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编辑部明晖借给我一本方言参考书——《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王树声编著),使我对东北方言的风貌有了大致了解。
写大连方言,虽然是以随笔的形式趣说悦读,并没有在方言的学术层面做更多解读,但我还是陆续读了不少有关方言的书籍,其中这本《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最令我感佩不已。汉民族共同语的词汇系统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形成的。而在北方方言中,除北京及其周边地区外,对共同语词汇系统影响最大的应是东北方言。东北方言的影响力,充分体现在当代文学作品中,以及近年来的电视戏剧小品中。因此要详尽地描写汉民族共同语的语言现象,要深入地研究汉民族共同语形成、发展的内部规律,东北方言词汇的研究当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而要了解东北方言词汇,首先就要有东北方言词汇方面的辞书。基于这种考虑,王树声花费了将近10年时间搜集整理东北方言,高达5000多条,经过披沙拣金般的筛选,将3500多条汇编成《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
这本方言辞书最大亮点在于“语必有出,突出例证”,也就是说“例句”是这本方言辞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全书共收集引用例句9000余段,虽然作者尽量“掐头去尾”,择其紧要部分留用,但这一部分还是占据了全书主要篇幅。“一部没有书证的词典就如同一堆枯骨。”王树声引用法国《小拉鲁斯词典》卷首语强调例句的重要性,对著名语言文字学家、词典编纂家黎锦熙在《新著国语文法》序文中所提出的“例不十,法不立”的观点大加赞赏。同时他又不主张自编例句,恰如近现代著名文字训诂学家胡朴安在《俗语典》中所说:“俗语必见于古人文字者始搜集之,以明俗语之有本,唯阅书不多或所举之书非俗语最初之记载往往有之。然有一俗语必举一书。”王树声认为自编例句弊端太多,例句出自一人之手,必然失去丰富性和可信性。所以,王树声宁愿舍弃没有现成例句的方言词条,也不为无例句的词条编造例句,基本做到“无一词条无例句,无一例句无出处”。这是《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一书最突出的特色。
为摘录例句,王树声大量阅读东北主要地方报刊、东北方言成分较大的文学艺术作品,包括小说、戏剧、民间故事、曲艺等。王树声特别看重一些被称作“无名花”的县级刊物上的文学作品。它们多出自基层文化工作者之手,比起当代权威性书报上的典范作品来,也许更接地气,更能反映东北方言的真实风貌。
王树声在后记中写道:“如果是分别采自辽、吉、黑三省报刊的同一词目的几个例句,则同时选用,以证明该方言口语词汇运用的广泛性;同时选用不同写法,用作不同句子成分的同一词目的几个例句,以证明该词语运用的变异性、灵活性。”由此可见王树声在摘录例句方面所下功夫巨大。在书的末尾附了“主要摘录例句书报刊目录”,分为黑龙江、吉林和辽宁,书报刊名称、作者、出版单位,一应俱全,可见作者编著这本方言辞书勤勉又严谨的态度。
寻觅、摘录例句原本枯燥繁琐,但王树声却表示内心时常充盈着激动和兴奋之情:“许多例句读起来如珠落玉盘,铿锵有声,那凝练、那精彩、那诙谐、那深刻,绝不亚于高雅华贵的名篇中的名句,是另一种高雅,另一种美丽。”
熬糟
熬糟,是流传较广的方言。《北京话语汇》(商务印书馆1961年金受申编)记载:因为环境不清洁,或身体不清洁,引起来的苦恼情绪。例如:“你不理发、不刮脸,身上这么脏,多么熬糟!”又如:“地也不扫,桌也不擦,东西这么乱放,你觉得熬糟不熬糟?”元、明人把“熬糟”写作“鏖糟”,见《辍耕录十》。朱有燉写的散曲里有:“头不梳,脸不洗,忒熬糟。”熬糟,北京话里也说“熬腻”,例如:“这雨下起来没完,真叫人熬腻。”《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记载:一、心里不舒畅;烦闷。例如:“就穿这身?看你一眼就得熬糟半拉月,人家还能相中?”二、烦恼的情绪,常和“添”作动宾结构。例如:“你快走吧,可别给我添熬糟了!”
