眼透出汹汹杀气,让他无法对抗,只能撒腿就跑。他觉得他的一生就是这种奔波的命,叫作腿的这种器具永远也停不下来,否则,就该和这个世界永诀了。像匹野马,那么,往哪跑呢?显然,他面对昏聩混浊的世界,无处可逃。他便绕着一棵千年古槐跑,只觉得恶狗的牙齿就在他的脚后跟含着,令其浑身颤抖不止。但是他也奇怪,他竟然一滴汗也未出,笨狗竟然也一声不吭,纯粹是一个杀人不见血、咬人不张口的职业杀手。

  终于,他扑到门板上,咣地一声,桃木门洞开,他被摔在地上,一身的绞痛。他正要疗伤,却见恶狗欲飞跃而入。他双手一使劲,把门板合上,一声重撞,恶狗被关在门外。他拉上大木栓。随着木栓咚的一声,他的心才轻松起来,瘫坐在门槛上。

  此时,他看到_口大锅,在院中,正喷吐着红彤彤的火光。他走近,看见里面燃烧着的木炭,再往下看,把他惊呆了。在火炭上面,用竹杆串着四个光溜溜的小人儿,正被烤得流油。皮肉炸裂的声音,把整个场院的动物植物都惊呆了。陆续有巷子里的闲人站在院门口向天空张望,诅咒着几十年没见过的瑞雪。

  他终于看清这四个小人儿,就是那扇天窗里一处平滑草地上四把藤椅上坐着的四位几乎一模一样的古稀老人!他疾呼起来,喊着救人呐!救人呐!他的喊叫终于有了成效,从弄堂里跑出一个彪形大汉,手持一把竹剑,冲他而来,二话不说,就把他小乌一样拎起来,过了门槛,扔在纯毛地毯上。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毛毯浑厚的纹路。他抬头,见祭坛上坐着一人,却看不清面孔。

  那人瓮声瓮气地说:你闯进来,就是个冒犯伟人的恶少,必须除掉。

  他喊冤枉,说:我只是随便走走,怎么会冒犯您呢?我没有想得到什么,你也没有丢掉或损失什么,互无干系,谈何冒犯!

  那人说:判你是恶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烧死恶人,更不需要怜悯和同情。在这里,只有一个规则,把街巷瓜分成富庶和贫困,愚昧和落后……让战乱与饥饿永存,才是世界发展的原动力。你不必再多哕嗦了,接受一切强加于你的事实吧。弱者。

  他再次被彪形大汉小鸡一样拎起来,放在另一个房间的浴池中。浴池里的水清冽碧绿,亲呢地拥吻着他。他眼睁睁地看着衣物溶化掉,看到自己那丑陋的生殖器和不很发达的肌肉闪着亮光,而且在盆边,忽然冒出许多女人,雀跃着,欢呼着,类似于蚂蚁啃骨头的情形。他看到她们也是裸露着,乳房松软地耷拉到腰际,露出同样丑陋无比的生殖器官。

  其一说:好吗?

  其二说:你知道这水是什么吗?

  然后她们更加疯狂地爆笑起来。声音把橘子红色的天空震得飘乎不定。他忽然感到非常恶心,他开始往池边游,边游边呕吐。他每呕一次,就有一条比目鱼从喉咙里钻出来,游进池水里。

  忽然,一片枪声过后,他看到这些可怜的赤裸的女人,从他的头上饺子状跌进沸水,鲜血染红了池水,也是橘子红色。一个英俊的男人(亚洲黄种人)伸给他一只强悍而有力的大手,他便一跃而起,站到岸上,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被他竖在唇前的食指止住了呼吸。他便跟随着他,猫腰沿着墙根儿,来到门边。彪形大汉就站在门边,像个铁塔。他悄悄地说:快救那四个老人,否则,就化成灰了。

  英俊的男人一语未发,但他的眼神告诉他,他坚毅的信念和无畏的精神正在鼓舞着他,让他赴汤蹈火。显然彪形大汉听到了响动,转过身来,往这边张望。英俊的男人挥舞着竹剑,正中彪形大汉的腹部,彪形大汉发出雷鸣般的怒吼,然后,肠子滴着鲜血淌了出来,沥沥拉拉。又一声震耳的怒吼,伴着轰的一声巨响,彪形大汉倒下了,砸塌了半垛院墙,卷起灰尘,橘子红色滚滚而来。

  他俩跑出来,来到大锅旁,拿着竹柄,把四个古稀老人从火焰中取了出来。

  四位老人从竹柄上跳了下来,互相笑嘻嘻地指点着对方的面孔,连推带搡地笑闹。英俊的男人怒叱道:你们在做什么鬼把戏?

  老人们纷纷说:调戏你们而已。

  他也愤怒了,叫道:难道忠诚都要被调戏吗?未免把玩笑搞得太大,太离谱了!何况还有那么多赤身裸体的漂亮女人,都死在了池子里。

  老人们更加笑得不行,说:一看就知道,你准是个多情种,真没看错。那里是罪恶之渊,坠入又何妨?那里是淫秽之渊,迷入又何妨?那里是救世之渊,弃之又何妨?

  他和英俊的男人面面相觑。

  显然,英俊的男人放弃了斗志。因为敌人没了,对手没了,激发他征战的动力,在春风化雨中消逝了。那么,他能做的,只有把利剑,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走向一扇门。那门上赫然写着“欣香阁”。

  满天的橘子红光消失了。铅灰色的云彩浮在天空梦游。远处的山岭被薄薄的雾霭罩了起来,呈乳黛色。一个城市正在他的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渐渐地走向黑夜。

  瑞雪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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