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腿子与孤老棒子
□董晓葵
屈指算来,在本刊续写大连方言已有两年时间。续写的前缘,乃两年前大连出版社将大连方言作为重要选题列入精品系列丛书“品读大连”之中,确定大连方言与大连老街、人物、古城、文物、老字号、民俗、民间艺术、老建筑、美食、市井、老地儿11个专题同为城市“文化财富”。大连出版社组织一批本土作者,对大连的风物人情、历史脉络和文化现象进行一次庄重有效的记载。其中《韵味·大连方言》一书由我和本刊主编李皓共同完成,出版之后反响不错,于2015年1月第二次印刷。
2013年8月,本刊开设了“大连方言”栏目,指定我续解大连话。且写且思,试图找到一条既有意义又有意思的写作手法。“有意义”是强调文学期刊记载方言有别于其他载体的庄重性,着力挖掘方言背后的历史文化信息;“有意思”强调的是可读性。以随笔手法写大连方言,要的是可读性和“有意思”。如果纯粹是“戏说”方言,则意义不大。“戏说”过度便成作贱。网络上关于大连方言东鳞西爪的段子如火如荼,实在不必凑热闹。
写一条方言词,尽量真实地还原它在大连人日常生活中的模样,记录它在当下社会生活中的活跃度与生长力,努力析出方言的历史况味与文化底蕴;对方言过去的记载信息进行打捞整理,对当下与方言有关的文化作品与文化现象及时记录。这是我在本刊续写大连方言所做的努力。多年后,有人研究大连方言若将本刊“大连方言”栏目作为案头资料,对于写作者来说,就足够了。
据不完全调查,到目前,记载大连方言的出版物有四种:
由于植元、董志正主编的《简明大连辞典》(大连出版社 1995年)以词条形式记录了少量大连老话。
由孟令骞策划主编的《大码头面孔》(长春出版社 2009年)记载了“海港话”(或称码头话)。“海港话”也是大连话的一分子,当年山东人“闯关东”落脚大连,很多人选择做码头苦力,码头作业产生了很多术语,这些术语都是由码头工人自己“创作”的,既简单易懂又形象生动。在码头讨生活,人情世故的锤炼和技艺的精进并重。老码头带徒弟,说的是“海港话”,听不懂“海港话”,怎能混码头呢?
迟永长的学术作品《大连方言音系》(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年),作者以田野调查法对大连方言音系内部的同与异做了权威研究。
由董晓葵、李皓合著的《韵味·大连方言》(大连出版社 2013年)以随笔的形式梳理大连话,剖析方言背后这一方水土的文化特质与生活风情。
另外,北三市在过去的县志中对当地方言略有记述。
本期所写的“跑腿子”“孤老棒子”是从《简明大连辞典》里选取的。
《简明大连辞典》对这两个方言词的记载很简单:跑腿子,是指光棍,成年人无妻室者;孤老棒子,是指年老无子女者。
做了个小调查,大连市区人对这两个方言词很陌生,庄河和普兰店人却知晓其意,很多人已远离家乡,却被这两个方言词挽回故园。“我们村的鲁三是个‘老跑腿子”,我们班的张小明他奶奶是个‘孤老棒子’……”与老话相遇所带来的巨大欢喜,居然令人思维凌乱了。如果张小明的奶奶是“孤老棒子”,那张小明的爸爸从哪里来?
“跑腿子”与我们常说的“跑腿儿”不同。“跑腿儿”是指为人奔走做杂事,是一出戏中的“跑龙套”,是烘托鲜花的绿叶子,也有可能是幕后英雄的谦词。在大连方言里,“跑腿子”是指男性单身者,急卡卡(大连方言,着急的意思)地想娶媳妇,却没能如愿,沦为孤单单的“跑腿子”。
没娶上媳妇,无非两种原因:一是身体有病,或者残疾;二是经济贫穷,衣不蔽体几乎揭不开锅了。“跑腿子”属弱势群体,是被人同情或瞧不起的对象。有一些“跑腿子”属于不着调的“二流子”,沉迷吃喝玩乐,再大的家业也被败坏掉;有一些“跑腿子”是被命运捉弄了,身残志坚成为生活强者是个案,多数残疾人孤身一人挣扎在生存线上。
我问乡下朋友:“为何将没娶上媳妇的男人称为‘跑腿子’?”