大连话“熬糟”是指身心熬煎、受尽折磨的意思,用网络语来说就是“虐心”。由此可见,大连的“熬糟”与北京的“熬糟”存有出入,与东北的“熬糟”意思基本相近。
在过去的年代,“熬糟”是大连老百姓常说的话。一部个人生活史,往往就是一部“熬糟史”,也是一部奋斗史。依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我们早年间所说的“熬糟”都发生在最底的“生理需求”层面。路遥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讲述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贫困子弟马建强在城市求学时与饥饿作斗争的故事,“白天是吃不到什么的,可晚上一睡觉,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对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欲望,甚至干扰得连课都听不下去了。上数学课时,我就不由得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我那点口粮的最佳吃法;上语文课时,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要固执地停留在这些字眼上……”被饥饿所煎熬的肉体痛苦,若用大连话来诉说,只能凝为一句“熬糟死了”。
在“生理需求”层面,还有一种“熬糟”是疾病所带来的。看遍生老病死,才发现精神力量支撑之下的肉体之躯其实是很脆弱的。
前些年,我的母亲受神经性耳鸣折磨,寝食难安,深度失眠,“熬糟”得几乎脱形。母亲说:“如果病可以换,我想跟别人换个病。”闻听母亲此言,我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后来母亲的耳鸣有所缓解,并且已经耐受得了那种“熬糟”,但每当回想那段日子,我仍是不寒而栗。
无论是市井闾阎,还是达官显贵,对疾病都有着相同的厌恶恐惧及切肤之痛,被疾病所“熬糟”的心路都是一样的血泪斑斑。
早些年,我读过陆幼青的《生命的留言》(又名《死亡日记》全选本),陆幼青生于自然灾害后期,一辈子刻苦又平和,从文经商,处处追求完美,是个抗压能力很强的男人。1994年,陆幼青胃癌确诊并开刀。在此后的五六年间,他经历了炼狱般的肉体“熬糟”:胃癌术后化疗数次余下的8次被他拒绝,又患腮腺癌并手术,术后安排24次放疗,他坚持到第6次后放弃,改中药治疗。腮腺癌缠身之后,陆幼青曾在镜前放声大哭过,他脖子下鼓出了一个网球大小的瘤子,布满了密密麻麻血筋肿胀的小结块。陆幼青感觉自己像个标本,他深深地厌恶自己的肉体。癌症是一种慢性消耗性疾病,肉体所经受的“熬糟”触目惊心。陆幼青觉得脑溢血、心肌梗死、半个汤圆噎死人的死法,简直是太温柔太慈悲了。《生命的留言》配有陆幼青病中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他挂着大瘤子坐在沙发上写东西,那只硕大的病瘤带给读者的是生理与心理的巨大刺激。“我还剩多少?”陆幼青每天都在心里合计着,他想应该给10岁的女儿留点什么,于是他开始写“死亡日记”。因为网络的表现形式,以及网友的有力支持,陆幼青在身心的巨大“熬糟”中完成了这本书。
据说,在古希腊神话中,疾病是宙斯为报复普罗米修斯,降于人间的灾难。疾病一旦染上身,都是痛苦不堪倍受“熬糟”的。沉疴顿愈,是人生一大幸事。健康是人生质量指数第一个数字,这个数字若为零,其后各项指标均无实际意义。姚贝娜在33岁的枝头上香销玉殒,再度引发人们对健康、对生活方式的反思。
“熬糟”是肉体煎熬,是精神折磨,是虐心。有的人“熬糟”死了,有的人却在“熬糟”中浴火重生,抵达另一重生命境界。有些“熬糟”是独家事件,有些“熬糟”却是人类共同的困境,比如雾霾。马云说:空气无法特供。是啊,我们身处同一片天空,我们一起在雾霾中“熬糟”,一起折寿短命,谁也逃不过。这是人类所遭受的多么残酷的惩罚啊。
打恋恋
打恋恋,是指与不地道、不正经的人交往。起初,我顺手写成了“打连连”,细琢磨之后,发现“打恋恋”更意味深长。“连”仿佛是浅表处的藕断丝连,而“恋”是骨子里的黏腻、沤酵。试想,一个好模好样的年轻人若成天与一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搞歪门邪道的人“打恋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会有好下场呢?《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对“打恋恋”有记载:经常在一起;厮混(含厌恶意)。口语读dǎliānlian。例一:她瞪瞪小凤的脊梁,“往后少跟大小子打恋恋。”(《北方曲艺》1982年1期49页)。例二:你以后少跟他打连连!(《辽宁群众文艺》1979年1期34页)
有不少方言具有多重身份,既是东北方言,又是大连方言。有人以为大连方言是东北方言的一部分,从学术层面论,它们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言。
秋季,水果熟了,街头大面积的水果摊随处可见,母亲爱吃柿子,刚下树的柿子内在还很生硬,母亲就挑硬的买上五六斤,丢在纸箱里,再放一些苹果、南果梨、李子、山楂、橘子、橙子、香蕉、葡萄、猕猴桃、荔枝、甜瓜,最后撒把大枣。各种水果荟萃一堂互相熏陶,那些成熟水果释放出的乙烯等气体能促进柿子脱涩。不过几日,柿子变得又甜又软,无比可口。水果们厮磨一处,彼此影响,彼此渗透,这个过程似乎也可以用大连话“打恋恋”来形容。只不过,水果们以成熟香甜的正能量气息互相熏陶向好的方向转化。
“打恋恋”是贬义词,与“厮混”同义。“打恋恋”勾联起另一条大连方言——鲇鱼找鲇鱼,嘎鱼找嘎鱼,比喻寡廉鲜耻蝇营狗苟之徒在人际交往中,寻找与自己臭味相投的那一个。文人雅士之交,调素琴,阅金经,曲水流觞,满庭春色,而鲇鱼嘎鱼们“打恋恋”厮混在一起净琢磨偷鸡摸狗之道,令人唾弃。鲇鱼与鲇鱼的苟合,是不需要台词的。王八与绿豆,是世上最精准的一见钟情。他们沽名钓誉,爱慕金钱,为达到某种私利目的拉帮结派,不择手段,那些抱圈子拜把子的行径用大连话形容就是“打恋恋”。
据科学家实验,在一间地下室里放一块蛋糕,无须报料,半公里方圆街区的老鼠们,在第一时间内,就会获知这个食物信息。觅食趋饵的动物本能,驱使老鼠们在地沟中蠢蠢欲动相互策应,鬼祟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流着涎沫一齐向这块蛋糕游走接近。心怀共同的目标,在地沟中的联袂而动,用“打恋恋”来形容是多么生动啊。
随着社会的变迁以及人们对事物认识的变化,有些方言在过去是贬义词,而后来趋向中性甚至褒义色彩。最典型的当属“浪”,“浪”在过去年代含有为人轻浮、作风不正派的意思。而如今却正能量满满地进入褒义主流阵营,一个人外表打扮华贵精美,可以说是“浪”;一个人性情外露、张扬奔放个人情怀,也可以说是“浪”。某公司在网上非常煽情地招聘员工,最后以一句“浪,你就好看”来鼓励大家前来应聘。
有些方言词板上钉钉是贬义词,但我在书写方言的过程中,试图以开阔的襟怀从另一角度为某些有意味的贬义方言词正名。
“打恋恋”一词令我想到了“融合”。基于我所在行业,我想到了传统媒体与新媒体的融合。网上流传一组“传统媒体人VS新媒体人”的搞笑图片:传统媒体人眼中的自己,一水儿西装革履温文尔雅的样子,风度翩翩地站在红地毯上;传统媒体人眼中的新媒体人,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东倒西歪地骑跨在长满野草的土墙上。新媒体人眼中的自己,像小鲜肉、绿茶妹一样年轻时尚而又不乏内涵;新媒体人眼中的传统媒体人,是一群蹲在黄土高坡上抽旱烟的纯农民。
传统媒体要生存下去,必须与新媒体融合。这个话题其实四五年前就讨论过,只不过那时还有些纸上谈兵的意味,而眼下却到了迫在眉睫之时。那么,融合之道究竟在哪里?以我有限的探索所得,首先应是心态的调整与改变,放得下过去的光辉岁月,将优越感降一降,敞开襟怀,解放思想,乐于与互联网背景下的新兴专业人士“打恋恋”,多向人家学习、求教。去年下半年,一位70后朋友要开发一款青春文学APP,我陪他拜见了重点高校、大型企业的新媒体运营总监、自媒体达人、网络产品经理,以及优质的电商,他们很年轻,血液里就潜伏着互联网基因,头脑里就激荡着互联网思维。作为互联网原住民,他们对互联网背景下创业的“新常态”早已见怪不怪,并熟知其所有内在运营规律。他们一致认为我友为APP所做的营销文案笔法过于传统严谨,人家没好意思说过于老套落伍。我友很生气,义正严辞地说:“作为一枚70后,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文风,说不出你们那种‘带你装那个带你飞’的话,我们70后说话做事,就得有70后的样子!”对方说:“可是您老做的东西,想给我们80后、90后看啊,您老要学着调皮一点儿,所以如果不忍说‘带你飞’那种风格的,至少也得会说‘你过来,我有个恋爱要跟你谈谈’之类的……”我友表面一派平静,但我能看到他的心在流血。随后,我友开始反击,对一个80后的众筹出版项目冷嘲热讽:“什么众筹?这不就是到处找人要钱吗?跟要饭有何区别?”对方飘了一句:“是啊,我们要来了,书出了。”
尽管如此,那段时间我们还是硬着头皮频繁地跟这些新兴专业人士“打恋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断地颠覆着自己的秩序和识见,我们新建文件夹,不断地内存知识,在阵痛中娩出了成熟可行的思路。
1994年,是中国互联网的元年。20年过去了,互联网对于人类社会的深刻变革令世界惊讶。过去,我们对互联网上的事儿,从未正眼瞧过,但今天我们必须认清这不可逆转的时代趋势,改变思想观念,尽量心手合一有能力跟上。“融合”的潜台词是“合作”。很多时候,我们不必什么都会,也不可能什么都会,但只要具有合作的精神和襟怀,就会有出路,有未来。