乡下朋友说:“一个男人没有老婆,独自过日子,家里什么事不得他自己一个人跑?”
“可是,男人娶了老婆,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为一家老小跑腿儿奔波责无旁贷啊!”
“男人再强大,也有疲累和脆弱的时候,需要有人帮着分担,哪怕是跑个腿儿。举个简单例子,你干了一天活儿回家,老婆端上了饭菜,即使是粗茶淡饭,也想喝几口解乏去累。酒瓶子是空的,如果身边没人儿,只好撇下一桌子饭菜自己亲自去买酒,回来饭菜也凉了。有一座房子,房子里有女人和孩子,这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生活模样。”
如果四十岁以后,还是一个人生活,就会被称为“老跑腿子”。熬过了大半生的孤独,躯体开始老化了,眼神也愈发苍凉。“老跑腿子”与常人的生活境遇的区别,最终体现在眼神之中。“老跑腿子”的眼神孤寒阴鸷,令人不寒而栗,望而却步。一个人待久了,连眼神也枯寒了。“老跑腿子”大多是冷性子,到了晚年愈发刻薄悭吝,周遭没有人气。也有极个别的“老跑腿子”在晚年具备慈祥的面目,那是因为他前生热心周济贫人,还可能有过几个暖被窝的小寡妇。在一个村子里,一个女人丧偶之后,最先大胆来到她身边的是村子里的“老跑腿子”。失偶女人需要一个“肩膀”,需要有人跑腿儿。“老跑腿子”为讨女人欢心,为感动女人,最朴素的办法就是为女人跑腿儿。网上流行一句话:最好的爱就是陪伴。“陪伴”可不是面朝大海坐看夕阳,两人都坐着不动弹,谁砍柴担水做饭?“陪伴”说白了就是“跑腿儿”,是被爱征服之后的奴性施展。
民间道德舆论对“老跑腿子”与寡妇之间的发生网开一面。双方都是弱势群体里的单身者,即便是不以结婚为目的勾搭,人家也有这个权利嘛。歪瓜劣枣吮痈舐痔无比卑贱,这是“老跑腿子”给世人留下的不良印象。也有阅历丰富、修炼较好的“老跑腿子”,年轻时孤独一阵子便走南闯北去了,暮晚踽踽独行叶落归根了,并不凄凉,像一株经过风雨砥砺的竹子有着卓而不群之美,令人想象他在外面所经历的故事。我将这类“老跑腿子”称为那个年代的独身主义者。到最后,他们是主动选择了单身生活。他们外表干净,行为矜持,内心有修福修慧的渴望。将一个人的日子过成风景,过成神话,都有可能。
古人曰:“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跑腿子”,即鳏夫。这个方言词与女性单身者无关。女性单身者到了晚年,依然属于青葱不老的“老姑娘”,被人似嗔非嗔地总结一句“做了一辈子老姑娘”。
其实,放在今天,“跑腿子”就是“钻石王老五”,当然是指有修为的那一类。愿为女人跑腿儿的男性单身者,会被女人视为“男闺蜜”。男闺蜜也可以吐槽,但男闺蜜真正的使命是跑腿儿。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成为女人的闺蜜。不嗜烟酒干净清爽,熟谙女性心理,喜欢女性的生活氛围,了解时尚潮流,精通吃喝玩乐之道,不吝惜金钱、体力和时间,这样的男士才可能被发展成女人的闺蜜。
在今天,婚后不生育的夫妻被称为“丁克族”,年轻一代不愿像父辈那样被孩子绑架一生,勇敢地斩断婚姻里传宗接代的使命,选择只为彼此的“二人世界”。至于养老问题,在当下或未来已无需多虑。“丁克”由英文而来,单词字面意思是“双收入”“没有孩子”。在过去年代,“丁克族”上了点年纪之后,会被人称为“孤老棒子”。
那个年代没有生孩子的夫妻,往往是被动的生理原因造成的。生不出孩子的事实,像块乌云,一辈子笼罩在女人心头。土壤与种子都很重要,怎知就是女人的问题?没人敢质疑男人,过去农村男权至上的观念太根深蒂固了。
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人,甚至将生了女儿却没生出儿子的老人也打入“孤老棒子”之列。若说“孤老棒子”这个称号有悲剧感,皆因养老问题。“养儿防老”是过去年代祖祖辈辈的人生追求,有女儿都不好使,只有儿子能为你养老送终。两户人家为地头纷争吵架,有儿子的人家万分嚣张,没儿子的人家占理也硬不起来。
没有子女的老人,常会在家族其他晚辈面前念叨着:“逢年过节可别不管我,给我烧点纸啊……”70后们在小学时代学雷峰做好事,帮扶对象就是“五保户”,即“跑腿子”“孤老棒子”等鳏寡孤独者。如今,这个弱势群体被称为“低保户”,他们的生存质量是社会发展的晴雨表。
最近,上海作家金宇澄《繁花》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繁花》是用上海方言写的,参评茅奖前,已获过很多大奖。金宇澄一直主张,文学要有辨识度,文本个性尤为重要。令人意外的是,金宇澄最早在网上写段子,写着写着就写出了这部茅奖作品。
那是2011年,金宇澄在上海作家陈村创办的“上海弄堂网”写段子,也就是用上海话写上海故事,每天早晨起床写一段发上去,乐此不疲,从最初的几百字到后来每天写好几千字。5个月后,金宇澄将这些故事整理成一部长篇小说,取名为《上海阿宝》。2012年8月,《上海阿宝》删减2万字成为《繁花》,在《收获》杂志长篇专号发表。
《繁花》是金宇澄的“实验”作品。63岁的金宇澄是地道的上海人,上海里弄文化是金宇澄的精神原乡。他的母语是上海话,普通话是他的第二语言。他要用上海方言写小说。做这个文学“实验”,金宇澄用的是笨方法,一个故事立起来了,先用普通话写一遍,再用上海话写一遍,或者,先用上海话写,再用普通话写。他丝毫不觉得累,“醉里吴音相媚好”的创作惊喜,令他坚信上海话写上海最传神。
这个“实验”做到十几万字时,金宇澄完全获得了驾驭方言写作的熟练感。之后他开始尝试将上海方言转化为“上海官话”。这是《繁花》最终揽得茅奖最重要的秘密。用地道的上海话写《繁花》,上海之外的读者读不懂。把上海方言改成上海普通话,要保证北方人能读懂,又不失上海地域特色,金宇澄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大上海屋檐下一饭一茶的琐屑与光芒,在方言这里找到了属于她的情致神韵。
南方作家一出生就落在吴侬软语的襁褓中,在语素温软婉转诱人的吴音中款款长大。平时在生活中说着俚言俗语,可一拿起笔来,就要转换到普通话思维的频道。普通话是以北京话为基础,南方话与其相去甚远。所以,南方作家认为自己在写作上处于先天弱势,总有点儿“吃亏”的感觉。金宇澄的成功就在于扬长避短,选择用自己的母语来进行思考和对话,形成了《繁花》鲜明的文学特征。
“金宇澄的《繁花》是过去四年中国长篇小说一个特别有异质性的文本,对汉语写作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积极推动作用。”这是这届茅奖80后评委杨庆祥对《繁花》的鉴定语。
责任编辑 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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